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望小小说二题
2016-11-25张望
张望/著
阿 要
我和母亲正吃饭,忽然窗台被拍得啪啪作响。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阿要。母亲忙笑眯眯走过窗边问他有什么事。
阿要清俊的脸上飘过一朵红云,他有点羞涩又带着点理直气壮,说,婆婆昨天答应给我的糖果呢?
母亲一拍脑袋,倒真是忘了!便顺手递了两只芭蕉给他。
阿要方才乐了,一边剥蕉一边满意地走了,路上有人打趣,阿要,给我一只芭蕉好不?
阿要不再理人,全神贯注地剥蕉、吃蕉,吃完还不忘把蕉皮扔进垃圾桶,再一路扬扬得意地继续散步。
看到这里,你一定猜到了,这个阿要有点弱智。据说他的智力最多达到五岁。可是我觉得远远不止。
他口齿清晰,记性不错,知道去追讨别人随口的承诺。况且他外形清朗,衣着整洁,不熟悉的人还看不出他的缺陷。不过他有一个小动作经常出卖他。会在和人擦肩而过,或是什么人逗他时,他就情不自禁拿手指抠嘴角,像是要抠掉什么痣。抠的同时眼睛躲躲闪闪,很鬼祟的样子。而且是持续性的,一看就知道不怎么正常。
阿要已经年逾中年,因为天真单纯的缘故,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加上他整天笑嘻嘻,大家都挺喜欢他。每到黄昏,他就在小区里散步。邻居们常常和他逗趣,问他各种奇怪的问题,然后等着看他答不上来的窘态,接着便善意地哄笑。
比如问他,想不想娶媳妇啊?知道什么叫媳妇吗?他总是害羞地抠嘴角,头一扭身一转,低头就往别处去。他不爱理那些茶余饭后的闲人,可是当他一看见我,不管是我刚下班,还是准备出门,他总是既害羞又热切地主动和我说话,而且开头第一句一定是,我知道,你是张望。你爸呢?
我总是哭笑不得,扭身就走。
有次我心情挺好,就逗他,我爸去守山了,不回来了。
他担心地说,那谁送饭给他吃啊?
我笑道,我送给他,饿不着。
他又说,你好忙的,我去送饭给他吧,要不他饿坏了。
看到他一脸诚挚,我忽然不知道答他什么了。
幸好这时,阿要的家人来找他回去吃饭,我才算脱身了。
然后他每次见我,都要缠着我问,你爸守哪座山?我要去送饭给他。
这个阿要为何这么关心我爸?我心里虽有疑惑,也没想太多,不过是一个懵懂人士,天知道他想些什么。
不久正好是清明节,我拿了祭祀用的篮子准备去看父亲。想不到一出门就碰上了阿要。
他看到我,眼睛一亮,飞快跑过来,说,你去送饭啊?我也要去!
说完他紧紧跟着我走。我忍不住问,阿要,你和我爸很熟吗?
他瞬间开心起来,你爸带我去钓鱼,钓很大很大的鱼,他还答应带我去钓四只脚的鱼。
哦?还有四只脚的鱼啊?后来去了吗?
他骗人!答应带我去的,人也不见了!
一路上,阿要吧嗒吧嗒说起了和父亲钓鱼的往事。
经他一说,潜藏的记忆便慢慢浮出来。很多个夏天的午后,父亲坐在院内的小藤椅上埋头整理钓线,蝉在树上嘶鸣。父亲沉醉手中的活,丝毫不觉蝉声聒噪。然后,阿要从窗外趴着往里看,看到父亲就兴奋地猛拍窗沿。父亲回头,看见他兴奋地举着手里一个小提桶,指不定里面装满了带土的蚯蚓。父亲笑着,便开始收拾身边的钓竿钓线,出来递给阿要。再返身回屋,取出心爱的二胡,扛着就与阿要走了。
他们的身后,是拉扯着的两条长长的影子,还有二胡细长的影子,还有小提桶胖胖的影子,充满动感晃悠悠而去。
那些年的我行我素,对父亲的关注的确太少了,想不到眼前这个阿要居然代我尽了些许孝道。只是一个懵懂少年的陪伴,能排解父亲多少的孤独?我忽然难过极了。
我感动地看了看他。阳光打在阿要脸上,他显得神志清醒,那种瑟缩和害羞被光芒掩盖了。
上了山,阿要东张西望,怎么没有河?怎么钓鱼啊?
我低头清理父亲坟头的杂草,没顾上理他。
拔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听见几个熟悉的音符,有点像父亲拉二胡前的试音。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忙左右查看。没发现什么,就看见阿要低头在抠嘴角,见我看他,他咧嘴一笑。
我以为是错觉,便继续拔草。二胡的音符再次响起。
山上静谧,越显那声音清晰。
是阿要!只见他微侧着脑袋,小手指含在嘴角,两腮鼓胀,正发出类似拉二胡的声音。“咿呃咿呃……”
我震惊地看着、看着,想起他经常做的那个抠嘴角的动作。忽然,泪一下涌了上来……
老李和他的二胡
老李年轻的时候就被叫老李了。
年轻的老李不爱说话,却拉得一手好二胡。他拉二胡像拉小提琴,皮鼓子扛在肩上,弦一摁,手一扬,涓涓的琴声流水一般。
班长张媛颐指气使,依自个心情,一会叫他拉《良宵》,一会又叫他拉《二泉映月》。
老李决定下乡。
老李肩上扛着二胡,沿着田垄边拉边走。老李走得慢,但老李激昂,硬是把悠扬的琴声拉成了憧憬的热烈。
一阵吵闹杂乱了琴声。不远处的田里,一插秧女哭着喊着跳着,一群人围着看笑话。老李想都不想直奔过去,看见她背后的衣服里面,隐约卡着啥东西在蠕动,那女的哭着求他。他红着脸把那东西掏出来,原来是条大蚜虫。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那女的脸白了又红,顾不得满手泥,捂着脸跑了。
开工头一日,老李挖坑种果树。用力一抡,锄头往后倒,老李急退两步,差点没闪了腰。
忽然传来银铃般笑声,“竹竿竿似的,会挖啥?”树后绕出昨儿那女子。女子笑吟吟地抢过锄头,两腿一扎,手一挥,锄在空中画一漂亮弧形,锄落下,带起一大块泥。
坑挖好了,老李和桃也熟稔了。老李给桃拉了曲《空山鸟语》,把桃喜得咯咯笑。老李发现桃笑起来好看,很有点张媛的味道。
果子熟了,老李和桃也成一家了。
不久遇上“文革”,几个红卫兵小将把场长摁地上一阵猛打,满头脸的血骇人。最后还抄起板凳劈……情急之下,路过的老李冲上去拿手中的二胡一挡,“啪啦”二胡拦腰断成两截。老李怒斥,“批斗就批斗,不能把人往死里整!”见有人出头,围观的群众也声高声低地指责。
众怒难犯,小将们退缩了。小将们有气便往二胡撒,喊着:“砸了你这资产阶级的残渣!”三两下把二胡踏成了木渣子,随后扬长而去。老李铁青着脸把木渣子拣回家,在门前树下挖一坑埋了,半天没言语。老李很长时间没拉过二胡。
后来场长平反了,送了一把新的二胡给老李,蛇皮的鼓子漆亮的木。老李定了定弦,试了几个音。余音袅袅。老李那个美啊。让老李更美的好事还在后头。
场长看出老李是有胆气的,又有文化,就安排老李去砂枪厂当官。老李去望望便回,和桃说,“不合咱性子。”场长倒不计较,又安排老李去粮店卖米。那粮店独隅一角,清雅闲适,不招是非。这下老李合了心意,乐呵呵上了任。老李工作很认真,每天不急着收工,先仔细地结算当天出入,把钱粮对得一分不差。再把地面落下的碎米粒扫拢堆,还细细地筛掉沙石,用麻袋装好。有好事的偷着见了,传出去说,老李摊上肥差,成“硕鼠”了。
老李笃定,不生气,也不理论。 桃岂是按捺得住的?要跳出去骂,被老李拦住。
如此相安无事。却一日,场长老婆来了,昂着个脸子嚷嚷着要买米,大家正排着长队呢,她就举着钱票冲到老李跟前。大家伙起哄,要看老李咋个处理。
老李肃着长脸,让那婆娘到后边排队。婆娘脸刷地红了,站着像个大番茄,婆娘且羞且恼,“你你你……”咬牙切齿指了老李三下,扭头就走。不知谁叫了声“好!”继而响起掌声一片。
没过多久,粮管所来人查账。对完现金对粮票,还把粮仓翻了个底朝天。那时没大地磅,只拿了小地秤一筐筐地称,直称了五天才称完。那场面很大,全场职工都来看热闹,大家窃窃私语,县官不如现管,有不落一粒米的仓鼠?
直到称完最后一筐米,落账。大家伙提着气等这些日,终于要出结果了,不由得兴奋起来。农场平淡多年,难得碰上这等子盛事,无不奔走相告。于是有空的没空的都朝这边跑。邻里吆喝一声,有听见的,正喂鸡的也不喂了,扔下勺就跑,正奶孩的便掐了奶嘴,抱着孩也跟着跑。
不一会,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密匝匝围成个铁桶似的。有人想起来找老李。左右问,老李呢?
正乱成一团,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似流动的芳香,由远及近。
老李扛着二胡向这边走过来。嘿,老李悠着哪,扛着二胡来了!那呢,那呢!有人眼尖,瞧见了跺着脚喊。
老李行到跟前,依然不紧不慢地拉着二胡。拉的是《二泉映月》,琴声悠扬从容,沉缓有力。大家伙噤了声。
书记员的算盘噼里啪啦和着琴声响得可欢。打完一对,书记员眼都直了,颤声公布:实物比账面多出三百五十六斤零八两。
老李的琴音戛然而止。
大家似乎还沉浸在旋律中,静寂了半晌,忽而哗然。先有零落掌声,接着便如倾盆大雨哗啦哗啦响彻天际。
粮管所的人悻悻而去。
老李笑着跟桃说,“咱这硕鼠,当得称职吧?”桃指他脑门,“就你傻!谁还给你立标兵呢?”
退休没几年,老李却病了。老李缠绵病榻那段,真把桃累着了。老李有日精神特好,竟给桃拉起了二胡。这曲《听松》,老李拉得欢畅,桃听得踏实。
老李含笑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