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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外译中译者的文化认同问题

2016-11-25周晓梅

小说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译者文学作品文学

周晓梅

文学外译中译者的文化认同问题

周晓梅

引言

文化认同对于中国文学外译而言是一个复杂且无法回避的重要问题,因为它直接关涉“我是谁”这一主题,代表了主体对于自身归属感的界定。按照文化人类学的观点,在异域文化交流中,译者对于“自身”的认识同样决定了其对于“他者”的看法,不同的文化认同会直接影响其对于作品的认知和态度,甚至左右其翻译策略的选择;译者的解读和传达能够帮助译作读者构建关于异域文化的认同,读者会在想象性认同中形成对作品的价值评价。

何为认同?认同(identity),又译身份或同一性,一方面关乎主体自身的特征,通过建立主体与其所在群体之间的关联使其更深刻地理解自身;另一方面又将主体与他者区分开来,突出主体的异在感,使其产生对于归属感的诉求。Segers认为,个体可以同时拥有不同的认同指标(indicators of identity),例如,国家层面;地区/种族/宗教/语言归属(affiliation);性别层面;某一代人层面;社会阶级层面;由于工作关系所属的组织或社团层面等。①而文化认同(cultural identity)则是指个体对其所属民族起源的主观倾向性。②文化认同方面的系统研究可以追溯至心理学家埃里克森,他认为,同一性是一种熟悉自身的感觉,是主体从信赖的人们中获得所期待的认可的过程,因此,文化认同不仅是个体主体的核心,还是大众文化(common culture)的中心。③在文化人类学家纳什看来,文化认同不仅涵盖语言、行为、规范、信仰、神话、价值观等要素,还关涉社会制度的形成和实施。④沃斯则更为清晰地指出,文化认同会让主体有一种同根同源的感觉,因为主体间享有共同的信仰和价值观,这也可以成为其将自我界定为圈内人(self-defining in-groups)的基础。⑤

在文学外译这一关涉多语境的跨文化交流活动中,译者时常要面对各种差异性和异质性,体验迥异的价值体系、生活方式、伦理范式、心理结构等带来的冲击感,因此会产生对于自我文化认同的追问。译者不仅需要在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之间进行选择,还要经历混合身份认同(hybrid identity)的过程,这对其而言不啻为一种强烈的思想震撼甚至精神磨难,从这一焦虑与希冀、痛苦与愉悦并存的主体体验中,译者不仅丰富了对于作品的理解,也可以更加准确地为读者进行多元化的阐释。

一、“我是谁”:译者自身文化认同的构建

对于译者的文化认同问题的探究有助于厘清“我是谁”这一命题,有助于我们分析译者的文本选择、目的意图、意向性、翻译策略等,因为译者的文化认同渗透于文学译介这一真实语境的话语实践活动中,影响着其一系列的选择与取舍;在与他者文化认同的冲突中,译者的文化认同也会不断受到挑战,得以重塑和发展。

那么,译者的文化身份是如何得以构建的?一方面,认同首先关乎自身存在的同一性,译者的文化认同主要来自于自身的民族情结,因为文学译介是译者表征或重现自身民族性的一种形式。根据汀-图梅(Stella Ting-Toomey)的认同有效性模型(identity validation model),认同不仅是关系性的,而且需要经由一种协商过程得以建构,因为主体间的交流是自我和相关的他者在认同协商的过程中实现的。⑥译者在阅读作品之前,其文化认同的一部分特征,例如其民族情结,就已经具备且难以改变;另一部分则是在翻译的过程中,尤其是在遇到冲突时通过协商的方式进行构建甚至是重塑的。译者的民族性主要来自传统的影响和塑造,因为传统可以连接“语言和思想,过去的知识和当前的认识,社会群体中个体间的差异”,因而能够跨越时间的长河保留群体的民族特征,并使包括移民在内的本民族人民和非本族的人群区别开来。⑦传统通过节日、博物馆、纪念碑等形式强化主体的集体记忆,通过戏曲、影视、广播等形式记录并重现历史,并通过文学作品、课本等形式加深主体的归属感、家园感和荣誉感,在这一过程中译者和读者的文化认同也得以塑造。1997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和江苏教育出版社联合出版了《拉贝日记》的中译本,将六十年前侵华日军所制造的南京大屠杀的真相公布于众。这本书基于拉贝本人的所见所闻,记载具体而翔实,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其翻译和出版就是为了揭露侵华日军的残暴罪行,控诉这一惨绝人寰的行径。由于译者和中国读者有着相同的民族情结,也与其维护世界和平与正义的政治立场相一致,二者很容易形成相似的文化认同,并产生共鸣。而对比一下日本译者平野卿子所翻译的日译本《南京的真实》,我们会发现译者将原著删减了一半以上,并着意删除了有关日军暴行的记载,这与日本政府企图掩盖、隐瞒甚至否认事实真相的政策是分不开的。1998年,由孙春英翻译的美国华裔作家艾里斯·张(张纯如)的《南京受辱记:被遗忘的二战大屠杀》的中译本由东方出版社出版发行,书中详细记载了日本的种种罪行;但由于日本右翼势力的阻挠,日本的出版社未能与作者达成一致意见,最终取消了该书日译本的出版计划。⑧不仅在这一具体的翻译案例中如此,战后的日本政府还推行教科书审查制度,故意隐瞒有关二战的重要历史信息,以“南京事件”指代“南京大屠杀”,通过削减数字、涂抹历史的方式,试图淡化和消除战争的影响,加深国内民众的文化认同,以掩盖本民族曾经犯下的罪行。

另一方面,文化认同也突显了差异性,毕竟,只有在与“他者”进行比较的时候,我们才能对于自我的特质有更加深刻的认知和理解。李安之所以广受欢迎,除了其艺术上的造诣和才华之外,也是因为他身处文化冲击的夹缝中,一直在努力寻求两种文化的平衡点:他并没有将自身的文化认同异化为符合西方人想象的东方情调,而是将民族性上升为对普遍人性的诉求,这样既让西方观众能够理解,又考虑到了中国观众的感受。在文学译介的过程中,当译者与作者在文化认同方面存在差异时,文本所展现的文化认同会对译者形成一定的限制和约束;而当两种文化认同出现明显冲突时,译者通常会通过文化身份协调(cultural identity negotiation)的方式,适应、补充或者不再与他者的文化身份相抵触。⑨在两种文化存在明显强弱对比的情况下,比较容易出现的一种错误倾向就是对自身的文化认同极端自信,拒斥外来文学作品,由此导致文化上的孤立和封闭。按照鲍克公司的统计,每年在美国出版的图书中,译作仅占3%;而纽约罗切斯特大学的学者们所创设“百分之三”计划收集的数据则表明,百分之三是就全门类译作而言,在小说和诗歌领域,译作比例大约只有0.7%,而且其中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能出现在市场和报刊的书评版面上,进入主流视野,这或许也是为何自1993年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获奖之后,美国作家已整整十七年无缘诺贝尔文学奖的原因。⑩可见,要促进本国文学的不断发展与进步,译者和读者都需要尽力对外来文学作品保持一种宽容接受和积极学习的态度。

一般而言,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会充分尊重作者的民族情感和文化立场,因为通常二者之间的冲突并非不可调和的,文学作品的创作风格和它所彰显的人文情怀才是吸引译者和译作读者的前提。莫言作品的主要法译者杜特莱就指出,莫言之所以与众不同,主要在于他具有强大的写作能力和独创又多元的写作风格。⑪莫言小说的瑞典语译者陈安娜(AnnaGustafsson Chen)在20 世纪90 年代初首次阅读了《红高粱》,即被小说中的异国风情深深吸引,她非常喜欢莫言的叙事手法和讲故事的能力,于是开始着手翻译他的作品。她表示,翻译中最大的困难并非理解,而在于需要找出作家自己的声音,因为看懂比表达要容易得多,“但你要找出作家自己的声音,他那个故事的气氛,要让瑞典读者有同样的感觉,这不容易。”⑫这里的“作家自己的声音”,既包括了莫言的叙事风格和技巧,又涵盖了其作品的民族特色,因为这些是能带给外国读者最直接而深刻的阅读体验的部分,也最能吸引他们的关注。谈及瑞典读者对于莫言作品的评价,她说自己看到的评价几乎都是正面的,因为瑞典读者很欣赏莫言的叙事手法,例如以幽默的手法描述佛教传统里的轮回,让他们觉得新鲜而有趣。“瑞典读者读莫言的作品可能也不会觉得很遥远。虽然他是写中国,但我觉得我们都是人,人的感情、人的爱和恨我们都能理解。”⑬我们知道,一部文学作品在创作过程中,作者所运用的技巧并不仅仅源于美学意图,更包含着其特定的“政治、宗教、性别等立场的伦理态度和写作意向”⑭。因而,译者在译介这一作品的过程中,不仅需要创造性地解读出作品的隐含意义,更要充分尊重作者的伦理态度和价值立场,并以其道德标准和民族情感打动读者。

二、我们与他者:冲突中译者的文化认同选择

“文学作为一种最重要的表意实践,通过故事、人物、情节、场景和历史的塑造,对特定社会文化语境中的个体和群体具有深刻的认同建构功能。”⑮应该说,译者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中,很容易感受到文化认同上的差异性,因为小到家族、性别、地域、社会地位等,大到国家民族的差异,译者与作者之间的文化认同上的差异有着复杂的起源、层级和影响。

在译者翻译中国的文学作品之前,来自传统的先入之见构成了其理解文本的基础;而在翻译的过程中,他也无法抹去自己的民族性,自我的民族性决定了他更多考虑的是本国读者的接受度和需求。莫言作品的英译者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坦言自己更多地是遵循西方读者的阅读习惯进行翻译:“我看一个作品,哪怕中国人特喜欢,如果我觉得国外没有市场,我也不翻,我基本上还是以一个‘洋人’的眼光来看。”⑯中国作家偏爱长篇幅的地域场景描写,因为基于地域区别的了解,中国读者比较容易理解小说中人物的文化认同,并对其性格有一个基本的概括性的印象;而在葛浩文看来,这种叙事方式不够精炼,不仅会造成外国译者理解上的困难,更会让西方读者觉得难以理解。基于对西方叙事手法和读者阅读习惯的了解,他认为在翻译中应当遵循“易化原则”:省略意识形态方面的敏感词汇,对小说结构进行部分调整,删减非叙述评论,调整句式和叙事时间,并增加解释性文字,以确保文意贯通。⑰但这并不是任意为之:他选择精简部分的只是叙述的线索,而非叙述的展开。有关删减策略的一个反面例子是1945 年,伊文·金(Evan King)在将老舍的《骆驼祥子》翻译成英译本Rickshaw Boy 时,为了迎合美国读者的阅读心理,在事先未经老舍同意的情况下,擅自给作品换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祥子把小福子从白房子中抢了出来,两人终获自由。这一改动虽然让译作成了畅销书,却完全违背了作者的初衷和小说的本意:如此,作品就失去了鞭笞现实的力量,不再具有批判和控诉人吃人的旧社会的意义,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被奴役的生活。所以直至1950 年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了校正本,老舍在自序中仍然深感遗憾。

需要注意的是,当异质文化相遇时,主体未必都会选择顺应自身的文化认同,遵从自己所处的社会政治文化语境——主体不同的目的和意图同样可以决定文学作品的传播形式及其影响。布莱希特的戏剧在中国的传播即是一例:一方面,由于中国的社会实践要求戏剧必须发挥教育功能,戏剧在中国比其他任何一种文学形式都更加富有战斗性,布莱希特作为左派革命戏剧家的身份无疑是他在中国学界受到高度关注的一个因素;然而,分析其戏剧在中国产生的影响,我们会发现,他的这一文化身份和作品的政治批判性已经被淡化甚至抹去了,中国戏剧界更关注的是他的“陌生化效果”等创新性戏剧形式,这其实也反映了特定政治语境中中国知识分子的刻意选择。

那么,中国文学作品在西方是否受欢迎呢?我们不妨先来看一下有关文学作品译介的两组数据对比:2004 年,中国共购买了美国出版的3932 本书,但美国出版机构只购买了16 本中文书;2009年,美国共翻译出版了348 本文学新书,真正译自中文的文学作品只有7 部。⑱作家王安忆表示,“去国外旅行的时候,我经常会逛书店,很少能看到中国文学作品的踪影,即使有也是被撂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由此我了解到中国文学的真实处境:尽管有那么多年的力推,但西方读者对中国文学的兴趣仍然是少而又少。”⑲新西兰多伦多维多利亚大学孔子学院院长罗辉也指出,西方的读者对于中国的文学作品了解很少,在西方主流书店的书架上,中国的文学作品大多伴随着热点事件和话题而来,往往只是昙花一现;而日本文学的译介从战后五、六十年代就开始了,读者相对比较熟悉日本文学,例如村上春树的作品在英语国家的发行几乎与原作的发行同步,而且会在纽约时报等大的媒体上有重要的评论出现。⑳葛浩文更是直言尽管西方越来越关注中国,但是中国文学在西方的地位还不及日本、印度甚至越南,“近十多年来,中国小说在英语世界不是特别受欢迎,出版社都不太愿意出版中文小说译本,即使出版了也甚少做促销活动。”㉑

如果我们分析一下中国文学外译的这一稍显尴尬的现状,则会发现大致有以下几方面的原因:(1)作品创作方式的问题。中国的文学创作着重故事情节和行为的展开,叙事要精彩,写得要好看,与西方相比缺少对于内心体验的深度描写,因而人物缺乏深度,而这正是西方读者评价小说好坏的一个重要标准。德国汉学家顾彬就曾经指出,西方读者要求现代性的作家能够聚焦一个人,集中分析他的灵魂和思想,从中表达作家对于世界的认识和看法,故事则应当从日常报刊杂志等渠道获知,如果中国作家仍然采用例如章回体的传统叙事手法来讲故事,就会被认为是很落后的。葛浩文也说过,中国当代作家缺乏国际视野,写作时几乎不考虑不同文化读者的欣赏口味,这是造成中国小说走不出去的重要原因。法国文学翻译家胡小跃则认为我们的文学作品可以传世的并不多,“关键是作品本身要站得住,要有世界级的目光和思想深度。民族的虽然并不一定就是世界的,但人文关怀却永远具有普世的价值。”㉒(2)价值观认同的困难。主体间由于社会地位的尊卑、生存环境的优劣、历史风情的雅俗、社会演进的快慢、应然实然的差距等方面的不同,很容易产生价值观上的差异,而且并不是所有的价值差异都可以通过通约和沟通消除㉓。(3)文学审查制度的不完善。一方面,中国当代的文学作品评估机制存在严重问题,国外的汉学家所接触到的文学作品一般都是中国官方机构挑选出来的,难免不被误导;另一方面,中国国内的文学批评更倾向于一种捧场的行为,编辑作为把关人缺乏权力和地位,只能做文字层面上的校对工作。加之中国作家常常有说教心理,又缺乏取舍能力,因此中国的文学作品往往过于冗长,给西方读者留下了粗制滥造的印象。(4)西方读者的窥视欲望。陈希我认为,中国小说在西方只被赋予了一个标准,即能否满足西方人窥视中国的欲望。译作读者选择阅读文学作品,并不仅仅是希望了解中国社会,更希望透过文学家的视角真实地了解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突破他们平时通过新闻报刊所看到的中国镜像的局限。那么,什么样的文学作品对于西方读者更具吸引力呢?葛浩文认为,美国读者并不喜欢知识分子小说,而是偏爱性描写较多的、政治元素较多的作品,喜欢描写暴露社会黑暗和国人价值信仰缺失的作品,“对讽刺的、批判政府的、唱反调的作品特别感兴趣。就比如,一个家庭小说,一团和气的他们不喜欢,但家里乱糟糟的,他们肯定爱看。”㉔这一方面是由于这一类文学作品更加符合西方读者对于中国和中国人的想象认同,因为基于对东方文化的脸谱化的理解,他们更倾向于将中国的文学作品视为一种地区性、局部性的文学,是无法与西方文学作品相媲美的;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后现代主义的影响,既定的文学评价标准被颠覆,使得揭露人性丑恶一面的作品更受读者的欢迎,作家开始用虚无主义看待一切,用感官主义把握世界,文学创作成为沉溺于语言之中的自由嬉戏,这使得精英文化与商业操作并行,不朽著作和文字游戏共存。

三、“我们可以成为谁”:译者需要展现的文化认同

英国文化研究的代表人物霍尔(Stuart Hall)指出,认同问题的核心即主体问题,而主体化问题只有在话语实践中才可形成并得以生产,换言之,认同并非自然形成或一成不变的,而是具有开放性和可塑性,因此他主张将认同研究的焦点由“我们是谁”转向“我们会成为谁”。由此,原来固定而完整的认同观被颠覆,身份的塑造和发展也拥有了多种可能性。那么,在文化认同有了发展与改变的空间,文学交流的语境变得更加多元和开放的现阶段,我们应当如何看待和解决文学外译中的文化认同问题呢?

其一,在文化输出的过程中,我们需要充分尊重西方读者的感受和文化认同,这是许多成功的文化外译案例给我们的启示。需要注意的是,西方读者对我们的文化认同的理解也是建立在阅读经验、个人经历、媒体宣传等之上的,由于获取的知识和信息不够全面,加之经济、历史等方面的原因,很容易形成对于某一民族或者群体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其实,这种刻板印象是可以改变甚至消除的,文学外译即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方式。例如,美国在战后就集中译介了一大批描写日本人民追忆亲人、怀念过去美好生活、带着淡淡伤感情绪的文学作品,将日本塑造为柔弱而顺从的形象,重建美国人民对日本的同情和尊重,淡化了其对日本在战争所犯下罪恶的记忆和仇恨。因此,到战争结束后二十多年的1967 年,在美国组织的民意调查显示,美国人对日本人的印象由战争中的“奸诈”、“极端民族主义”等已恢复为战前的“勤奋”、“聪明”和“进取心强”等正面评价㉕。基于人性本身的趋同性,选择让读者更易接受的翻译方式会让读者产生对文学作品的亲密感,更受欢迎的作品也会吸引更广泛的读者群体,但是,如果完全不考虑译作读者的文化认同,就会演变为拒斥和敌视,因为我们和他者本应当是平等共存的,如果刻意压制其中的一极,必然会导致对于他者的宰制,沉溺于自我欣赏和赞美中,这无疑会极大地阻碍中国文学作品“走出去”。

其二,不要拒绝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要对我们自身的文化认同有一个清晰而准确的认知。传统往往是本体安全的依据,也会增强译者和读者对于自身文化认同的依赖和自信;而如果两种文化存在明显的强弱对比,在异质文化的碰撞过程中,译者难免会产生对于自我身份的不确定感和忧虑,即认同焦虑。“一种文化,或者一种文学,无论其内容、形式、风格如何,当它们被生产出来后,或会被社会或文化共同体认可、接纳,或被拒斥、批判。这其实就是判定它们合法或不合法的文化‘诉讼’。”㉖文学外译同样也是一个为本国的文学作品争取合法化的过程,在此,尊重传统并不意味着要单向度地回归过去,一味地遵循固有的文化认同,而是要基于更加多元的认识对传统进行重建。应当看到,随着我国综合国力的提升和国家扶植奖励走出去政策的出台,作品外译已经取得了相当显著的进步:1999 年,中国图书的版权贸易引进与输出比为15:1,而在2004 年至2013 年的10 年间,图书版权引进增长了6585 种,输出增长了5991 种,引进和输出比例由2004 年的7.6:1,缩小到2013 年的2.3:1,图书版权贸易逆差呈逐年缩小的趋势。㉗关于文学作品的译介策略,图里(GideonToury)指出,外国著作中的文化因素在翻译时往往会被重新选择和整合㉘。韦努蒂(LawrenceVenuti)也认为,大部分外国文本的英译本都采用了相同的文化处理策略,即:使用归化的翻译方法,让原作适应占优势的目的语文化。㉙与之不同的是,在我国,潘文国在《译入与译出——谈中国译者从事汉籍英译的意义》一文中,有理有据地驳斥了以英国汉学家Graham为代表的一些国内外学者所持的“汉籍英译只能由英语译者译入,而不能由汉语学者译出”的观点,呼吁中国译者理直气壮地从事汉籍的外译工作㉚。霍跃红也认为,中国译者有资格、有义务从事典籍英译工作,而且在翻译时应当采用异化的策略。㉛只有当我们对于自身的文化传统充满眷恋和自豪感,才能坚持在文学译介中保留自身文化认同的特色,自觉地捍卫本民族的价值观,不至于造成与本土文化的疏离和断裂。

其三,在文学作品外译和交流的过程中,译者的任务由简单地传递信息、表达情感、展现自己的文化认同转变为对读者进行积极而适度的引导,从而帮助其更加深入而全面地理解作品及其文化内蕴。因为文化认同是一个不断发展丰富的过程,通过政府、出版社、作家、翻译家等共同的努力,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镜像是可以不断得到修正和完善的。文化认同具有历史性、可塑性和开放性,而阅读是认同建构的重要认知形式,我们可以通过翻译这一话语实践活动不断地丰富和完善自己的文化认同和民族形象。这里,我们可以参考一下别的国家进行作品推广和文化传播的做法:韩国设立了文化产业振兴基金、出版振兴基金;法国在中国设立了傅雷计划,资助翻译出版;俄罗斯在莫斯科设立了翻译学院,专门负责对外文学翻译和出版,并向外国出版机构翻译、出版本国图书提供翻译出版经费补贴。应当说,这些措施还是颇有成效的:与2012 年相比,在2013 年的12 个引进地中,韩国的图书版权贸易增长了263,俄罗斯增长了36;而在2013 年的12 个输出地中,韩国(374)、法国(54)、俄罗斯(20)也都是增幅较大的地区。为了更好地推进中国文学作品走出去,我国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2014 年7 月,国家外文局成立了中国翻译研究院,旨在组建翻译国家队、提升我国对外话语能力和翻译能力。目前我国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形式趋于多元化,不仅加大了政府的支持力度,还开始注重市场化运作,并将走出去的形式扩展到版权输出、合作出版、收购海外书店和出版传媒机构等领域,这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中国文学作品在国际上的传播力和影响力。㉜不难看出,在文学外译中,语言的作用已经远不止是一种工具,更是译者塑造和展现文化认同的手段,因为如果仅仅接触有限的几部文学作品,西方读者很可能抱着一种看看作品是否符合自己认知和想象的验证心理去阅读,或者持有一种猎奇的心态;只有让读者更加全面地接触丰富多样的文学作品,才能深化其对于中国文化的认识,更多地带着获取新知的目的去阅读作品。

结语

综上所述,译者在文学外译中所采取的翻译策略与其文化身份密切相关:一方面,译者的文化身份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翻译策略,这是决定“我是谁”的关键因素;另一方面,译者的文化身份也会在翻译这一话语实践过程中不断得以构建并持续发展,这会让读者更加明确“我们可以成为谁”。在文学外译中,我们需要为译者提供相对宽容而开放的空间,这不仅有助于丰富西方读者对于中国文学作品的认识,也有助于我们通过文学外译更好地构建民族认同和国家形象,让读者通过生动、丰富而精彩的文学作品更好地领略中国文化的内涵。

本文系2013 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汉籍外译的价值取向与文化立场研究”(项目编号:13CYY008)和上海市教委2014 年度科研创新重点项目“汉籍外译中译者的价值取向与文化立场研究”(项目编号:14ZS081)的阶段性成果。

周晓梅 上海财经大学

注释:

①Segers, R. T. (1997) Inventing a future for literary studies: Research and teaching on culturalidentity, Journal of Literary Studies, 13: 3-4, p. 269.

②Alba, R. (1990) Cultural identity: The transformation of white America. New Haven, CT: YaleUniversity Press, p.25.

③④Young Yun Kim (2007) Ideology, Identity, and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An Analysisof Differing Academic Conceptions of Cultural Identity, Journal of InterculturalCommunication Research, 36:3, pp. 240-241.

⑤De Vos, G. (1990) Conflict and accommodation in ethnic interactions. In G. A. De Vos & M.Suarez-Orozco (Eds.),Status inequality: The self in culture. Newbury Park, CA: Sage, p. 204.

⑥Ting-Toomey, S. (1993). Communicative resourcefulness: An identity negotiation perspective.In R. Wiseman & J. Koester (Eds.),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competence. Newbury Park,CA: Sage, pp. 72-111.

⑦Gracia, J. J. E. (2003) Old wine in new skins: the role of tradition in communication,knowledge, and group identity,Milwaukee: Marquette University Press, pp. 26-28.

⑧马祖毅:《中国翻译通史》(现当代部分第四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8-19 页。

⑨Jackson, R. L. II (2002) Cultural contracts theory: Toward an understanding of identitynegotiation, Communication Quarterly, 50: 3-4, p. 362.

⑩中华读书报:《百分之零点七!美国作家为何十七年无缘诺贝尔奖》,2011年1月12日,第4版。

⑪周新凯、高方:《莫言作品在法国的译介与解读——基于法国主流媒体对莫言的评价》,《小说评论》,2013(2),第11 页。

⑫⑬李乃清:《莫言的强项就是他的故事——专访莫言小说瑞典语译者陈安娜》,2012-10-22,http://www. nfpeople.com/story_view.php?id=3759。

⑭李建军:《小说伦理与“去作者化”问题》,《中国社会科学》,2012(8),第183页。

⑮周宪:《认同建构的宽容差异逻辑》,《社会科学战线》,2008(1),第130 页。

⑯㉔姜玉琴、乔国强:《葛浩文的东方主义文学翻译观:作品要以揭露黑暗为主》,《文学报》,2014-03-18,http://culture.ifeng.com/wenxue/detail_2014_03/17/34833407_0.shtml。

⑰吕敏宏:《论葛浩文中国现当代小说译介》,《小说评论》,2012(5),第10-11 页。

⑱高方、许钧:《现状、问题与建议:关于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思考》,《中国翻译》,2010(6),第7 页。

⑲华东师范大学新闻网,《镜中之镜:中国当代文学及其译介研讨会举行》,2014-04-25,http://www.sinoss. net/2014/0425/49975.html。

⑳中国广播网,《受众小收益少中国文学作品在西方国家处境尴尬》,2014-09-18,http://www.hanban.edu.cn/ article/2014-09/18/content_551474.htm。

(21)(22)尹维颖:《在国际上, 中国文学地位真不如越南?》,《晶报》(A01),2014-05-08,http://jb.sznews.com/ html/2014-05/08/content_2865984.htm。

(23)何玉兴:《价值差异与价值共识》,《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4),第27 页。

(25)高一虹:《“文化定型”与“跨文化交际悖论”》,《外语教学与研究》,1995(2),第36 页。

(26)周宪:《“合法化”论争与认同焦虑——以文论“失语症”和新诗“西化”说为个案》,《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6(5),第98 页。

(27)㉜中国图书出版网, 《2013 年全国图书版权贸易分析报告》, 2014-8-27 ,http://www.bkpcn.com/Web/ ArticleShow.aspx?artid=121307&cateid=A07。

(28)Toury, G. (1995) 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Beyond.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29)Venuti, L. (1995)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 London: Routledge.

(30)潘文国:《译入与译出——谈中国译者从事汉籍英译的意义》,《中国翻译》,2004(2),第43 页。

(31)霍跃红:《典籍英译:意义、主体和策略》,《外语与外语教学》,2005(9),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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