“茅奖”与网络文学发展路向
2016-11-25欧阳婷
欧阳婷
“茅奖”与网络文学发展路向
欧阳婷
网络小说落选于茅盾文学奖,不会影响网络文学自身的发展,当然也不会影响人们对当代文坛的整体评价,更不会影响“茅奖”的声誉。我们所要做的和能做的,是反思这一现象(如果能叫“现象”的话)背后的原因,找其出症结,以便更有效地探寻网络文学的发展路向。
网络文学缺失“茅奖”的两大缘由
回归当下文学现场不难发现,当我们讨论茅奖与网络文学这一话题时,需要区分“网络文学视野中的茅奖”与“茅奖视野中的网络文学”,而这种区分恰好可以从学理观念上解读网络文学为什么缺失茅奖的两大缘由,即前者的标准错位,后者的导向偏离。
以网络文学的视野审视茅奖,你会发现,这一奖项的评价标准与网络文学的存在形态和价值构成是有较大落差的,这也就意味着,用茅奖的尺度评价网络文学,更确切地说,用评价传统精英小说的尺度去衡量网络小说,这本身就有些错位,甚至是不公平的。早在网络文学首次参评茅奖时,就有茅奖评委表露过这样的观点:“从评奖性质上看,茅奖(包括鲁奖)说到底还是属于‘专家奖’的范围,其评选的机制和遴选标准都是基于文学传统和社会期待而设置的,是纯文学的‘精英奖’。如茅奖的评选要求作品拥有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统一,注重思想的深刻内涵,要有切入社稷民生的历史担当和人性温暖,以及艺术审美方面的精致与创新等,这些显然不是网络文学的强项。我们知道,‘自娱以娱人’的网络写作,其长处不在这里,不在于精致和深刻,而在市场、在大众、在草根的认同和广泛参与。”①事实确实如此。网络文学的存在形态是交互式的,它应该“活”在网上供网友持续阅读和评说,一旦下载出版它就“死”了,就从符号的“流动”变成了文本的固定形态,网络写作中的“断更”“催更”“续更”就是这么形成的。更重要的区别是,网络小说不是写给专家的,也不是写给同行看的,而是写给普通读者、写给文学网民的;不是写给历史的,而是写给当下的,写给眼前“粉丝”的。网络写手的目标视野仅是“在市场、在大众、在草根的认同和广泛参与”,而这个“目标视野”并不在茅奖评价标准的范围之内。于是,网络小说参评茅奖就出现了这样的悖论:一方面,从理论上说,网络小说也应该追求“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统一”,倡导“思想的深刻内涵”和“切入社稷民生的历史担当和人性温暖”,鼓励“艺术审美方面的精致与创新”;另一方面,实际上这样的文学目标在网络写作中是很难实现的,甚至很可能不在网络写手的视野之内,不是作者所向往的目标,也不是他们的创作动机。这样,用茅奖评选的标准去评价“非茅奖标准”的网络文学,就难免出现“隔靴搔痒”或“隔山打牛”的情况。这时候,要让网络文学参评文学奖项只有两个选项:要么切中网络文学的实际特点修改现有的评价标准,要么为网络文学单独设立文学奖项,这样才会给网络文学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譬如,评价网络文学作品除了需要传承思想性与艺术性统一等传统标准外,还需要有几个特殊的评判维度或评价尺度:(1)网友的认同度和作品的点击量、收藏数、点赞打赏等评价状况;(2)作品的市场反应,如作为优质IP的全媒体版权转让情况,对于影视、游戏、动漫、移动阅读及周边产品等大众文化市场的转移渗透及其社会评价;(3)在作品内容的评价标准上,网络文学一般难以达到传统纯文学那样丰润、高端和深邃,但也应该有起码的社会责任、基本的法理和道德底线维度。(4)在艺术和技术的层面上,网络作品应保持排他的原创性和更新的完整性,有抓人的故事结构与情节的速度感,有语言的规范性和趣味化,甚至还需要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狂欢化叙事方式,渎圣思维下的英雄崇拜,神话式的宇宙观构建等,以此满足阅读期待的代入感和“爽点”效应。这些标准可能不是包括茅奖在内的传统文学奖项依凭的尺度,但对于评价网络文学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
再看“茅奖视野中的网络文学”。这就要涉及网络文学自身的局限了,网络小说落选茅奖就是这种局限的必然结果。实际上,作为一种新兴的文学形态,网络文学缺陷很多,甚至自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是在一些人的批评和冷眼中发展起来的。特别是与参评茅奖的“文中精品”比较起来,网络小说的短板更是随处可见。不过在我看来,网络文学的所有缺陷和不足都源于一个总根子,这便是“导向偏离”,即文学创作的驱动力出现方向偏误。网络写作是以市场选择为主导方向、以商业利益为创作驱动的。文化资本的“利润最大化”原则、网站经营的产业链“长尾效应”和网络写手的“点击率崇拜”三位一体,共同构成了网络文学产业的“粉丝经济”模式,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始终是网络文学生产的原动力。这些年,从盛大文学的一家独大,到起点、创世两大网站的两强相争,再到盛大文学与腾讯文学合并组建阅文集团,乃至百度、阿里、腾讯三大互联网巨头连连布局网络文学,实施网络文学的“泛娱乐化”战略,并在IP(知识产权)市场展开资源争夺,无不是源于这种市场主导、利益驱动的导向总根源。创作《庆馀年》《将夜》等众多网络小说的知名写手猫腻明确表示,他是为了“获得足够维持相对轻松的生活的报酬,能够靠写作养家”,才上网写作的,并说:“想要从事网络写作,首先你必须清楚地知道,大多数读者,他们真正想要看的是什么,想要获得什么样的阅读体验,对这种娱乐方式有怎样的要求?知道这些并且认真践行之,便是从事这个职业的基础。”②网络写作“以读者为中心”的实质是以商业利益为中心,读者代表的是市场、是影响力,这是创作利益最大化的保障。网络大神级写手唐家三少连续三年位列网络作家富豪榜之首,他感叹:“‘粉丝经济’并不只是指金钱,对网络小说来说,它代表了很多东西,比如说读者给我每一次点击,每一个推荐;和读者在书评区进行交流,他们给我的每一句支持,每一个建议,都是‘粉丝经济’的一部分。”③《盗墓笔记》的作者南派三叔2013年5月就开通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号,通过淘宝和微信支付销售微信号会员卡,率先开启了网络文学自媒体经营模式。网络文学内容创意、服务运营、终端用户等上中下游复合主体的产业链所形成的商业模式的日渐完善,让网络文学生产在经济利益的槽模中获得了巨大的驱动引擎,成千上万的网络写手、原创作品的巨大存量、数以亿计的文学网民所由形成的“文学大跃进”、“网络人气堆”就是这样形成的,这就是今日“网络文学现象”重要的动力之源。然而,商业上的成功并不代表文学的繁荣,庞大的作品数量也不可能代表作品的高质量。实际情况是,时下浩如烟海的网络作品并没有占据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高台,还不足以代表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的最高水平。尽管它们对于催生大众阅读、繁荣文化市场起到了拉动作用,但它们在文学上的新贡献和艺术上的新突破还有待历史检验,网络小说一次次落选于茅奖,就是一个明证。当然,网络文学导向偏离带来的结果远不止是落选茅奖那么简单。在我看来,更严重的结果有二:一是颠覆了人类赋予文学的逻各斯价值原点——文学应该表征人的价值理性,创造人文理想的精神高地,成就人性的丰满与个性的充分展现,用艺术世界的自由塑造实现生命的诗意地栖居——把文学作为精神产品、艺术产品的价值底线出卖给了“孔方兄”,把神圣而崇高的艺术女神寻租交给了金钱的魔鬼,而自己则作了金钱的奴隶。二是诱导网络写作者崇尚唯利是图的功利化创作动机,让他们偏移正确的艺术审美导向,淡化甚或放弃了文学应有的艺术担当和社会责任。孜孜以求的商业利益替代了文学的人文审美承载,利益追求和欲望满足成为“矮化”文学的最大推手。这时候的网络文学不仅与茅奖无缘,而且也将离“文学”越来越远。
网络文学前行的路向调适
评不评得了茅奖,显然不是网络写作者要追求的“文学梦”,而能否成为一种有价值的、被尊重的文学存在,真正成为人类文学发展的一个历史节点,才是网络文学要追求的目标。依托数字化传媒技术,诞生时间不长的网络文学已经跨跃性地解决了文学的公共平台建设与信息共享、文学的自由生产与高效传播、创作者与接受者的互动交流,以及一直以来没有得到解决的“文艺大众化”问题。但是,还有许多更为重要的问题期待调适和解决。
一是培育精品意识,调适创作心态。网络写作拥有更大的自由和更少的限制,轻松敲击键盘便能“运字如飞”,以高产而成为网络大神,这样的生产体制更容易滋生“速度与激情”,而不再推崇“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卢延让)、“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的慢节奏精品创作方式。网文以流行为时尚,写手以时尚为流行,而把小说名著、文学经典视为“远去的背影”或“高处不胜寒”的女神。久而久之,网络文学创造了“高产神话”和“人气堆”奇观,却又形成了“量”与“质”的巨大落差。快速生产、快速阅读、快速消失成为许多网络作品的宿命,精致、精心和精品已是踪迹难觅。事实上一个文学作者一旦进入网络写作的“槽模”,要想存活下来,从“扑街写手”成为签约写手,并赢得“上行线”的点击量,你就得持续高产,就得不“断更”地写作,哪怕是灌水的“小白文”或不断重复的“模仿秀 ”,总得弄出一堆符号来应对读者,否则就会被“催更”,被冷落,或被淘汰出局。这些年网络类型化小说格外兴盛,正可以从这里找到原因。首先,类型小说写的是作者熟悉的套路,容易“出活儿”;然后,类型化作品满足了网络市场细分“小众化”的各取所需,容易形成稳定的读者群持续性地跟踪阅读;并且,类型小说更便于全媒体时代的多种版权让渡,从而开启对作品的产业链商业开发之旅。于是,网络写手愿意创作类型小说,文化资本愿意对网络类型小说进行“趣味投资”,文学网民也愿意阅读乃至付费阅读有了“口感”的类型小说,由此形成了网络文学生产的“福特主义”——以高速的批量生产化约市场需求,速度就是效益,最大限度的覆盖市场才是硬道理。岂不知,文学创作不同于物质生产,物质生产可以量化,精神产品不是以量取胜的;物质产品是新的取代旧的,精神产品则可以代代传承并赋予那些精品以“永恒的魅力”。在网络文学“大跃进”式高歌猛进、网络作品恒河沙数般涌进文坛的语境中,我们更应该向网络文学要精品、要力作;同时应该建立更为完善的网络文学管理运行机制和作品质量约束与激励机制,形成精品创作的制度环境、市场环境和舆论环境,鼓励网络写手调适心态,树立精品意识,创作那种思想上体现正能量、艺术上具有感染力、市场上具有号召力的作品,让追求精品力作成为网络写作的自觉意识。网络并非先天地不能产生精品、不能形成经典,关键看写什么和怎么写,也许将来的“茅奖”、“鲁奖”甚至“诺奖”的作品就出现在网络上。但这不仅需要假以时日,更重要的是要有精品写作情怀,有对文学的尊重和敬畏,有“慢工细活”的创作心境,还要有“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杜甫)的艺术责任感。恰如有评论者说“网络文学要想成为经典,代代传颂,需要有符合人性的、有生命体验的、真诚的写作。需要有人味、接地气的写作。”④
二是把握效益取舍,调适艺术与产业的悖论。在时下的网络市场上,文化资本对网络文学的全方位渗透和对网文IP的“粉丝经济”开发,已经开辟出较为成熟的商业模式。网络小说作为这个商业模式的起点和产业链的上游,其所拥有的N次开发的“吸金”能力,已经让它成为投资商眼中的香饽饽而成竞相争夺的对象。2014年8月,盛大文学举办的网络小说游戏版权拍卖会上,6部热门网络小说⑤的手游改编版权累计拍得2800万元的高价。其中,方想的《不败王座》还只有一个小说题目和故事框架,即拍得810万元,可见优质IP的市场号召力。在网络文学领域,起点中文网、创世中文网、阅文集团,以及百度文学、腾讯文学、阿里文学之间的激烈竞争,目的都在于赢得产业链上游的优质网络文学资源,以做大自己的市场蛋糕。2011年,盛大文学有75部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产品,2014年又有114部网络小说被买断了影视版权。“百度、优酷、乐视、腾讯等视频网站,以及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移动设备的便捷普及,让网络小说有了新的增长点,影视、手游、动漫多重开发消耗同一个IP。从10年前的起点中文网到今天的阅文集团,网络文学早已从文字阅读转到线下出版、影视、游戏、动漫、音乐、周边等多样态的产业链模式。”⑥不过商业上的增量与文学品质并不具正比例关系,相反,对一种文学进行纯粹的产业化经营而忽略其作为“文学”的价值存在,肯定不会是文学发展的正途,其结果正如前文所言,这不仅会把网络文学推向“非文学”甚至“反文学”的泥沼,也将催生网络创作者的急功近利和网文经营者的唯利是图。网络文学亟需回到文学的人文基点,消除“点击率崇拜”,在人文审美优先的情况下,追求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统一,在“艺术”与“产业”的矛盾张力中保持一种适当的平衡。
三是推进互动交流,调适经验传承与文学创新的矛盾。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都是中国文学的一部分,但由于技术传媒分野和资质品相的差异,导致两种文学一度相互观望、互不往来。在某些传统作家眼中,网络写作不过是“草根游戏”,甚至被形容为“乱贴大字报”,成不了什么气候;而有网络写手也认为,传统的“高大上”文学和“象牙塔”写作与自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大可互不干涉。这种现象近年来发生了较大改变。传统文学一方首先对网络文学递过示好的“橄榄枝”,如吸纳网络作家加入作家协会,举办传统作家与网络作家“结对交友”活动,创办网络文学评论刊物,在主流媒体开辟网络文学评论专栏,成立全国性网络文学研究的社团组织,举办网络文学作家、编辑培训班,在大型网站开展全国30省市(区)作协主席小说擂台赛活动,中国作协、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等政府机构在网络版权维护、数字化阅读、网络作品版权输出等方面采取积极维护、有效管理、鼓励发展的措施,为网络文学的发展保驾护航,组织召开网络作品研讨会、网络文学理论研讨会,包括鼓励网络小说参评茅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都是推进两种文学互动交流的具体体现。网络文学应该学习传统文学的艺术经验,如文学的担当感、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永不止步的艺术探索精神等;传统文学也应该从网络文学中吸取一些长处,如关注读者的创作立场、平视审美的文学观念、丰富的艺术想象力等,彼此相互取长补短才有利于文学“抱团取暖”,合谋共创文学新境。正确的做法是:“网络文学作为新生的文学,应该向传统文学吸取文学经验,提高自己的艺术品质;传统作家和评论家也应该放低姿态,对新生的网络文学切近现场,高看一眼,甚或施以援手,帮扶一把。在品评文学时,我们不应该有‘媒体歧视’,也不得享有‘媒介霸权’。当然作为拥有技术传媒优势的网络文学,更需要充分吸纳和借鉴传统艺术经验,借用技术化的网络之壳承载人文审美的文学之魂,用新媒体的表意方式回应这个社会的历史变化。”⑦行文至此,我看到有报道说第九届茅奖评选中有两部小说,它们虽非由文学网站送评,却都是出自网络,事实上可算是网络小说。一部是获奖作品《繁花》,该小说的初稿就是在“弄堂网”上连载的,作者金宇澄说:“我可能更适合这种写作方式,当天写,当天挂到网上就有反馈。”⑧另一部是蒋子丹的《囚界无边》,这部42万字的小说是作者化身“老猫如是说”,2010年上半年在天涯社区“舞文弄墨”版块现写现贴而成,然后才交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最后在茅奖评审中进入了前80部。《繁花》能够荣膺茅奖,《囚界无边》能够有所斩获,可见真正的文学只能以“文学”论之,与它们的出处其实关系不大,这是否是对网络文学前景的一种励志性隐喻呢?
欧阳婷 中南大学
注释:
①欧阳友权:《网络文学,离茅盾文学奖有多远?》,《光明日报》2011年9月26日。
②郑周明:《猫腻:我只有“希望作品常在”的情怀》,《文学报》2015年7月23日。
③诸葛漪:《盛大综艺化展现网络文学面貌 “大神”侃粉丝经济》,《解放日报》2009年12月31日。
④卓今:《网络写作的速度与力量》,《文艺报》2015年8月3日。
⑤这6部网络小说是:淡定从容的某人的《雄霸蛮荒》、说梦者的《大圣传》、蝴蝶兰的《天醒之路》、耳根的《我欲封天》、唐家三少的《惟我独仙》,以及方想的《不败王座》。
⑥何晶、郑周明:《王文IP开发:割草机还是孵化器?》,《文学报》2015年7月9日。
⑦欧阳友权:《当下网络文学的十个关键词》,《求是学刊》2013年第3期。
⑧刘湃:《对话〈繁花〉作者:高浓度写作,素材可写好几部》,《解放日报》2015年8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