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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随笔乌蒙山记

2016-11-25雷平阳

广西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麻风病天坑红色

彩 虹

时间一直在消灭生命,我们也站在被它消灭的队列里,我们却如此地热爱它、珍惜它,向它一再地妥协,缴械投降。与那些被处以极刑的死囚有别,死囚没有机会继续行使爱与恨的权利,否则,我们所保持的对时间的态度,就等于他们在死去后的漫长时光里,心怀畏惧却又痴迷地爱上了刽子手和其手中的屠刀。我们不曾与时间交火,也没有与它赛跑,令我们无比头疼的是,季节和年份的划分以及钟表制造,时间从来没有现身,都是我们单方面的行为,它仿佛是人们臆想出来并悬在自己头顶上的国王的宝剑,我们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并把末日带到哪儿。它是不能反对的,它像圣徒们最后的晚餐,任何人都知道背叛意味着什么;它是鸟儿最后的天空,自由的飞翔一直存在着边界和终点;它其实就是我们自己安插在生命流程中的死神的丧钟,左手想让它停止走动,右手则在帮它拧紧发条。

在镇雄县乌峰镇街边的一个猪脚米线摊上,呼吸着呛人的煤烟,我和几个外省诗人,一边讨论着尹马和王单单诗歌的空间问题,一边抱怨着初冬时候湿冷而又乌烟瘴气的鬼天气。

朱零说:“这猪脚有肉的味道,真香,我们一人再来一只猪脚和一钢化杯雨河酒?”时间已是午夜,街道上的行人都拖着自己或长或短的影子,他们多数是些醉了的酒徒,人和影子都在飘荡、挣扎、手舞足蹈,让人很难分清哪一个是人哪一个是影子。他们从我们身边走过,或浮或沉的脚踩在泥泞中,溅起来的泥浆,落到了我们面前的木桌上和土碗里。其中一个,听见朱零的话,一屁股就坐到朱零旁边,摇晃着脑袋,大着舌头,对朱零说:“来,来,来,兄弟,我陪你,一定让你喝高兴!”朱零也不拒绝,猪脚和酒一上来,两人便称兄道弟地喝上了。

朱零问那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很诧异地望着朱零:“什么?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朱零以为碰上了借酒撒疯的家伙,但还是耐着性子问他:“那我怎么称呼你?”

那人答:“人们都叫我麻风病。我的名字就叫麻风病。你就叫我麻风病就行了。”

我们没心没肺地坐在旁边看着,相信这近乎荒诞的酒局里有一张底牌,但谁都不知道这张底牌藏在哪儿。就我个人的审美和想象力来说,一群外省诗人出现在午夜的街边,这是合理的,一个自称“麻风病”的酒鬼旁逸斜出,突然成为酒桌上的主角,则显得十分诡异了。按照以往的叙事习惯,即使要在故事中的午夜的酒桌上安插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人,我喜欢选择蒙面人、梦游者、饿死鬼、盗墓贼和哑巴,他们中的任何一种人,都有助于文字空间的开拓,可以让我肆意汪洋的想象不拘泥而又合乎逻辑。“麻风病”不在我的阅读和写作的经验范围内。1999年冬天在世纪之交的鞭炮声里,阅读保罗·布兰德与菲利浦·扬西合著的《疼痛·无人想要的礼物》一书时,我看重的也是医生对希波克拉底精神的践行与思考,只是顺带着用目光扫描了一下具体的病症和具体的麻风病患者。该书认为,疼痛感是人类最卓越的特权之一,无人想要,可它一旦消失了,生命将会变得更加可怕。没有了疼痛,你可能会取自己的血去画画,你可能会毫不吝惜地剁掉自己一只被诅咒过的手臂。有很多的可能,都源于你患上了“无痛之症”从而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了一堆垃圾。在这本书的文字中间,一位印度病人用裸露在外的胫骨奔跑,白骨扎进土里,小石子和树枝则塞满了他的骨髓腔,他还为自己奔跑时的速度如此之快而自豪,对随之而来的截肢手术非常漠然。他一点儿也不痛,因为他是一个麻风病患者。

“麻风病”频频与朱零碰杯,不时也把目光转向我们,嘴巴里叫着:“喝,喝,你们干吗不喝?”说完,也不管别人喝不喝,自己就大大地喝上一口。看样子,他的年纪在四十五岁左右,一脸的肉疙瘩,穿着一套很少有人穿的中山服,衣领和袖口都破了,鼓鼓囊囊的胸袋里似乎装着一包香烟和其他什么杂物。他双手握住猪脚往嘴巴里送的时候,我看见他的两只手掌总共只有六个指头。那一瞬间,我承认我的脑袋里有一只鞭炮炸响了,因为我意识到与我们同桌饮酒的这个人,他可能就是一个麻风病患者,至少他有过麻风病症史。当然,我没有愚笨到害怕就此感染上麻风病的地步,但忽然来临的恐惧促使我心生恶念,我决定试一下,看他还有没有痛感。《疼痛》一书中的布兰德医生,因为劳累导致脚跟神经过敏而丧失痛感,遂怀疑自己感染了麻风病。一天晚上,他把一根缝纫针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脚跟。令他欣喜的是,当缝纫针扎进脚跟时,“我从来未感觉到像疼痛那样鲜活、麻酥酥的快感……我祈祷,感谢上帝赐予的疼痛……”

手上没有任何尖锐的器物,我只好耐心地等着“麻风病”啃猪脚。当他把猪脚骨头扔到桌上,不等他又去与朱零干杯,我迅速抓过猪脚骨头,狠狠地就打在了他伸向酒杯的右手上,嘴巴还嚷着:“嗨,你看,骨上还有这么多肉,啃光掉,拿去,啃光掉!”令我心安并快乐的是,这一次击打,“麻风病”发出了一声尖叫,还一脸怒容地望着我。如果不是朱零及时端起杯来叫他喝酒,难说他会站起身来,以酒鬼的方式向我大打出手。在镇雄街边长大的诗人王单单,在总结什么是“镇雄精神”时,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镇雄精神,就是镇雄人“拿起笔杆子上得了庙堂,拿起枪杆子战死在沙场”。我很清楚,“麻风病”之所以因酒而克服了血性,为了与朱零斗酒而没有与我火并,主要是因为体内暗藏的那个酒坛子,闲置多年了,酒还没装满,酒精还没有被血液的火焰点燃。

散伙时,天都快亮了。我与“麻风病”约了下午在“古芒部”茶馆见面。他的醉态夸张,但在看我的时候,那一束冰冷的目光告诉我,他没有醉。

在乌蒙山中,有这么一个风俗:大年初三,人们都不能到野外的江河与溪流中去取水,甚至水井里的水也不能碰,因为这一天,是属于麻风病人的。麻风病人也要过新年,初三日,传说中的“癞子之神”,他会从山洞中走出来,到水里去清洗自己满身的疮口和疤痕,天下之水都是脏的,谁一旦饮用或用这一天的水耕地和清洗衣物,谁就会患上麻风病。所以,初二的那天,人们不管是沉溺于喝酒,还是忙于赌钱,都会抽出时间,担水把水缸和木桶灌满,初三,除了家中之水而外,任何水都不敢沾手。把一年中最珍贵的日子之一划拨给麻风病人,可以看出麻风病在这一区域的流传之广和染病人数之多,亦可发现人们心底隐藏着的巨大恐惧及残存着的一点点慈善。在我的记忆中,听说过很多乡野中处置麻风病人的事件。有的麻风病人被儿女强行装进棺材活埋,有的被邻居放火烧死在家中,有的被人偷偷地装进特殊的器物抛弃在荒无人烟的山丘或山洞,有的则一生被家人关禁在屋底的地窖……死亡,需要足够多的体面与尊严,它不能是别人强行送来的礼物,更不能是别人体现集体意志的利器下的白骨,它的个人性只有上苍才能染指。因此,我听得最多的麻风病人之死,是自杀。自杀的形式多种多样,其中被采用得最多的,还是跳进无底的山洞,自绝于世界。

开你家门,

打你家狗,

跟你家要碗老甜酒。

你不给,

我不走,

一直守在你家大门口。

这是一首镇雄儿歌。当它由一副沙哑、低沉的中年男人的嗓音唱出来,它已经不再是儿歌。歌声甫一结束,我听见茶馆的服务员开始用尖厉的声音,驱赶着一个上门乞讨的人。那人似乎在哀求,服务员不为所动:“滚开,你再不滚开,我要喊人了!”

“喊人?你喊啊,喊来把老子杀了!”上门乞讨的人嗓门突然高了起来,“老子正愁着死不掉呢,今天倒要看看你能喊来什么人,看他敢不敢把老子杀了,老子今天哪儿也不去了,非死这茶馆门口不可!”随后,甲乙双方陷入了漫长的寂静。我大抵能想象出两张狰狞的脸,四只怒目,僵持住了,谁都不让谁,同时又都在想下一步该如何开口,都在盼着最好有一个人及时出现,表象上调解,实际上做自己暗中的支持者。他们谁也没再说话,代表第三方的人也没从地下冒出来。我合上手中的书,喝着茶,静候着,看这场声音的戏剧该怎么收场。有一阵,我也觉得自己应该走出包厢,到茶馆门口去,分别把他们拉开,可我一直没有站起来,心里甚至希望他们不要戛然而止,应该把自己最犀利的足以让对方胆寒的话全部喊出来。事实上,最终的结果也许是双方都咽了一口唾沫,分别收起脸上的怒容,各做各的事去了。我想象中定格下来的对峙画面,像闪电那样仅仅存在了一瞬间。

茶馆的楼下就是街道,两边尽是杂货店、小餐馆和服装店。这些铺面的门口又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地摊,地摊前人来人往,汽车和电动车在人流里拼命地响着喇叭。我坐在窗口,百无聊赖地数着穿白衣服的人数。我想,等到数到一百个,我就去数穿黑衣服的人数,黑衣服的人数到一百,我接着数穿红衣服的人。如果数累了或不想数了,我就接着读书,直到街上的人散去,茶馆关门了。这次随身带着的书,是一本《横江匪事集》,出自一个籍籍无名的乡村写作者之手。与众多的志办图书有所不同,这书全部是土匪临死前的口述,没有舆论导向,也不讲究叙事策略,清一色的信口开河,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许多故事或突然横空出世,或在节骨眼上急刹车,让人一看就知道,那些讲述者尽管有所保留,但目的只在于借这个机会把心里的话一说了之。在这些故事中,暗探、带头大哥、贩夫走卒、戏子、地痞、游击队员、和尚、懒汉和不明身份的人,死去或活着,互相穿插,张冠李戴,乱七八糟地组合成了一个穷途末路而又活力四射的旧社会。从一个个口述者的语气中可以看出,他们并不向往秩序井然、克己复礼的生活环境,他们就喜欢在一个没有底线和约束的烂江湖里鬼混。书中的一个故事,讲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四川宜宾的一群妓女乘船逆江而上,探访一个个土匪窝,动员大家有劲别在女人肚皮上施展,是男人就得去参加长沙保卫战。多数土匪窝的人取笑她们,强奸她们,但她们并不气馁,穿上衣服,花枝招展地又去了另外的土匪窝。最后,在一个土匪窝里,这群妓女豪气干云,与一群土匪喝喜酒,拜天地,发誓夫唱妇随扛起枪杆去与鬼子拼命。结局却很不幸,他们乘船顺江而下,行至自贡地界,船翻了,只有几个水性好的人侥幸逃生。

书中也收入了一则关于麻风病患者的故事。一个匪首,为了与民国云南省政府组建的滇东护路大队抗衡,夺取中原入滇之路的控制权,下了血本在川滇交界区域招兵买马,恶狠狠地抢占道路两边的关塞和山头。在他的队伍中,有一个中队叫“麻风决死队”,队员全是早期麻风病患者。在与滇东护路大队的一次次交火时,这个中队总是让对方闻风丧胆。他们不怕死,打断了他们的手和脚,他们仍然不会

倒下,还能继续搏命……

茶馆关门,已经是晚上十点左右。我出门时,终于看见了那个唱儿歌的乞讨者,他就坐在茶馆的门外,还在低声唱着那首儿歌。“麻风病”没有出现,我决定再去夜市看看,不知道能不能碰上他。

墨西哥有句民间谚语:“他们试图把我们埋了,但不知道我们其实是种子。”可对于天坑底部麻风村里的人们来说,他们真的一度被埋葬了,而且他们不是种子。

“风麻病”说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这不是谎言。麻风村里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有过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出生的。他们没有床位,没有编号,也没有医生和护士按时来给他们进行检查,督促他们吃药,他们就是他们自己的祖先或儿女,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或死神。在他们记忆的源头上,那是一个近乎混沌未开的时空。当人们发现他们可以用快刀剁下自己的手指以供别人取乐,而且他们身体的很多部位正在腐烂而他们一点也不在意的时候,特别是当人们洞察到他们的心灵已经死了,像用钉锤从木头中取出生锈的铁钉那样,他们就被医生和民政干部从火热的生活现场,连根带蔓地剔剥出来了。把他们安顿在什么地方才不至于把病症传染给别人?飞地、禁地和山洞都已经住满了革命者和躲避革命的人,悬置在空中的阁楼尚未建成,通往月亮和火星的栈桥还只存在于诗歌作品中,人们一时想不出来,应该把他们送到哪儿去。最先想到天坑的那一个人,其实他最初想到的是火焰和天堂。他在办公室里拍脑袋,长吁短叹,急得团团乱转,最后才自言自语地说:“唉,真想把他们一把火烧了,直接送到天堂去!”没想到,“天堂”这两个字,从他的舌头上慢慢滑出的一瞬,这位仁兄突然眼前一亮,迅速想到了天坑。天堂和天坑都是没人亲身去过的地方,天堂不知道在哪儿,天坑则就在距县城不远的乱山丛里。

当年运送麻风病的人,要么死了,要么继续保持着沉默。可以想象,由于担心传染,这些麻风病人差不多是被锁进棺材一样的器物里,从不同的乡镇,以不同的运输工具,很快就被运送到天坑旁边。人们先是往天坑里扔石头,确认天坑是有底部的,不是无底洞,特别是当他们扔下去的石头还惊起了一群群飞鸟,他们就往天坑里扔下了玉米、水稻、土豆和各种蔬菜的种子,同时也扔下去了一批农具和很多的阿司匹林及一些止痛与消炎的药。然后,他们把麻风病人装进了竹箩筐,又再把竹箩筐系到一根根长绳子上,这才轻轻地、慢慢地把竹箩筐垂直地放进了天坑里。开始的那几年,有人按时来到天坑边,像天女散花那样,往天坑里撒放药物,后来,见天坑里无声无息了,人们慢慢地也就把天坑和天坑里的人们忘记了。天坑里升起的炊烟,没有人看到,看到的人们也装着没有看到。那些年头,人们忙着破“四旧”、“学大寨”、“三反五反”、“躲饥荒”、“反右”、“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把阶级斗争进行到底、反击“右倾翻案风”、揭批“四人帮”……天坑之上,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人们的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大脑里的想法,全都被放到熔炉里和照妖镜里,一一地进行锤炼和甄别。有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变成了自绝于人民的垃圾,也有很多人百炼成钢,成了时代的中流砥柱。

时间和时代,它们忘记了天坑。天坑里风平浪静。天坑上面的人,谁也没有想到,天坑里有一个溶洞,里面不仅吹出清风,还有一泓溪水流出来,浇灌着天坑里的一片沃土。这些遭到鬼神诅咒、被世界彻底抛弃的人,本能地搭起一座座窝棚,开始用露出白骨的双手垦荒种地,顽强地把残肢断体存活了下来。一个未解的谜团也因此出现了,这些有着扁平的鼻子、没有双眉和时刻都可能失明的人,除了早期服食从天而降的简单药物之外,没接受过二乙酰氨苯砜之类的任何药物治疗,但他们的病症竟然奇迹般地不治而愈。医疗与人道问题变成了八卦问题。当他们在天坑里组成家庭,生儿育女,或以家庭的方式静候着病症的消亡,或以天伦的快乐化解着天坑里的孤独,时间与生命的对峙关系,也迅速地幻变成了一个独特的社会,并上升为上苍对他们的体恤与恩赐,停止下来的时间让他们避开了更多的苦难。所以,当天坑之上的世界稍稍平静,他们更从天坑的底部凿石筑基,于绝壁之上修了一条小路,通到了世界上。他们没想过一定要向世界重新报到,更没想过要以道义和弱者的身份占领人性世界的制高点,就连重拾做一个常人的尊严他们也未必想过,他们只想让自己的子女有一间上学的教室。但当他们的头颅从天坑里冒出来,他们还是把世界吓了一跳。世界没有饶过他们,时间和疾病却把砍向他们的刀剑收了起来。

一个从天坑里背着书包上来的少年,向我描述过他第一次看见彩虹时的情形:“我以前只知道天空是个窟窿,太阳和月亮总是一闪而过。我不知道天上还有这么美丽的彩桥,第一次从天坑里出来就看见了它,我向它疯狂地跑去,结果自己不小心撞在了一棵树上……”这个少年,我视其为时间的孩子,他从母亲的子宫里平移到时间的小腹中,经历了漫长的孕育期。他对高山、大河、田野、云朵、彩虹、地平线和市集有着天生的朝圣之感,这是上苍给他的基本人权,但他可能永远也不可能明白,如果他的父母以及邻居没有被扔进时间的黑洞,继而躲过了焚毁之厄,对他来说,他所看见的一切都会是子虚乌有。所谓时间的孩子,也只能是一个想象中的人物。

把一群人死里逃生的福报,归功于游离于时代之外的时间和空间,可以让很多人拒绝忏悔,甚至会让那些具体的执行者感到自己才是这群人的恩人。在《疼痛》一书中,苏格兰医生罗伯特·洛克兰把防治麻风病的斗争核心确定为“一场宗教运动”,发起了“一场反对流行日久的社会对麻风病患者施以污名的运动”。他雇用两位麻风病患者在他家里工作,一个做他的私人厨师,另一个做花匠。同样,有着“麻风病学之父”称号的挪威医生丹尼尔·科尔内留斯·丹尼尔森,为了实验,他将麻风病媒介物分杆杆菌,通过皮下注射注入自己和四个同事身上,结果发现他们五个都没有染上麻风病。与之相反的是,到了1985年,《疼痛》一书的作者保罗·布兰德来到中国南京,发现大多数医生出于害怕仍然不敢医治麻风病。当中国医生看着布兰德拥抱麻风病人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人们坚决不相信布兰德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曾经染上麻风病的人。麻风病的“污名”仍然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中国大陆的上空。

时间替一些人开脱了罪责,让有罪之身获得了一颗安稳之心。但从那个自称名叫“麻风病”的人拒绝与我再次面谈这一事件上可以看出,时间延至2014年秋天,“天坑事件”仍然不是一个可以公开谈论的话题。“三不朽”人物王阳明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我们的心中仍然还有破不了的贼,还有承担不起的麻风病的污名之累,亦存在着对某些暴行和心头之病的掩盖与讳疾忌医。在从镇雄辗转贵州毕节乘飞机返回昆明的途中,我一直在想,当总是以扼杀我们为荣的时间终于对我们网开一面,既给了麻风病人渡过死亡之劫的天赐之机,又给了我们审查和修正自己行为的巨大空间,我们有什么理由仍然把天坑视为死亡的深渊?它就是超现实主义的桃花源和乌托邦,那些时间的孩子,他们的未来不该继续在午夜的街头放浪形骸,也不该仅仅颤抖于大自然的彩虹之下,他们也许一时难以娶一个医生的女儿为妻,但人性与世道的彩虹,再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他们。

分身术

人们都不相信我有分身术,一个我在昭通城里代人写诉状,另一个我则在镇雄县图书馆里查找古芒部的史籍。他们说,这里面肯定有时间差。有人还说,我是在镇雄县的图书馆里睡着了,梦见自己在昭通城里代人写诉状。我以前总是忍不住要辩解,现在迷上了沉默。看见我沉默,他们就更加相信我没有分身术,分身术对他们而言只指向肉体,灵魂出窍或借尸还魂不在分身术的范畴之内。如果我在昭通城《共赴国难》的雕塑下抄写战死者名单,同时又借用诗人王单单的身体出现在镇雄县的乌峰山上,他们就会说,虚假的把戏之所以难以揭穿,原因在于两具肉身不仅变成了假象的制造者,而且乐于捍卫假象,谁都不会站出来公开说出真相,承认两具肉身客观的分离。

人们都落入了自以为是的俗套中,不相信人与人之间肉身的借代与共享关系,就等于掐断了思想、信仰和挚爱的交流渠道,让人彻底沦为收受不到任何信息的个体。因此, 每一个人都进入了空前绝后的孤独暗夜,丧失了语言、交欢和繁衍,也没有了苦心经营了几千年的文明、庙堂、民间和公共空间,只能沉浸在一个人的小世界中,就像生活在一具漆黑的棺木中。只能独自猖獗,让内心的狮子替自己挖掘墓穴,让大脑中孤绝的大象给自己举行葬礼。目睹着这样一个怪力乱神的人世,我一边坐在广场上书写投降书,一边在摩天大楼的顶上修筑一座人人都能看见的灯塔。

癸巳年以来,在红庙旁边的一间玻璃房里我足不出户,并进一步地将自己关锁在《三国演义》的文字烟云中。我很清楚,身在乱世,处处孤峰绝境,脚下的土地也会移动、开裂,金沙江两岸的骨架每天都会重新活过来,拿起刀剑和断弓,与诸葛亮的大军决一死战。是的,不是别人,我就是那个被抓捕了七次的野蛮人孟获。人们说,我是一个一再背信弃义最终又在强权面前服软的人,只有个别与我一样生活在乌蒙山中的人,才会觉得我只是在同一条绝路上走了七次。如此贫瘠的一片土地,为了支持自己的穷兵黩武,诸葛亮挥师而来,只为掠走能够掠走的一切,而且,他还诛心,要每一颗人心都为他而怦怦怦地跳动。那山谷中的一次次大杀戮,只要我一闭上眼,就能想起尸首填平山谷的场景,只要我一睁开眼,血水就会从眼眶里流出来。反抗强权和背叛强权,让我们付出了双重的悲惨代价,并且一次次重复。守护自己的毒蝇小国,我们的行为,到了史家和时间的笔底,全都被歪曲了。七次抓捕,他又七次将我释放于山野。行走在回国的山梁上,望着滇东北的落日,没人知道我的屈辱与孤愤。几乎每一次我都想从悬崖上纵身一跳,以求彻底的解脱。活下来,重招残兵再反,只是不想在自己的国家里做亡国奴。他每一次割走一块我心上的肉,切到第七刀,我心上没肉了。我并没有归顺于蜀国,在第七次的归途中,我用马鞭将自己吊死在群山之巅的一棵松树上。人们改写了历史,利用文字让我遗臭万年。

这会儿,我从《三国演义》中脱身出来了。玻璃房子的外面,早晨的阳光下,昭通城就像黄金打造出来的一样。我得走到街道上去了,于是,拉开了房门,下楼,沿着红庙旁边的一条小街,兴冲冲地走到了清官亭公园。公园里有一副我手书的楹联:“门前一湾金沙水,我当五湖四海看”,字意取自吴希龄先生。我觉得这位仙逝的老人,给了我太多的风骨和气象,我是他的转世灵童,是他分身于人世上。

落 日

读过清代云南诗人陈佐才写落日的一首诗。他说,太阳从天空落向大地,是为了反过来把天空照亮。要表达这样的诗意,诗人必须参透天机,洞悉太阳的想法,有一颗玉皇大帝的心脏。

2014年8月3日下午,昭通市鲁甸县发生六点五级地震,造成了六百一十七人死亡和一百一十二人失踪。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我从北京辗转赶到了作为震中的龙头山镇,混迹在准备撤走的救援志愿者中间。一个个村庄,像被恶童捣碎了又抛弃在垃圾堆里的积木房。折断之后胡乱上翘的那些木头、钢筋和砼构件,则像受到暴力猛然袭击而殒命的死难者外露出来的锋利的骨头。我没有见到任何一具尸体,身体的本能感受,又让我觉得散发着腐臭的空气中,有一个个阴魂在拉扯自己的衣角。在一座凌乱的废墟上,一位年轻的母亲木偶一样坐着,目光寒凉,瞳仁后面有座冰山。我问她:“你为什么不离开?”她木讷地说:“儿子还埋在下面……”

那时候,我看见了废墟上面的落日。它是血红色的,无光,肃穆、悲悯而又遥远。这样的落日,它往往出现在一部部伟大史诗中灭亡与新生更替时的结尾部分。偶尔,它也出现在暗黑之书的开篇,从白日梦里醒来的人们,总会把日落误认为日出。坐在年轻母亲旁边的另一座废墟上,我久久地凝视着它,希望能找到它迟到并转瞬即逝的原因,以及它与灾难现场,为什么总能向人们提供一再地重复的暴力美学的依据。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它就静静地从天上走到群山后面去了。

时间史上,8月3日这个日子,435年,君士坦丁堡主教聂斯脱里被狄奥多西二世流放埃及;1492年,哥伦布第一次远航;1904年,英国军队侵占拉萨;1923年,鲁迅先生出版小说集《呐喊》;2008年,苏联流亡作家索尔仁尼琴逝世……也许还有更多的大事件发生过,但都被不同的文字抛弃了,封存于我们不可能重新返回的黑暗空间内。也许只有落日在它离开人世之后,才能发现并照亮它们,给它们一份来自上苍的世俗的平等与尊严。

失踪者

他孤单地生活在片面

偏激的场所中:一条决绝的单向街

或者一座废弃多年的寺庙

不想再与过去发生任何联系了

不与人见面,不结盟

不开口,不写信

他只想做一个现世的孤儿

与自己最好的人

也保持距离和沉默

那些他敬畏的偶像,他想前往的

地方,他只依靠沉思默想

聊以温暖日渐冷却的血

但也拒绝交出灵魂,仿佛

他已经不存在了。以前的他

激烈、尖锐,却如岩浆戛然凝固

就连他笔底下正在塑造的人物

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人世

他就剩下自己了

纸页上自问自答的时候

当他发现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声音

他讨厌它,否认它

在内心,他并没有原谅

损害过他的那些语言、暴行

和伪善,它们偶尔还会令他难受

他总是用酒去平乱,醉了

便在书架背后倒头就睡

这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问题

他就是一个失踪的家伙

自己都觉得自己死去很久了

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一副亡灵的样子

上面这首诗《失踪者之歌》,我写的是一个主动失踪的避世者,他的“失踪”是个人可以决定的,是有着隐秘甚至违禁的快乐的。鲁甸地震,公布出来的资料显示,有一百一十二位失踪者,他们单列于死亡人数之外。对这一百一十二位“失踪者”,我一直充满了同情和期待,期待他们中间的大多数甚至所有人,因为千奇百怪的原因在地震那天悄然外出了,然后又从不同的地方突然回来,让冰冷的统计数字一再地减少,直到清空。他们比死亡数据中的那一些人更无辜,没有任何依据证明他们是活着还是死去了,而且他们还让自己的亲人,怀上了一个个永远不会诞生的婴儿。有可能活着,不排除已经死亡的可能性。当搜救工作停下来,搜救都已经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同时也客观地告诉了人们,那些失踪的人回不来了,他们被封存在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却没有人也没有任何机构敢于承认他们事实上的死亡。他们被主持地球板块运动的神秘人物秘密地处决了,任何祈祷、哀求和侥幸心理进入了漫长徒劳的程序。这程序是失效的、务虚的,但会持续到人类灭绝的那一天。这与任何伟大人物的失踪是一样的,如果放弃对他们的踪迹的寻找,所谓人道主义乃至集体主义,却会受到必须的质疑和拷问。因为匿名者、草民、匹夫,只能用他们的“失踪”,才能考察出生者对生命的尊重与轻蔑。他们是在成全我们的德行,不是在为我们开出没有生死概念的数学难题。

关于“失踪者”,估计很少有人觉得它是一个不错的话题,尽管它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原因是我们早已将坐在审判席上审判别人当成了天经地义的事,一旦轮到我们受审,而且我们语无伦次,我们就会翻供,就会觉得自己作为真理的持有者,现在所受到的凌辱其实就是对“人间法则”的颠覆。鲁甸地震是2014年8月3日,时间往前推一年零八个月,也是在乌蒙山中,一个名叫赵家沟的村庄刚从睡梦中醒来,村子后面的山坡突然从天而降,巨大的山体把村庄掩埋了。村庄里的人,很多都外出打工去了,但大型机械和众多的救援人员还是从山体下面刨出了严重受损的四十六具尸体和两位幸存者。除了搜救人员和殡仪馆职工,其他人都不知道那些 “严重受损”的尸体被损害到了什么程度。可以想象,山体和大型机械之于血肉之躯意味着什么。不可以想象的是,这些尸体在没有亲人在场的情况下,我们是怎么去辨别的,进而确认这是某某,那是某某。如果我们把甲的头颅、乙的腰身和丙的四肢组合成一具尸首,他(她)是谁呢?死都有可能是在没有丝毫痛感和恐怖的情况下就转移了寄存自己肉身的世界,没有一声呼救,也不觉得自己要与人世举行一场告别仪式,死神是带着天空而来的,人间被压进了泥土中。一个故乡和留在故乡的亲人瞬间被埋葬,当外出的子孙们以风一样的速度赶回来,准备在这幕让人肝肠寸断的悲剧中扮演自己的主角角色,到了现场,他们才发现自己变成了群众演员和旁观者。他们还在回家的路上甚至刚刚听到噩耗,他们的亲人就被送进了殡仪馆,不是冰藏起来,而是迅速地火化了。理由是,防疫情和避免死者家属受到二次伤害。一脚踏上故土,有人就递上来一个骨灰盒,说,这是你爸爸,这是你妈妈,这是你儿子,这是你女儿……

我不相信女儿的骨灰会被错放于母亲的骨灰盒里,儿子的骨灰与父亲的骨灰也双双放错,手忙脚乱的浮世还没有荒唐到如此必遭天谴的地步。但我的后脑上,真的感到有鬼在吹着凉风。失踪者的释义,有了一排排下落不明者的衣冠冢,旁边又多出来一个个硬塞过来的骨灰盒。这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世界啊。反常的是,随着抚恤金数目的增加,我们双手接过了骨灰盒,认可了不能轻易认可的一切。唉,这失踪者的队伍,人数越来越多。

遗 忘

有一天晚上,在昭通学院的足球场边,一群人在焚烧自己的被褥、蚊帐和教科书,与过去告别。他们都将离开学校,到不同的地方去谋生,但内心里又涌动着对线性命运反叛的火焰。喝劣质酒时,我正在与杨昭打赌,看谁敢于在酒醉之前将学校的一个橱窗砸碎。他走过来向我敬酒,一口就喝了一钢化杯,然后邀请我唱一首崔健的歌。当时我刚好与一群陌生人在青年路上打过一架,头上缝了十六针,缠着绷带。我并没有因此而拒绝他,拉开嗓子,弯着腰,唱起了《一块红布》。因为太用劲,头上的伤口被重新撕开了,流了一脸的血。在场的人围着我尖叫,他却转身就跑,去砸校医室的窗子,偷来了一瓶酒精。后来,这个人与我保持了几年的通信联系,寄了很多的诗稿给我。他说他会像海子那样卧轨自杀的,一定要还我一张流满鲜血的脸。二十多年过去了,今晚我突然想起这个人来,他的模样比窗外的月亮还清晰,但我没有想起他的名字。我不打算费劲去翻找那些往日的书信,却又对自己想不起他来而满怀歉意。我想,他肯定还没有死去,希望他活得欢天喜地的,不要来找我,也不要还我一张血淋淋的脸。

杨昭的诡计

就在去年的清明节,我从父亲的墓地上回到城里的旅馆。刚坐下,准备抽一支烟,门铃就响了。他说,坐在公共汽车上的时候,他看见我正快步走向这家旅馆。他的头发已经白光了,但不油亮,泛着一层灰。交叉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甲很长,塞满了黑黄色的污垢。他说,很多年前他就没有教书了,现在专心做阴阳先生。我给他上烟,他摸了摸口袋,说没带打火机,我又给他上了火。一支烟,他三口就吸光了,烟灰还笔直地夹在指缝间。整整一个中午,他给我讲了一桩又一桩的生死异事,还说出了我们一起喝过酒的一个个饭店的名字,以及都有些什么人在场,但他一直没问在干什么,更没有说到文学方面的事情。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他说:“凤凰镇的一个老人,断了气,他儿子把我请去了。我对着老人的耳朵说了一句话,老人就活过来了,现在还天天下地干活。你猜,我都说了什么话?”我笑着摇了摇头,他仍然坚持要我猜,我只好说:“你还欠我一顿酒呢,怎么就死掉了?”他一听,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笑而不答,他拉开房间的门,走了。他是谁?我真的不知道。杨昭到旅馆喊我喝酒的时候,我跟他讲起这个人。他开始时说,肯定是这个人认错人了,接着又猛然脸色大变:“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死去很多年了。教书时带学生春游,跳到水库里去游泳,再也没有上岸来。”我被吓得半死,倒吸一口凉气。

第二天中午,我房间的门铃响了,这个人站在门外,一身雪白的对襟衣服,手上还提着一瓶酒。想起杨昭说过的话,我毛骨悚然,但还是让他进了房间。当时我正在读《阅微草堂笔记》,他斜眼看了一下,说这个版本不好,还是中华书局那个好。我没接他的茬,想着该用什么花招才能阻止他坐下,并很快把他轰出门去。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一个被水淹死了的人呢?正想着办法,准备把我赶出门?”边说边坐到了椅子上。我心头一凛,把书合起,往桌子上一放,反问他:“杨昭说,你死了很多年了,是不是?”他惨然一笑,从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在指尖上戳,一颗血珠子就冒了出来。鬼是没有血的。我更惊讶的是,他今天一尘不染,指甲缝里一点污垢也没有,头上的白发也闪耀着柔润的光泽。他告诉我,在替人寻找阴穴或超度亡魂的这些年里,他经常睡在墓地的草丛中看月亮,有时,也跟地底的人聊天,给他们说一些黄段子和花边新闻。有一回,他在一个古老的墓园里睡着了,结果就看见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歌舞晚会,有人表演哭,哭着哭着,双眼就喷射出两股血水;有人表演笑,笑着笑着,突然就一群人围上去,大声呵斥笑的人:“你再笑一声,就杀死你!”他印象最深的是舞蹈,一个装扮成国王的人,独舞,跳起来欲令群山动荡,就像一万个人在跳;而当一群人跳起群舞,那么多人卖命地跳着,却像只有一个人独舞。他一边讲,一边站起身来,从床上跳到地上,又从地上跳到床上,跳得大汗淋漓,而且汗水流过的脸上,飘起了一团团白烟。后来,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我,说要给我的命理推出来,让我报上生辰,我谢绝了。他稍有尴尬,迅速地又把话题引到了放魂上去:“我可以让你的灵魂离开你,让它依附到你敬畏或痛恨的大人物身上去,当然也可以让它提前去参观一下地狱或者天国……”当他伸手来摸我的头顶时,我让开了。不是不信他,是不想听命于他。他的手抓空后,落在酒瓶上,他顺势把酒开了,倒入两个茶杯。酒不是什么好酒,有一股腥臭味。问他,他不说,反而把小刀戳过的手指伸到我的眼前,让我看有没有伤口。伤口不见了。随后,他又张开大嘴,让我看他蓝色的牙齿和黑色的舌头……

在我终于铁了心,准备将他赶出房间的时候,杨昭来了。我没有想到,他们两人一见面,就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两人是同事,装神弄鬼的家伙是一个化学教授。杨昭开口了,设个骗局,目的是想告诉我,文学与化学纠缠到一块儿,鬼就现身了。同时,杨昭还说,一个人不能轻易地给来历不明的人打开自己的房门,更不要听他鬼话连篇。话中的道理不新鲜,可表达这话的假把戏,我今天想起来,还会觉得自己也许真的碰上过鬼。那晚,他俩给我压惊,酒多喝了几杯,但我还是不敢回原来那家旅馆去住,只好另找了一家旅馆,开着电视睡了一个晚上。

雪地上

一个从四川盆地爬上乌蒙山来的人,为了能养活自己,并按月给四川老家的亲人寄回一笔钱,他在昭通城的南郊开了一个小餐馆。餐馆开业的前几天,昭通一直在下大雪,积雪有二尺左右厚。开门迎客之前,他放了几串鞭炮,红色的纸屑散落在白雪上,硝烟味被凛冽的寒风吹到了很远的地方。第一批客人很快就来了,是三个分别染了红发、绿发和白发的年轻后生,恍惚间,像电影里阎王派出的催命鬼。他们要了三碗宜宾燃面,瞬间就一扫而光,接着又要了三碗成都担担面,又一扫而光。他用围腰布擦着手,弯腰站在三个后生面前,准备收取第一笔钱。后生们一脸凶相,其中一个口出雷霆之声:“你的鞭炮声,打扰了老子们的睡眠,跪下!”他内心卑微,知道世道的凶险,甚至时刻都有主动下跪的冲动,但在须臾之间还是没给自己找到下跪的理由。刚一犹豫,一把条凳就横扫过来并击中了他的双膝,他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三个后生从怀里掏出三支仿真手枪,拍在餐桌上,一个声音说:“老子们的枪是假的,但足以吓死你娃儿喽!”他开始磕头、求饶,责怪自己人生地不熟,不懂江湖规矩。故事的结局是,三个后生把这个四川人拖到了雪地上,命令他脱光了衣服,跪着,唱崔健的《一无所有》。四川人不会唱,他们就逐句逐句地教他唱。他冷得瑟瑟发抖,便哀求后生们放他一马。后生们就拿出一本诗集,让他高声朗读毛泽东同志的《沁园春·雪》。读着读着,他就被冻昏过去了。

国道上的人质

生活在盐津的那五年,我是一个人质,正如我现在是昆明的人质一样。“时代”一直在变,表象变得让人眩晕,本质变得让人难以捉摸。我以为在某些剧变的时刻,自己可以从绑架者的手中逃脱,重获自由身,可事实上他们没给我任何机会。相反,变化更接近于翻天覆地的时候,绑在我身上的绳索勒得更紧,他们开出的交换条件也更苛刻。我一厢情愿地认为,绑架我的人与营救我的人,他们存在着反抗与取代的关系,后来才发现,他们是同谋,就像舞台上的敌我双方,都是同一个剧团的演员,而且,他们在思想和信仰上有着天衣无缝的一致性,效忠于同一道雷声与闪电。

我听到过一段对白。

甲:“如果你认为,将一个囚闭在乌云中的异己分子转移到悬崖上,这就是一种虚构的巫术,那么,请你告诉我,是不是刑场才是人类唯一的避风港。”

乙:“乌云、悬崖、巫术和刑场,就像异己分子这个词条一样,都出自恐惧者的想象力。它们本来散落于原野、山谷和小镇,就像一包毒药溶解于太平洋,可你却将它们集中在了一起,用来对付一只蚂蚁!”

丙是从屋子外破门而入的,我能听见这个人大口大口地喘气的声音,还咕咕咕地喝了一阵水,然后,对甲和乙说:“一根晾衣竿上的衣服和裤子,它们同属于一个主人,可它们却在抓着竹竿搞拔河比赛。我想说的是,现在,我还不想给主人换一套新衣服,前提是它们必须干净、沉默。如果它们还像现在这样,尽管主人喜欢它们,我也会朝它们身上泼墨汁。结局大家肯定都清楚了,我也不说了。”

丙说完,我听见门咣的一声,然后是远去的脚步声。甲和乙也果然没有再说话,整个盐津县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两个监控我的人,他们缩身于同一间狭小的屋子,口鼻气息互吹,目光常常相撞,而且内心各有道场,我难以想象他们是怎么度过那漫长的时光的。隔着厚厚的土墙,我试探性地与乙交流过几次。我想告诉他 ,在一块被诅咒过的土地上栽种玫瑰,远不如种植葵花……我想,他被一双眼睛盯着,甚至比我更缺少安全感,所以我说什么都等于白说,只会换来嗯噢哦之类的字眼。有一次 ,听见门响,他说甲出去上厕所,主动敲了敲墙壁,问我:“在书本里寻找敌人,还把这些敌人带到世上,你觉得这种人是不是很愚蠢?”我稍作沉思,门又响了,我以为是甲回来了,我准备回答他的一段话只好存放到大脑中。大意是:我没有敌人,是那些样子长得像敌人的汉字在纸页上叛乱,它们烧毁了一本本宗教和哲学书,让自己从灰烬里爬出来,爬进了人世。

我对自己的处境有些担忧

对密不透风的日子

渐渐地失去了信心和耐心

不是害怕,也从不在意梦中的追捕

文字迷宫里的狮虎和杀人狂

我领教得太多了。当头颅伸进绞索

我只是渴望收回自己的

婚礼和葬礼。我只是想象所有的

问题少年那样,自己玩死自己

而不是死在隐形巨人的手掌里

这是我在心内写给乙的一首小诗,以前并不存在,今天是第一次被写到纸上。具有阅读经验的朋友们一定知道,诗中的“我”,有着广泛的指向和替身,它就是出租戏服的店铺里挂着的一件长袍,或者旗袍,也可以是烧在坟前的一件纸衣服。

“我们收到了一大笔赎金!”丙来找我之前对甲和乙说。他来找我时 ,第一句话也是:“我们收到了一大笔赎金,”停了一会儿,又才说,“你可以走了。”我当时已经迷上了算卦和相面术,一点也不想离开,也无处可去。丙就架着我,穿过空空荡荡的县城,又过了红旗桥,把我丢在了214国道上。出于感恩的想法,我对丙提了个要求:想见见乙。

丙沉思了一下,皱了皱眉头,用好奇、荒诞的目光看着我,低头凑过来,先是用甲的腔调对我说:“在所有的虚构的巫术中,最让我着迷的是打乱时空概念。把你感兴趣的人任意地移放到他思想末日的时间和空间里,把结局提前交给他,让他永远丧失反抗的意志和能力。”

随后 ,他又换成乙的腔调:“我出生在中原一个显赫的口技家族。之所以越过秦岭,过巴蜀,深入到滇东北的崇山峻岭之中,我肩负着把口技政治学传播到穷荒的伟大使命。你想见我,我很开心,这说明口技政治学不仅能惑众,还可以摧毁对立者的精神防线。”

最后,他才用自己的腔调问我:“你还想见他吗?”惊悚、愤怒、屈辱,我承认,那一瞬间,我彻底崩溃了。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准备砸向这个恶棍。我的石头还没出手,脸上就挨了他一记重拳。他打裂了我的眉骨,血水很快就蒙住了我的双眼,我手上的石头虽然砸出去了,却没有击中他。倒在路边的草丛中,我听见他分别用甲、乙、丙的腔调跟我说再见,还在我胸口踢了一脚。

他说:“我们收到了一大笔赎金!”作为一个被释放了的人质,对他的说法,我至今仍然持怀疑态度。不过,应该感谢他,他同时给了我充沛地活着的理由:大家都知道,从那天起,我就沿着214国道踽踽独行,在世界上寻找着为我提供赎金的人。有很多批次的人主动找过我,表演着口技,对我的人质生涯了如指掌,蛊惑我把他们认作我要找的匿名者。我知道自己落入了没完没了的人质圈套,一批人放了我,另一批人又来把我带走,仿佛只要有我在手上人们就可以要挟另外的人们,而另外的人们似乎也乐于为我出上一大笔赎金。羊羔不知道自己的肉有多鲜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值一笔又一笔的赎金,所以,慢慢地麻木了,就算将我押到刑场去做替死鬼,我也会一笑了之。不过,我认为自己肯定是一个肾脏像韭菜一样的怪物,人们割了它,它又生,它生了人们又来割。赎金与我无关,全身被麻醉后,我甚至连一丝刀光都没看到过,也没有剧烈地疼痛过。

复 活

金沙江上正在修建三座巨型电站。移民搬迁的系统工程中,最先搬迁的是库区移民的祖坟。人们自己把祖坟挖开,把祖先的遗骨装在陶罐里,陶罐背回家来,密密麻麻地摆在堂屋里,家就像一个出售土陶罐的店铺。坟里的人,有些刚死不久,把坟挖开,棺材还完好无损,亲人们就围着棺材拍全家福。绥江县的老县城,现在已经被淹没了,县城的中心是东方红广场,有一尊毛泽东的塑像。很多人舍不得离开,又不能不迁往他乡,走之前,就抱着装满遗骨的陶罐,站在塑像下合影留念。也有一些不肖子孙,领了两千元一座的迁坟费,却把祖先留在了水底。还有一些古老的坟墓长眠在水中,墓主的儿孙们外出谋生去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也不知道在异乡的出租房里,这些游子会不会一次次梦见水鬼。永善县佛滩乡的一户人家,做花椒和魔芋生意,发了大财,从四川请来一个著名画家,在陶罐上画名为“江山如此多娇”的系列山水画。画完之后,应一个画廊的邀请,陶罐运到重庆去办展览,有人想收藏罐子,开价很高。这户人家有些心动,但还是拒绝了。展期未到,就拉着一车陶罐回到了老家,举行了隆重葬礼,把祖先重新安葬在高高的笔架山上。两年前的一天,我从昭通坐长途汽车去四川宜宾,中途遇到两个中年男人,带着同样的陶罐来搭车,我旁边的座位空着,其中一个就坐到了我身边。我问他要去哪儿,他说北京。我指了指他放在膝盖上用双手抱着的陶罐,问他:“去上访?”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几分钟后,把头放在陶罐上,睡着了。

买醉记

2014年8月26日,土城乡的刘顺乾把凤凰镇的张云平告上了法庭。理由是某年某月某日,张云平酒醉之后,将一个坐在树荫里乘凉的老警察暴打了一顿。这个被打的老警察是他的舅舅。法庭没有受理这个案件,因为刘顺乾提供不出有效的证据,而且他根本就没有一个当警察的舅舅。根据法庭调查资料显示,张云平与刘顺乾是多年的拜把兄弟,8月25日晚上,他们还在一个叫“梦乡”的娱乐场所里买醉到深夜。法庭的调查是准确的,8月25日的晚上,他们两人是在“梦乡”,一起赞美了某个人的豪阔、讲义气,同时也一起说了很多警察和法官的坏话。其中张云平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从来没有触犯法律的冲动,也没有犯过法,但只要见到警察和法官,我都觉得自己就是罪犯……”张云平的感受,刘顺乾也有,不过,刘顺乾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犯法,也没有哪一个警察或法官伤害过我和我的家人,但只要见到了警察和法官,就想在他们背后捅上几刀!”与他们同来“梦乡”买醉的还有一个人,名叫赵声孝,是太平乡地盘上的惯偷,偶尔也会到凤凰镇和土城乡来作案。他说了自己的一次经历:“有一天,我饿昏了,就去派出所找东西吃,告诉警察,我是来投案自首。警察都是老熟人了,其中一个在我面前放了一沓信笺和一支笔,叫我自己把案情写下来。第一次,我写自己偷了一头牛,他问我,牛呢?我说,吃了。他摇摇头。我就改写成偷了一头猪,他问,猪呢?我说,吃了。他摇摇头。我又改写成偷了一只羊,他问,羊呢?我说,吃了。他摇摇头。最后我只好写自己偷了蛋糕店的一盒蛋糕,他又问,蛋糕呢?我还是说,吃了。他摇摇头。我心里想,如果老子偷到了一盒蛋糕,我会来投案自首吗?我正准备写自己偷了乡政府食堂的三个肉包子,这个警察看着我,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对我说,你这么写下去,你接下来偷的肯定是个土豆、一颗花生米、一粒芝麻。所以,本人觉得你最好马上出去偷点东西吃,吃饱了,就去动物园偷一头大象,再来投案自首!”为此,赵声孝说,“我与你们不同,见了警察和法官,我从来都是一个罪犯,但我总是得不到罪犯的待遇。他们一次次放了我,鼓励我再去偷,最好能偷大象这样的大东西,然后再跑去向他们投案自首。而我每次只会偷一点食物,我觉得我是他们手上的一个玩具了。见了他们,我什么都不想,就像见到了同道上的朋友一样。”三个人就这个话题又说了很多酒话,踉踉跄跄地走出“梦乡”的时候,街边刚好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群警察正在布置警戒线,保护作案现场。刘顺乾跳上一辆出租车就逃走了,仿佛他就是警察缉捕的对象。张云平手上没有带刀子,一个警察见他站在警戒线边上,便命令他快点闪开,他对这个警察动了虚无的杀心。赵声孝则在距作案现场一百米外的街角,偷走了杀手扔在那儿的西瓜刀。第二天早上,以一碗面条的价钱卖给了一个卖西瓜的四川人。一个星期以后,刘顺乾、张云平和赵声孝又来“梦乡”买醉。对刘顺乾起诉张云平这件事,三个人都觉得,如果一个人的内心总是有恐惧和仇恨,而且生活中也无所事事,就可以到法庭去以莫须有的罪名起诉一个你的亲人和朋友,当然,你也可以顺手偷上商场的一条香烟,然后去派出所投案自首。

画 红

一个傻子迷上了绘画。他画鹅,就把家里的鹅捉住,把鹅毛画成红色。画梨,他爬到梨树上,把能够抓住的梨都画成了红色。画牛,他在牛厩里忙碌了整整一天,把父亲的耕牛画成了红色。有个晚上,他想画鬼,把沉沉大睡的母亲画成了红色。他控制不了绘画的欲望,不分时间和地点,只要心里想画,就迫不及待地画起来了。家里的供桌、刀斧、农具、楼梯、屋梁、门窗、碗筷、衣物都被他画成了红色;猪、狗、猫、鸡,以及房前屋后的蒜苗、白菜、葱花、萝卜等,他也一一地将其画成红色。他逮到的水蛇、蚯蚓、老鼠、蜘蛛,他捕到的麻雀、蜻蜓、蝴蝶和飞蛾,无一例外,都被他画成了红色。他画不了沟渠里的水,就把原料泼到水里,水就变成了红色;他想画风,站在屋顶上挥舞着画笔,把屋顶画成了红色。他最想画月亮和星斗,就把家里的镜子搬到了菜地里,把镜子画成了红色,天上的月亮和星斗还是老样子。清明节,父母带他去给爷爷奶奶上坟,他把爷爷奶奶的墓碑和坟边的松树画成了红色。外婆去世的那天,父亲带着他守灵,他把外婆的黑棺材画成了红色。村口的土地庙被他画成了红色。乡干部来村里开会,他把越野车画成了红色。母亲带他去村委会上访,他把村长的帽子和会议室里的扩音器画成了红色。父亲带着他去山中砍柴,每一棵树桩被他画成红色。他在田野上游荡,把他遇到的所有傻子都画成了红色。幼儿园的老师请他去给孩子们表演绘画,他把老师和孩子全部画成了红色。父亲进城去打工,挣了一点钱,家里安装了电灯,他把电灯画成了红色;买了电视机,他把电视机画成了红色;买了一部手机,他把手机画成了红色。某日,两匹马在河堤上交媾,他把公马的阳具画成了红色。某日,阳光下跳来了一群青蛙,他把青蛙画成了红色。某日,一只乌鸦在树上乱叫,他追着乌鸦跑,终于在报喜鸟的窝里抓住了乌鸦,把乌鸦画成了红色。某日,一根钢筋戳穿了他父亲的胸膛,他把钢筋上的血洗干净,把钢筋画成了红色。某日,邮差把所有的信件丢弃在草丛里,他把收信人的名字都画成了红色。他想把家门口的道路画成红色。他想把村庄里女孩子的屁股都画成红色。他想把舌头画成红色。他想把泪水画成红色。他想把无处不在的蚂蚁画成红色。他想把村口的旗帜画得更接近红色。他想把火焰画成红色,血红的红。他想在红色里加入更浓稠的红。他想把自己的头颅画成红色。在试图将白茫茫的雪地画成红色的那天,他冻死在了雪地上。他的母亲把他从雪堆中刨出来,从他的棉袄里掉出来的豆粒绵绵不绝,每一粒上面,都画满了红色的小人。

红色的背影

她在河堤上追赶着一群鸭子,频频弯腰去捉其中的某只。鸭子拍着翅膀跑得飞快,她的样子显得十分狼狈。母亲拦住她:“你干吗追我的鸭子?”她一怔,很快又松弛下脸上的表情:“我想找到鸭子的主人,向她讨一口水喝。”

那真是一个阳光毒辣的中午,河堤两边的白杨和垂柳,叶片泛着灰白色的光,耷拉在空中,像要落到地上来,变成灰。母亲领着她,下了河堤,来到我家门前。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让她进屋,她拒绝了,站在门边上却又忍不住往屋子里转动着眼珠子。母亲递给她一瓢凉水,她昂起脖颈,一口气就喝光了。喘着气,她问我母亲:“你能不能再给我一点儿吃的东西?”母亲有些为难,不吭声,用双手揉搓着衣角。“其实,我刚才准备捉一只鸭子,用火烧了吃。”说这话的时候,她斜眼看着我的母亲。母亲能察觉到这个陌生女人眼光中的邪劲儿和狠劲儿,但一点也不在乎。那些饥馑而又残忍的年头,母亲看见过一个陌生男人,他从身上抽出一把刀,挥刀就把村里一匹低头啃草的马的耳朵剁下来一只,用稻草烧了吃。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母亲冷冷地说:“没事,你还可以把厩里那头牛烧了吃掉。”边说,边进屋拿出了几颗土豆,递给陌生女人,“不过,今天中午,你最好还是去找一堆稻草,把这几颗土豆烧熟了吃。”女人接过土豆,没有按照母亲说的那样去做,她直接将生土豆送到嘴上,啃了皮,咔嚓咔嚓地就吃了起来。土豆上的泥土,在她嘴角形成了泥浆,她也懒得擦一擦。

母亲问陌生女人:“你是知青吧?”

女人点了点头,然后用沾满泥土、土豆汁和口水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母亲也才发现,这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怀着身孕,而且她那漂亮的脸蛋上布满了一道道抓痕。母亲又给了女人十多颗土豆。女人把衣襟掠起来,兜住了土豆,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上了河堤。她没有朝着县城的方向回家,而是朝着更加荒僻的山区踽踽而行。母亲看着她红色的背影,叹一口气,想了想,提了只鸭子,朝着那个背影,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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