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的国家主义及其政策实践
2016-11-25王珊
王 珊
安倍的国家主义及其政策实践
王 珊
国家主义对近代日本政治有过重要影响,它的极端化是日本发动对外侵略战争的重要原因之一。战后日本的国家主义改头换面再现出来,并一直贯穿在社会思潮之中。安倍两次担任首相以来,显露出浓厚的国家主义意识。安倍的国家主义既具有国内、国际双重背景,也有家族政治基因的影响,它一出笼就不断贯彻到安倍政府的内外政策中,对日本国内及地区秩序产生冲击,消极后果不断显现。
安倍内阁 国家主义 政策主张 社会思潮
[作者介绍] 王珊,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日本所研究员,主要研究日本政治、外交及地区安全问题。
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执政以来推出了以摆脱战后体制为目标的系列政策主张,它是在战后日本国家主义体系中对历史上一些政治模式、思想理念、价值观的部分复归与重建,也可以说是战后国家主义的历史延续。战后日本国家主义,核心有别于战前天皇制极端国家主义,其内涵既有时代变革之“新”,也有国家主义内容演变之“新”。严格地说,国家主义成为战后日本社会的主流思潮之一主要是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而战后日本国家主义也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在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的形式和特点。有的学者指出,战后日本各种社会思潮经历了诸多变化,到20世纪80年代末有一个基本特征,就是与国际和日本国内冷战结构相关联,存在着和平主义与保守主义的严重对立,到90年代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代之以新民族主义——即新国家主义思潮和改革思潮的兴起。*崔新京:“90年代日本的社会思潮浅析”,《日本学刊》,2001年第2期。本文拟梳理安倍国家主义的思想表现及其引导下的内外政策主张,以期揭示其与日本政治社会发展之间的内在联系。
一
战后日本民主化改革从政治、军事、经济、教育等各个层面展开,最后以新宪法的形式集约完成,使极端国家主义思潮大幅削弱,滋生这种思潮的社会土壤不复存在。新的和平宪法成为战后日本民主主义的重要象征。但是,也应该看到,天皇制的土崩瓦解使极端国家主义失去了精神支柱,军国主义分子遭到清算致使这种思潮失去政治庇护,财阀解体使其丧失资金来源,农地改革使其失去赖以生存的群众基础。同时,取代旧体制的是全新的体制,但支撑旧体制的思想并没有通过一场政治改革完全消除,而是部分复归具有战前特征的国家主义。安倍2006年上台后极力推动国家转型,在政治、外交、安全等领域推行强势路线,其政策主张被学者冠以“安倍主义”,在国际社会产生较大影响,也对地区秩序造成冲击。这标志着战后日本政治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安倍提出的摆脱战后体制主张,实质上是要与二战后在美国主导下所确立的政治、经济以及安全保障模式和制度体系相决裂,并构建“新的国家”, 其重要思想基础就是国家主义。
安倍的国家主义在其著述中可见一斑。早在2006年7月,安倍为准备同年9月的自民党总裁选举,在《文艺春秋》杂志上连载了“迈向美丽之国”系列文章,相当于竞选宣言。2013年1月,第二次安倍内阁成立后不久,安倍将之前连载文章整理成书,书名为《迈向新的国家》,副题为“迈向美丽之国完整版”,较为系统地阐述了其国家主义理念。
在该书中,安倍为了说明其所描绘的“新国家”、“美丽国家”,专门用一章说明什么是国家主义,从国家与个人的关系阐释了“国家观”的内涵,并没有像中曾根康弘、小泽一郎那样从理论上系统界定国家主义。安倍首先从国家和个人的相互义务说起,指出公民所持护照是个人身份归属的凭证,而护照是由国家颁发的,只有国家才能保护公民的海外权利。反之,个人也应该对国家尽义务,包括履行公民投票权,服务于所住社区、街道的公益事业。*[日]安倍晋三:《迈向新的国家》,文艺春秋出版社,2013年,第67~68页。此外,安倍还将国家主义和“乡土之爱”联系起来,认为人们最为纯真、最原始的爱是对家乡风土的热爱,人无法从生长的土地及周围的文化、传统、历史中分割出来,所谓的“国”不是统治机构,而是指具有悠久历史,且名为“日本”的土地和风俗,保卫这个“国”就是保卫自己的家。*同上,第100页。安倍批评年轻人对国家信仰的缺失,讽刺一些人“对国家概念过于敏感,想从社区居民一跃变成地球公民”,认为“地球公民”只是空想世界,即使实现了,也无人负责保护地球公民的安全与财产,所以必须要有基本的归属单位,而这个基本单位自然就是国家。*同上,第108页。
安倍的国家主义带有强烈的“天皇主义”意识,将近代国家与天皇联系起来,称“日本国民国家的成立是在明治维新时期,但在那之前,日本也就一直存在着”,“日本的历史是一部以天皇为主轴交织而成的绵长历史画卷,天皇制是日本的根本,也是国家的特色”。*同上,第105页。安倍虽然没有不合时宜地称颂战前天皇制国家主义,但还是肯定其存在的意义,称“因为有不同于行政首长而屹立不动的天皇,所以战后仍然能维持社会的基本安定”。*同上,第107页。安倍如此而为既服务于现实政治需要,也是为了主导日本的未来。他想利用天皇的存在唤起一些人的国家主义意识,以至于喊出“天皇万岁”的口号,但又顾忌民主政治的现实,称“天皇是日本国的象征,至今没有改变”。*同上,第109页。这种带有浓厚民族保守主义色彩的国家观难免遭遇抵触和批判,安倍把那些称这种国家主义为“偏狭保守主义者”的人视为“自以为进步主义”的表现。他不赞同将民族主义做“健全”与“偏狭”之分,认为日本人长期生活在岛上,有共生,也有争执,但不相互排斥,且一起吸收新的文化、创造着历史;从这个角度看,日本人的民族主义形成过程既自然又温和。*同上,第103页。
在2006年、2012年两次参加自民党总裁竞选时,安倍都曾明确表示,将“创建新国家”作为政策的立足点,其内阁也号称“迈向美丽之国内阁”,提出“建造一个能得到世界尊重,孩子引以为荣的美丽日本”。*[日]“安倍首相政策演说”,《朝日新闻》,2013年10月16日。安倍《迈向新的国家》一书集中反映了他的国家主义观,既有对自然乡土风情的依恋,也有对天皇主义的信仰和赞美,也有作为当今日本人的荣耀与自信。安倍声称这种观念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每当想到国家的前途就夜不能寐。
在安倍的行为中,国家主义的思想和观念主要体现为他与国家主义团体的联系。20世纪80年代之前,日本沉湎于经济所取得的辉煌成就,有关日本模式、日本人论、日本文化论、美日欧“三极体制”等观点主张一时间在社会上颇为流行。90年代,由于泡沫经济破灭,日本国内一些人产生幻灭感和失落感。随着社会危机的加深,日本人愈加留恋经济辉煌时期,“新国家主义由此具有某种怀旧的意味”,*[日]山口二郎:《危机的日本政治》,岩波书店,2000年,第128~129页。日本人因而产生依靠国家力量摆脱危机的期望。日本学者渡边治这样评价这一时期的社会意识:“近年来有关国家主义的议论使人感觉到,国民意识中越来越增加的是对日本社会危机感。这不仅仅是对日本国际地位的危机感,更强烈的是对日本社会兴废的危机意识。”*[日]渡边治:《日本大国化和新国家主义的形成》,樱井书店,2001年,第197页。从此开始,标榜从事“国是”研究的右翼保守团体纷纷涌现,如“日本会议”、“国家基本问题研究所”、“冈崎研究所”等,而安倍和这些团体、组织都有密切联系,成为这些团体和组织的精神支柱。
其中,带有极端国家主义色彩的政治团体“日本会议”成立于1997年5月,它是由以保守文人为中心的“守卫日本国民会议”和以宗教界人士为主体的“守卫日本之会”合并而成,系日本最大的保守团体。该团体是“新历史教科书编撰会”、“朝鲜绑架家属救援会”等右翼团体的母体,拥有来自政界、财界、司法、教育、宗教等行业的3万名成员。*谷川岳:《谁掌控日本——自民党、暴力团与CIA勾结内幕》,新华出版社,2014年,第118页。该团体提出了六大政治目标,即“将拥有美丽传统的国体传承至未来的日本”、“制定与时代相符的新宪法”、“构建维护国家名誉和保护国民生命的政治”、“创造培养日本感性的教育体制”、“提高国家安全,向世界做和平贡献”、“以共生共存之心与世界各国各地区发展友好”。*[日]日本会议:“日本会议的奋斗目标”,http://www.nipponkaigi.org/about/mokuteki.(上网时间:2016年7月11日)安倍在日本会议创立后不久即在右翼政论家、“冈崎研究所”所长冈崎久彦的引荐下同它建立了联系。2004年,日本会议核心人物伊藤哲夫邀请安倍担任其领导者,安倍欣然接受,后以特别“特别顾问”身份成为它的重要精神支柱。从政治目标看,它与安倍的国家主义非常接近。最近,有关以日本会议研究为题材的书籍颇为畅销,其社会影响呈扩大趋势。
2004年1月,安倍与冈崎久彦以对谈方式合著《保卫这个国家的决心》一书,围绕伊拉克战争后的国际形势、日美同盟、集体自卫权、历史问题等,较为系统地展示了两人的保守主义政策主张。此外,安倍还与“国家基本问题研究所”理事长樱井良子在理念上有许多共同之处。以右翼著称的樱井算得上是极端国家主义者,具有鲜明的排华、反华特征,著有大量文章和书籍,其代表作有《日本之病》、《日本!快成为强劲之国》等,借批判政府内外政策时弊之名,宣扬极端国家主义。樱井是多个右翼民间组织的骨干成员,在作为安倍修宪后援团体的“21世纪日本与宪法民间有识之士恳谈会”(又称“民间宪法临调”)中是总代表。她还是另一个以推动修宪为目的的民间组织“创立美丽日本国宪法国民之会”的三人代表之一。在2016年5月3日“宪法纪念日”,“民间宪法临调”召开研讨会,安倍专门致贺信称:“为制定一部与时代相符的宪法,诸如‘民间宪法临调’、‘创立美丽日本国宪法国民之会’等组织的作用不可或缺。”*[日]“创立与时代相符的宪法——安倍晋三给‘民间宪法临调’的贺信”,《产经新闻》,2016年5月3日。实际上,日本政坛修宪派已经形成以安倍为核心的政治上层和民间右翼文人学者两股势力,两者遥相呼应。同样,在慰安妇问题上,樱井否定“河野谈话”,称没有证据证明战前日军强征慰安妇,其论调与安倍同出一辙。
另外,还有一些右翼政客及学者变相宣扬国家主义。这有两类。一类是主张日本可以说“不”,如前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一直不断地发表具有极端国家主义色彩、种族歧视性言论。另一类是标榜“自由主义史观”的右翼学者,认为冷战结束后,在东西对立之下存在的“善恶相互对立的意识形态二元论”正在瓦解,应该形成“自由多元”的价值观,其宗旨是希望摆脱意识形态束缚,从“自由主义”立场出发,使日本国民为生活在这样的国度感到“自豪”,这样就可以将日本人从道德的坠落中拯救出来。换言之,要探索一条以促进国家主义传播为宗旨、依靠“自由主义”振兴日本的道路。安倍的国家主义深受上述组织、团体以及文人学者的影响,而上述组织、团体和个人也努力向安倍内阁靠近。安倍借助其思想,为摆脱战后体制夯实理论基础,推动社会舆论加速右倾化,后者则通过安倍内阁的政策主张,扩大影响,凸显右翼保守思想的经世治国之用。
安倍国家主义面向日本的传统和过去,具有复古主义倾向,宣扬天皇在统合国民精神方面的作用,强调日本文化的同一性、主体性和独特性。它还表现出所谓的“国际性”和“时代性”两个看似矛盾的特点。其实质是,安倍想借助一切手段,唤醒国民的国家主义意识,以此为动力,把日本推进政治、军事大国行列。
二
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国家主义在战后日本社会一直未曾间断,只是在不同的时间节点呈现消长之别。安倍国家主义的出现不是偶然的,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和国内国际原因。
第一,安倍国家主义是日本国内新民族主义思潮路线化的政治反映。作为保守主义阵营的领军人物,安倍两次上台执政,与右翼保守势力的支持密不可分,安倍内阁的政策主张必然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他们的主张和诉求。安倍演讲中多次提到“夺回日本”、“日本回来了”等论调,所要表达的意思有两层:一是日本“迷失了”,二是有人要“抢夺日本”,这个国家需要“保卫”。安倍还把这种信念和主张视为一场惨烈的“战斗”,并宣称“夺回日本的战斗已经开始”。这些耸人听闻的论调能打动右翼势力,也具有很强的政策蛊惑力。安倍提出的“复兴日本”战略并不只是停留在经济层面,而是试图把经济繁荣与“保卫这个国家”的爱国主义相嫁接,以此激发日本的凝聚力。事实上,战后日本并没有失掉领土、历史、自主和独立,失掉的只是战前掠夺来的他国领土和殖民地,失掉的只是军国主义的社会土壤和思想根基。安倍所说“夺回日本”的核心内涵是从精神信仰、文化传统、意识形态乃至社会制度等层面部分复归战前的日本,也可以视为摆脱战后体制的正向追求。
随着安倍内阁摆脱战后体制的步伐加快,作为战后政治遗产、把控国家方向的各种政治规约遭毁殆尽,战前曾经贻害日本民族、被视为军国主义余毒的政治禁忌也有死灰复燃之势。安倍将这种做法视为保守,称“保守就是为保护重要的东西而推进的改革”;*[日] 小泉纯一郎、中川秀直等:《自民党的底力——不对媒体公开、秘密研讨会中阐释的政策论》,成甲书房,2007年,第74页。认为天皇制是日本文化的核心,如果没有天皇制日本国民就会失去文化的同一性和主体性,二战时日本国家虽然战败了,但因为有天皇制,才最终拯救了日本民族,所以应拼命加以保护。由此看出,安倍的保守主义植根于新民族主义。安倍有关经济和民生的政策主张是基于社会现实,具有现实主义的思想基础,但“安倍恣意妄为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以排斥的心态看待日本战后一切事物”*[日]南塚信吾、小谷汪之、木畑洋一:《世界史中的安倍内阁》,日本经济评论社,2015年,第115页。,表现出战后历史虚无主义倾向,这与其现实主义思维相矛盾。战后日本所取得的成就既包括民主主义的巨大发展,也包括经济上的辉煌,若否认这些,安倍的国家主义思想就缺少政治和经济依托。
另外,自安倍执政以来,一些右翼团体加大活动力度,提出诸多极端民族主义主张如恢复天皇权威、否定东京审判、外国政要参观广岛核爆遗址、为二战“神风特攻队”相关物件“申遗”等。显然,在现有宪政体制以及国内外大环境之下,安倍无力满足右翼阵营的全部要求,而只能采取迂回策略,将右翼势力的极端主张与国家主义进行嫁接,借宣扬“国家的品格”,使新民族主义思潮所主张的某些政治要求在国家层面上得到部分认可,并使之呈现路线化趋势。正是通过这样的互动过程,新民族主义沿着一定的政治路线向前推进,走向国家主义。
第二,安倍的国家主义反映了当今日本国内的现实,即日本正面临严重的社会问题和激烈的国际竞争,国民期待从国家层面予以解决。进入21世纪以来,日本所面临的国内、国际环境发生剧变。日本国内政治始终没有找到正确的发展方向,各党派以选举为目标的短期政策主张冲淡了对国家治理的长期追求,而民众也不再对任何党派抱有过高的期待。日本经济陷入长期低迷状态,背后潜藏着不同的经济和政治因素。经过几年实践,大部分民众不再看好“安倍经济学”,但有关少子老龄化、消费税征收、社会保障、教育改革、女性育后就业等一系列问题的应对和解决离不开政府的政策调整。为此,“政治改革”、“结构性改革”、“民生改革”几乎成为日本近几届内阁不变的口号,这也从侧面表明,通过国家政治调整解决社会问题,已成为当下日本社会的共识。
在国际层面,安倍的国家主义所处环境,既不同于中曾根内阁时期,也有别于冷战初期。中曾根国家主义所宣扬的修宪、增加防卫力量限定在冷战框架内,以对抗社会主义阵营为背景。小泽一郎的“日本改造计划”则摆脱了冷战限制,以日本要做“普通国家”、“国际社会需要日本作贡献”为理由。而安倍的国家主义则是在全球竞争的大背景之下,关注所谓“东亚安全形势严峻”、“日本面临威胁”等。显然,安倍对日本所处外部环境的界定与描述有违实际,具有煽动、夸大的嫌疑。当今,全球新兴经济体崛起势头明显,尤其是中国经济发展态势良好,在国际政治、经济舞台上的地位显著提升,而日本经济却长期徘徊,增长乏力,面对全球化竞争,以致许多日本人感到惘然若失,无所适从。日本政府急切希望找到一种新的途径或者力量,以凝聚民心、重塑信心和恢复国际地位,而民族主义被认为是“复兴日本”的一种有效手段。*张云:《可控的紧张——中日美之间的认知与误认知》,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3页。这种现实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安倍的国家主义,“国家主义成为日本全球化竞争不可或缺的条件”*[日]渡边治、冈田知弘、后藤道夫、二宫厚美:《对“大国”的执着——安倍内阁与日本的危机》,大月书店,2014年,序言。。所以,不同历史时期国际环境的差异,也是日本政治领导人宣扬国家主义的一个重要影响因素。安倍是当今日本国家主义的代表人物,为了加强保守统治、强化保守统治势力的权力,就要以国家主义为旗帜统合民众的思想和观念,并应对国际竞争。
第三,安倍的国家主义思想深受岸信介影响,在政治上具有血缘基因的延续性。安倍从小在外祖父岸信介身边成长,亲眼目睹了20世纪60年代的“安保斗争”。有日本学者认为,岸信介不顾各种反对,坚持修改日美安保条约,即便是放弃首相职位也要追求国家目标,这种理想主义对塑造安倍的政治品格产生了重要影响。*[日]山口敬之:《总理》,幻冬舍,2016年,第124页。安倍大学毕业后不久,又担任其父、中曾根内阁外相安倍晋太郎的秘书,多次随父出访推行“创造性外交”,参与了日苏“北方四岛”争端、日美贸易摩擦等重大问题的交涉谈判,经历过激烈的国际政治博弈,可谓谙熟于外交谈判与操作。安倍在其著作中多次谈到父亲和外祖父的影响。其父在生命晚期曾告诫他,“作为政治家要达成目标,就不可以不执着”,安倍称这是父亲给予他的最重要教诲。*[日]安倍晋三:《迈向新的国家》,第41页。安倍一心想实现岸信介的遗愿,即将日本建设成为“一个有自信的国家”,要让日本人对自己的国家充满自信,对日本历史、文化有一种骄傲感。*吕耀东:“‘日本梦’的解构”,《日本学刊》,2013年,第1期。安倍的国家主义及相关的治国理念胎生于上述日本国家主义思潮的滋生期、膨胀期,或多或少受到先辈政治人物的影响,甚至体现出他们的执政风格。
综合说来,安倍国家主义具有三重特征:一是重视天皇的精神权威,这是安倍“一度热衷于讲述的国家故事”,但不是对战前天皇制的简单复归,也与极端国家主义有所不同;二是兼具复合性、多元化特点,将“民族主义”和“保守主义”进行政治调和,以完成保守政治统治下的思想整合;三是对战后各个时期国家主义的继承与再生,并不以全部复归战前国家体制为目标,不追求极端国家主义的全部实现,而是试图借助、利用旧体制中所谓至关重要的部分内容,伴随对战后体制的部分抵抗,以便既适应当今民主主义的主流思潮、顺应国际国内环境,又变相推进国家主义的政策主张。
三
综合考察安倍两次担任首相以来的施政过程,其内外政策大都具有国家主义的色彩,这种国家主义尤其体现在其改革方向和思路上。
安倍的国家主义在对内政策中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修改教育基本法,实施教育改革,增强国民“爱国”意识。安倍第一次上台后,首先拿教育基本法开刀,上台不到三个月,就对教育基本法进行了大幅修改。安倍对战后教育批评的核心是围绕着“国家”在教育中的地位和作用。他认为,当今日本人国家意识的缺失主要是战后教育造成的,核心问题是教育基本法,改变目前教育现状,必须首先修改教育基本法。安倍主张,教育的目的是要消除人们的错误观念,还要培植起年轻人的爱国之心,从而使国民培育起一种“大国化自觉”。*[日]渡边治、冈田知弘、后藤道夫、二宫厚美:《对“大国”的执着——安倍内阁与日本的危机》,第148页。教育基本法素有“教育宪法”之称,在日本施行了近70年,是日本战后民主社会的重要基石之一,其基本理念是培养学生个性、尊重自由选择等。修改后的教育基本法强调“教育是基于法律精神的行为”,重视“公共精神培养”,提出教育的基本任务是要求学生“爱国家、爱家乡”,宣扬宪法中所没有的“爱国主义”。2015年10月,日本文部省要求国立大学在入学和毕业典礼上升国旗唱国歌。据调查,目前,全日本80余所国立大学中的70多所执行了这一规定。这种带有强制性的要求侵犯了自由、个性化的传统教育理念,一些教员因此而拒绝执行,由此引发了多起诉讼案件。
第二,修改和平宪法,突出国家主体意识,实现自主立宪。修改现行宪法是自民党长期以来的政治追求。现行和平宪法是日本社会制度、内外政策的根本依据和法源基础,它是确保战后和平主义思想最重要的政治文件,也是日本总结战争教训之后向世界做出的“公约”。日本宪法所确立的和平主义是其区别于世界其他国家宪法的重要特色之一,是国际正义力量与日本军国主义势力斗争的产物,反映了和平主义与日本尚武文化传统的较量。作为日本现行和平宪法的功能之一,它既保障了宪法框架内国家权力的有序运行,又规制了国家权力。安倍执政后非常重视宪法制定者的主体地位。早在2006年10月第一次上台时,安倍就在众议院全体会议上表示,为开辟日本的新时代,必须修改二战后外国人为日本制定的宪法,制定一部“与开创新时代的日本相符的新宪法”,并据此建设“新日本”。第二次执政时,安倍不再大张旗鼓地宣扬摆脱战后体制,而是采取了避虚就实策略,将重点集中在修宪上。2016年7月,日本参议院刚刚举行选举,国会中主张修宪的议员占比超过2/3。可以说,安倍内阁向修宪目标迈进了一大步,预计不久将与其他政党磋商、启动修宪条款讨论,将修宪议题推向实质化阶段。鉴于“宪法第九条”具有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安倍很可能提出所谓“人权”、“环境权”,将其纳入国民修宪大讨论,以打开突破口。
第三,扩大首相权限,树立强势政治家形象。为构建“新的国家”,安倍主张建立类似美国总统型的强有力领导体制,为此力防政策制定的主导权重落国会“族议员”或官僚手中。第二次执政后,安倍随即加快筹组国家安全保障会议,并确立和完善了相关的配套法律法规。2013年秋,安倍内阁颁布《国家安全保障会议设置法》,接着成立“国家安全保障会议”,推出《日本国家安全保障战略》。“国家安全保障会议”由首相、内阁官房长官、外相、防卫大臣组成,在外交和安全保障领域发挥主导职能,以少数核心阁僚协商,实现快速决策。安倍通过设立国安会可将自己的意志渗透给官僚机构,又固化了有关安保及重大外交事务均由首相官邸负责指挥协调的决策模式。另外,作为推进国家安全保障战略的辅助性措施,安倍内阁还制定了《特定秘密保护法》,大幅加大对失、泄密国家公职人员的惩处力度。同时,对媒体舆论的控制也在加强,凡是与安倍唱反调或对安倍政策主张有微词的媒体均遭打压,导致媒体界出现战后少有的怪现象,或全部都倒向安倍内阁,或在一些大是大非问题上保持缄默。不久前,在孟加拉国的恐怖袭击事件中有7名日本人丧生,日本媒体却显得较为平静,相关报道很少见于报端,这在以前不可想象。其原由是几日后参议院选举,安倍不希望恐袭事件成为竞选议题,影响自民党选情。各种迹象显示,日本媒体、社会大众、知识精英中的民主主义思潮有倒退趋势。
第四,渲染安全威胁,解禁集体自卫权,主张“自己的国家自己保卫”。安倍第一次上台后不久,就将防卫厅升格为防卫省,认为国家的责任是要保卫国民的生命与财产,要面对恐怖袭击和外敌入侵的挑战,必须加强自卫队、拥有国家军队,不应该死守“无核三原则”,构筑保卫日本的“国防时代”,现行宪法第九条有关“放弃战争”的条款是日本“正常化”道路上必须搬掉的“绊脚石”。可以说,与其他领域的政策调整相比,安倍内阁在军事安全方面的调整步子迈得最快、最大。2014年7月,安倍内阁通过了有关行使集体自卫权的宪法解释,承认自卫队可以行使集体自卫权,等于变相架空了和平宪法。翌年9月,日本国会通过了新安保法制相关法案,标志着日本的安保政策发生历史性转变。依据这些法案,日本今后可将自卫队派遣到全球任何地方,支援对象可从美国扩大到其他国家,即使日本没有受到直接攻击也可以行使武力。安倍内阁积极修订新安保法案,试图在军事安全领域改变原有的被动做法,凸显军事大国形象。尽管安倍在其国家主义理念中不断增大军事分量,标榜“为国际社会作贡献”,践行“积极和平主义”,但以军事手段扩大参与国际事务的程度,未必就能换来和平,其结果反而一步步加剧地区矛盾与争端。
安倍的国家主义也在对外政策上显露无遗。第一,主张开展“战略性外交”、“有主见外交”,确保日本国家利益。安倍在其著作以及与幕僚对谈中,多次提出具有保守主义色彩的“国家观”,推崇“强国论”,清算重经济轻军事的吉田路线,修改和平宪法,改变战败国形象。对于日本与东亚国家关系,安倍认为,日本至今实行的是被动、追随型外交,按照对方制定的规则或是在对方搭建的场地上进行符合对方要求的“相扑比赛”,并且通过讨好对方国,实现自己的国家利益。他主张,作为世界领先国家,日本应该加入制定规则国家的行列,创造条件展开更为强势的外交,改变过去协调、友好至上的理念,为此不惜与对方发生对立和冲突,然后在此基础上寻求妥协的接合点。*[日]安倍晋三、冈崎久彦:《保卫这个国家的决心》,扶桑社,2004年,第161页。安倍的所谓“战略性外交”还包括强化日美同盟。它将日美同盟视为外交和国家安全的基石,称只有日美合作才能确保日本的和平、安全和繁荣,主张为了世界和亚洲而强化日美同盟,在此基础上确立日美相互提供协助的体制。安倍甚至断言,“只要日美同盟稳固,中国对日态度就坏不到哪去”,*同上,第174页。显露出倚美制华的思路。
第二,混淆战后社会主流和平主义思想,展示国家主义理念下的“和平观”。安倍第二次执政后,“积极和平主义”挂在他嘴边以至成为他阐释内外政策的标识性口号。为了使“积极和平主义”论调显得符合时宜,安倍极力渲染东亚安全之变,即日本“周边安全保障环境日益严峻,面临复杂且重大的国家安全课题,必须进一步做出积极的应对”,*[日]日本内阁官房:《国家安倍保障战略》,http://www.cas.go.jp/jp/siryou/131217anzenhoshou.html.(上网时间:2014年3月26日)以凸显日本安全政策由“被动”转向“积极”的必要性。安倍是在批判传统和平主义基础之上提出“积极和平主义”的,其目的是要突破和平宪法束缚、甩掉战败国的包袱,使日本能够“维持和平、创造和平”。*安倍晋三、百田尚树:《安倍晋三、百田尚树对谈集》,枫书坊文化出版社,2014年,第43页。“积极和平主义”论虽然也以“和平主义”为名,但实际上是与战后和平主义思潮相对立的。安倍有意以日本战后70年的和平发展历程作为“积极和平主义”道德高位的依据,为的是掩盖扩军、争做军事大国的企图。安倍所兜售的“积极和平主义”既无日本和平宪法的精神,也不是全体国民的意志,而是追随美国、推行军事大国路线的思想体现。
第三,重塑战后历史观,增强国家认同和民族自豪感。安倍第一次上台后,既不作参拜“靖国神社”的承诺,也拒绝做出放弃参拜的保证,而是采取“模糊战略”,以强硬的政治姿态,激励右翼势力的民族主义情绪。作为“希望和平思考真正的国家利益、支持参拜靖国神社年轻议员之会”领军人物,安倍主张通过连续不断地参拜,以强行突破方式,迫使中韩等国接受日本政治人物参拜的事实。战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曾将安倍的外祖父岸信介定为甲级战犯嫌疑人,安倍在国会答辩时称,“他们在日本不是罪人”;对已被远东军事法庭判以死刑的人,不能再次对他们定罪,国家对于甲乙丙级战犯、一般阵亡者,应同样承认他们是为国捐躯,否则没人再会为国流血牺牲。*[日]安倍晋三、冈崎久彦:《保卫这个国家的决心》,第150页。安倍因此被人称为历史修正主义逆流的年轻旗手。*[日]中野晃一:《右倾化的日本政治》,岩波新书,2016年,第135页。
但是,安倍在国际场合会采取不同手段掩饰其篡改历史的真实面目,只有在国会选举或重大政策出台时才做相关宣示。2015年8月15日是日本战败投降70周年,世界许多国家都以不同方式纪念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所有爱好和平的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到日本,聚焦于安倍内阁。如何认识战前侵略行为、汲取历史教训,成为检验安倍内阁政治取向的重要标志,“安倍谈话”无疑是一个重要参照。然而,安倍在其中闪烁其词,既不承认侵略,也不承认日本的国家责任,而是将战前日本对亚洲国家犯下的罪行说成在当时国际秩序推动下不得已而为之。“安倍谈话”进一步印证,为了在精神层面强化日本人的民族国家认同和国家意识,安倍采取的策略之一是通过重新评价日本近代史,重塑日本人的历史观,抛弃所谓“自虐史观”,进而增强日本国民的历史自豪感。
总之,安倍内阁的国家主义政策主张与战后日本历届政权的国家主义政策主张有很大的不同,其对内政策主张涉及领域更广,内容更为系统,实践措施更为激进,既继承国家主义的核心理念,又突破前人不敢涉足的禁区,在战后日本政治史上开创了多个先例;其对外政策主张,既抢夺“国际道义”旗帜,又不顾国际舆论,强行突破,对现有国际秩序既有颠覆性和欺骗性,又具针对性和攻击性。当前,日本政治体系内部对新右翼的牵制因素已经失灵,抑制安倍国家主义的暴走变得更加困难。*[日]中野晃一:《右倾化的日本政治》,第166页。国际社会对此应该保持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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