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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女人们索福克勒斯肃剧中的女人类型

2016-11-25吴雅凌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6年1期
关键词:俄狄浦斯伊斯勒斯

吴雅凌



黑暗中的女人们索福克勒斯肃剧中的女人类型

吴雅凌

欧里庇得斯以来,歌队这堵活墙倒了,日常生活的人从看台走上舞台,神话的人化身为现实个体的人,在尘世中寻求出路

希腊的明朗

如果我们相信尼采的话,古希腊肃剧的一次重大转变与歌队有关。在欧里庇得斯以前,歌队犹如一面活的墙,将神话世界与现实冲击隔绝开来,肃剧的人纯粹受困于人神矛盾,为分享至善和至美,犯下渎神的罪,受惩,受尽苦难,也成就某种高贵的德性。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①透过这些传奇中的人,观者看见那唯一的肃剧主角,戴面具的狄俄尼索斯神,并从中获得某种苦涩的快感,某种形而上学的慰藉。欧里庇得斯以来,歌队这堵活墙倒了,日常生活的人从看台走上舞台,神话的人化身为现实个体的人,在尘世中寻求出路。狄俄尼索斯精神被摧毁,剧场里看不见神话,某种入世的明朗取代形而上学的慰藉。欧里庇得斯背离旧肃剧的基于本能的理想根基和诗性自由,转而践行与之截然相对的苏格拉底主义理念:凡是美的,就必须是有理性的,是被认知的。②

自然,尼采只字不提肃剧中的女人们。我们对此不应感到意外。发生在古希腊肃剧内部的这场转变据说是思想史的一次重大事件,而纵观三大肃剧诗人笔下的女人书写,我们确乎感受得到某种清晰的和相对应的变化。埃斯库罗斯笔下的女人在多数时候给人模糊的和陪衬的印象。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一同出现在《七将攻忒拜》的结尾,为两个兄弟哭丧,姐妹两人在言语上没有差异,也不存在所谓的鲜明个性。《奠酒人》的主角是俄瑞斯忒斯,尽管最先奠酒的人是厄勒克特拉,但她只作为引子在第一场出场。从索福克勒斯开始以女人名为肃剧命名,女人的戏份也相应加重,《安提戈涅》和《厄勒克特拉》分别有两个几乎同等重要的主角,前一出戏里既有安提戈涅又有克瑞翁,后一出戏里既有厄勒克特拉又有俄瑞斯忒斯。到了欧里庇得斯那里,女人命名的肃剧多过男人命名的肃剧。在流传迄今的十八出戏中至少有十一出以女人命名。③并且在很多时候,男人被排除在戏外,女人成为独立和唯一的主角。

倘若我们以伊俄来代表埃斯库罗斯笔下的女人类型,而以美狄亚来代表欧里庇得斯笔下的女人类型,两相对比的结果是让人惊讶的,如果说女人的存在及其困境始终如一,女人的认知和两难的化解在肃剧中却有了根本的变化。同是在苦难中,伊俄是看不清真相的,当普罗米修斯向她道明古往今来的事实时,伊俄承受不住疯掉了,而美狄亚却独自一人从头到尾都看清楚了,也许是看得太清楚了,比伊阿宋还要清楚。

本文关注的是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一种女人类型,在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那里几乎没有。她们恰恰处在某种过渡的路上。她们自然无可能担当时代的主宰,却不可避免深深卷入其中。借用尼采就欧里庇得斯的相关表述,她们被迫面临肃剧世界(也就是她们置身其中的世界)在从前凭靠诗性自由的本能(这里大可借用尼采的一个修饰语:“女人气的”!),而如今转为信奉苏格拉底式的认知的美。歌队要被解散,狄俄尼索斯精神要被摧毁,连带要破碎的是整整一个旧时代的精神风貌,也包括这些角落里的女人们所信靠的古老神话。她们被要求看清真相,被要求舍弃她们凭靠神话所构筑的幸福生活。换句话说,她们被要求像男人一样生活。她们却几乎都失败了。她们没有能够和欧里庇得斯笔下的那些同名姓的姐妹们一起踏进希腊的明朗的光照,而永远停留在属于她们的黑暗时期。

在俄狄浦斯三联剧中一共有四个女人出场。她们将是本文考察的对象和思索的同伴。我们本可以不去惊扰这些黑暗中的女人们,倘若变化的要求不是以循环复返的方式没有间断地出现在所有时代的人们的日常生活里,或者说,倘若我们胆敢说我们从此一劳永逸地置身于时代精神的明朗的光照下。但光与影的自然原理告诉我们,在张力之间反复和困惑是一种常态,我们总会临到我们生命中的黑暗时期。

本文关注的是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一种女人类型,在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那里几乎没有。她们恰恰处在某种过渡的路上

神话牛

伊俄卡斯忒注定是命运尴尬的女人,在不知情中做了同一个男人的母亲和妻子。穿过现代神话分析的重重迷雾,回头观察这位忒拜王后在《俄狄浦斯王》里的短暂出场,我们却有新鲜的发现。索福克勒斯用温存的笔触眷顾这个人间再没有比她更悲惨的女人。

伊俄卡斯忒的第一次婚姻就不太平。依据神谕所示,她生养的孩子不幸会是杀父的凶手。她牺牲了新生的儿子,却没有因此救了丈夫。她受过丧子和丧夫之痛,与此同时,更严重的是,她对神谕起了根本的疑心——根据报信,一群外邦强盗杀了她的丈夫拉伊俄斯,与那刚出生就被弃的儿子无关,换言之,神谕失效了。她不能公然怀疑天神,只能怀疑从前的神谕不是阿波罗亲口说出,而是先知的谎造:“我不能说那是福玻斯亲口说的,只能说那是他的祭司说出来的”(俄,行712-713)。也许天神知道未来,凡人的预知能力却是不可靠的。伊俄卡斯忒由此陷入了信神的困境。

不但王后如此,忒拜人也如此。有关那则没有应验的神谕对忒拜城的影响,索福克勒斯是这么说的:

关于拉伊俄斯的古老预言已经寂静下来,不被人注意,阿波罗到处不受人尊敬,对神的崇拜从此衰微(俄,行907-910)。

老王拉伊俄斯在城郊被杀,不久来了俄狄浦斯。他解开妖怪的谜语,拯救了城邦。他成了忒拜的王,她的夫婿。十多年间,他是众人心目中的“天灾和人生祸患的救星”(俄,行33,行46),是“全能的主上”(俄,行40)。在陷入信神困境的忒拜人眼里,俄狄浦斯的出现如此及时,让他们可以如信奉天神一般地爱戴他。

忒拜人如此,王后也如此。经过人生的重创,伊俄卡忒斯懂得珍惜眼前的生活。她把夫君当成神,对他言听计从,从无悖逆:“凡是你所喜欢的事我都照办”(俄,行862-863)。她崇拜和依恋夫君,也受到夫君的尊敬和爱护。俄狄浦斯当众声称“完全满足了她的心愿”(俄,行580),并且“我尊重你胜过尊重所有人”(俄,行701)。

身为王后,这个门第高贵的女人也是有见识的女人。她和丈夫“一起治理城邦,享有同样权利”(俄,行580)。她深受忒拜长老的敬重,有能力当众调解俄狄浦斯和克瑞翁的争吵,在必要的时候给予君王明智的劝告和有效的扶持。

人们要说,她算是彻底走出了第一次婚姻的阴影。如今她是“全福的妻子”(俄,行930),不但有恩爱的丈夫,美好的声名,还生养了如花般的两儿两女。就连外邦来的报信人见到她,也忍不住要祝福她:“在幸福的家里永远幸福”(俄,行929)。

她在这幸福的生活中恢复了原有的教养,也就是敬神习惯。她去神庙祭神(俄,行912-913),在公开场合主张相信对天神发誓的人(俄,行646-648)。从前她因为丈夫的缘故而丧失信仰,如今她因为丈夫的缘故而找回信仰。归根到底说不清,她信的究竟是天神还是自己的夫君。有一点却可以肯定,两者中缺了一个,另一个也不能独存。

十多年间,身为俄狄浦斯的妻子,伊俄卡斯忒过着旧时代的女人们的理想生活。幸福、安顺和敬神的生活。没有大风大浪,只有日常琐碎。甜蜜滋味自在当事人的心头,不足以交与后人评说。

但命运还要再次掀起大风大浪。先是忒拜城遭了瘟疫。早已寂静下来的拉伊俄斯的古老预言被重新挑起。一起被挑起的还有俄狄浦斯的身世之谜。天灾人祸。国难家难。这一次,伊俄卡斯忒没能挺住。

先是丈夫的不安让她不安。俄狄浦斯疯了一般地追问往事和真相。“我们看见他受惊,像乘客看见船上舵工受惊一样,大家都害怕”(俄,行923-924)。在尘世里,她首先信靠夫君,把夫君当神来崇拜。当这个“神”也慌乱了时,她想到去求告另一位神,“拿着缠羊毛的树枝和香料到神庙里”,去求阿波罗神“给出一个避免污染的办法”(俄,行914,行922)。

就在这时,报信人传来外乡的消息,俄狄浦斯的父亲(养父)波吕玻斯死了,却不是如神谕预言的死在儿子俄狄浦斯手里。那么多巧合,那么多暗示,秘密不再成其为秘密,只有当局者还一厢情愿蒙在鼓里。直到这时,有见识的伊俄卡斯忒还是不肯看清,两个被分开讲述的神谕实为同一个神谕,反倒高喊着天神做了两次错误的预言。前一秒钟她还“带着象征祈求的礼物”,当众对阿波罗祷告,下一秒钟她就质疑起神的权威,心花怒放地重复说了两次渎神的话:“天神的可怕预言成了什么东西”(俄,行947,行954)?!在事不关己的看客眼里,这执迷不悟的女人错得可笑,也痴得可怜。

她尽了力,拚命抵制真相,拒绝看清事实。身为城邦女人的表率,她必定遵守礼仪,且按时祭神,至少表面如此。但眼下,为了捍卫她的婚姻、她的幸福生活,伊俄卡斯忒公然渎神,情愿陷入偶然的虚无。

偶然控制着我们,未来的事又看不清楚。我们为什么惧怕呢?最好尽可能随随便便地生活……那些不以为意的人却安乐地生活(俄,行979-983)。

她慢慢地明白过来,心慌意乱,还要一味阻止俄狄浦斯继续追问真相:“为什么问说的是谁?不必理会这事,不要记住他的话”(俄,行1053);“看在天神面上,如果你关心你自己的姓名,就不要再追问了,我自己的苦闷已经够了”(俄,行1060-1063)。

她无法逃避可怕的命运安排。终于,她知道了,而他还不知道。她在这时回归母亲的身份,徒然苦劝着儿子:“我求你听我的话……我愿你好,好心好意劝你”;“不幸的人,愿你不知道你的身世”(俄,行1060-1068)。

真相大白之际,伊俄卡斯忒唯有一死了之。这个旧时代的女子无法超越看见真相的力量而继续活下来,就像塞墨涅无法超越看见宙斯的光芒而继续活下来。她为了自家夫君,几度背弃阿波罗神,如今这夫君成了杀父亲的儿子,而她自以为是的幸福人生,原来是在“给丈夫生丈夫,给儿子生子女”(俄,行1250)。她的世界彻底坍塌了。

索福克勒斯借报信人之口做出耐人寻味的总结:

这个旧时代的女子无法超越看见真相的力量而继续活下来,就像塞墨涅无法超越看见宙斯的光芒而继续活下来

这场祸事是两个人惹出来的,不只一人受难,而是夫妻共同受难。他们旧时代的幸福在从前倒是真正的幸福(俄,行1283—1285)。

黑暗时期的女子们,丈夫如君王,是她们的天。这夫君的权威在她们心底哪怕是起一丝儿动摇,也如天蹋了一般。

她们背弃夫君只有一种被视同正当的理由,那就是以身为人母的本分而背离身为人妻的本分。这里要说的是忒拜人的新主母欧律狄刻。她和无数旧时代的女子一样,生活在丈夫的庇荫下。若不是事出意外,她们的存在不为人所关注。欧律狄刻只在《安提戈涅》终场时出现,因为忍受不了自己生养的儿子们不幸惨死,诅咒起丈夫克瑞翁。

欧律狄刻在肃剧中仅有这一次出场,从头到尾带着虔敬的宗教气息。她本要去雅典娜神庙祈祷,一出门却听到噩耗,儿子海蒙向父亲克瑞翁求情不成,和未婚妻安提戈涅死在一起。她一言不语地转头回家,没有在众人面前流露出一丝悲伤。

她回到家,独自悲悼起早夭的儿子。海蒙之前,还有在望楼上自尽的墨伽柔斯,④为了平息战神的愤怒,把年轻的生命献给城邦,促成父亲当王执政。母亲悲悼孩子的伤痛是无边的。何况是这样两个金子般的儿子!正直勇敢,高贵无私。全忒拜人都在赞叹,瞧欧律狄刻的两个儿子多么漂亮又有教养!他们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她这个母亲心头面上的骄傲。她开始要仰头望他们时,他们开始要取代那个夫君成为她可以依靠的一片天时,却这样凋零了,一个也没有给她剩下。

在王后欧律狄刻莫测高深的内心,她还以她往日的生活为名诅咒克瑞翁

她如今是孤单一人了。她掉着眼泪想。别人会说,她至少还有丈夫。只有她心里明白,打从克瑞翁当政以来,他们夫妻之间是渐行渐远了。她不是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特别是他逼迫老王俄狄浦斯一家的那些不体面的事儿。她只是假装不知道。女人家在这方面装糊涂点是合适的。但她终究听得见人们在背地里的那些话。他如何把那瞎眼的可怜人逼走,在异乡流亡了二十年,又赶在他临死前去挟持他和他的女儿们,落下了恶名,还与外邦君王结下梁子。她是要体面的女人。她一句话也没说,全放在心里。打从克瑞翁当政以来,他们就没话说了。她把全部时间用来念祷拜神,过着比从前更简朴更虔敬的生活。在忒拜人眼里,她这个王后至少是无指摘的:“为人很谨慎,不会做错什么事”(安,行1250)。

眼下,他又下令禁止掩埋波吕尼刻斯的尸体,说什么这是对城邦敌人的惩罚,还要为此逼死安提戈涅。死者不得安葬,多么可怕的事,光想想就让人发抖。何况那是他亲姐姐伊俄卡斯忒的儿女,他的亲外甥和亲外甥女!全城的人都在为那女孩儿叹息,说她做的是最光荣的事,死了也会享受荣誉。只有他听不见这些话。

海蒙跑去劝说父亲。她那高贵的心爱的儿子。墨伽柔斯死后,她唯一的指望全在海蒙身上。她知道,海蒙是没有一点私心的,他劝父亲改变心意,不为安提戈涅是他将来的妻子,不为自己的婚姻和幸福,而先是在为城邦和父亲着想。可就这样,还是有去无回。她只剩这么个孩子,却生生被那叫父亲的逼死了。

从前俄狄浦斯做王时,克瑞翁多少次公开自诩天性不想做王(俄,行587-589)。那时,他们相敬如宾,日子自在如意。可如今……她错看了他。她错看了他。她突然地羡慕起那死去的伊俄卡斯忒。命运再不济,临了他们夫妻二人还是有担当,还能同患难。对一个女人家来说,还能有什么比这点强呢?

她心里莫名升起了怨恨。这怨恨让她出声地念起咒,仿佛有哪个神站在她的肩头,令她的声音变了样。她用这变了的声音狂呼神族,让厄运落到她那杀子的夫君头上。世人会说,那是她身为人母的悲愤超越了身为人妻的柔顺。这没有错。不过,在王后欧律狄刻莫测高深的内心,她还以她往日的生活为名诅咒克瑞翁。他不但要对儿子们的死负责任,也要为他们不复归来的幸福负责任。

咒语一出,那不幸的女人的眼泪骤然止住。空气在刹那间凝滞不动,连同悲伤、怨恨,连同绝望。一切全结束了。欧律狄刻的心平静下来。她知道一切全结束了。她站到自家庭院的祭坛,举起锋利的祭刀,闭上昏暗的眼睛(安,行1301-1305)。她拿自己向天神献了祭,作为她诅咒自家夫君的牺牲。

看见

安提戈涅以前,⑤没有哪个希腊女子(何况一个未婚女子!)在城邦舞台上公然反抗王者。就连谋杀亲夫的克吕泰涅斯特拉也做不到。她至少还要点亮阿尔戈斯满城的灯火,佯装出满怀的欢喜,迎接从特洛亚归来的阿伽门农王。

单单看安提戈涅的名字,我们已经知道,这个女子的天性和命运与常人不同。在希腊原文中,这个名字的字面含义是“反—出生”(Aντι-γονε),这让人首先想到,安提戈涅的出生确乎是反自然的,与乱伦相连。她的父亲在不知情中娶了自己的母亲。在她还是孩子时,真相大白,母亲在羞辱和悲惨中自杀了,丢下四个乱伦出世的孤儿。而父亲,那从前宠爱她的父亲,那忒拜人敬若神明的君王,沦为全希腊皆知的丑闻中人。他戳瞎自己的眼,流亡异乡二十年,临死也没能重返故土。

二十年间,安提戈涅守在瞎眼的父亲身旁,不离不弃。她是他的眼睛、他的向导、他的全部依靠。俄狄浦斯自己也伤感地说道:

自从她结束了幼年的抚育时期,发育成长以来,就一直照看我这老年人,分担我的漂泊生涯,时常饿着肚子,赤着脚在荒林里的迷途中奔走,在暴风雨里,在骄阳下,多么可怜,受尽奔波之苦,她全不顾惜安乐的家园生活,只要能使父亲得到女儿的照拂(科,行345—352)。

安提戈涅以前,没有哪个希腊女子(何况一个未婚女子!)在城邦舞台上公然反抗王者

流放的日子却不只有饥寒和奔波之苦,更有羞辱和轻慢。每到一处异地,人们听闻是那被命运诅咒的不祥之人,好客的心没了,只余害怕和厌恶,只想赶走他们。科罗诺斯乡民原本还好言好语,一问明来者身世,忙不迭地说:“快离开我们的地界,走得远远的……免得给我们的城邦加上更沉重的负担”(科,行225,行232)。他们这样做并非完全无理,他们不敢招待俄狄浦斯,因为“害怕众神发怒”(科,行256)。

二十年间,安提戈涅从孩子变成女人。她三十来岁了,还没有出嫁——从三千多年前的英雄时代直至我们今天所谓的后现代社会,这始终是个焦虑的问题。在父亲的言语里,她始终是个女孩儿,仿佛还没有长成。可父亲是看不见的。流放的路上,她过早地衰老了。青春还未绽放就不知不觉逝去了。连那冷心肠的舅父克瑞翁也忍不住要替她难过:

想不到一个女子会落到这样深的苦难里,像她这个不幸的姑娘这样落难,她一直过着乞丐生活,伺候你这人,她这样大了,可还没有结婚,一遇到强人,就会被抢走的(科,行747-752)。

有关旧时代女人们过的那种幸福生活,安提戈涅一一错过了。城邦的庇护、王族的尊贵、少女的羞美、婚姻的温存,她一样也没尝过。严格说来,二十年间,她没过过一天女人的日子。她不得不在流放中像男人一样生活。父亲谴责她的两个兄长:“应当担负这种辛苦的人像女孩子一样待在家里”,而安提戈涅“代替他们为父亲分担苦难”(科,行342-345)。在父女之间,她反成了强者。她要照顾他,为他引路(“父亲,迈开你这失明的脚步,跟着我,跟着我朝我牵引的方向走”,科,行182-183),代他求情(“可怜我这不幸的人,我纯粹是为我父亲向你们恳求,向你们恳求,用这两只还没有失明的双眼望着你们”,科,行241-244),关键时刻拿主意(“我们应当遵守本地的规矩,照他们说的办”,科,行170-171;“父亲啊,请听我的话,我虽然年轻,也要进一句忠言”,科,行1181)。没有安提戈涅,流放中的俄狄浦斯寸步难行。

流放中的俄狄浦斯的惨状令陌生人触目惊心,亲骨肉也不忍直视。伊斯墨涅看见父亲,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父亲,你的境况多么不幸呀”(科,行328)。被骂不孝的波吕涅克斯亲见老迈的父亲,连连悲叹,自骂不孝:

他流落在异乡,穿着这样的衣裳,恶臭的多年积垢贴在他衰老的身上,损伤着他的肌肉,那没有梳理过的卷发,在他那没有眼珠的头上随风飘动,好像他还携带着一些和这些东西相配搭的食物来填他可怜的肚子(科,行1257-1263)。

在瞎眼不美的父亲身上,安提戈涅经历了类似于柏拉图对话里的“美的阶梯”的奇妙攀爬

二十年间,亲姐妹亲兄弟连一刻也难忍受的惨状,安提戈涅却没有一刻不看在眼里,也没有一刻不活在其中。而她从头到尾表现得多么勇敢、多么耐心呵!二十年间,她的每次呼吸都包含着父亲的落难气息,她的每个毛孔都浸染着父亲的悲惨思绪。她在父亲面前沉稳淡泊,纹丝不漏。直到父亲过世,她才在悲痛中说了一句:“他在世时,我们无休无止地忍受着长期的痛苦”(科,行1673-1674)。她这么说时,心里想的依然不是漫长艰难时日之苦,而是眼前的丧父之痛。

我们不能理解安提戈涅,除非她对父亲怀有最深切的爱。从前母亲在世时,她虽年幼,却也耳闻目濡。她和母亲一样崇拜父亲,相信人世间没有哪个男子比他更美更值得爱。那些灾难尚未降临的日子呵,多么甜美!那时她是受宠爱的忒拜公主,“凡是王吃的东西,她都有份”(俄,行1462-1463)。那时她和所有女人一样贪恋一切美的物事,相信美只有一种绝对的样貌,美就在俄狄浦斯王身上。

但她在流放中看见了父亲的真相。盲眼。虚弱。屈辱。潦倒。肮脏。丑陋……这真相一点也不美。这真相改变了她对人世间的美的看法。

安提戈涅在心里有一个以往女子不曾有的感悟。这感悟看似违背自然和本能,却逐渐沉淀成某种坚定的信念。比起从前高傲的俄狄浦斯王,眼前落难的俄狄浦斯更美,更值得爱。这信念支撑着她,让她在苦难中没有丧失心灵的均衡,饥饿、疲倦和孤独没有摧毁她的勇气,耻辱和轻慢没有消减她的温存和耐心。这信念让她不知不觉舍弃了出自女子天性的本能,转向一种美的认知。在她不同以往的眼和心里,美呈现出了纷繁的真相。

在瞎眼不美的父亲身上,安提戈涅经历了类似于柏拉图对话里的“美的阶梯”的奇妙攀爬(《会饮》,211c-d)。苏格拉底说过,独自站在美的最高阶梯,惊鸿一瞥美本身,那是心醉神迷的时刻。

要是一个人瞥见美本身的样子……那神圣的纯然清一的美,想想看,这人会是什么心情?你可以想象,一旦一个人惊鸿一瞥,借助必不可少的精神凝视瞥见美本身,与之融为一体,过去那种可怜的生活还值得过下去吗?(《会饮》,211e-212a)

灵魂有过这样一次经历,看见真正的美,就不可能回到原处。安提戈涅经过这一切,人世间在她的心与眼里也就不复从前了。死在异乡的父亲与她永别时说了一番话,仿佛在预言她剩余的人生。

只须一个字可以抵消一切辛苦:这就是爱,你从我这里得到的爱,胜过你从任何人那里得到的。可是你就要成为孤儿,这样度过你的一生(科,行1615-1619)。

倘若不知道发生在安提戈涅身上的这些异常经历,我们就无法理解她重返忒拜的所作所为。她原希望能阻止两个兄长的纠纷。但希望落空了。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子在忒拜城下厮杀双亡。新王克瑞翁厚葬了其中一个,而让另一个暴尸荒地,严禁安葬。安提戈涅明知故犯,去掩埋了兄长。她很快被发现,被带到王的面前。她当场承认了,没有迟疑。法令要求人们尊重统治者的权威,安提戈涅这么做无异于挑衅城邦政治的正当性。她被判处可怕的惩罚。她将被丢进一个封死的石窟,在里面忍受饥饿和窒息,慢慢死去。

她在赴死前大声哀嚎。她追溯神族,把自己比作命运悲惨的女神,又提起父亲俄狄浦斯的王族传奇。她盼望和他们一样声名不朽。倘若不知道安提戈涅在流放中所发现的真相,我们会单纯地以为,她像个光彩照人的女英雄,以神律反抗暴君的人法,悲壮而豪迈,在众人的目送中上刑场。

在此之前,人们把她许配给克瑞翁的儿子海蒙。王族联姻,亲上加亲。也有人说,她兄长死后,她嫁给海蒙,才能使克瑞翁正当地取得忒拜王权。⑥她都默认了,却绝口不提海蒙,也没有表现出一丝对这场婚姻的憧憬。人们以为这是姑娘家天生的羞怯。只有安提戈涅心里明白,她与婚姻是无缘的。在父母的乱伦婚姻之后,她还曾诅咒过兄长与外邦女子缔结婚姻,以致带着外邦军队回来攻城。父亲临死前说过,她不可能从别的男子那里得到更多的爱。她不但与婚姻无缘,人世间的诸种幸福她都不能企及了。

面对克瑞翁的质问,她说了心里话。不愿意看见真相的人们是听了也听不见的:

如果我在应活的岁月之前死去,我认为是件好事,因为像我这样在无穷尽的灾难中过日子的人死了,岂不是得到好处了(安,行461-463)?

在探寻美与认知的路上,安提戈涅比她同时代的女人们走得更远。但她终于也没能活下来

对安提戈涅来说,活着是一种禁锢。她在活人构筑的监牢里盼望死亡。她简直就像那欣然赴死的苏格拉底。她在死前一味自比神族,不仅仅出于骄傲,而更因为人世间确乎不再有什么能让她贪恋了。

当然,她不知道海蒙都为她做了什么。海蒙为了她,不但违抗了父亲的心意,还不顾惜生命地走进石牢,抱着她的尸体,和她死在一起。海蒙坚持在死神的屋子里办完了他和她的婚礼。海蒙原是可仰靠的夫君呵!她错过了。何止海蒙,她错过了旧时代的女人们所仰靠的诸种美好的贪恋:爱情、婚姻、幸福,乃至希望。早在她还活着时,克瑞翁就一语道破:“她在世上居住的权利是被剥夺了”(安,行890)。

在探寻美与认知的路上,安提戈涅比她同时代的女人们走得更远。但她终于也没能活下来。这个天性悖逆自然的女子在狄俄尼索斯神的精神光照下触摸到了智慧,也同时为智慧的锋芒所刺伤。⑦她一生为与常人不同而受苦。真的,她何尝能够充当世人眼里的反叛英雄!她终究是那个和父亲坐在异乡的圣林里的女孩儿,衣衫褴褛,张大一双清澈而受惊的眼,等待随时被人撵走。

幸存者

在俄狄浦斯三联剧中,索福克勒斯总共创造了四个女人形象,只有一个活了下来。

尽管起初和安提戈涅有着共同的命运,但让人惊讶的是,发生在安提戈涅身上的事一概与伊斯墨涅绝缘。她们与她们的母亲一辈有不同的人生境遇,在成长过程中发生了重大的变故,这使她们没能顺利地嫁做人妻变身人母,更重要的是,她们不再可能信靠从前母亲们赖以构筑幸福生活的古老神话。有人会说,可惜她们错过了从前的美好年代;也有人说,她们从此可以更自由地选择人生道路。

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这对姐妹花出现在《俄狄浦斯王》的终场时,还是未成年的女孩儿,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她们哭作一团,分不清彼此;等到《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她们已经长大成人,安提戈涅和父亲在外邦流浪二十年,伊斯墨涅留在忒拜宫中,偶尔捎消息出来给父亲,她们一起在雅典城郊陪父亲度过最后的时日;父亲死后,她们回忒拜城,在安葬兄长这件事上出分歧,一个被处死,一个活了下来,这是《安提戈涅》里的情节。

值得注意的是,索福克勒斯没有依照故事先后顺序写三联剧。最后发生的故事《安提戈涅》最先在公元前441年左右演出,而《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作为晚年作品,直至诗人死后才在公元前401年左右演出,前后相隔三四十年。不夸张地说,索福克勒斯用了一生时光在书写俄狄浦斯的家族故事。

《安提戈涅》开场,两姐妹的对话迅速转入无可挽回的分歧。安提戈涅决心违抗王令为兄长送葬,伊斯墨涅坚持没有力量与城邦对抗。在开口以前,安提戈涅似乎已知道伊斯墨涅不可能随她去干冒险的事。她基于同胞的情分开了口,却不指望伊斯墨涅能够理解她。一旦伊斯墨涅略有异议,她就不愿意把对话进行下去。

索福克勒斯借安提戈涅之口对伊斯墨涅表现出了极大的轻蔑。仔细品味这些言辞中毫不掩饰的敌意,实在是让人惊讶的。伊斯墨涅愧对高贵的出身,实为“一个贱人”(安,行38);伊斯墨涅“背弃”兄长,让别人“替你尽你的义务”(安,行45),是在“藐视天神所重视的天条”(安,行77)。从头到尾,安提戈涅话不多,却没有一句客气话:“我再也不求你,即使你以后愿意帮忙,我也不欢迎”(安,行69-70);“你这样说,我会恨你,死者也会恨你”(安,行93-94);“我更加恨你”(安,行86);“正义不让你分担”(安,行538);“口头上的朋友我不喜欢”(安,行543);“不要把你没有亲手参加的工作作为你自己的”(安,行546-547)。姐妹之间把话讲到这般绝情,那是连姐妹的情分也尽了。

表面看来,伊斯墨涅的自我辩解有充分理由。身为女人,身为弱者,她没有反抗城邦法令的能力:“我祈求下界鬼神原谅我,既然受压迫,我只好服从当权的人,不量力是不聪明的”(安,行65-68)。伊斯墨涅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我们从中至少得出两个自带正当性的结论。第一,比起亡兄的往生归宿,她更看重自己的现世安危。第二,在她眼里,忒拜城里的新王秩序虽与俄狄浦斯王治下的旧时代不同,却始终代表某种权威,值得信靠。

让我们尝试多了解一点伊斯墨涅。安提戈涅随父亲在外乡流浪二十年,伊斯墨涅也在忒拜宫中寄人篱下二十年。父母不在了,她贵为公主,却比孤儿还不如,世人不会轻易忘却别人家的丑闻,更不会放弃辱骂无人看顾的孤儿的乐趣(俄狄浦斯本人早早替女儿们预言到了这一点)——

什么耻辱你们少的了呢?“你们的父亲杀了他的父亲,把种子播在生身母亲那里,从自己出生的地方生了你们”你们会这样挨骂的(俄,行1496-1500)。

两个兄长是不能指望的,稍微长大些就忙着争夺王权,唯一能够仰靠的只有摄政王克瑞翁。伊斯墨涅“孝顺”(安,行549)这个舅父,在他的庇护下讨生活。与安提戈涅相比,伊斯墨涅显得玲珑体贴,善解人意,格外惹人怜爱。当她说“不量力是不聪明的”时,她是在不动声色地批评安提戈涅既不量力也不聪明。聪明人必定也是识时务的人。二十年间,伊斯墨涅学会了察言观色,也成就了某种生存之道。

聪明过人的伊斯墨涅有一双会“看”的眼睛,然而,在流放中为俄狄浦斯王“看”路的却是安提戈涅的双眼。这也许就是姐妹二人的不同所在。同样的天生聪颖,同样的目光敏锐,伊斯墨涅却从来没有像安提戈涅那样看待俄狄浦斯王的命运,也从来没有看见安提戈涅看见的真相。在她眼里,“我们的父亲死得多么不光荣,多么可怕”(安,行49-50)。伊斯墨涅见识不到俄狄浦斯在苦难中的高贵德性,也欣赏不了外表褴褛的俄狄浦斯有可能蕴藏什么美的力量。伊斯墨涅选择了采取局外人的眼光去看待俄狄浦斯家族悲剧,从而使自己也置身在悲剧之外。

开场中,安提戈涅一上来即说:

俄狄浦斯传下来的诅咒中所包含的灾难,还有哪一件宙斯没有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使它实现呢?在我们俩的苦难之中,没有一种痛苦、灾祸、羞耻和侮辱我没有亲眼见过(安,行2-6)。

奇特的措辞。一同受苦难的是姐妹两人,真正看见的却只有安提戈涅一人。当她说“没有一件我没有亲见”时,她似乎是在暗示,她还要亲见一种伊斯墨涅所看不见的“痛苦、灾祸、羞耻和侮辱”,那就是伊斯墨涅对俄狄浦斯家族的背叛。通过放弃履行安葬兄长的义务,伊斯墨涅自动从俄狄浦斯家族的悲惨命运中抽身而出。因为这样,经过那场对话,在安提戈涅心里,伊斯墨涅就不再是亲人了。她当众自称为“王室剩下的唯一后裔”(安,行941),把伊斯墨涅排除在家族成员之外;“我就要到那里去找我的亲人,他们许多人早已死了,我是最后一个”(安,行895)。

我们花费不少时间尝试了解的伊斯墨涅,这个在三联剧中唯一活下来的女子,归根到底不是真正意义的肃剧人物。她稳步践行她的生存之道:“不可能的事不应当尝试”(安,行92)。不再有顺应神意的必然,而只有功利标准的正当。不做没把握的事,做了就必须做成。这与现代成功人士的励志语录并无二致。她在私下拒绝了安提戈涅,随即却又公开宣称愿与安提戈涅一起送死,这难免让人对她的表面看来毫无指摘的言行产生一丝疑问。无论如何,安提戈涅无比决绝地拒绝了她,并且语带双关:“在有些人眼里你很聪明,可是在另一些人眼里,聪明的却是我”(安,行557)。

透过伊斯墨涅的两次简短出场,老年的索福克勒斯寥寥几笔,不动声色地写出了第四个女子的世故和自私

写作《安提戈涅》时,索福克勒斯不到三十岁。这位年轻的诗人以毫不迟疑的笔触让安提戈涅承认“恨”伊斯墨涅,这也许是安提戈涅唯一“恨”过的人(安,行86,行93)。一样的境遇,却是多么迥异的人生!伊斯墨涅与安提戈涅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却走向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永远不再有交集的可能:“请放心,你活得成,我却是早已为死者服务而死了”(安,行559-560);“即使你逃得过这一关,我也不羡慕你”(安,行553)。我们从中察觉出诗人的不能释怀。三十年以后,这种心境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有了微妙的改观。

伊斯墨涅出场时,骑着盛产名马的埃特纳的小马,戴着特萨利亚式的时尚帽子,并有仆人陪同(科,行313-315),做足了富贵小姐的派头,也显见克瑞翁在忒拜城是十分善待她的,并没有苛刻这个孝顺的外甥女。她看来很担心被日头晒伤。只须稍加对比她那在一旁衣不蔽体的父亲和姐妹,我们不难体会诗人不动声色的讥讽。何况她一下马就对着经年风餐露宿的亲人抱怨自己一路上的辛苦:“多么累人的旅程啊”(科,行327)!

在短短几个回合的对话里,伊斯墨涅反复强调自己为父亲吃苦受累:“且不说我为了打听你在何处生活而遭受的艰难困苦,因为我不愿意受两次苦:经受了艰苦,又来叙述一次”(科,行361-362)。俄狄浦斯吩咐女儿遵照当地人的习俗去举行祭神仪式,安提戈涅沉静地说:“你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科,行494),伊斯墨涅自告奋勇并趁势教训姐姐:“我去执行这任务,安提戈涅,你在这里守着父亲,子女须为父母受累,这是不足挂齿的”(科,行508-509)。瞎了眼的俄狄浦斯心里并不糊涂,他听着伊斯墨涅事不关己一般毫无同情心地转述神谕如何预见他的不幸命运时,揶揄了一句:“你是不是真的还希望神会关照我,拯救我”(科,行385-386)?

伊斯墨涅第二次出场是在俄狄浦斯死后。俄狄浦斯的死亡不同常人,先是有神召唤,死后没有尸身,更没有坟墓。安提戈涅悲痛欲绝,既为父亲的死,也为父亲死时她不在身边尽孝。她无法忍受不能亲眼看见——我们说过,安提戈涅不要别的,只要看见真相。若不是雅典王忒修斯劝阻,她千方百计想要回到父亲神秘死去的地方,随父亲死在一起。相比之下,伊斯墨涅也一样地连连哀叹,只不过她哀叹的不是亡父,而是她自己丧失父亲的不幸。伊斯墨涅在短短几句话里反复表达的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她对自己未来命运的焦虑:“我未来的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科,行1692-1693);“还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我?”(科,行1717-1718);“真可怜,我现在这样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到哪里去过不幸的生活”(科,行1735-1736)。

透过伊斯墨涅的两次简短出场,老年的索福克勒斯寥寥几笔,不动声色地写出了第四个女子的世故和自私。然而,在外人眼里,伊斯墨涅与安提戈涅并没有两样,她们一起被称为“俄狄浦斯的女孩儿们”,或“那两个姑娘”。科罗诺斯的乡民们赞叹她们的孝顺,悲哀她们的不幸:“你们姐妹俩是多好的孩子啊”(科,行1694-1695)!仿佛她们没有一丝差别,她们从来是一样的遭际,也将走向同一种命运。亦或是仿佛她们一个过于天真顽强,一个过于世故灵巧,合二为一才是世人眼里的完整。

伊斯墨涅初次出场时,远远看见她的安提戈涅忍不住轻声呼喊:

宙斯啊,我该说什么呢?父亲,我该想什么呢(科,310)?

只这一句话。在此之后,肃剧中没有任何细节可以表明安提戈涅对伊斯墨涅的态度。在外人面前,安提戈涅一概使用“我们”来称呼她和伊斯墨涅。只有开初那句惊叹的话暴露她的心思。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安提戈涅决定好了该做什么和该想什么:在外乡人中,与其坚持姐妹之间的分歧,她选择了采用“我们”的称谓。父亲在世时,这么做是为父亲奉献一丝慰藉;父亲去世后,这么做是为父亲保留一点尊严。三十多年以后,在老年索福克勒斯笔下,安提戈涅仿佛也被赋予老者的智慧和审慎,云淡风轻坐看人世的诸种虚妄。

亦或是仿佛她们一个过于天真顽强,一个过于世故灵巧,合二为一才是世人眼里的完整

黑暗中的女人们

在索福克勒斯笔下,有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还有厄勒克特拉和克律索忒弥斯。类似的女人对子在别处没有。

厄勒克特拉的受苦,与安提戈涅有好些相似之处。同样在花样的年岁过着非人的生活,同样诉求非人间的正义伸张,坚持信守神律去做应做的事。厄勒克特拉在七年间苦苦等待弟弟,要和他一起惩罚杀父仇人,包括他们的亲生母亲。在她误以为等不到弟弟时,她和安提戈涅下了同样的决心。她的妹妹克律索忒弥斯反对她,就像伊斯墨涅反对安提戈涅一样。姐妹之间的分歧如出一辙。⑧

在埃斯库罗斯那里,类似的女人对子不可能有。这是因为,作为个体的女人形象并不真的被埃斯库罗斯所重视。在《七将攻忒拜》中出场的姐妹不构成一对对子,正如歌队所扮演的忒拜少女分成甲乙两半,安提戈涅与伊斯墨涅仿佛分别扮演了甲乙歌队的歌队长,一人率领一群忒拜少女,分别为其中一个兄长送葬。分歧不是姐妹之间的分歧。整出戏强调的主题是兄弟之间的分歧及其导致的毁灭性后果。

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都写过俄狄浦斯的家族故事。在迄今留存的剧本中,埃斯库罗斯的《七将攻忒拜》(公元前467年演出)和欧里庇得斯的《腓尼基妇女》(公元前410年演出)均以俄狄浦斯之子的争权战争作为故事主线。就前文述及的四个女人形象而言,除安提戈涅姐妹,埃斯库罗斯的戏中还两次未点名地提及伊俄卡斯忒。

埃斯库罗斯不但没有给伊俄卡斯忒一个正名(犹如随夫姓的“某氏”),还把违背神示生下杀父之子的罪过归咎于她(“拉伊俄斯听从亲爱的人的愚蠢劝告,给自己生下厄运”,七,行750)。在这个小细节的处理上,欧里庇得斯相反地把罪过推给男人(“拉伊俄斯喝了酒,顺从了情欲”,腓,行19)。有趣的对比,也颇能说明问题。在另一处,同样是戏间肃立歌,歌队感叹道:“那生他们的人,在所有被称为母亲的妇女中,最是不幸……”(七,行926-863)。在埃斯库罗斯戏中,没有名字的伊俄卡斯忒是愚蠢的妻子、不幸的母亲。我们说过,模糊,幽暗,正是这位生于厄琉西斯的肃剧诗人笔下的女人印象。

类似的女人对子在欧里庇得斯那里同样不可能有,原因却大不相同。在《腓尼基妇女》中出场的有伊俄卡斯忒和安提戈涅。首先,我们几乎认不出索福克勒斯笔下那个伊俄卡斯忒:她把丈夫视同神一般崇拜,当美好的婚姻神话幻灭时,她选择了死亡。在欧里庇得斯这里,伊俄卡斯忒活了下来,并在开场述说那段悲剧往事——述说的过程形同重活一遍。伊俄卡斯忒不但活了下来,而且活得比俄狄浦斯更顽强。她说起俄狄浦斯“还活着在家里,因了他的厄运生了病”(腓,行66);“家里还有那瞎眼的老头儿,长是流着泪……永久在大声呼号,躲藏在黑暗里”(腓,行336)。为了活着,伊俄卡斯忒似乎更情愿俄狄浦斯的厄运被世人遗忘,因而赞同儿子们想方设法藏起父亲(腓,行64)。她显然不可能对他怀有崇拜或爱恋之心,不再分担他的苦难情绪。但她没有离弃他,而是“像拐棍似的帮助那瞎眼的手脚,一直那么辛勤从顺的”(腓,行1546)。

在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之间,女人像男人一样活着,而男人像女人一样活着。他信靠和依赖她,在她和儿子们一起死时真切地悲悼她:“谁给我当向导,来引我瞎眼的脚呢?那个已死的她么?如果她活着,我知道一定行的”(腓,行1616)。伊俄卡斯忒是一家之主,是强大的母亲。她为和解两个儿子,充当忒拜城中的仲裁者,随后还当众撕破衣服,坦露乳房,自贬为请愿的妇人。她养大克瑞翁的两个母亲早逝的儿子,墨伽柔斯把她当成亲身母亲来敬爱(腓,行987)——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均未提到欧律狄刻。

基于同样的缘由,欧里庇得斯的安提戈涅首先是伊俄卡斯忒的女儿,胜过是俄狄浦斯的女儿。安提戈涅不仅由母亲起名:“两个女儿,一个她父亲叫做伊斯墨涅,那个年长的我教她作安提戈涅”(腓,行56),也继承了母亲的明快和自主。一出场时,她不像女孩儿家留在深闺,而是走上城楼,看阿尔戈斯派来攻打忒拜的军队,并且坚决表明:“我是决不,决不能忍受那奴隶的生活”(腓,行192)。安提戈涅为探看敌军而抛头露面,是向母亲请求,并得到母亲的授意。随后,母亲还带她走出城外,要她克服“羞于见民众”的姑娘家的害羞(腓,行1275),当众阻止兄长互相厮杀,“神灵的意旨不是叫你出来参加跳舞,也不是闺女们的别的工作”(腓,行1266)。在母亲死后,安提戈涅主动解除与海蒙的婚约,决意陪父亲流亡。她担当了死去的母亲的职责,从此“不像闺女似的漂流”(腓,行1739)。她相信自己做的是高贵的事情(腓,行1692),勇气十足,主动乐观。

在欧里庇得斯笔下,女人独立而入世,完整又纷繁,除了自己不信靠任何人,轻松地像男人一样生活。她们从骨子里带有尼采说的构成现代性文化根基的乐观。⑨这是索福克勒斯的女人类型所不具备的。

不妨再举最有争议的克吕泰涅斯特拉为例。她在丈夫凯旋的当晚杀了他。和忒拜故事一样,三大肃剧诗人均不同程度地讲过阿尔戈斯的阿伽门农家族故事。就现存文本而言,埃斯库罗斯有三联剧《阿伽门农》、《奠酒人》和《报仇神》,索福克勒斯有《厄勒克特拉》,欧里庇得斯则有《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厄勒克特拉》、《俄瑞斯忒斯》等。归根到底,克吕泰涅斯特拉的行为是对夫权的终极反叛,三大肃剧诗人各费心神为她辩解。比较个中不同,相当有趣。

埃斯库罗斯一如既往将女人的意愿淹没在肃剧主题的必然之中。阿伽门农家族几代人冤冤相报被解释为宿命的必然,阿伽门农之死从根本上不是夫妻恩怨的结果,而是家族命运的环节,之前发生了阿伽门农的父亲阿特柔斯陷害自家兄弟堤厄斯忒斯,之后则发生了俄瑞斯忒斯弑母并为此受罚,环环相扣。在杀死阿伽门农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化身为堤厄斯忒斯的怨鬼说:

你真相信这件事是我做的吗?不,不要以为我是阿伽门农的妻子。是那个古老的凶恶抱怨鬼[即堤厄斯忒斯的怨鬼],为了向阿特柔斯,那残忍的宴客者报仇,假装这死人的妻子,把他这个大人杀来祭献,叫他赔偿孩子们的性命(阿,行1497起)。

夫妻恩怨况且被忽略,更不用提男女私情。埃癸斯托斯在退场时现身,绝口不提克吕泰涅斯特拉,而一味强调他安排下杀人计划是为父亲堤厄斯忒斯报仇(阿,行1582起)。这对情人在公开场合竭力回避他们的关系,因为,这段私情即便在他们眼里也是不光彩的。

在索福克勒斯笔下,克吕泰涅斯特拉谋杀亲夫有一个公开理由,就是为在奥利斯被献祭的无辜女儿报仇:

他是死在我手里,这个我知道得很清楚,并不否认。然而那是狄刻把他杀死的,不是我独自一人……在希腊人中只有他狠心把你[厄勒克特拉]的姐姐杀来祭神,他只是播种的父亲,不如生她的我这样忍受阵痛之苦(索福克勒斯,《厄勒克特拉》,行526-533)。

克吕泰涅斯特拉坦承杀夫之罪,乃至胆敢呼求正义女神的庇助,完全基于身为人母的被视同正当的权利:“那死去的女儿若能言语也会这样说,我对我的所作所为并不感到不安”(索,厄,行550)。同样的,她羞于承认与埃癸斯托斯的私情,厄勒克特拉一语道破她,这也是母女彼此憎恨的由来之一。

一切在欧里庇得斯那里发生了惊人的改观。克吕泰涅斯特拉为自己辩解,同样首先提到无辜受难的女儿,随即又说:

即使如此我是受了损害,我也还不至于发野,也不会就杀了我的丈夫。可是他又带了那风狂的附着神灵的女郎来到我这里,叫她抢夺我的床榻,要在同一家屋内放着个新娘(欧里庇得斯,《厄勒克特拉》,行1025-1034)。

欧里庇得斯戏中的女人脱去神话的晦涩外衣,转而像男人一样思考和生活,我们从中辨识到了某种明朗和乐观的特质,某种“快乐的知识”就此进入肃剧,并在随后必然导致了狄俄尼索斯精神的逐渐枯萎和肃剧的自我毁灭

克吕泰涅斯特拉承认杀夫的原因是嫉妒。她独守空房十年,丈夫总算从特洛亚回来了,却带回另一个女人。这深深伤害她,使她在怨恨中起杀心。她毫不掩饰这一点,并以此为借口,为她与另一个男人的私情公然辩解:“那配偶做了错事,丢下了家里的床榻,那时女人便会学丈夫的样,去找到一个别的朋友的”(欧,厄,行1035-1036)。再清楚不过,欧里庇得斯戏中的女人脱去神话的晦涩外衣,转而像男人一样思考和生活,我们从中辨识到了某种明朗和乐观的特质,某种“快乐的知识”就此进入肃剧,并在随后必然导致了狄俄尼索斯精神的逐渐枯萎和肃剧的自我毁灭。⑩

从埃斯库罗斯到欧里庇得斯,关乎女人的书写呈现出了两种极致的风景。在传统宗法的限定与个体自由的诉求之间,索福克勒斯的女人类型恰恰置身于两极的冲突之间无可自拔。几乎无一例外。在流传迄今的七出肃剧中,还有两个女人我们未提到。《特剌喀斯少女》里的德拉涅拉一样地把丈夫当成神,在被背叛时连报复的心也没有,只想唤醒对方那移情别恋的心思,她在不自知中让他穿上毒袍死了,而她最终也不能独活。《埃阿斯》里的苔柯梅萨把一生幸福寄托在那个从前灭了她的城邦的丈夫身上,百般规劝和哀求,而他却不耐烦,因为她不能理解他,正如他不愿理解她,他粗暴地撵走她,自顾自地赴死去了。被断然拒绝的女人,被男人抛弃的女人,她们进一步呈现出女人悲剧的纷繁样貌。

自苏格拉底以来,在贴近一切属人的真相以前,我们总是首先被要求接受一个超越我们的本性的教训。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我们本身

她们活在她们的神话洞穴里,活在秘仪中三生三死的狄俄尼索斯神的精神弥漫中。她们渴望纯粹,有洁癖,极易走向极端。她们在自身以外、在男人身上寻求精神寄托,因而总在男人的问题上遭遇精神悲剧。她们的世界毫无疑问是易碎的。但有什么办法?“女人气”不正是女人的自然天性吗?任何时代无不如是。如伊俄卡斯忒般难以承受真相的重负,如欧律狄刻般在冷淡中生出怨恨,如苔柯美萨般渴望交流而又绝望于交流,如德拉涅拉般无故被情感抛弃,如安提戈涅般独孤求败……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女人悲剧没有一样不在现世生活场景轮番上演,千年来日复一日。

然而,事实矛盾却惊人地摆在我们眼前:我们不是明明自诩为欧里庇得斯的女人们的后代吗?我们不是早已走出那古早的黑暗,进入理性和进步的明朗吗?我们不是在那些伟大的思想者身后亦步亦趋已然走了很远吗?我们不是欣然分享了尼采深刻揭露的作为现代文明的原始苦难的“断裂”真相,并且切实地在苦难中获得形而上学的慰藉吗?

一切似乎要从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肃剧内部的那场重大转变说起。随着歌队的消失,戏中人转而要承担起从前歌队所承担的激情和经验。当欧里庇得斯为他戏中的新人——那些让人赞叹的女人们——寻找新语言和新基调时,如果我们相信尼采的话,他在心里想到的没有别人,而只有他的两个理想观众:苏格拉底和他本人。⑪苏格拉底的“巨人之眼”颠覆了传统肃剧,最终代之为柏拉图对话(辩证术)形式的新戏剧。作为某种不被人在意的顺带的转变,苏格拉底的“从未燃起过艺术激情的优美癫狂的眼睛”⑫,从前不曾看向过索福克勒斯的女人类型,如今破天荒地把目光投向欧里庇得斯的女人们,她们和理想观众一起嘲笑“女人气”,嘲笑“像女人一样生活”的男男女女。当尼采心无芥蒂地畅快地使用“女人气的”或“奴性的”这类修饰语时,我们甚而无须多做一次心理挣扎:这些言语首先并不针对我们,但随后又切实地针对我们。我们为了回避尴尬而情愿忽略一个事实。自苏格拉底以来,在贴近一切属人的真相以前,我们总是首先被要求接受一个超越我们的本性的教训。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我们本身。

如果我们肯回首,我们会看见索福克勒斯的女人们,那些披着遗忘的乌纱的女人们,那些永远停留在黑暗中的女人们,我们会无比惊讶地发现,她们就如影子,总在我们身边,不曾离开,她们就是我们。

❶本文中的肃剧引文采用了罗念生先生和周作人先生的译文:《罗念生全集》,第二卷,第三卷,补卷,上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2007年;周作人译,《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上中下卷,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3年。

❸《罗念生全集》第三卷,“欧里庇得斯悲剧六种”,上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3页。

❹欧里庇得斯在《腓尼基妇女》第三场提到墨伽柔斯的殉难。

❺这里指三大肃剧诗人的叙事时间。就事件发生时间而言,俄狄浦斯家族故事早于阿伽门农家族故事。

❻欧里庇得斯,《腓尼基妇女》,行1586。“厄忒俄克勒斯把这国土的主权交给了我,作为安提戈涅嫁给海蒙为妻的嫁资。”

❼“狄俄尼索斯神的智慧乃是一种悖逆自然的可怖之事,谁若通过自己的知识把自然投入到毁灭的深渊之中,自己也必然经历自然的解体。智慧的锋芒转而刺向智者,智慧乃是对自然的一种犯罪。”(尼采,《悲剧的诞生》,71页)。

❽上世纪40年代,在成功改写《安提戈涅》之后,法国作者阿努依(Jean Anouilh)原本有意继续改写《厄勒克特拉》。索福克勒斯的两出戏虽呈现出迥异的风貌,但现代戏剧在抽离古典语境之后却陷入情节重复的风险,阿努依最终放弃了《厄勒克特拉》的改写计划。三十多年后,阿努依写下《小的时候你是那么温柔》(Tu étais si gentil quand tu étais petit),虽取材于同一原始故事,却是一部彻底改头换面的现代剧。

编辑/黄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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