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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乡:都市厌恶与精神原乡
——关于“沈从文模式”的相关解读

2016-11-25李俊国刘云峰

长江学术 2016年2期
关键词:乡下人沈从文都市

李俊国 刘云峰

(华中科技大学 中文系,湖北 武汉 430074)

文学城乡:都市厌恶与精神原乡
——关于“沈从文模式”的相关解读

李俊国刘云峰

(华中科技大学 中文系,湖北 武汉 430074)

以“都市恶”和“乡村美”的价值赋值和城乡二元对立书写,构成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沈从文模式”。论文认为,“乡下人”的身份意识及其初遇现代都市的“都市惊愕”,是沈从文模式的作家心理生成机制;“都市厌恶”及其“精神原乡”,是沈从文模式的城乡交互刺激而生成的文学特质与功能;对于城乡社会的先验赋值与道德审美,是沈从文模式的城乡书写姿态。论文进而认为,沈从文模式在文化精神现象学意义上体现为东方民族初遇现代都市,因为都市的陌生恐惧而产生的“审美惊愕”,因都市厌恶而精神原乡,是沈从文城乡书写的互文与逻辑。今天看来,道德性审美,先验性赋值,沈从文模式对于城乡书写的道德性提纯,遮蔽与损耗了城与乡,人与存在的多义性和丰富性。因此,反思与超越沈从文模式,是当代中国文学的应然与必然。

都市厌恶精神原乡沈从文模式反思超越

回望百年中国文学,在人与历史,人与存在,人与自我等文学书写层面,已经显现出多种“文学模式”。其中,“沈从文模式”,或许是百年中国文学在面对乡村与都市的文学表达方面,结构最为稳固,功能最为强大,影响最为持久的一种文学模式。沈从文模式如何生成?功能与意义何在?它为什么成为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文学模式之一?今天看来,我们如何反思与超越沈从文模式的先在性局限?聚焦沈从文模式,本文试图作出多层面解读。

本文所论“文学模式”,源自文学叙事学的术语,但更接近文学创作的精神现象学的概念。它的内涵,既是对沈从文的文本形态与文学功能的概括,更指涉作家的精神结构,情感趋向,价值范式。沈从文小说创作体量巨大,体裁形式繁多。从文本叙事层面,沈从文小说的叙事模式多种多样,早在1934年,沈从文就获得当年的“文体作家”的称号。如果从“文学模式”而论,沈从文小说的文学模式极为简单而且十分醒目。“城乡二元对立”的“乡村美/都市恶”的文学叙事方式,就是本文所要论及的沈从文文学模式。

文学的“沈从文模式”,主要特征与核心功能在于:“都市恶”与“乡村美”的城乡对立模式及其价值赋值。

沈从文一直认定“我是个乡下人”。“走向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通社会权量不合。一切临近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与意义”①沈从文:《七色魇集·水云》,《沈从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94页。。用“乡下人”的“尺秤”,进入二十世纪前半叶中国城乡社会的文学书写。成为沈从文小说叙事的纲领与秘密。

“乡下人”沈从文,毫不掩饰他对“乡与城”的“爱”与“憎”。“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这点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指乡土题材作品——引者),随处都可以看出。我从不隐讳这点感情”①沈从文:《边城·题记》,《沈从文全集》第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7页。。“我把我的爱给了抹布阶级,把我的憎给了绅士阶级”,“从《柏子》同《八骏图》看看,就可明白对于道德的态度,城市与乡村的好恶,知识分子与抹布阶级的爱憎”②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全集》第9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页。。于是,沈从文小说呈现出关于城市与乡村的两种完全不同而且绝然对立的现实图景及其人性景观。乡村,意味着自然,健康,甚至智慧的“生命”状态。女性如三三(《三三》),翠翠(《边城》)们的清纯质朴,吊脚楼女人(《柏子》),阿姐(《雨后》)的真挚热烈;男人如阿黑(《阿黑小史》),傩送(《边城》)的雄强健朗;乡村充盈着山歌俚语情歌对唱,乡民们有如“放光的灵魂”(《凤子》),乡间的节日仪式,赛龙舟游戏,甚至连酗酒,决斗,都赋予了“高尚和勇敢精神”(《边城》)。都市,则是机械,病态,虚伪,庸俗的“生活”世界。教授们清一色的虚伪做作,儒雅其表淫欲内中(《八骏图》);夫妻间你哄我骗同床异梦(《某夫妇》《绅士的太太》)。在沈从文的都市小说里,男人身体皆“有病”。在沈从文看来,“城里人与病人是同等意义的”③〔新加坡〕王润华:《从沈从文的“都市文明”到林耀德的“终端机文化”》,《沈从文小说理论与作品新论》,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8年版,第88页。——肺病(《三三》里的“白裤白鞋白脸”的城市青年),精神病,失眠症(《凤子》里的寄居青岛的怀乡青年),性无能(《八骏图》《绅士的太太》里的丈夫们)。

不可否认,沈从文文学模式,在百年前中国,有着强大的审美呈现功能。20世纪初期,中国现代都市已经从三千年农业文化的海洋中,“浮出历史的地表”。上海、汉口、广州、天津、北平、青岛等现代都市迅速崛起,改变着古老中国的以农耕社会为主体的社会版图及其经济文化生活方式。以上海为例,1830年代,上海还是一个近乎渔村性质的小县城。时至1930年代,上海已“成为全世界最前列的五大都市或六大都市之一”④〔美〕罗兹·墨菲:《上海——现代中国的钥匙》,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页。。以技术大地化,工业物态化,商品市场化,人—己关系陌生化为基本特征的都市社会,突兀地矗立在习惯了时序自然化,物物交易性,人己关系血亲性为基本特征的农耕社会的国人面前,极容易引发国人对现代都市的审美惊奇。在这个意义层面,我们坚持认为,文学的沈从文模式,从深层意义上体现出东方民族初遇现代都市的自发性的“都市厌恶”及其“精神原乡”。

联系沈从文创作经历考察,1922年,这位来自“边城边地”的“乡野”青年,只身闯入京城,旋即陷于“窄而霉斋”(20年代沈从文寄寓北平的斋号);此后,又相继孑孑于武汉、上海、青岛等地。都市流浪生活,沈从文收获的大多是都市的冷酷,势利;自身感受的大多是人在异乡的艰难与孤独。相对于“京派”作家多从乡下寄寓北平的创作经历而言,沈从文的“乡与城”的人生跨度,价值反差最大,经验形式和价值撕裂也最强。从欧洲留学归来的朱光潜曾经这样描述,“在现代中国,这一转变无异于从中世纪跌落现世纪,从原始社会搬到繁复纷扰的‘文明’社会”⑤朱光潜:《〈谷〉与〈落日光〉》,《文学杂志》1937年第1期。。“乡下人”身份和都市经验的巨大反差,“乡下人”理想与都市实际生活的巨大反差,再由于,在这么一批由乡而城的“京派”作家,乃至整个现代中国作家群体中,沈从文的艺术生命质素和审美感知能力最为丰富最为敏锐。上述种种原因,使得中国20世纪上半期的沈从文,难以成为本雅明所论述的 20世纪初期的欧洲都市艺术家的“精神漫游者”的身份与状态。“精神漫游者”是一种都市体验者和观察者及其都市景观呈现者;而中国的文学家沈从文,只能成为中国都市的抵抗者与批判家。于是,“都市惊愕”及其道德厌恶式的都市书写,成为沈从文都市小说的基本模式。

在现代中国,“都市厌恶”总与“精神原乡”相联系。或者说,“精神原乡”总因“都市惊愕”的刺激而生成并且强化。在这个意义上,以“都市恶”和“乡土美”构成了沈从文文学模式的一体两面。抵抗批判现代都市的心理优势和文学资源,来自于作家沈从文的湘西故乡的“乡下人”经历。对陌生性的“他者”的排斥,大多会退回到“故我”的生命范畴中。所以,在20年代初期,一心而且只能以文学方式进入现代都市的“乡下人”沈从文,自然地采取了“想象乡土”的写作策略:以都市读者所感陌生的“边城边地”人生题材,并定位在与都市“病态”人性庸俗“生活”的对立面上,书写湘西边民那“健康”的人性和理想的“生命”状态。这种写作策略,既能抚慰都市“乡下人”屈辱伤痛的心灵,又能体现出“乡下人”傲视都市的价值自信。促成沈从文“想象乡土”写作策略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湘西题材资源的稀缺解决了沈从文进入文坛的难题。20年代初,以文学进入都市的沈从文,虽然勤奋,但因为文坛的陌生,尤其因为对文坛流行的都市青年恋爱题材的“仿写”,而屡遭退稿。直到20年代中后期,《阿黑小史》《山鬼》等湘西题材小说发表,尤其《三三》,《萧萧》,《会明》,《柏子》等作品的发表,既确立了沈从文自我的写作根据地,也确立了一位作家之于文坛的风格标志。

“都市恶”与“乡土美”,作为一种文学的叙事模式,因为它的乡村与都市的双向书写指向,更由于它的对象性赋值,及其作家鲜明的情感姿态与价值取向,沈从文文学模式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30年最有特点最有文学表现力的,并且对后世文学影响最大的文学模式之一。

因为有了“乡土”生命经验和预设的边民人性的参照,沈从文对北平,上海,青岛等都市的描写,不仅没有“海派”作家对于都市的陶醉感,反而多了对现代都市的理性批判。在小说作品里,沈从文多次借“乡下人”的眼光看城里人:“城里人欢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也特别多”①沈从文:《短篇选·三三》,《沈从文全集》第9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8页。。“大多数人都十分懒惰、拘谨、小气,又全都是营养不良、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②沈从文:《〈八骏图〉题记》,《沈从文全集》第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95页。。在时评文论里,沈从文频繁地分析指认出都市人在“生物学上的退化现象”,以及被制度化次序化同质化生活所阉割了的“宦寺性”人格(《烛虚》,《长庚》,《潜渊》)。于是,以“乡土美”来映射“都市恶”,成为30年代沈从文创作的主要模式,短篇《虎雏》、《三三》、中篇《凤子》、长篇《边城》,构成了这种文学模式的代表性的象征性作品。

1931年5月创作的短篇小说《虎雏》,可以视为沈从文的以“乡土”对峙并解构“都市”的文学寓言。身居上海已成都市人的“我”,希望留下并“拯救”“年龄只有十四岁,小豹子一般的乡下人”虎雏,施以音乐、数学、诗歌、工程学的都市现代教育,“希望他在我的教育下将来成为一个知识界伟人”。然而,优裕的都市物质,精良的教育方案,不仅不能使虎雏脱去“乡野”的雄蛮,反倒更激起了他的反叛。虎雏在外滩“打死了一个人”,只身逃回了湘西。“他打死了一个城市人,表示他要打死要改造他的城市文明”③〔新加坡〕王润华:《从沈从文的“都市文明”到林耀德的“终端机文化”》,《沈从文小说理论与作品新论》,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8年版,第88页。。小说体现了沈从文对都市文明的怀疑,把“一个野蛮人的灵魂装在一个美丽的盒子里,在我的故乡不是一个常有的事情”。

紧随其后的《三三》,已经详细描写出“乡下人”对“城里人”由羡慕,向往,到恐惧至绝望。因为,不出一个月,这位来乡下治肺病的“白裤白衣”的城市人,终于因为三期痨病死去。沈从文有意将小说人物符号化,“城里人”意味着疾病死亡;“乡下人”代表着自然与健康。两者互文,体现的是沈从文之于“城”与“乡”的价值判断。

从1932年到1937年才完成的中篇小说《凤子》,则体现从沈从文以“乡土”拯救“都市”的文化哲学。小说通过一位患有都市病的文化青年因“人生败北”离开京城,暂居青岛,最终返还乡野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悟,传达出“乡村”如何拯救“都市”的主题。作家分别运用两副笔墨叙事,凡指涉乡土世界,“一切是诗,一切如画”。由诗意、真诚、雄强、“神圣”的乡野,再反观以往的都市生活,主人公写下一封长长的“投降的自白”:

“我们每个日子的生活,都被事务和责任所支配;我们所见的只是无数标本,无数表格,一些数目……在那种情形下,我们自然而然也变成一个表格和一个很小的数目了”。

“可是这地方(乡下——引者)到处都是活的,到处都是生命,这生命洋溢于每一个最僻静的角隅,泛滥到各个人的心上”。

“他们(乡下人——引者)比我们明白生命价值,生活得比我们得法。他们的身体十分健康,他们的灵魂也莫不十分健康。在知慧一方面,譬如说,他们对于生命的解释,生活的意义,比起我们的哲学家来,似乎也更明慧一点”。①沈从文:《凤子》,《沈从文全集》第7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39—140页。

长篇小说《边城》,是沈从文文学模式的集中表达。经由与都市的抵抗与绝望,厌弃与批判,沈从文终于在“想象乡土”的文学世界,建构了带有某种文化图腾意义的“边城世界”。我所理解的,在沈从文内心,《边城》的意义不仅仅是“文学”的,更应该是“文化哲学”的。它是一位边城文学青年,初遇现代中国都市而产生的“审美震惊”;继而,以想象的方式重构乡土(边城),这既是作家自己的“精神原乡”,又是“乡下人”沈从文抵抗都市拯救都市的乌托邦或者伊甸园。

沈从文文学模式,具有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母题结构”意义。因为,从文学与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的关系而言,沈从文模式切合了“转型期中国”的文化心理。所谓“转型期中国”,指有着三千年农耕经济文化形态与历史传统的中国,在20世纪发生的“都市化”社会转型。现代都市的崛起,既形成了中国现代社会的“城乡二元结构”;又以它陌生而且突兀的姿态,复杂而且多义的文化语义,从人生情感文化心理层面,撕裂着“现代国人的魂灵”。因为,中国近现代都市的生成史,凝聚着帝国“他者”的权利意志及其民族屈辱的历史,本能地刺激着国人对于现代都市的行为抗拒和心理排斥;又因为,现代都市的物质形态价值方式行为习性,都与农耕文明社会形成了巨大反差;“魔都”的称谓,既显示了国人对都市的陌生与恐惧,也体现出国人对它的道德裁判。无论是历史屈辱感还是道德排他性,都体现出东方民族初遇现代都市所产生的群体性的“都市惊愕”——30年代的“海派”作家是拥抱上海的“都市惊奇”,有着对现代都市的惊喜与贪念;而沈从文则是“都市厌恶”,有着对都市的道德厌恶及其对故乡的“精神原乡”。显然,沈从文模式,及其吻合又及时体现着东方民族与现代都市的初遇期的社会文化心理与文学审美心理。

作为文学“母题结构”之一的沈从文模式,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了长久而且深层的影响。学生辈的汪曾祺,湖南同乡何立伟直接承袭了乡土描写的诗画风格;新时期文学以来,沈从文模式影响日盛。陕西作家贾平凹80年代的“商州”系列小说,明显存在“都市恶”意识。大凡去过西安城市的乡下人都变“坏”了,男人变懒惰,女人变精怪。都市,成了社会恶习的染缸,乡民人性衰变的渊薮。典型如路遥的小说创作,作家有意赋予乡下人优秀的人生技能,像高加林(《人生》)、孙少安、孙少平(《平凡的世界》),通过主人公“乡下人进城”的人生经历,或呈现都市对人物的诱惑及其惩罚;或表现都市的险恶与狡诈。“固守乡土”,既是作家路遥的“信仰”,也是人物(人生)必须的归宿。与路遥近似,河南作家李佩甫的《羊的门》,《城的灯》,表现的是乡土虽然贫困但贫困又如何磨砺出冯家昌性格的坚毅与踏实,机警与刚强(“乡土美”的另一种表现形式);都市生活虽然富足但富足又如何失去了“爱情”和人生的“意义”(“都市恶”的日常显现)。再像山东作家张炜积20年精力创作的450万字的系列长篇《你在高原》,凡都市社会生活皆混乱堕落(《橡树路》,《人的杂志》);凡乡村生活尤其童年乡村生活皆优雅纯净(《廘眼》,《我的田园》)。作为“大地守夜人”,张炜一方面拆解着都市现实的混乱与堕落,一方面把人生和信仰的全部意义,寄予并投射到辽阔的乡野和辽远的“高原”①参阅李俊国:《由无边的游荡趋向精神的高层——张炜〈你在高原〉的结构—功能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

正是由于沈从文模式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影响深远,使得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文学的沈从文模式的审美意识及其价值局限。

其一,对于都市与乡村的简单赋值。

“都市恶”意识,只是“乡下人”初遇现代都市的本能性的情感反应,而且还带有作家执拗倔强的个性特征。以本能性反应和倔强性偏激,应对陌生的现代都市,显然是一种简单化的文学书写姿态。现代都市的物态构成的技术性,都市空间的多样性,社群聚合的繁杂性,及其人性状态的丰富性,绝不是仅仅体现为单一的“恶”的都市功能。以“都市恶”意识进入现代都市书写,沈从文的都市小说把都市男女一律塑造为虚伪、功利、病态的人物形象;速写体,漫画式的夸张和揶揄,成为主要的文体形式。简单化的都市赋值,沈从文模式遮蔽或限制了作家对现代都市文化及其都市人性的无限丰富性和多样可能性的“发现”与开掘。因为只停留于“都市惊愕”,只停留在对都市的“愤怒”的感性生活经验层面,沈从文无法完成“乡下人”面对都市的审美蜕变。相对于同时期的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等上海“新感觉派”一群,作为“文体作家”的沈从文没能为都市审美提供新鲜的审美经验及其新颖的文体创造。

因为“都市惊愕”刺激生成的“精神原乡”,“乡村美”意识,同样是对原本丰富多义的乡村文化及其乡村社会与人性的简单化“提纯”。作为沈从文创作成就的“湘西世界”,经凌宇先生考证,有别于中原大地的宗法制农耕社会;“边城边地”的乡村,的确保留较强的,有别于汉民族的少数民族文化风习;甚至保留着前现代时期近乎原始的文化形态。即便如此,作家也不必以“乡村美”意识,统摄湘西30—40年代的乡土写作。细读沈从文的湘西文本,可以发现作家有意“过滤”和“淡化”人物的痛楚与悲痕,有意凸显人物的纯真与善美。“三三”喜欢与山里的花草说话,同水里的小鸭说话,表面看是山里女孩的清纯,底子里恰恰是寡母独女的寂寞;“翠翠”被作家描写得“象天上的云,象沅河的水”似的单纯柔美,但她那私生子的身世与孤独,且被《边城》有意的淡化。再像“萧萧”的大女小男的陈旧婚姻;“丈夫”面对女人进城卖身养家的尴尬处境(《丈夫》)……面对这样并非优美的湘西题材,沈从文不是依循对故乡生活复杂性的“发现”为创作目的,而是怀着“精神原乡”的创作心理,有意美化乡村生活的温爱和乡村人性那“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精神原乡”一方面表达作家的故乡依念,另一方面是为都市读者“造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②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全集》第9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页。,以“乡村”去拯救或者医治“都市”。

其二,文学的道德化审美。

再从文学审美意识层面看,“都市恶”与“乡村美”的沈从文模式,属于文学的道德化审美。以道德代替审美,一直是中国文学古老的传统审美方式。梁山伯与祝英台,生不能成眷属,死后却化成蝶双飞;窦娥活着屡受奇冤,死后的遗愿一一应验。道德化审美,善则善矣,但它属于人类社会的伦理规约,而非人的艺术审美。而且,以道德代替审美,容易使作家和文学从实在生活后撤到伦理层面;既阻碍了作家对复杂生活的尖锐突入,也制约了文学对人的“存在性发现”。就沈从文乡土小说人物类型来看,大多只是英国作家E·M福斯特所说的“扁平人物”(《小说面面观》)。乡村女性或清纯柔美,或激情豪放;男性或雄强勇毅,或哲思旷达。乡下人的生存性机理和人性的复杂性,都因为作家秉持着故乡“人性美”的道德性裁判而被提纯,被“扁平化”。

相对乡村社区而言,现代都市社会更显出它的文化语义的多样性和丰富性。现代都市的崛起,就引起文学艺术家对表现都市的审美方式的多样性的探索。直到20世纪初,本雅明通过对巴黎的都市的潜入体验,以及对波特莱尔等文学艺术家的都市表达方式的探究和总结,提出了著名的“都市精神漫游者”的艺术概念和书写姿态(《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精神漫游者”而非道德裁判者,欧洲文学艺术家们建立了一种应对和表达现代都市的,理性而客观的,碎片而真实的,审美在场性与艺术审美性兼具的艺术姿态和文学通道。作家作为都市“精神漫游者”,本雅明提出“道德宽容”的写作原则。所谓“精神漫游者”,消解了写作者的既定立场,他的立场只是都市观察者体验者,但其功能却是都市发现者及其审美呈现者。所谓“道德宽容”,实际上是都市审美的去道德化,把现代都市及其人性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去发现去呈现,而不是把现代都市作为某一既定道德的批判对象。比较而言,沈从文模式实质上是东方民族审美道德化传统,加上“乡下人”初遇现代都市的道德恐惧(“都市惊愕”)混合生成的都市审美方式。它,既强化了附着在现代都市审美对象上的农耕文化眼光和精神,又遮蔽了现代都市的文化精神语义的多样性质,还充当了转型期中国面对城乡二元社会的文学创作的文学道德家角色。

即便如此,沈从文模式却成为对20世纪以降的中国文学影响最大的文学模式之一。这个现象足以说明,虽然中国社会物质文化形态的转型已经百年,但,我们的精神文化和审美文化的更新与转型,却异常的艰难;或者说,还处于某种“乡下人”的自然经验和道德审美状态。有鉴于此,促使我们从学理层面重新认识和解读沈从文模式,从文学创作层面,走出和超越沈从文模式——这也是本文写作的初衷。

Literary City and Countryside:Cityphobia and Spiritual Homeland: An Interpretation of“Shen Congwen Mode”

Li JunguoLiu Yunfeng
(Departmentof Chinese Languageand Literature,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and Technology,Wuhan 430074,Hubei,China)

The“urban evil”and“rural beauty”and the writing of urban-rural opposition hsave constituted“Shen Congwen Mode”in 20th 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 The paper holds that the identity consciousness of“country folk”and the“urban shock”at first sight of meeting modern city, is the writer’s psychological generating mechanism Shen Congwen mode; “urbanphobia”and“spiritual homestead”, is the literary characteristics and functions growing out of the mode of Shen Congwen’s urban and rural interactive stimulation; the apriori valorization and moral aesthetics for the urban and rural society, is the mode of Shen Congwen’s writing posture. Furthermore, the mode of Shen Congwen response to city embodies the orient nation’s first meeting modern city in the terms of spiritual phenomenology, Nowadays, Shen’s moral aesthetics, apriori valorization, the moral purification of have shaded the diversity and richness of urban and rural experience, human and being. Therefore,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ought to retrospect on and surpass Shen Congwen.

Urbanphobia; Spiritual Homestead; Shen Congwen Mode; Retrospect; Transcendence

责任编辑:方长安

李俊国(1956—),男,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和都市文学研究。

刘云峰(1973—),男,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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