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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实验与传统叙事的缠绕
——评《酒国》

2016-11-25薛红云

小说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先锋莫言悲剧

薛红云

先锋实验与传统叙事的缠绕
——评《酒国》

薛红云

莫言很少被贴上先锋作家的标签,《酒国》可以说是他在文本上的一次尝试。小说中出现了“莫言”本人的形象,这个“莫言”不但在创作暂名为《酒国》的小说,而且通过和酒国酿造大学的酒博士李一斗的通信谈论小说创作及当时文坛状况,最后禁不住金钱和美酒的诱惑还亲自到酒国去参加第一届猿酒节,和李一斗以及自己小说中的人物金刚钻、余一尺等人见面。通过这样的叙述,造成了一种真实性的效果。作者还在小说中叙述关于小说创作的过程,在“莫言”到达酒国火车站穿越隧道时,认为“丁钩儿在酒国的经历,必须与这铁路隧道联系在一起”……这些“叙事圈套”“元小说”等先锋作家常用的叙事手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先锋小说。

不过,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叙事圈套”“元小说”等这些先锋小说的叙事技巧已不是新鲜之物,对于富于创新精神的莫言来说,这些手法与其说是借鉴,不如说是戏仿。他真正的独到之处是在用《酒国》的创作拓升了之前的先锋文学。这首先表现在他创造了新的小说结构——一种新型的类似于天平的结构。小说共十章,前九章每章都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莫言”创作的小说,写高级侦察员丁钩儿到酒国破案的经历,第二部分是李一斗与“莫言”的通信,第三部分是李一斗的九篇小说,第十章是“莫言”出发到酒国见到了李一斗和其他小说中的人物。如果说丁钩儿破案的经历是天平的一端,李一斗的小说是天平的另一端,李一斗和“莫言”的通信就是连接天平两端的竖轴,两个人各自写的小说经由通信而汇合到一起,慢慢变成一个故事。最后一章则是底座,支撑、连结起整部小说,作家“莫言”在酒国的见闻使之前两人虚构的小说融为一体,也更趋真实。这种结构对于整部小说来说是非常必要的,因为丁钩儿到酒国侦查案件,是由外入内,由于所遇到的对手——“金刚钻”名副其实——非常强大:丁钩儿的行动本来是保密的,但一举一动却都早已被对方掌握:还没有进入酒国,就被女司机也即金刚钻的妻子“卧底”从而实施美人计,因而十分被动,一直处于一种遭遇了“鬼打墙”的境地,始终在酒国的外围打转而无法进入酒国,酒国领导食婴案也扑朔迷离,似真似假;而李一斗作为生活在酒国的人,他的小说恰恰从内部补充、坐实了丁钩儿所调查之事并非子虚乌有——《肉孩》《神童》《烹饪课》等篇说明了肉孩的生产、收购、饲养、烹饪的过程。当然,李一斗的小说大部分都是超现实的,整部小说也是一部寓言,但在小说内容层面,这样一种双向写作使得酒国的“混乱和腐败”(修订版小说扉页题词)更为“真实”。当然,这种比喻主要说明了小说结构在外观上的平衡、匀称、精致,在内容上来说并不完全准确,因为李一斗的小说从一开始就暗中介入了“莫言”的小说,特别是到了第八、九章,内容开始变成第二部分二人通信在前,第三部分李一斗的小说居中,“莫言”的小说变成了第三部分,李一斗的小说完全参与到“莫言”的小说中,甚至改变了“莫言”小说的结局。这种结构或许更像彼此缠绕在一起的三股麻花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虚实相间,也虚实难辨,造成一种扑朔迷离的效果。

《酒国》的这种新型结构把之前先锋作家擅长的中短篇小说拓展成了一部长篇,这对于先锋小说来说是一种很大的突破。因为先锋文学着重于形式和文本的实验,有着写作的难度和思想的难度,但在文本的容量和长度上却很难突破,因为叙事圈套也好,叙事迷宫也好,取消人物也好,片段化的情节、数字化的人物等都很难无限地循环、拉长,这也是后来先锋小说难以为继的原因之一。《酒国》在先锋小说退潮时出现,其实也在某种意义上说明先锋小说的形式实验仍然有潜力可挖。这样的结构是《酒国》所独有的,莫言本人也颇为自得:“这部小说的成功之处,我个人认为是它的结构。”①

《酒国》的先锋性不仅体现在叙事结构上,更体现在思想上。莫言通过创作预言了一个新的时代里知识分子群体的悲剧命运——一种整体的堕落和失败。在20世纪80年代,受教育者大都认同知识分子精神,而且有着共同目标,那就是确立道义、民主、社会正义等启蒙主义追求的社会规范。进入90年代后,共识破灭,知识分子群体产生分化,但这种分化只是与意识形态距离的远近而已,谁都难以逃脱商品社会的逻辑。时代如《酒国》开头煤矿上的那台巨大的卷扬机,无声无息地将每一个人都卷入其中。酒国市宣传部副部长金刚钻原本是知识分子,是煤矿子弟小学的教师,是最本初意义上的启蒙者,然而因饮酒海量而从政之后,却变成了一个食婴者,处处阻挠丁钩追查案情。李一斗原本是酿造大学的酒博士,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雄心勃勃地要走文学之路,然而最后却弃学从政,进入酒国市宣传部。虽然出现在“莫言”面前时谨小慎微,但假以时日,以其出众的酒量将来很有可能会是又一个金刚钻。李一斗文雅美丽的岳母、酒国大学烹饪学院的副教授,却是亲自操刀的杀婴者,是食婴者的帮凶。余一尺虽然没能入学念书,但出身书香门第,也可视为传统的知识分子,但这样的一个知识分子,却借助官场,在商场上如鱼得水,而活着的目标仅是“肏遍酒国美女”。还有作家“莫言”,他到酒国固然有为寻找小说创作灵感的目的,但美酒美食特别是金钱的诱惑或许是更深层的原因。“莫言”说余一尺身上“体现着时代精神”,这种“时代精神”可想而知。虽然这些人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具有责任意识和批判意识的知识分子,但他们的蜕变仍然是触目惊心的。

在这样的“时代精神”笼罩之下,丁钩儿的失败在所难免,也很富有戏剧性:他从侦察员变成了嫌疑犯,变成了阿Q,从正义的化身变成了被审判者和被启蒙者。丁钩儿高级侦查员的身份可以说是技术知识分子,而且比一般知识分子更代表着启蒙和正义,但在莫言笔下,丁钩儿却是一个“存在主义者”。对于个人生活他觉得怎么都行、都无所谓:“他想和妻子离婚又不想离婚。他想和情妇好下去又不想好下去”。他高级侦察员的得来竟然靠“运气”,而“好运气经常光顾他”。“运气”是什么?是不确定、是偶然,而“偶然”在存在主义哲学看来就是荒诞。萨特说:“既然人的主要特征是‘存在于世界之中’,那么‘荒诞’也就最终成为人的生存条件中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②正是因为这样,丁钩儿在酒国破案时明明肩负重任,却经常感觉到迷惘、“无聊”、“孤独”,困惑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你来干什么”。小说中有大量丁钩儿类似思想状态的描写:从煤矿醉酒后离开时,“他心中迷糊,缺乏上进心,情绪低落,悲观孤独,目标失落”;在快进入酒国时,“突然感到自己孤孤单单,好像一只失群的羔羊”;在被金刚钻“捉奸”后和女司机离开金刚钻家时,“感到自己的酒国之行无聊透顶,荒唐至极,滑稽可笑”等。启蒙主义者的身份,存在主义者的状态,这样的一种错位、分裂、甚至对立——启蒙主义是外向的,是面对社会的,而存在主义是内向的,是面对自我的,丁钩儿悲剧结局可想而知。

正是这样的分裂使得丁钩儿在侦查食婴案中的表现也非常荒诞。他偶有的几次“英武”,都是对着煤矿等地方的看门人的。对这些明显表示出敌意的人,他都表现得坚定勇敢,但当被满脸笑容、殷勤过分的煤矿的矿长和书记让到酒桌时,虽然他感觉到“酒液的沉甸甸的份量”,但贪酒的他无法抗拒酒的诱惑,最终被灌醉。当真正的对手金刚钻出场时,他知道自己中计,但已经身不由己,丧失了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对金刚钻开枪时,枪却打中了“红烧男孩”的脑袋。不仅如此,他跟女司机的情感纠葛使得他变得像个流氓无赖,当女司机发飙自虐脑袋撞墙时,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喊“亲娘”,还拼命地扇自己的脸以求女司机的宽恕。在准备逃离酒国却误坠入茅坑前,他的行径已经完全是个无赖:在娘娘庙像阿Q一样弹尼姑的光头,因饥饿到酒楼上抢鱼、抢酒吃。

丁钩儿把自身的荒诞结局归于“恶运”,他没有意识到自身的缺陷,除了外在的贪酒好色的男性弱点外,还有内在的致命的分裂。他更没有认识到他所面对的敌人,不是单个的金刚钻,也不仅仅是腐化的官场,而是整个被商品经济裹挟的社会,这种状态的形成有着悠久的历史,甚至是有着文化的渊源,有自身的逻辑,正义面对它,往往会碰的头破血流。“荒诞本质上是一种分裂。它不存在于对立的两种因素的任何一方。它产生于他们之间的对立……荒诞不在人,也不在世界,而在两者的共存。”③丁钩儿荒诞的悲剧结局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而更为荒诞的是,丁钩儿自身也是这社会的一部分,他也在食婴者之列,所以莫言在小说扉页上写着“在浪漫多情的年代里(修改稿为“在混乱和腐败的年代里”),弟兄们,不要审判自己的亲兄弟——丁钩儿墓志铭”。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丁钩儿所追求的正义只能是虚空。所以,丁钩儿的蜕变堕落才是真正的悲剧,它预示着启蒙的失败,正义的落空,这是《酒国》的悲剧,更是中国的悲剧。

《酒国》思想上的先锋性和存在主义观念密切相关。从丁钩儿荒诞虚无的情绪及结局的描写中,可以看出莫言在写作时受到当时流行的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张清华认为,“存在主义观念构成了先锋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丁钩儿的荒诞经历可以说是一种存在的寓言。张清华评论先锋作家苏童《你好,养蜂人》的语言用在评论《酒国》上毫无违和感:“……属于另一种存在的寓言,它试图表达‘寻找的茫然’这样一个主题,被追寻者似乎是存在的,似乎无处不在,在偶然中很容易被看到,但当试图去真正地寻其踪迹的时候却又不可企及,寻找者和被寻找者永远处于不同时空的‘错位’状态。”④丁钩儿到酒国侦查食婴案,这种案情似乎确实存在,甚至无处不在:在煤矿颠簸的路上,女司机说“一个孩子两千块呢”;煤矿看门人不开门引起众怒,有人说把他“卖到烹调学院特餐部”,另一人反驳说“特餐部要的是白嫩男婴儿”;在女司机家里,女司机告诉丁钩儿自己怀了五次孕,都被金刚钻逼着流产吃掉了,还拿出用活着的婴儿制作的“婴儿粉”。丁钩儿自己也亲眼看到并吃了“红烧男孩”,但当丁钩儿真的展开调查的时候却怎么也无法寻到证据,连自己吃的“红烧男孩”他也不确定真的是孩子还是做成孩子形状的菜肴。这样的似真似假梦幻般的叙事,使得“食婴”成为一种隐喻和寓言。

但是,我觉得莫言塑造丁钩儿这样一个失败的“存在主义者”形象,并不是要表现对存在主义的认同,而是流露出对存在主义这一流行观念在中国现实社会中可行性的怀疑。以往先锋作家的创作往往淡化、模糊历史背景,而《酒国》有着明确的时间背景(丁钩儿生于1941年,当时48岁),这个时代背景是造成丁钩儿荒诞虚无感的直接原因,他的悲剧结局和当时弥漫的存在主义观念密切相关。在观念层面上,《酒国》毋宁说是一部反先锋的先锋小说。

《酒国》虽然具有强烈的先锋性,但它并不像一些先锋小说一样具有阅读的难度,甚至还非常吸引人,这跟莫言善于从传统中汲取营养、将中国古典文学的手法糅合到先锋叙事中有关。

他给《中国医院院长》杂志记者的名片上,已经印着自己在宁波一院出诊的信息。“社区医院主要以常见病为主,而在宁波一院遇到的病种多、病情急、病情复杂。这样的锻炼,扩展临床思维,积累临床经验”。

如上所述,《酒国》预言了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而这样的悲剧命运在小说中是伴随着季节和景物描写表现出来。在上世纪80年代,原型批评影响很大,原型批评理论家弗莱在他著名的《批评的解剖》中,把春夏秋冬四季分别与喜剧、传奇、悲剧、反讽与讽刺四种叙事程式相对应,其中秋季对应悲剧,展示英雄的末路与死亡。弗莱对于悲剧人物的论述简直是为丁钩儿量身定做的:“悲剧的核心在于主人公之陷于孤立,而不是在于歹徒的出卖,即使当他本人参与恶行(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也不例外”,“在许多悲剧中,这种人一开头几乎是位神灵,至少在其自己心目中如此,然后一种无情的辩证法起了作用,揭穿他神灵的伪装,使其露出凡人的真相”⑤。不知道莫言是否受到弗莱理论的影响,他的《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家族》《檀香刑》等一系列充满悲剧色彩的小说,都发生在秋季。《酒国》不但用秋季在总体上来暗示悲剧、抒发悲凉的情感,更用天气的变化来写丁钩儿的失败经历。丁钩儿刚到酒国煤矿时非常自信,天气也是阳光灿烂;在与金刚钻共餐醉酒后初步受挫时天气变得“乌云翻卷”,“但依然阳光灿烂”;在被金刚钻捉奸离开女司机家时,虽然挫折更重但因为爱情的萌生,天上的蒙蒙细雨“声音甜蜜而忧伤”;在快到一尺酒店时,“细小的雨点变成了半凝固的冰霰”,预示着此行的不利;发现女司机也是余一尺的情妇时,酒国的天气配合丁钩儿痛苦的心境“突然变得冷酷无情,斜飞的雨丝在降落过程中变成了冰珠”;当他想逃离酒国时,天气并没有进入冬天,“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是晴天,是“血红的夕阳”,是“落日”——这一意象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暗示英雄的末路、王朝的没落,由丁钩儿“走向落日”不难推测出他的结局是死亡。这种景物描写与人物情感及命运的对应即情景交融是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诗词中最常见的手法,莫言将它用到这篇具有实验色彩的先锋之作中毫无违和感。

不仅如此,《酒国》还很明显受到蒲松龄《聊斋志异》的影响。莫言也承认,“《酒国》 这部小说是一部超现实的小说,里面有很多的妖魔鬼怪的描写,我的祖师爷还是蒲松龄,是他教我这样写。”⑥《酒国》中丁钩儿的经历像是一个鬼故事:与煤矿领导和金刚钻吃婴儿宴的餐厅在“地下”,宛如冥界;在酒国的活动多是在夜晚,是妖魔鬼怪活动的时间;他破案的过程像是遇到了“鬼打墙”,一直都是在外围打转,怎么都无法接近目标。当他真正进入酒国街市时,“街上行人,都像鬼影子一样”,而他也距离死亡结局不远了。不仅整个故事像一个外来人进入鬼域而死亡的故事,莫言还经常制造一些小插曲来营造鬼故事的氛围。如丁钩儿去特种粮食栽培中心取水的路上,遇到一个捉蟋蟀的老人,他的黑影子像从“地下凸出来的怪物一样”,脸膛上“有两点绿油油的光亮”,跪在地上像“一座坟丘”。还有,“幽灵般的非法卖馄饨的老汉和看守陵园的老革命”等。当然,这些并不是闲笔,都是围绕着“吃”及“酒”的主题展开的。将“酒国”喻为“鬼域”,这跟丁钩儿的荒诞结局一样,使得小说蒙上了一层悲愤绝望的色调。

《酒国》中还能感受到《水浒传》的神韵。李一斗的九篇小说《酒精》《肉孩》《神童》《驴街》《一尺英豪》《烹饪课》《采燕》《猿酒》《酒城》表面看来漫无章法,仔细分析起来却别有深意。第一篇《酒神》写金刚钻的成长经历,初看平平,但结合第二章《肉孩》金元宝大清早出门卖孩子就能觉察出深意。《水浒传》写宋江等人造反,却不从宋江等人写起,而是从高俅发迹写起,金圣叹批曰“乱自上作”。作者将《酒精》安排在第一篇其实是深得《水浒传》的神髓,但不同的是,《水浒传》是“官逼民反”,而《酒国》中金元宝等贫苦农民不但不反,反而是主动迎合“官”的需要,而且这里的“官”并非笼统的统治阶级,而是由启蒙知识分子转化或者分化出来的一些人。由此可见,启蒙任重而道远,不仅无知识者需要启蒙,知识分子自身也存在很大的问题。正是因为“官”有需求,“民”才至于把孩子当做商品买卖。“金刚钻”“金元宝”,作者设置官民同姓不是巧合,而是故意为之,可见上层意识形态对于民间意识形态的侵蚀与渗透。后面几篇小说如《水浒传》写各路好汉怎样逼上梁山一样,写酒国里的各种人物怎样汇聚到“时代精神”的大旗下。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甘于被吃的命运,《酒国》接着《肉孩》写了反抗者,那就是《神童》。“神童”想反抗被吃的命运,想“救救孩子”,但最终以失败告终。而这个“神童”和《驴街》里的鱼鳞少年及《一尺英豪》中余一尺有着精神上的联系,这个以“革命者”“行侠仗义者”起家的知识者最终和官员勾结成了成功商人,他的侏儒的外表毋宁说是精神的侏儒化的隐喻。《烹饪课》写李一斗岳母教授学生“红烧男孩”的做法,而《采燕》表面写燕窝来之不易,实际上是追叙岳母成为冷酷的帮凶的原因:燕窝是父辈用生命换来的,她能吃燕窝,就不难亲手烹饪婴孩。《猿酒》中很有道家风范、与世无争的袁双鱼教授——“双鱼”让人联想到道家的阴阳鱼符号——或许是最没有道德瑕疵的,但他却是一个袖手旁观者,他把对于岳母的欲望转移到酒上,表面上是一种反抗,实际上是间接的帮凶,特别是对于猿酒的研发,更是对腐化和堕落的推波助澜。从《酒精》到《酒城》看见其内在的逻辑:官员、民众、商人、知识分子无不卷入这欲望之城,在饕餮醉酒中狂欢。小说结尾各路人马——官员、商人、知识分子——聚到酒城,如金圣叹删节后的《水浒传》的结尾众好汉结义梁山,要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

除了古典文学的影响外,《酒国》也接续上“五四”文学的启蒙传统。很多论者指出这篇小说上承鲁迅“救救孩子”的主题,我觉得除了“救救孩子”之外,还有着更深刻的主题。丁钩儿去酒国破案,除了看门人刁难,遇到的都是笑脸、奉承,正是在“笑脸”和“点头”面前,他的严肃被轻而易举地化解,从而失去了立场。鲁迅在《这样的战士》中写道:“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⑦新的时代使得敌人不再以看门人那么低劣的方式表现敌意,而是换了一种更“人性化”的方式。丁钩儿这个“存在主义者”不是“这样的战士”,因而导致正义、启蒙的失败,这也从反面说明时代迫切需要“这样的战士”。在“无物之阵”中,启蒙者也需要在变化的时代重新整装出发,启蒙之路任重道远。

王德威认为“《酒国》应是莫言自《红高粱家族》以来创作的又一高潮”⑧,莫言也常说“《酒国》是我迄今为止最完美的长篇”,为在批评界“没有什么反响”而遗憾⑨。从文学史看,这部小说遭到批评的冷遇有它的“命数”:莫言创作这部小说的时间是1989年至1992年间,这个时期正是先锋文学退潮、传统叙事方法还没有真正复归的文学转折期,这样一部熔先锋叙事和传统叙事手法为一炉、结构新奇、思想含量极为丰富且复杂、其现实指向在今天仍有意义的小说,难免“命运不济”。这部小说无声无息也有其他原因,但这样一部重要的作品缺乏文学批评的声音,无论如何都是批评的失职。怎样重建历史语境,重返文学史的现场,还《酒国》本来应有的文学地位,并与当今的创作和批评形成深层次的对话,这应该是今天我们重评这部小说努力的一个方向。

本文系国家社科重点项目:《莫言与当代文学的变革研究》(批准号:13AZD049)。

薛红云 北京联合大学

注释:

②[法]让·萨特:《〈局外人〉的诠释》,见《萨特文学论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34页。

③[法]加缪著:《西绪福斯神话》,郭宏安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24页。

④张清华:《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53页、254页。

⑤[加]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陈慧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01页、315页。

⑥莫言:《我的文学经验》,《蒲松龄研究》2013年第1期。

⑦鲁迅:《这样的战士》,《鲁迅选集》(第1卷),朱正主编,海南出版社2013年版,第13页。

⑧王德威:《千言万语,何若莫言——莫言论》,《读书》1999年第3期。

⑨莫言:《在京都大学的演讲》,《小说的气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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