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在国外作战,恰如在国内行军』
2016-11-25王彬彬
王彬彬
一2005年3月至2006年3月,我在日本生活了一年。一次在东京一家书店专放旧书的书架上,看见一本书的书脊上印着《松井大将传》,立即想到那个南京大屠杀的元凶,抽下一翻,果然传主是1948年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绞刑的松井石根。书出版于1938年,既是旧书,当然不能按照当时的定价出售。在最后一页空白处,用铅笔写着“3000”。3000日元,便是现在的售价了,不能算很贵,便毫不犹豫地买下了。
晚上,在住处的灯下翻读这本书,颇多感慨。传记的作者是横山健堂。查了一下,此人也非无名鼠辈,1871年生,1943年死,是《读卖新闻》《每日新闻》的记者,又长期研究明治维新史,用“汉文调文体”写了许多维新时期人物的评论,著作有《新人国记》《旧藩与新人物》《大将乃木》《人物研究与史论》等。
1937年12月日军攻陷南京,被日本人视作天大的喜庆,举国狂欢,攻陷南京的日军最高指挥官松井石根,则成了万人景仰的英雄。松井石根1938年2月奉召回国,离开军界,其在中国的军职由另一个陆军大将畑俊六接替。松井石根回到日本后,寓居富士山下的别墅“洗心庄”。1938年7月26日,横山健堂在“洗心庄”对松井做了专访,专访后即开始《松井大将传》的撰写,到1938年12月15日,《松井大将传》就由八 社出版发行了,速度不可谓不快。横山健堂把这本《松井大将传》交八 社出版,也应该是精心选择的。所谓“八一宇”,是其时日本军国主义者为日本侵略东亚邻国、试图主宰东亚辩护的理论。“八 一宇”,说白了,就是天下一家,而家长则是日本。这本狂热地歌颂松井石根侵华“伟绩”的书由八 社出版,实在很合适。
这本《松井大将传》,前面附有多幅照片。首先是松井身着军服的正面半身照,然后,是松井“隐居”富士山麓的照片。这张照片上,松井身着便装、头戴斗笠,坐在“洗心庄”窗外的木阶上,怀里抱着一只哈巴狗,一副“宁静致远”的神态。照片上,有松井用钢笔写的一句话:“秋意××旧沙场”,写的是“草书”,字迹又模糊,第三第四两字认不出。落款是 “昭和十三年初秋 上海上陆一周年 于富士山中××”,最后两字也认不出。但意思是明白的。1938年初秋,松井在富士山下的别墅窗外照了这张相,纪念一年前的上海登陆。再后面,有松井来中国前参拜明治神宫的照片,有松井在战场研究地图的照片,有松井上海登陆后会见记者的照片,有松井在上海会见英国驻华大使的照片,有在南京举行入城式的照片,有松井慰问伤兵的照片,有松井“凯旋”日本的照片等等。其中有两张特别值得一提。一张是上海伪政权成立后,松井石根与众汉奸的合影,一张是松井“凯旋”后把在中国指挥部队时的佩刀献给明治神宫的照片。1937年12月5日,日本特务机关扶持的“上海市大道政府”挂牌开张,松井与伪政府众官员合影。照片上,松井居中,左右各两个中国人,其中三人穿长袍马褂,一人则着燕尾服。松井身后站着一排日本军人。照片边上的说明文字只有“上海政权成立后纪念摄影”一行字,并未说明与松井合影的中国人是谁。查了一下,这个狗屁的“大道政府”成立时,市长是苏锡文。又在网上查到苏锡文照片,方知松井左边那肥头胖脑而着长袍马褂者,便是“市长”苏锡文了。横山健堂在《松井大将传》中特意写了松井回国后将军中佩刀“奉献”给明治神宫之事。横山健堂说,这把佩刀,是1938年1月30日,松井在上海阵中亲自操槌,与随军刀匠、陆军野战炮兵厂所属军刀修理团团长栗原彦三郞共同 “谨制”。查了一下,栗原彦三郞是其时日本的名刀匠。我这才知道,日军侵华时,军中有军刀修理团,随军带着刀匠的。1938年8月18日,松井将这把在上海“谨制”的军刀“奉献”给明治神宫。“奉献式”在大雨中进行。上午九时,松井与栗原彦三郞共同捧着这把刀,献给了明治神宫,而刀匠协会的会员则肃立两旁。《松井大将传》所附的“献刀照”,照的就是这场景。
横山健堂在《松井大将传》的一开头,便写了拜会松井前的激动:“与武勋赫赫的松井大将见面,对我来说是非常快乐的事情”;“我对这次见面怀着很大的期待。大概可以说,见伟人如对名山胜水。看取名山之所以‘名’、胜水之所以‘胜’,与鉴赏伟人之所以‘伟’,都能拓展我们的心胸。”指挥日本攻上海、陷南京之前的松井石根,只不过是日本的陆军大将之一,虽在军中以“支那通”闻名,但毕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然而,半年后回到日本,便成了“伟人”。横山健堂写道:“辉煌的南京入城式,乃吾邦有武将以来空前之大光荣。”换句话说,占领南京,是日本有军队以来最大的 “武勋”。此前的两大“武勋”,是甲午战争中战胜中国和日俄战争中打败俄国。1894年的甲午海战,日本海军战胜中国海军,至今还被日本的“右翼”视作日本海军军魂的诞生。1904至1905年的日俄战争,日本打败俄国,至今还被日本的“右翼”视作日本陆军军魂的诞生。但这两大“武勋”,都不能与松井石根这一次取得的胜利相比。这一次,是深入中国内地,占领了中国的首都呢!所以,日本举国若狂。而松井石根也成了空前伟大的武将。
二其实,松井在出征中国前,本已退出了现役。松井于1933年被任命为陆军大将。1935年8月,日本陆军人事局长永田铁山被刺杀,作为特命检阅使的松井石根引咎辞职,并退出现役。1937年8月,退役两年的松井又被任命为上海方面军最高指挥,算是第二次入伍。1938年2月23日,“大本营陆军部”做出了召回松井石根等八十人的决定。据南京大屠杀研究者蔡锦松在 《1937年日军在南京有计划有组织的大屠杀》一文中说,是因为日军在南京的暴行激起世界公愤,日本的“大本营”才不得不把松井等人召回(1)。松井石根二次入伍,只有半年多时间。没有这半年多的重操旧业,松井石根只不过是一个社会知名度并不算高的陆军大将,绝不可能成为举国景仰的“名将”。然而,没有这半年多的重操旧业,松井石根也许就能够在富士山下寿终正寝,不至于被送上东京巢鸭监狱的绞刑架。
1937年8月,当日本决定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时,为什么是已退役的松井石根被选中,成了上海方面军最高指挥官呢?我想,这是因为松井石根具备两个条件:一、有与欧美各国打交道的经验;二、是老牌的“中国通”。
上海有欧美列强的租界,占领上海,必然要与列强发生关系。1937年的日本,还不敢公然与英、美、法等西方国家翻脸。攻占东方魔都上海、君临中国首都南京,都有一个与西方列强周旋的问题。而要与列强周旋,须是那种与西方列强打过交道之人,而松井石根恰恰是这样的军中要人。日俄战争爆发时,松井石根是陆军大学的学生,他中止学业,参加了战争,任步兵第六联队中队长。战争结束后,松井重入陆军大学,毕业后进入参谋本部,任参谋,随即被派驻法国。从法国回国后,又被派驻北京、上海,任驻华武官。从中国回国后,又在参谋本部任职,不久,又被派驻法属印度支那。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松井石根则被派驻巴黎。随后,松井在中国广泛活动。横山健堂写道,在革命动乱的中国,突然出现了松井将军的身影。从上海到南京、到汉口,在长江沿线奔波,更到北京、到天津,与活跃在社会动乱台前幕后的中国要人保持接触、联系。1922年,日本派兵西伯利亚,干涉俄国革命,松井任海参崴派遣军情报参谋。从海参崴回国后不久,又被派到中国,任哈尔滨特务机关长。从哈尔滨回国后,松井先是在福冈的第三十五旅团任旅团长,后又回到参谋本部任第二部部长。再后来,到善通寺第十一师团任师团长。1932年,国际裁军会议在日内瓦召开,松井作为日本陆军代表出席了裁军会议。从日内瓦回国后,松井被派驻台湾,任日本驻台部队司令。
有丰富的与西方列强打交道的经验,是松井在1937年被任命为上海方面军最高指挥官的一种原因,而是老牌的中国通则是松井石根在紧要关头出任这一要职的另一种原因。在 《松井大将传》中,横山健堂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作为中国通的松井石根的形象。横山健堂反复强调,从很早时候起,松井就以中国通而闻名日本军界。松井石根于1878年出生于名古屋。据横山健堂说,松井的父祖都对“汉学”有强烈兴趣,这对松井后来成为中国通也有一定影响。在名古屋小学毕业后,松井便到东京,进入军事学校学习。从这时候起,松井便开始学习汉语、研究中国。此后无论在哪里,都没有中断对中国的研究,后来,松井又前后驻华十三年,终于成为日本军界著名的中国通。
明治以后日本军中的中国通,并非松井石根一人,而有很多很多。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军界有一股研究中国、争当中国通的潮流。研究中国、成为中国通,当然是为侵占中国、主宰中国做准备。众多的军人中国通,在侵华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横山健堂的《松井大将传》,有一章题为“作为支那通的松井将军”。这一章开头一段写道:
进上海、陷南京、占汉口,皇军的进击势如破竹,战果日益扩大。皇军根本不像是在国外作战,倒恰如在国内行军。其之所以能如此,当然要归因于天皇的威光。但是,不能不指出的是,我军对支那地理、国情的通晓,也是重要原因。我军在支那行动,感觉与在国内无异。对孤悬万里异域的军队,国内民众没有丝毫担忧。这不能不说是明治以来我国的支那研究急速进步发达的结果。换言之,是所谓支那通们努力的结晶。虽说同是支那通,但相互也是千差万别的。支那通自身的情形各各不同,对中国研究的方面也并不一样,但优秀的陆军军人,无疑是支那通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我们的松井将军,又是陆军支那通中的佼佼者。而且,应该首先强调的是,松井将军是在支那建立了不朽功勋的支那通。
《松井大将传》中的这段话,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说侵华日军“不像在国外作战,恰如在国内行军”,这是在说,进入中国的日本军人,像中国人一样了解中国。但实际上,当年侵入中国的日本军人中,有些人可能比中国人更了解中国。据说,1920年代直奉战争爆发时,交战双方都向日本人借地图,因为这些中国军队并没有像样的中国战场的地图,而日本人却早已绘制了精确的交战地域的地形图。据说,日本人攻占南京时,手持的南京地图上,连南京的每一口小池塘都标绘得十分准确,而那时的中国人,并没有绘制出如此精确的首都地图。
三横山健堂写《松井大将传》,在谈到日本军队的节节胜利时,没有强调日军武器的精良,也没有强调日本军人的训练有素,倒是把日本陆军中有大量中国通,视作日本取胜的根本原因。全书大半篇幅,述说的是明治以来日本陆军中持续不断的研究中国的热潮。横山健堂强调,明治以前的日本人,只知一味崇拜中国文化,其实并不真正懂得中国。如果说明治以前日本也有真正的中国通,那就只能是被中国人称作 “倭寇”的那类人。横山健堂这样梳理了日本的中国研究史:
笔者此时此际,祈求支那研究日益昌盛,为此,想把支那通出现的由来,以及到产生松井将军这种人物的经过,略做叙述。日本建国以来,关系最紧密的国家,是隔海邻邦支那,这是毋庸赘言的。虽说文化上的交流自古便有,但二千年来,日本的支那研究却一直举步不前。支那通的出现,是明治以后的事。如果明治以前日本有可称为支那通的人,那大概就是那些倭寇吧。他们从日本出发,在支那的海岸登陆,甚至深入扬子江流域,因而通晓南支那的情形。明治以前,倭寇以外可称为支那通者,在日本是找不到的。汉学家虽然多而又多,但他们中潜心于儒学研究者有之,但研究支那和支那人者,则可以说几乎没有。仅仅有些人在长崎的支那馆接触过几个支那人而已。通过文学,支那的人物、山水灿然耀眼地出现在日本人眼前。所以,明治以前的日本学者,都过高地估计了支那和支那人。二千年来,日本人并不知晓真实的支那,只一味沉溺于中国的文学艺术之中,对中国古代的英雄和风景憧憬不已。汉学家们甚至讨论过孔子、孟子如果率大军攻打日本、日本如何应对这类愚蠢的问题。终于出现了支那通,是因为日本变成了明治以后的日本。在明治初年,支那研究还未开始,有志之士们便开始英气勃勃地探讨大陆策略了。朝野中都有一部分人,摩拳擦掌地想与支那开战。与支那开战一事虽然暂时搁置,但值得大书特书的是,维新元勋们已痛感支那研究是当务之急。
“明治以前的日本学者,都过高地估计了支那和支那人”,这句话也让我想起来就难受,但是,又不能不承认横山健堂说出了某种真相。明治以前的日本学者,都是通过中国古代的文史典籍了解中国,因而把中国和中国人想象得十分美好、伟大。我们知道,中国古代文史典籍中的中国和中国人,与现实中的中国和中国人,是相差得很远的。横山健堂指出,在明治初年,日本便有一些人想要与中国开战了。这让我们明白,他们刚刚搞了几年维新,就想打中国了。虽然与中国开战作为一种 “大陆策略”暂时搁置,但日本却掀起了研究中国的热潮。这让我们明白,在日本,是先有与中国开战的冲动、设想,后有研究中国的热潮的。这意味着,研究中国,一开始就是作为与中国开战的一种准备而进行着的。其实,只要想想为何日本陆军中“支那研究”特别盛行,陆军军人中“支那通”也特别多、特别“优秀”,就能明白这道理了。中国研究,一开始就不是一种纯粹的学术研究。至于为何在陆军中中国研究特别盛行,道理也很简单。因为陆军要进入中国内部,要“脚踏实地”地占领、蹂躏、支配中国,所以特别需要了解中国。海军在海上与舰艇作战、空军在空中与飞机搏斗,都不怎么需要了解中国。
横山健堂说,虽然明治初年日本的“志士”便把中国研究当作了当务之急,但真正的中国研究,要到“日清战争”(中日甲午战争)之后才有可能。因为在甲午战争之前,日本人鲜有深入中国内地者。有志于研究中国者,基本上不能亲自踏上中国土地,对中国进行切实的实地考察,只能通过阅读书本资料研究中国,而这样的研究,永远只能是隔靴搔痒。甲午战争后,日本人进入中国变得容易了,于是才有真正的“支那通”出现。横山健堂认为,第一个可称为“支那通”的人,应是福岛中佐:“独自骑马穿越西伯利亚而成为世界名人的福岛中佐,是最初的支那通。中佐是语言奇才,精通支那语,能够与支那人自由地交谈。”这个福岛中佐,即是在日本被称为情报战争之父的福岛安正,此人生于1852年,死于1930年。1892年2月,福岛结束日本驻德武官的工作,独自骑马,在零下数十度的严寒中穿越西伯利亚,轰动世界。福岛不只穿越西伯利亚,还穿越了蒙古草原和中国东北地区。福岛安正,并非如今天的旅游家,为“穿越”而“穿越”、为挑战极限而挑战极限,福岛是为了考察地形、搜集情报,为日本的对俄、对华战争服务。
横山健堂在这本1938年写的书中反复提及日本的“大陆策略”“大陆经纶”。所谓“大陆策略”“大陆经纶”,就是日本要成为东亚的主宰,日本要率领东亚国家对抗欧美。而成为东亚的主宰,主要是成为中国的主宰。所以,所谓“大陆策略”“大陆经纶”,按日本人的说法,无非就是“支那策略”“支那经纶”。横山健堂在书中有一段话,让作为中国人的我感慨万分:
只有在充分研究支那的基础上,才可能实现大陆策略。研究支那的国民性和地理状况,对于我国踏上亚洲大陆、掌握东洋霸权、谋求东洋永久和平,是第一要务,可是,日本人经二千年之久,都未成就这一伟业。明治以来,支那通的苦心,正在于实现这一目标。如今,日本进行着千古未有之圣战,看到皇军在支那作战如同在国内行军,我们不能不由衷地感谢支那通的热诚与努力。而现阶段,支那通中著名者,不能不首推松井将军。
横山健堂抱怨古代日本人未能及时实现 “大陆策略”“大陆经纶”,似乎二千年间任何时候日本想主宰东亚便能做到,实在可谓“热昏的胡话”。1938年的横山健堂,正在丧失常识、丧失理智、丧失理性。而这种精神现象决非只出现在横山健堂一人身上,应该说是其时日本朝野的普遍精神状况。正是这种近乎疯狂的精神状态,使得日本偷袭珍珠港,对美国宣战,最后一败涂地。
四读横山健堂写于1938年的《松井大将传》,我知道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人和事。但是,也遇上一些以前知道的人和事,这些人和事,此前是在别的书上读到的。在《松井大将传》中遇上这些人和事,便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中国著名的中日关系史研究者汪向荣的 《日本教习》一书,1988年由三联书店出版,2000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修订本。所谓日本教习,就是在中国的各级新式学校任教的日本教员。《马关条约》签订后,不仅有众多日本人来中国的学校任教,也有日本人干脆到中国办学校。在《日本教习》中,汪向荣指出:
日本人在中国办学校,最早的是荒尾精于光绪十六年(1890)在上海创办设立的日清贸易研究所,不过到1894年因经费无着而停办;这学校并不是以中国人为对象,而且创办的目的也和一般学校不同。(2)
汪向荣说荒尾精创办的日清贸易研究所不以中国人为对象,那么,是以日本人为对象了,是在中国办学校培训日本人了。日本人在中国办学校,专招日本人,果如此,事情本身便有点怪。汪向荣说,这学校“创办的目的也和一般学校不同”,但如何不同,没有说,可谓语焉不详。紧接着,汪向荣写道:
东亚同文会成立以后,就把在中国创办学校为任务,并以“开发中国人风气”为目的,专收中国学生;另外还设立了一些以训练到中国工作的日本人为对象的学校。(3)
据汪向荣说,在20世纪初叶,东亚同文会经营的学校有:福州的东文学社,创办于1898年,后更名为全闽师范学堂;泉州的彰化学堂,创办于1899年;彰州的中正学堂,创办于1899年;厦门的东亚书院,创办于1900年;南京的同文书院,创办于1900年,后迁往上海,并更名为东亚同文书院;天津的中日学院,创办于1901年;汉口的江汉中学,创办于1902年。这时期,由日本人在中国创办而不属于东亚同文会的学校,则有天津的东文学堂,创办于1899年;北京的东文学社,创办于1901年;南京的东文学堂,创办于1901年;上海的留东高等预备学堂,创办于1905年;此外在各地还有不少。汪向荣说:“这些学校里,除以中国学生为对象,校长由中国人担任以外,其他各职概由日本人担任。 ”(4)
横山健堂在 《松井大将传》中也写到了荒尾精。是这样写的:
支那研究的明星是荒尾精。最初,荒尾精在上海创办了贸易研究所,这虽是小小不言的事,但这个研究所招收的少数青年中,出了河野久太郞、白岩龙平等才俊。这个贸易研究所,后来变成了东亚同文书院。同文书院的业绩,是众所周知的,毋庸我在此细说。荒尾精实乃卓识之士,遗憾的是英年早逝。荒尾精本是陆军军人,曾任中尉。明治二十年前后,荒尾精辞去军职,深入中国,在汉口招揽志同道合者,其中之一的浦敬,据说十分杰出,可惜在新京(长春)遇害。浦与福田雅太郞将军是同乡。
横山健堂让我们知道,是荒尾精的贸易研究所变身为东亚同文书院。本是日本陆军中尉的荒尾精,在上海创办的贸易研究所,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情报机构。而后来的同文书院和日本人在中国各地创办的各种学校,除校长外,其他各职均由日本人担任,也可认为,这些日本人,除教务外,也担负着搜集中国情报,研究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和中国国民性的特殊任务。
甲午战争以前,中日之间的人员来往颇为不易。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后,两国的人员外来变得十分容易了,到了免除签证的程度。许多许多日本人来到中国,也有许多许多中国人去往日本。汪向荣在《日本教习》中说,当时日本政府对日本人移居中国大加鼓励,因而在日本形成了一股“清国热”。据统计,明治二十三年(1890)时,在中国的日本侨民总数只有863人,其中就有734人居住在上海。到明治三十二年(1899)时,就增至1725人,到1916年已有104275人了,二十五年间增长了一百二十倍还多。(5)
汪向荣强调了 《马关条约》签订后的十几年间,众多日本人来到中国,对中国各方面的现代化起了积极作用。任达则认为1898至1907年是中日关系的“黄金十年”,是近代中日的“蜜月”期,这十年间许多中国人到日本、许多日本人到中国,对中国迈入现代社会意义重大。横山健堂在《松井大将传》中,则从“大陆经纶”“大陆策略”“支那研究”的角度,回顾了中日间的这段“蜜月”:
把有为的军人源源不断地送往支那、开始支那研究、培养军人支那通,是其时的参谋总长川上操六的雄略……日清战争 (甲午战争)一结束,川上立即着手日俄战争的准备,实在显示了他的远见卓识。在向支那派遣人员的同时,也向俄国派遣人员。川上令其时的参谋大尉田中义一学习俄语,并很快将其派往俄国。川上考虑到,一旦与俄国开战,战场一定在支那领土上。到那时,即使不能得到支那的援助,至少要做到不受支那的掣肘。为此,要对支那采取怀柔政策……日本的军事顾问被送往支那,支那的少壮军人也到日本来留学。派往支那的军事顾问,全都成了支那通……随着日支关系的日益亲密,日本的军人支那通也层出不穷。支那的国民性,往往出乎其他文明民族的想像。仅仅通过读书,无法真正懂得支那的国民性,必须在支那实地生活和进行探险般的考察,才能得其要领。在我们的支那通中,有人甚至到过那种只须一块铜板便可住一晚的腹地,他们的艰辛由此可见一斑。
在这个中日关系的“蜜月期”,许多日本人,尤其是许多日本军人来到中国。他们到中国的通衢大邑,也到中国的穷乡僻壤。他们研究中国的地理,也研究中国的人文。他们研究中国的方方面面。他们对中国的“国民性”尤其留意。其时中国的军政要人、知识分子,有几人能像这些日本军人那样切切实实地研究中国呢?说这些日本军人比其时中国高谈阔论的军政要人、知识分子更懂得中国,似乎也有些道理。
中国的学者汪向荣、美国的学者任达,认为中日关系的“蜜月期”,许多日本人来到中国,促进了中国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这当然是不能否定的事实。但日本的学者横山健堂在1938年便强调,这期间许多日本人,尤其是许多日本军人来到中国,成为中国通,这使得后来日军侵入中国后,不像是在国外作战,恰如是在国内行军,这同样有道理。
五横山健堂只是从宏观的角度论述了日军中的中国通在侵华战争中的作用,没有具体的例证。我在这里不妨补充一个实例。
从 “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的一个情节说起。《沙家浜》(1970年5月演出本)第五场 《坚持》,演的是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等伤病员在缺粮断药的情况下在芦苇荡“坚持”着,忽然,“汽艇声,一战士上”。该战士向郭建光报告:“报告!湖面上发现汽艇!”郭建光答道:“哦!继续监视!”接着,郭建光命令叶排长:“带两个同志到前边警戒!”又命令班长和小凌“照顾重伤员”。随即命令大家“做好战斗准备”。于是,“众注视着汽艇声音方向,汽艇声渐渐转弱”。这时,到前边警戒的叶排长过来报告:“指导员,汽艇往沙家浜开去了。”郭建光分析道:“根据情况判断,鬼子是撤退了,刚才响了一阵枪,现在又发现汽艇……”叶排长接话:“汽艇,只有日本鬼子才有啊。”
鬼子的汽艇声,令这些新四军指战员十分紧张,这是因为,在江南的河湖港汊,汽艇是十分适用的作战工具。速度快,机动灵活,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都可以去。郭建光们藏身在芦苇荡,如果被鬼子的汽艇发现,那是绝对逃不掉的,所以,郭建光们听见汽艇声便高度紧张。1937年,日本人从上海登陆,便运来了汽艇,说明他们早就懂得在中国的江南水乡作战,汽艇十分重要,而他们也早就制造了大量汽艇,放在那里准备着。而这一点,可能与著名的冈村宁次有关。
曹聚仁在 《蒋百里评传》中写到过这样一件事:
“一·二八”以后,百里曾经和冈村宁次(日本战略家,“八·一三”以后指挥日军在华侵略的统帅)闲谈,冈村说到太湖地区作战,非使用橡皮汽艇在河面机动攻击不可。百里便向当局建议:赶快组汽艇攻防队,至少要有六百艘以上汽艇。哪知,我方尚未筹购,而“八·一三”淞沪战争发生,日军已运用汽艇控制河沼地区,迂回到福吴国防线后面去了。(7)
由此可知,运用汽艇在江南水乡作战,可能是冈村宁次的主意。很可能在1932年“一·二八”以后,冈村宁次便向日本有关当局建议准备充足的汽艇,而当局也采纳了这一建议。日本的汽艇终于在淞沪战争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淞沪抗战时,中国方面本来构筑了锡澄线和吴福线两条国防线阻击敌人向南京方面挺进。所谓锡澄线,即无锡到江阴一带的防线(江阴简称“澄”);所谓吴福线,即从吴县到常熟福山镇一带的防线。可是,打起来后,日军根本无须冲破陆上防线,只用小汽艇便把部队由水道运送到了防线后方。
黄仁宇在《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中也写到了汽艇在淞沪战争中的表现:
日军登陆后施行大小迂回,占领嘉兴、淞江,又以汽艇横渡太湖,直逼溧阳,更以一部兵力出安徽,经由广德、宣城及芜湖完成对南京之大包围……(8)
以汽艇横渡太湖的战术,冈次宁次至迟在五年前的1932年便想好了。冈村宁次之所以想到在太湖地区作战须有橡皮汽艇,是因为他也正是一个日本陆军中的“支那通”。
冈村宁次1913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到参谋本部任职。1917年到中国,在日本驻华武官处工作。1919年回国后,长期在陆军参谋本部从事中国研究。1925至1927年间,任北洋军阀孙传芳的军事顾问,介入中国内战。可以想见,当冈村宁次在中国,面对中国的山山水水时,总在想着,一旦有一天日军打入中国,在这些地方该如何作战。
冈村宁次是这样,其他的大大小小的日本陆军“支那通”也是这样。数十年间,当他们在中国的通衢大邑、穷乡僻壤游走着、打量着时,当他们付出一个铜板后躺在那满是臭虫跳蚤的床板上时,他们都在想着一旦有一天打到这里,该如何行动。宜乎终于真的打进来时,他们不感到是在国外作战,倒觉得是在日本国内行军了。
日本陆军军人到中国来研究中国,最初是不能穿着军服的,身着军服会受到百姓的攻击。横山健堂在《松井大将传》中关于此事的叙说也很耐中国人寻味:
日清战争虽然以日本大胜、获得巨额赔偿告终,但战争发生在万里长城以外,支那人中仍然有许多人不知道日本的强大。日本军人仍然不能身着军服进入支那内地。见到身着军服的日本人,支那人会采取投掷石块一类的攻击行动。日本的军人身着军服在中国内地活动而不受攻击,始自明治卅二年。这一年,现今的井户川辰三将军以大尉的身份被派驻重庆。溯扬子江而上到达重庆的旅程,艰辛异常,但是,大尉是身穿帝国军人的军服堂堂正正地进入重庆的,一路上没有受到投掷石头一类的攻击。
明治三十二年,就是1899年。1899年时,哪怕是重庆这样的腹地,中国人也都知道了日本的强大,因而不敢向日本军服表示不满了。这让我想到鲁迅在写于1934年的《从孩子的照相说起》中说到的自己的孩子的“遭遇”。鲁迅说,自己的孩子“健康、活泼、顽皮”,“但那健康和活泼,有时却也使他吃亏,九·一八以后,就被同胞误认为日本孩子,骂了好几回,还挨过一次打——自然是并不重的。这里还要加一句说的听的,都不十分舒服的话:近一年多以来,这样的事情可是一次也没有了。”(9)1931年的时候,上海的中国人还敢对疑似日本小孩的孩子骂上几句,甚至还敢“并不重”地打几下。(那打,也就是做做样子,冲着孩子表示对日本的愤怒而已!)而到了1934年,日本的强横比几年前更甚,于是上海的中国人,连对疑似日本小孩的孩子,也不敢横眉怒目了。
六横山健堂的《松井大将传》中,让作为中国人的我感到心痛、感到“有趣”,感到不知是应该心痛还是应该感到“有趣”的事情,有许多,再说几件。
横山说:“这回的圣战中,在南支那,竟有中国人问日本兵到中国来是与谁打仗,令日本兵惊讶得合不拢嘴。”并且感慨地说,由于中国太大,任何大战发生时,都有些中国人不知国内正在进行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大战。想一想,横山说的的确是事实。任何时候,都有些中国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横山强调了在淞沪战役中,日本飞机的威力。从8月23日开始,在大场镇、真茹、北新泾一带,每天都有百架以上的日本飞机在空中盘旋,它们到处投掷炸弹,用机枪向下扫射。它们终日不停地投弹、扫射,不给中国军队丝毫喘息之机。到夜晚,便发射照明弹,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以使投弹和射击继续进行。这样做的目的,是消灭中国军队的战斗力和阻止增援部队的到来。中国军队,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日本飞机的压制之下,每天只吃两顿饭,早晨五点左右一次,傍晚六点左右一次。有时候,甚至一天只能吃一顿饭。由于白天根本无法活动,中国军队只能在夜间行动。日本军队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发动攻击,中国军队则只能夜间袭击,所以,中国军队能够行动的时间,充其量只有日军的一半。中国军队往往在夜间吹着唢呐、敲着大鼓袭击日军。淞沪一带小河小溪与堑壕纵横交错,双方战线也是交相混杂,甚至有敌我处于同一战壕的事情发生。有过这样的事:日本士兵在战壕中睡觉,早晨一睁眼,发现身边睡着中国士兵。这个时候,谁先睁眼谁便是胜利者。
横山在书中写了一个“笑话”。一支日本军队在激烈战斗后,又累又饿,都想吃点甜食。但都知道是妄想。这时,有士兵报告,发现了一座糖山,所有人都以为是说笑话,都笑了。但过去一看,真有一袋袋砂糖堆积着。原来,中国军队用成袋的砂糖构筑工事。横山健堂说的这件事,与黄仁宇在《从大历史角度读蒋介石日记》一书中说的一件事形成对照。黄仁宇说,淞沪战事紧张之际的9月24日,蒋介石曾手书宋子文以麻袋“交南市朱逸民五万只,南翔第六师转陈辞修五万只,其余三十万只皆运苏州交顾墨三兄可也”。黄仁宇议论道:“如是许多麻袋有何用场?视其下令日期及指定之交纳地点,似为准备填塞泥沙作为巷战之用,然则此项外置,不由军需军械人员筹办,亦不经参谋设计分配,即由统帅决定,麻袋又不在后方购买向前输送,而在租界内采办,似此种种举措均超过常情。主要原因为缺乏经费预算及交通工具,而此时宋子文则为资源委员会之副委员长,而又以中国银行董事长之身份,在上海外滩置有写字间,所购麻袋可以朝发夕至。”(10)调配构筑工事的麻袋这等事,居然要最高统帅亲自谋划,可见蒋介石这仗打得何等艰难。而竟然用砂糖代替泥沙,只能理解为情况紧急,把某处仓库里成袋的砂糖直接运到了战地。
还是回到横山健堂反复强调的 “支那通”问题。《马关条约》签订后,中国也有许许多多人去往日本。中国去往日本的人,肯定远远多于日本来到中国的人。日本人可以研究中国,可以为研究中国而深入那种一块铜板便可住一晚的荒寒之地,那么,中国人当然也可以研究日本。然而,到日本的中国人,似乎并没有多少人有研究日本的兴趣,按鲁迅的说法,他们到了国外,往往只是每天关起门来炖牛肉吃。1931年“九·一八”之后,中国人才觉得应该了解日本,于是,期刊争发研究日本的文章,多家书铺宣称要出版研究日本的小册子。这促使鲁迅写了《“日本研究”之外》一文。鲁迅说:
怎么会突然生出这许多研究日本的专家来的?看罢,除了《申报》《自由谈》上的什么“日本应称为贼邦”,“日本古名倭奴”,“闻之友人,日本乃施行征兵之制”一流的低能的谈论以外,凡较有内容的,那一篇不和从上海的日本书店买来的日本书没有关系的?这不是中国人的日本研究,是日本人的日本研究,是中国人大偷其日本人的研究日本的文章了。
当日本人打进来了,中国人才觉得要了解日本,但是,除了低能的谩骂外,便只能剽袭日本人的日本研究充作自己的日本研究。所以鲁迅说:
在这排日声中,我敢坚决的向中国的青年进一个忠告,就是:日本人是很有值得我们效法之处的。譬如关于他的本国和东三省,他们平时就有很多书……关于外国的,那自然更不消说。我们自己有什么?除了墨子为飞机鼻祖,中国是四千年古国这些没出息的梦话而外,所有的是什么呢?(11)
七八十年过去了,情形有了根本的改变吗?那些动辄声称要打到东京、荡平日本的勇士们,你们了解日本吗?你们研究过日本吗?如果还没有研究过,那打算什么时候开始你们的日本研究?
2015年11月20日星期五凌晨
注释:
(1)见陈安吉主编《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安徽大学出版社1998年1月版,第132页。
(2)(3)(4)(5)汪向荣:《日本教习》,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7月版,第68页,第68—69页,第69页,第68页。
(6)【美】任达:《新政革命与日本——中国,1898—1912》,李仲贤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3月版,第78页。
(7)曹聚仁:《蒋百里评传》,东方出版社2010年1月版,第71页。
(8)(10)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九州出版社2008年1月版,第137页,第145—146页。
(9)见鲁迅《且介亭杂文》。
(11)见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