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的两篇俄文轶文
——兼述郭沫若在20世纪50年代中苏文化交流中的作用
2016-11-25刘亚丁
刘亚丁
郭沫若的两篇俄文轶文
——兼述郭沫若在20世纪50年代中苏文化交流中的作用
刘亚丁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610064)
本文作者发现了郭沫若先生在苏联发表了两篇俄文文章,未收录进《郭沫若全集》,也未见一般的年谱记载。这两文章中,一篇介绍了郭沫若自己的文学道路和人生轨迹,另一篇表述了他对中国诗歌的评价,对学界研究郭沫若的文学生涯和文学观当有助益。本文简述这两篇文章的内容,并探讨20世纪50年代郭沫若在中苏文化交流中的作用。
郭沫若轶文;中国;苏联;文化交流;郭沫若文集;中国诗歌选
上世纪50年代,郭沫若与苏联文学艺术界有很好的互动。2013—2014年笔者在莫斯科大学访学,发现了郭沫若在苏联发表的两篇文章,它们既不见于《郭沫若全集》,又未见于一般的郭沫若年谱记载。笔者把它们翻译成中文,以飨读者。本文结合这两篇文章,介绍人们未必熟知的郭沫若与苏联文化界的互动情况,进一步探讨他在中苏文化交流中的作用。
一
1949年12月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发布命令,设立国际斯大林“促进各民族和平奖”(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Сталинскаяпремия《Заукрепление мирамеждународами》,通常称为“斯大林和平奖”),每年奖励5至10名对世界和平有贡献的人士,每人获得镌刻有斯大林头像的金质奖章、10万卢布奖金。[1]т.27,с.331951年郭沫若成为该奖项的第二届获得者。[1]т.24с.366
同年由全苏社会及科学知识传播学会主编、费德林(Н.Федоренко)撰写的《斯大林世界和平奖获得者郭沫若》(Лауреат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й сталинскойпремиимираГоМо-жо)由知识出版社出版。一开篇,费德林写道:“作为社会活动家和作家郭沫若形成的时期是与中国解放运动的新时期的开端相联系的,是与革命斗争的新形势相联系的。正是在这个时期,俄罗斯的工人阶级取得了历史性的伟大胜利——实现了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作为中国人民民族解放运动的决定性的力量的中国工人阶级走上了斗争的历史舞台;当时孕育和产生了中国无产阶级的先锋队——中国共产党;当时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鼓舞了群众的斗争,并推动它走向胜利。郭沫若积极参加了1925-1927年的中国革命,北伐战争、1937-1945年中国人民反抗日本侵略的民族解放战争,而在苏联军队摧毁了日本军队后,他参加了反抗国民党暴政的革命斗争。”[2]5本书的这个“开宗明义”的小序言,应该置于当时中苏关系的大背景上来看,也应该置于中俄关系历史演变中来看。从文化的渊源看,由于中国和俄罗斯具有巨大的差异,因而20世纪50年代中国与苏联的现实关系是被许多复杂的历史因素塑造的。[3]20世纪50年代尽管中苏的政治关系被称为联盟关系,但在文化上中国依然是被苏联的学界塑造为从属性的存在。再回到费德林的上述文字,显然他将中国革命划归于苏联世界革命的大战略之下,因而中国革命成为“次级的”、“从属性”的革命。费德林还指出:“像其他中国作家一样,郭沫若受到了高尔基所开创的苏维埃文学的影响。”[2]17
费德林的这本书以“郭沫若的生活与创作道路”“诗歌创作”“戏剧”“郭沫若——革命艺术的斗士”“郭沫若——和平的斗士”等几个板块,把作为文学家和社会活动家的郭沫若生平和创作做了全面描述。费德林指出:“郭沫若早期的作品(《女神》《骑士》《函谷关》《天上的街市》《孤竹君之二子》《匪徒颂》)的浪漫主义形象的意义在于,他们以强烈的力量促使我们感受到人的情感波动,人的目的和希望,感受到作者在自己的生活、活动和战斗中所认同的最值得、最有价值的行为方式。”[2]12正如前面所说,费德林非常注意郭沫若与苏联的关系。在“郭沫若——革命艺术的斗士”这一部分,费德林介绍了郭沫若对世界文学的翻译介绍。他回顾了郭沫若对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Войнаи мир)和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的翻译。费德林还叙及郭沫若1945年对苏联的访问。
二
1953年莫斯科的国家艺术文献出版社出版了一卷本《郭沫若选集》(ГоМо-жо.Избранное),这本文集收录了郭沫若的诗歌、短篇小说、戏剧和文章等。诗歌中第一首是《我向你高呼万岁——斯大林元帅》的摘录,然后是《凤凰涅槃》《地球,我们的母亲》《立在地球边放号》《洪水时代》《晨兴》《苦味之杯》《静夜》《南风》《新月》《雨后》《天上的街市》《冬景》《大鹫》《两个大星》《留别日本》《上海的清晨》《力的追求者》《朋友怆聚在囚牢里》《怆恼的葡萄》《歌笑在富儿的园里》《进行曲》《述怀》《诗的宣言》《我想起了陈胜吴广》《黄河与扬子江对话》《诗歌国防》《罪恶的金字塔》《挽四八烈士歌》等,还有在苏联写的一些诗歌作品:《站在英雄城的彼岸》《在红场观体育节》《十月革命印象》《光荣与责任》。小说则选了《楚霸王自杀》《司马迁发愤》等。剧作选了《棠棣之花》《屈原》等。文章选了《答〈国际文学〉编者》《鲁迅和我们在一起》《为和平、民主和进步而斗争!》《契诃夫在东方》《中苏文化之交流》等。
本书前有费德林写的序言《郭沫若》和郭沫若本人写的序言。费德林此文不同于1953年他为介绍斯大林国际奖获得者那本小册子,此文重点是介绍郭沫若的文学成就。费德林介绍了郭沫若的生平,他的文学活动,他的文学作品的特点。他写道:“郭沫若多才多艺,他创新性的学术研究,他积极的社会政治工作,他直接参与中国人民的革命活动,决定了他创作的丰富多彩。郭沫若不仅是诗人,他同时也是小说家、戏剧家、文学理论家,他还是对当代的主要事件作出及时反应的政论家。”[4]6
郭沫若的《序言》篇幅不长,翻译成中文只有1300多字,但文本言简意赅,值得关注。文章分三部分,第一部分谈及郭沫若自己早年所受的中国文学的影响,以饱含赞美之情的笔调介绍了《诗经》《楚辞》《庄子》《史记》和《西厢记》的特点,也谈到中国诗歌的主流是抒情诗,谈到中国诗、文两分的传统。后一点在以后他为俄文版《中国诗歌选》(Антологиякитайскойпоэзии)的序言中得到了进一步发挥。第二部分介绍了郭沫若青年时期受外国文学影响的情况,主要介绍了莎士比亚(WilliamShakespeare)、歌德(JohannWolfgangvon Goethe)、雨果(VictorHugo)、托尔斯泰(Лев Толстой)、易卜生(HenrikJohanIbsen)的影响,介绍了自己最初选择学医的原因。第三部分,郭沫若以俄国十月革命和马克思列宁主义影响中国爱国青年为历史背景,富有感情地描述了自己的人生抉择:
我和我的祖国一道经历了痛苦的岁月。那时我找不到谋生之路,甚至有过自杀的念头挥之不去的时日。“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这句生动形象的话,表达了历史真理。这真理为我的祖国指明了求解放的道路,唤醒中国的爱国青年走上了奋起斗争、追求幸福的道路。
毫无疑问,历史性的五四运动标志着受十月革命巨炮影响的中国人民觉醒了。当时我在日本的大学学医,但是我与我国人民心心相应,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激情高涨。恰好在这个时候我的文学生涯迈出了第一步。在那些年月里我们当然还不能深入领会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受到其深刻影响。难道因为我们未能研究太阳,太阳就不照耀大地,把温暖洒向我们吗?
爱国激情的勃发促进了认识的提高:文学艺术能够服务于解放祖国的伟大事业,能够解放人民,使之获得幸福。[4]18-19
这序言内涵十分丰富,既包含了郭沫若对自己人生道路、文学创作生涯的回顾,也揭示了中国人民在十月革命影响下,选择民族解放道路,选择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历史过程。
1958年莫斯科国家艺术文献出版社还出版了3卷本《郭沫若选集》(ГоМо-жо.Сочинения)。
三
1956年莫斯科国家文学艺术文献出版社出版郭沫若与费德林主编的4卷本《中国诗歌选》。第一卷选取了从先秦到隋朝的诗歌作品,包括《诗经》、楚辞、汉乐府,以及曹氏三父子、陶渊明、薛道衡等诗作。第二卷选的是唐朝的诗人的作品,盛唐的作品选译的比较多,如,李白的诗选了30首,杜甫是诗选了20首,也选了中晚唐诗人柳宗元、白居易、李贺、李商隐、皮日休、杜荀鹤等人的诗歌作品。第三卷选了宋元明清诗人的作品,范仲淹、苏轼、陆游、李清照、辛弃疾、文天祥、白朴、马致远、张可久、马祖常、贯云石、唐寅、李东阳、王世贞、吴伟业、朱彝尊、王士禛、郑燮、曹霑(曹雪芹)、黄遵宪、谭嗣同等的诗歌作品。第四卷为20世纪诗人的作品,选了毛泽东、闻一多、朱自清、冯至、卞之琳、臧克家、肖三、戈壁舟、袁水拍、张志民、石方禹、沙鸥、邵燕祥、闻捷和郭沫若等诗歌作品。从费德林的序言看,除了郭沫若而外,其他一些中国诗人和学者也对本诗集的选编有贡献,他们是:郑振铎、余冠英、文怀沙、浦江清、游国恩、李广田和季镇淮等。费德林感谢郭沫若和他们对“本诗集选编和参考材料的选编给予了宝贵支持”。[5]Т.1,с.72
郭沫若对《中国诗歌选》问世是有贡献的。有旁证可以说明这一点:郭沫若了解苏联人在翻译《中国诗歌选》过程中的一个特殊的做法,他还向国内的同行推荐了这种做法。郭沫若在1955年3月14日致《俄文教学》杂志的信中说:“苏联翻译诗采取两道手的办法,即通外文者先直译原文,再由诗家根据俄文韵律把它诗化。我看是值得取法的。”[6]216在翻译这本《中国诗歌选》时,翻译毛泽东诗词的А.基托维奇(А.Гитович)和翻译《离骚》的А.阿赫玛托娃(А.Ахматова),都是不懂中文的,他们是“根据俄文韵律把它诗化”的“诗家”。德米特里·赫连科夫(Д.Хреков)写的《А·基托维奇传》略述如此信息:А·基托维奇曾就读于列宁格勒大学地质系,发表过诗歌作品。借助Б.潘克拉托夫(Б. И.Панкратов)、В.彼得罗夫(В.В.Петров)、О.费什曼(О.Л.Фишман)、Е.谢列勃利亚科夫(Е.А. Серебряков)等汉学家的口述、直译,А.基托维奇翻译了大量中国和朝鲜诗歌。[7]这套《中国诗歌选》还收入了А.基托维奇翻译的屈原的《橘颂》、李白的26首诗、杜甫的20首诗。收入这套《中国诗歌选》的《离骚》也有相似的翻译过程,费德林和完全不懂中文的А.阿赫玛托娃合作完成了该诗的翻译。费德林写道:“我是幸运的,按照我的直译完成诗歌翻译的是安娜·阿赫玛托娃。我斗胆说,尽管她实质上完全没有改变我的直译,但我不妨勇敢地说,这完全成了经典。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重新安排了词语,这只有安娜·阿赫玛托娃才能做到,这就产生了诗歌,而且完全接近于原作。”[8]225
郭沫若为《中国诗歌选》所写的《序言》也成了他向苏联学者介绍中国诗歌的一种媒介。在这篇幅不长的序言中,郭沫若向苏联读者介绍了中国诗歌的一个独特之处:它缺乏史诗,没有以诗歌的方式把神话和传说保持下来。他是以提问的方式推出这个特点的:“中国古代的神话和传说未曾以诗歌的形式保存下来,尽管在屈原的长诗《天问》中包含了神话和传说的因素,但是它们却没有成为这部作品的主干,没有得到诗人的提炼加工。在这部长诗中常常提及神话和传说,但只是为了表达诗人对其真实性的怀疑。《天问》终究是抒情性作品,而不是史诗性作品。”[5]3郭沫若将保留神话和传说的诗歌作品视为史诗,他认为有两种可能性,一种可能性是本来中国有史诗,后来亡佚了;另一种可能性是,中国本来就没有史诗。郭沫若的这段文字有丰富的潜台词,或者说他是在世界文学和中国各民族文学的大背景下来思考这个问题的。众所周知,世界的许多古老民族都有自己的史诗性作品保留下来,如苏美尔人的《吉尔伽美什》、古印度的《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古希腊的《伊利昂纪》和《奥德修纪》、古罗马有维吉尔的《埃涅阿斯》,到中世纪法兰西有《罗兰之歌》,俄罗斯也有篇幅不大的《伊戈尔出征纪》。中国的少数民族,藏族史诗《格萨尔》、蒙古史诗《江格尔》和柯尔克孜族史诗《玛纳斯》。正因为如此,郭沫若才说:“从逻辑上推断,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民族,在书面的典籍出现之前,应该有口头传播的史诗性的叙事作品;既然如此,这样的史诗性的作品没有流传到现在,就不能不令人感到惊讶。”[5]4郭沫若接下来谈到了文学中诗歌和散文的明确分野。郭沫若高度概括,向苏联读者介绍了中国诗歌基本特点,即它具有抒情性,同时又富于现实主义色彩,认为中国诗歌的语言是自然的,形式是凝练的。在《序言》的末尾,郭沫若表达了这样的希望:新诗会给中国诗歌带来的新气象,借以克服中国古典诗歌所缺乏的悲剧性崇高。正因为如此,在这本《中国诗歌选》中第四卷收录了闻捷、戈壁舟、邹狄帆、邵燕祥等的新诗,还有田间叙事诗《赶车传》、李季的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石方禹的长诗《和平的最强音》的片段。在短短一千字的文章中,能把三千年中国诗歌的特点和魅力作如此高度概括,这是非常见功力的。同时,又让今天的中国读者隐约感到,面对处于强势政治、经济上下文中的苏联读者,这篇《序言》的作者似乎没有充分展示三千年诗歌史本应赋予的文化自豪。
20世纪50年代是中苏文化交流最密切的时期。新中国成立后,郭沫若担任政务院副总理兼文化教育工作委员会主任、中国科学院院长、中华文学艺术联合会主席、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主席等职务等职务,由于职责所需,他同苏联文学艺术界和科学界保持着联系和交往,若干次访问苏联。历时性地看,苏联对他的重视,几乎贯穿于整个50年代。50年代初,他于1951年获得斯大林“促进各民族和平”奖。郭沫若本人从1951年至1955年应邀出任斯大林“促进各民族和平”奖评委会副主席。50年代中期,《郭沫若选集》和《中国诗歌选》出版,他撰写两篇序言,使他获得面对苏联读者直接说话的机会。1958年郭沫若被选为苏联科学院外籍院士,是年3卷本《郭沫若选集》在莫斯科出版。从苏联对中国有关士人的重视程度和翻译介绍的情况看,郭沫若也处于比较中心的位置。郭沫若是继宋庆龄之后第二位获得斯大林“促进各民族和平”奖的中国人士。周立波因担任电影《解放中国》顾问、长篇小说《暴风骤雨》分别于1951年和1952年获得斯大林文学艺术奖第一、第三等奖。丁玲因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于1952年获得斯大林文学艺术奖二等奖。1954—1955年苏联出版了4卷本《鲁迅选集》,1956年苏联出版了3卷本《茅盾选集》。足见,郭沫若在20世纪50年代的中苏文化交流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注释:
①См.:ЛуВ.Переводиисследование《Чуцы》вРоссии//Молодойученый.—2012.—№7.—С.167-170.
②См.:Антологиякитайскойпоэзии.ПодобщейредакцииГомо-жоиН.Т.Федоренко.М.: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йлитературы,1958.Т.4,сс.268-287.
③См.:ttps://ru.wikipedia.org/wiki/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_Сталинская_премия_《За_укрепление_мира_между_нар》
[1]Больнаясоветскаяэнциклопедия.М.:《БСЭ》,1953.
[2]Н.Федоренко.Лауреат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йсталинскойпремиимираГоМо-жо.М.:Издательство《Наука》,1952.
[3]刘亚丁.俄罗斯的中国想象:深层结构与阶段转喻[J].厦门大学学报,2006(6);刘亚丁.观象之镜:俄罗斯建构中国形象的自我意识[J].跨文化对话(第20辑),2007(2).
[4]ГоМо-жо.Избранное.М.: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издательство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йлитературы,1953.
[5]Антологиякитайскойпоэзии.ПодобщейредакцииГомо-жоиН.Т.Федоренко.М.: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йлитературы,1957.Т.1.
[6]黄淳浩编《郭沫若书信集》(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
[7]ХренковДм.-АлександрГитович—m/b/249466/read.
[8]ЦюйЮань.Лисао.СПб.:《Кристалл》,2000,с.225.
中国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符:A1003-7225(2016)02-0022-04
2016-04-15
刘亚丁,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