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专属于自己也属于时代的编年
2016-11-25邹汉明
邹汉明
六十年代出生的诗人,对于“文革”,他们出生得太早,对于“反右”,他们又生得太迟。“反右”与“文革”,是知识分子烙上原罪知识贬值、斯文扫地的两个关节点,也是中国现代史的两大拐点。若干年后,当夹在“反右”与“文革”夹缝里出生的这一代人长大、开始写作、寻求发声的时候,因这个曾经“带罪之身”的不在场,不得不借助于父辈甚至动用祖父辈的记忆,来构筑当代诗歌中深广而必须被书写、必须被记取的苦难意识。
六十年代出生的诗人,其童年是被一种不真实的激情调配出来的。他们成长于一个精神极度压抑、极度饥荒的年代。“在我发 身的时候/我躲在被子里用手淫迎送青春的潮汐。”张维的这两行诗是对一个荒唐时代的一次很好的提醒。那个年代,集体的激情还与个人尊严的被剥夺连接在一起。“革命的眼睛,手电筒一样在旅馆和草地上巡视”。这是一代人的噩梦。这一代人中的聪慧者因此过早地意识到了人性的失踪、缺席和流亡(不用说,他们的精神履历中此后还经历了另一场磨难)。所以,当诗歌—— 一粒文明的种子在他们身体里开始发芽并疯长的时候,这颗压抑己久的种子里,很快就会抽出一把斩钉截铁的利剑来。
对于一九六四年出生的诗人张维来说,汉语就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剑。他用这把剑守护文明。这大抵也是张维和我共同的朋友、诗人杨键称他为“隐秘的门神”的缘由。同时,手握利剑的张维,有勇气揭开已经结痂的伤疤,也并未忘记用汉语的坚韧、悲悯来给一个荒谬的时代做见证。在朋友的眼睛里,大胡子张维有“一股出鞘的侠气”,他续持三十年的诗歌写作,以复活家族记忆的方式,以“说不出的痛苦”,——指给我们看他“母亲的编年”。而这个所谓的编年,往深度里想,即《春秋》所传之微言大义——它,原本就是中国人的一种特殊的纪年方式。
诗人的编年是以诗歌文本为指归的。张维诗编年中最为醒目的年份,当然是一九三七、一九四八、一九五七、一九五九、一九六○、一九六一、一九六七、一九八九……其他,诗人的母亲、父亲、外婆、陆阿巧、董坚毅、李志洪,甚至夹边沟、定西孤儿院……这些都是他编年过程中最愿意突出来的一个个细节。如果知道张维的家世履历,或者知晓一点真实的当代史,就一点儿不奇怪这种编年里所隐含的细节的力量了。正因为这样,读张维诗,我们似乎正读着一部活生生的纪事本末体的史乘。其诗集《母亲的编年》因此有了别具一格的力量。
诗集不厚,放在同时代诗人的诗集里,个头也显得小巧。然而,它的小三十二开本、封面的紫红颜色以及素朴的内外装帧,再加上隐秘的出版方式,传递到读者手上的分量却颇不轻。至于它的五卷诗歌,杨键以诗人特有的敏锐观察到,他这位老朋友实际上写作了两路诗,一路“为苦难而辩护”,另一路则“成为秘密的江南魂”。换言之,张维诗,既烙有时间的印记,又带有空间(或地域)的目标。
但时间、空间以及诗人个人的运命终究要统一到一处。这是中年写作的基本要求。张维己人到中年,中年的诗人需要处理复杂的、开阔的、他者的经验。在诗的体制上,要求有一个相应的体量来书写已经胀满苦涩经验的自我。也就是说,中年写作需要发现另一个更加磅礴的我,也即博尔赫斯意义上的“另一个,同一个”。
按照儒家的观念,五十而知天命。天命之年,作为一名诗人,在对应走道、为美服务这一个终极的使命上,是不该有所缺席的。就在五十岁这年,张维难得地以一首长达一百三十八行的长诗给自己做了一个很好的交代。如果说张维以前的诗是他者的编年史,那么这一首长制,是要留给他自己——这是一首属于诗人自己的编年史诗。
关于抒情诗的长度,诗人之间有一个隐秘的基准:诗当以三十行为一个界点。一首诗,要超过三十行,写作的难度就会骤然加大。张维《五十述怀》长度近一百四十行,难度之大,可以相见。
有两个维度可以推动着一首长诗向前生成。其一,引入可以叙述的成分,让叙述去推动、延展一首诗的长度;其二,借鉴音乐结构,发明一段回环往复的旋律,在旋律的反复咏叹里将一首诗连绵成一个无尽的整体并使之滚滚向前。《五十述怀》在结构上显然属于后者。诗人在长诗开篇即吟出了这样一段令人起惊的旋律:
我已年届五十
朋友们越来越步
我经历的深渊成了自己的高度
这三行,带着无可奈何的决绝,将在接下来的吟唱中反复出现(共三次)。而每一次出现,既是前面紧张抒情的一次舒缓,也是此刻紧张发声的一个提醒,同时还是接下来另一个场景的一次扩开。这三个果决的陈述句,在长诗里因为不断提示而显得相当醒目,进而不断加深着长诗的旋律和主题。
毫无疑问,长诗的主角就是诗人张维自己。无论诗里诗外,张维不仅是一个被词语照亮的人,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十年的药剂师、三年的搬运工,还有书商、营销员、房产商,以及更长更真实的一个隐秘身份——诗人,五十年的时光堆积在他身上,一张张时代的面孔,既熟悉又陌生,在五十之年,终于——地在他面前闪过。这种既是这一个又是同一个的共时性的人生经历,的确令人顿起“好几个人活在我身上/我一个人活成好几个人”奇妙感受。我们已经知道,五十岁的张维经历了荒诞,也经历了深渊(他的“我经历的深渊成了自己的高度”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骄傲)——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深渊足以摧毁一个硬汉,但,诗之于诗人,一如宗教之于宗教徒。通过诗,张维开始救赎自己。首先,从忏悔开始:“我斗过自己的父亲/也恨过生下来就没有见过面的祖父”。稍稍具备一点历史意识的读者应当知道,这是一个诗人代替着一代人在忏悔。荒诞的时代曾经给一代人储存了一笔烂账,也只有在一个良知未泯的诗人手上,才敢站出来彻底清算一下这笔陈年旧账。
但《五十述怀》的立足点是当下,清算完了历史的陈年旧账,还得回过头来清算诗人经手的另一笔糊涂账。说白了,当下同样也是需要忏悔的荒谬现实之一种。近三十年,一种改头换面的欲望,正铺天盖地地覆盖了我们的时代,每一个人都深陷其中,每一个人都无可逃遁。诗人对此是有所反省的。而正是这种严格的自省,让他在一棵柳树前停下来。人也真够吊诡的,他并非在一幢高大上的时代建筑面前停下,而是停在了一棵柔弱黯淡的柳树身上——自然和走道就这样缓缓呈现在一名诗人面前。
一首长诗,一定有它自足的时间。长诗的“时间过去”就这样和“时间现在”在诗人的五十之年合一了。而另有一个“时间将来”,最后将在“天高地清月亮小”的虞山顶上铺开,那是后语,此不赘述。
文章的结尾允许我掉一下书袋。“诗,志也,从言,寺声。”(许慎《说文解字》),闻一多先生当年对这个“志”有过三点说明,认为“志”即记忆、记录和怀抱。后来,朱自清先生更干脆,说等到“诗言志”一出,这个“志”实质单指怀抱了。如此,反观张维《五十述怀》诗,难道它是儒家诗观“诗言志”的一次当代回响吗?没错,张维的诗歌一直是有声音的——其声精粹,专一,别具速度之感,也充满了救赎之声。诗人自言“五十述怀”,当然也别有抒发的抱负。只不过,诗人在经历了荒诞和磨难的编年之后,与其说五十述怀,还不如说五十拷问来得更为精准。而正是在灵魂的拷问这一点上,张维并非一个倾向于“言志”的诗人,他是一个直面灵魂、沉思和拷问型的诗人。一句话,这是一个有灵魂关照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