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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样的“新解”
——谈郭沫若、闻一多先生对几首国风诗的不同理解

2016-11-25曾绍义

郭沫若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闻先生原诗国风

曾绍义



别样的“新解”
——谈郭沫若、闻一多先生对几首国风诗的不同理解

曾绍义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610064)

在郭沫若的题画诗中,有四首国风诗特别值得一提。作者不仅将原诗抄录,又以跋文作出新解,且皆书写于画幅之中,构成了集诗、书、画于一体的崭新艺术形式;而新解又是由谈论闻一多先生诗经研究相关内容引出,或赞同或异议,或补充或匡正,都有益于读者对原诗作出更全面更准确的理解与欣赏,也是郭沫若先生对诗经研究做出的新贡献。

国风四首;不同理解;新贡献

由郭沫若之女郭平英主编的《郭沫若题画诗存》(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是一部对于深入研究郭沫若先生具有重要价值的好书,因为它第一次将郭沫若的题诗、书法与所题的诸如傅抱石、李可染、关良、关山月等艺术大师的画作汇集一册(收入《郭沫若全集》的题画诗只有诗作,无书画。),同时展示于尺幅之间,让读者可以即刻得到三种不同的艺术享受,这对加深原诗的理解无疑是大有好处的,恰如编者在本书《缀语》中所说:“对于这些三位一体的艺术品,如果只读诗,不能观赏书画,必定无法领悟这些艺术品的全部内涵以及诗与画的作者在情感上的交流。”编者还说其中有《〈国风〉新解四首》特别“值得一提。画者未详,父亲选录了四首与图相宜的《国风》,加上他和闻一多先生的诠释,画面立刻嫣然有情起来,远古时代青年男女的纯真无邪在纸上绘声绘色……”

郭沫若先生所选录的四首《国风》依次是《桃夭》《隰有苌楚》《椒聊》和《考盘》,每首诗除全文抄录外,均有跋文对原诗作“新解”,对闻一多先生有关研究结论的评说亦含其中,现分别予以说明。

第一首《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国风》中此诗旧以桃夭表时令为兴也。近阅闻一多及戴淮清对此诗之研究谓桃夭乃比女子,其说甚新颖。惟所比拟殊不伦类。今案华当比女子面庞,实比胸部,叶则喻其妆饰也。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一日与立群谈此,为书出。郭沫若

作为千古名著,《诗经》的研究自汉代以来就未曾间断,研究著作可谓汗牛充栋,对305篇的解释也是见仁见智,分歧很大,但对《桃夭》之桃,前人均释为桃树,“其华(花)”、“其实(果)”、“其叶”分别指桃花、桃子和枝叶,在诗中均作为起兴,引出“之子于归”的主体内容,即“旧以桃夭表时令为兴也”。如姚际恒《诗经通论》:“桃花色最艳,故以取喻女子,开千古诗赋咏美人之祖。”[1]41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这确实是一首‘美嫁娶及时’之诗。咏桃树和桃花在春光之中的妖艳之状,对紧接着写芳龄女郎的婚嫁,正起了烘云托月的作用。”[2]16作为诗人,且对《诗经》研究做过重要贡献的闻一多认为“桃夭乃比女子”,这自然是他研究《诗经》之重要一得,不仅突破了前说,而且丰富了原诗的画面,更好地烘托、强化了“之子于归”的氛围与意义。郭沫若也称道“其说甚新颖”,但又认为“所比拟殊不伦类”,原因即在于仅仅说“桃夭”拟为女子,“其华”“其实”“其叶”就说不通了,所以需要“今案”加以详解、补充:“华当比女子面庞,实比胸部,叶则喻其装饰也。”这样一来,原诗大意就不再是“桃树枝繁叶茂、桃花鲜艳夺目;这个女子出嫁了,对于这对新婚夫妇是多好的事啊!……”而是“有个美丽的女子,面如桃花,她就要出嫁了,这对新婚夫妇该多好啊!这个美丽的女子,胸如肥桃(实);她就要出嫁了,这对新婚夫妇该多好啊!这个美丽的女子,服饰甚多;她就要出嫁了,对于她丈夫这一家人该多好啊!”直接比拟,不再起兴,不仅突出了“之子”这位新娘美丽的外在形象,也强化了她出嫁之“宜”(《尔雅》:“宜,善也。”)的实际意义,在逻辑上也使全诗更为紧密、诗意更为浓烈。总之,闻、郭两位先生的新解,使此诗“画面立刻嫣然有情起来”!

第二首《隰有苌楚》: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此诗,闻一多以为“幸女之未字人也,苌楚喻女”。得之,今案枝喻肢,手也。华喻面庞,实喻胸部,由浅而深。夭当作动辞解,犹握也。上之字,分别指枝、华、实而言。如此则诗意全活,古人天真,在所不忌。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一日晨与立群谈此,为书出。郭沫若

《诗经》研究者一般都认为原诗是一首“没落贵族悲观厌世的诗”[2]389,如朱熹《诗集传》:“政烦赋重,人不堪其苦,叹其不如草木之无知而无忧也”[3]201,释苌楚为今羊桃,一种攀援藤本植物,其果可食,亦由此起兴,引出诗的主体内容。闻一多先生却释“苌楚喻女”,他先在《诗经通义乙·隰有苌楚(桧三)》中引《正义》所引陆玑《疏》、苏颂《本草图经》及田雯《黔书》等诸家说,认为他们“与《笺》‘其枝猗傩而柔顺,不妄寻蔓’合。云‘不妄寻蔓’,明其本系蔓生之物也。苌楚以于女子,与葛藟、茑萝同”,进而解释道:“苌楚幼小不寻蔓,喻少女未适人,故不知婚后苦而可乐也。”[4]315-316又在《风诗类钞乙·隰有苌楚(桧一四八)》中说“苌楚喻女”,认为此诗主旨在于“幸女子之未字人也”。[4]517-518郭沫若先生在抄录原诗后题写的跋文中所引闻氏观点即源于此,并表示赞同,认为闻先生“得之”即指得其诗之真义,此诗并非没落贵族的伤时厌世之作,而是抒写未嫁少女的“可乐”之幸:“枝喻肢,手也。华喻面庞,实喻胸部,由浅而深。夭当作动辞解,犹握也。上之字,分别指枝、华、实而言”,这样一来,一幅妙龄少女“在所不忌”、天真可爱的形象便跃然纸上,全诗即可译为:

隰地有女似苌楚,双手好柔嫩;望着她娇美的形象,为她未成家不知烦恼而高兴!

隰地有女似苌楚,面庞好可爱;望着她娇美的形象,为她未成家不知烦恼而高兴!

隰地有女似苌楚,体态好妖娆;望着她娇美的形象,为她未成家不知烦恼而高兴!

诗虽“无达诂”,但一首诗总有一种大体定型的“意”与“境”。这首《隰有苌楚》经闻、郭两位的别解,不仅赋予了它全新的意义,彻底颠覆了一系列旧说,更为我们鉴赏诗作提供了一条崭新的思路,即通过阅读欣赏使诗的“诗意”(着重点为笔者加),而不是浅尝辄止,这就需要找到新的视角、新的方法加以研究了。例如闻先生在注释“猗傩”一词时开宗明义引出“《传》:猗傩,柔顺也”,但马上解释说“当为下垂貌”。接着便引述《楚辞·九辩》注、《九叹(惜贤)》注引“并作旖旎”,又谓“校本一作旖狔”,亦引出《文选·高唐赋》“东西施翼,旖狔丰沛”句及《注》“旖狔,柔弱下垂貌”、《汉书·司马相如传·大人赋》“又旖狔以招摇”及《注》引张揖“旖狔,下垂貌”、《史记》亦“作旖狔”等例证,环环紧扣地证明了他所持“此诗之‘猗傩’,正当训下垂貌”之说的确切性。还进一步指出,由于这种实证的确切性,才从逻辑上说明原诗中“枝华叶皆得以猗傩状之”,而“《传》训柔顺,则义可通于枝,不可通于华与实矣”,故不确也,就连后人胡承珙“华实皆附于枝,枝既柔顺,则华实亦必从风而靡,虽概称猗傩不妨”,仍“亦牵强”[4]315。这都表明一种新解的产生,必须查考有据、论说有理才能令人信服。

第三首《椒聊》: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之实,蕃衍盈掬。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闻一多解释为“一嘟噜花椒子儿,蕃衍起来可以满一升”,讲活了聊字。但他以“彼其之子”为女子,谓“古代女子亦以丰硕为美”,则未必然。古代人及开化初期的民族,男女均善歌,而以女子为尤好。故此诗当以女子咏赞男子。远条即长条,不必释为香气远闻。椒子在树,不能闻香。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一日晨与立群读此,为书出。郭沫若

跋文中提到的闻一多所解出自闻一多先生《风诗类钞甲·椒聊(唐一一七)》:“椒即花椒,草木实聚生成丛,古语叫做聊,今语叫做嘟噜。‘椒聊之实,蕃衍盈生’,是说一嘟噜花椒子儿,蕃衍起来可以满一升。椒类多子,所以古人常用来比女人。……无朋,无比也。笃,厚也,是肥大之意。古代女子亦以丰硕为美。远攸,双声连语,攸也是远。这是说香气浓烈,老远就闻见的意思。”[4]477他在《诗经通义乙·椒聊(唐四)》中亦释“条亦远也”,认为“远条指香气远闻言”[4]255;在《风诗类钞甲·椒聊(唐一一七)》中虽释远条为“长枝”,但又认为“椒聊喻多子,欣妇人之宜子也”,此诗是赞美妇人身强体壮,能多生孩子。但从跋文看,郭沫若只认为闻先生“讲活了聊字”,其余皆提出异议。也就是说,闻一多对《椒聊》的解读仍多从旧说,即“这是一首赞美女子多子的诗”[4]500,郭沫若却认为旧说并未顾及到这样一个事实:“古代人即开化初期的民族,男女均善歌,而以女子为尤好。故此诗当以女子咏赞男子”,如此“他以‘彼其之子’为女子,谓古代女子亦以丰硕为美”等解说,也就都“未必然”了。既然“远条为长条”,也就“不必释为香气远闻”,因为此“远”非彼“攸”:“《毛传》:‘条,长也’”[2]314,何况“椒子在树,不能闻香”,花椒之实经炒焙后才会产生浓烈香味。由于郭沫若所依据的都是历史和现实的事实,所以他对闻一多的匡正自然是完全令人信服的,换言之,郭沫若对《椒聊》的新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的突破。这再一次表明治诗之难,治古诗尤难,而确解《诗经》难上难也。同时也表明作为多年的老朋友,为求真说,郭沫若先生并无顾忌而是直言不讳,其学风的确令人赞佩!

第四首《考槃》: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硕人之迈。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卫风》此诗,乃追求一美女而不遇,自言永不改变。考槃犹鼓瑟鼓琴。硕人犹美人。宽、迈、轴皆地名。之犹往也。《郑风》有“清人在轴”,轴系地名,故可犹之类推。告犹造,亦改变之意。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一日与立群谈此,为书出。郭沫若

在这首诗的题跋中,虽未再提及闻一多先生的观点,但我们不妨还是先看看闻先生对此诗的解读,再加以对比,仍可看出他们不同的“新解”。研究者一般认为“这是一首抒写隐居生活的诗”[2]159,释为“贤士隐居山间,自得其乐”[3]78,闻一多先生却认为这是一首“记梦”诗[4]488,而且是“情诗”,表现“两性间用对唱的方式互通款曲”,理由是这种在“近代边区民族间还流行着的风俗”“也同样……存在于《诗经》时代”,“这可由《陈风·东门之池篇》得到证明”;“《东门之池》是情诗,本篇想也是一样”,只“可惜本篇作者的性别,无从推测”,即未能对这首情诗究竟是写给男方还是写给女方作出判断[4]468。郭沫若先生在跋文中则明确认定“此诗,乃追求一美女而不遇,自言永不改变”,是男子向所追求的女子写下的誓言。这个结论当然是以多个论据为支撑的,或者说是有对原诗一系列的“新解”为据的,如“考槃”不再是“考,成;槃,乐也”(《毛诗》),而是“鼓瑟鼓琴”;“硕人”不再是“贤者”(《集疏》:“硕人谓贤者”。),而是男子追求的“美人”,加之“宽、迈、轴皆地名”的判定,“之犹往也”的另说(在古代汉语中,“之”除作代词助词,亦作动词用),一幅全新的琴瑟和鸣图画立刻浮现出来,我们眼前看到的不再是隐居者怡然自得、消极避世的形象了!

需要说明的是,原诗第六句中的“迈”一般作“薖”,此处是否由其繁体字“薖”误为“邁”(迈),待考。

总之,经过这些对照,已足见闻先生的新解考据甚多、重在探索,郭沫若先生的新解出语肯切、启人联想,都给我们更准确深入地阅读和理解《诗经》提供了新的思路。

最后,再从四首国风诗题跋的落款看,都是“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一日晨与立群谈此(按:只在第三首为“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一日晨与立群读此”,“读”当为“谈”误),为书出。”立群即于立群,郭沫若夫人,可见这一天应该是个不平常的日子,不仅给夫人谈了诗,而且是被新解为赞颂女子或男子、表达情爱的几首国风诗,还专门选了四幅相应的绘画,将所谈以题跋形式书写其间,构成了集诗、文、书、画四位一体、充满艺术美感的特殊作品,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艺术遗产,也从一个侧面展现了夫妇俩伉俪情深、闲谈亦不忘诗书画的雅兴。

(责任编辑:王锦厚)

[1]刘黎明主编. 中国文学·先秦两汉卷(修订版)[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

[2]程俊英,蒋见元. 诗经注析(上册)[M]. 北京:中华书局,1991.

[3]向熹. 诗经译注[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4]闻一多. 闻一多全集第4卷[M]. 长沙: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图书分类号:I207.22文献标识符:A1003-7225(2016)02-0008-04

2016-04-10

曾绍义,男,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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