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圣经》文学
2016-11-25杨琳
杨 琳
《红楼梦》与《圣经》文学
杨琳
内容提要:《红楼梦》与《圣经》是东西方文学的经典之作,对后世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目前学界在《圣经》与西方文学的比较研究上做得比较充分,但在《圣经》文学对中国文学影响的研究上比较欠缺,还基本停留在《圣经》对20世纪以来近现代中国文学的影响研究上。目前为止,尚未见《红楼梦》与《圣经》的比较研究。事实上,两者在谋篇布局、框架结构、表现手法、人物形象塑造、伦理思想、名物描绘、词语运用等诸多方面有着高度的想通相似之处。本文旨在通过细读文本,指出《红楼梦》与《圣经》的相通相似之处,以期抛砖引玉,引起学界更进一步的深入探讨。
《红楼梦》《圣经》文学回归文本
《圣经》①《圣经》版本各有不同。本文所指的是大众所常说的《圣经》,即新教的《圣经》,它的全称为《新旧约全书》。本文引文均引自《圣经》中英文对照版,中国基督教协会2008年9月出版。不仅是宗教经典,更是一部重要的文学作品,对世界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希伯来文学以《圣经》为唯一代表作,许多世界第一流的作品,无论诗歌、散文、戏剧还是小说都或在思想、或艺术手法上受到了《圣经》的影响。如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弥尔顿的《失乐园》等。许多享誉世界的著名文学家都是基督徒或者熟读《圣经》,受其深刻影响的人,比如莎士比亚、狄更斯、雨果、歌德、安徒生、萧伯纳、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泰戈尔等。近几十年来,中外学者都对《圣经》的文学性及其文学影响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出现了一批研究论文和学术著作②综述性论文有:刘林:《〈圣经〉文学性研究评述》,《山东大学学报》2003年第12期;梁工:《中国〈圣经〉文学研究20年》,《荆州师范学院学报》1999年第12期;袁秀萍:《〈圣经〉的文学性及其对中西文学的影响评述》,《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7年第8期;勒莱德·莱肯、梁工:《〈圣经〉与文学研究》,《圣经文学研究》2007年第9期。。这些研究论文和学术著作在《圣经》与西方文学的比较研究上做得比较充分,但在《圣经》文学对中国文学影响的研究上比较欠缺,基本只是停留在《圣经》对20世纪以来近现代中国文学的影响研究上。目前为止,因笔者浅陋,尚未见《圣经》文学与《红楼梦》的比较研究。事实上,《红楼梦》在谋篇布局、框架结构、表现手法、人物形象塑造、伦理思想、名物描绘、词语运用等诸多方面都与《圣经》有相似相通之处。目前尚无明确的直接证据证明曹雪芹曾读《圣经》或者受《圣经》影响,但是两书之间存在的大量相似和相通之处不可忽略。这样的现象形成的原因是什么?源自文学上共同的母题,或者人类更高层面的智慧相通?是否存在更深层次的相关性?本文即通过对《红楼梦》与《圣经》文学的文本分析,抛砖引玉,以期引起更多人的关注。
一
就整体构思与基本框架而言,《红楼梦》与《圣经》有异曲同工之妙。《红楼梦》的基本框架是警幻仙境与红尘俗世的二元对立,警幻仙境是与红尘浊世相对应的纯净的“他乡”与“香丘”,仙境看中的是人“灵”的一面,重精神、性灵、情感,品格。与仙境相对应的俗世代表人类欲望的“肉”的一面。俗世所重多为功利之欲,金钱富贵,并为欲望不惜损伤天性,用违背本性的方式与手段限制与泯灭天性,以获得世俗认可,获取社会资源。俗世行事的最终的结局常常是虽然获得世俗认可,得到了世俗资源,但是因为丧失本性与本心,并没有找到心灵源头的快乐,仍未获得最终的灵魂安宁。
这与《圣经》的基本框架很是相似。《圣经》里也是天国与人间相对立的二元世界,天国类似《红楼梦》中的仙境,是灵的所在,而人间则如同红尘浊世,充满欲望与罪。亚当和夏娃最初就是住在天国伊甸园,后来因为他们不听上帝的劝诫,受蛇的唆使,偷吃禁果,犯下了罪,被人的欲望所辖制,所以惹怒上帝,被赶出天国,到了人间。他们在人间繁衍生息,所生之子都为各种欲求所缠绕,为实现自己的欲念,不惜自相残杀,犯下各种罪,犹如《红楼梦》中的红尘之人。天国中出现的教唆人犯罪、开启欲望的蛇,《红楼梦》中同样存在,比如梦境中诱使贾宝玉偷尝禁果的长相酷似秦可卿的警幻仙子,以及类似伊甸园的大观园里出现的绣春囊,这些与天国里的蛇一样,终结了纯净,开启了欲望之旅。
《圣经》中明确写道,人之所以成为人,区别于其他生物,是因为有“灵”的存在,人是属“灵”的。灵的居所肉体本应是洁净,不容玷污的,但因欲望的存在,人不断陷入灵与欲的争战中。《圣经》中充满着上帝与撒旦,灵与肉的冲突与斗争。撒旦与“肉”指的是人的各种欲望,一旦肉战胜灵,心中的撒旦取代了上帝,人便会陷在欲望里,并为欲望犯下罪。《圣经·马太福音》第四章讲到耶稣在旷野受到撒旦的试探,其实质就是灵与肉的斗争,耶稣在已经禁食四十天的前提下,撒旦先后用肉体的需要(石头变作食物),骄傲与众不同(跳下去必有使者托着),虚荣与权势(将万国一切尊荣赐予他)来试探他,最终耶稣灵战胜了欲,没有陷入罪中。
天国所重之人为未受世俗人欲污染的属灵的人,《圣经》有言,只有变成小孩子的模样才能进入天国的门,天国看重的是小孩子纯净的心①《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八章:“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也就是回归未受尘世蒙蔽的初心。这与《红楼梦》对女儿的推崇有一致之处。“女儿这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红楼梦》中的女儿是和妇人、男子相对应而写的。大观园里的女儿很像是圣经里的“小孩子”,因为从未涉世,无忧无虑,没有受到世俗中各种欲念的玷污,保存着自然无伪的天性。她们主要生活之地大观园也很像圣经里的伊甸园。与她们相对应的男子与妇人,则在尘世中挣扎,为满足肉体的物质需求,眼目的情欲和虚荣的骄傲,不得不在欲望中挣扎,沉浮,因肉身的需求犯下各种罪。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王熙凤贪财好色不惜谋死人命,贾琏父子荒淫无度……
如同《圣经》中上帝怒于人犯下的罪,降下滔天洪水将其毁灭一样,《红楼梦》中人犯下的各种罪最终导致了家族的衰败与覆灭。“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是荣宁二府为欲望做下的罪孽毁灭了整个家族。
除框架结构外,在表现手法上,《红楼梦》与《圣经》也有诸多相似之处。比如两者都运用了语言警示的手法和预演未来事件的方式。《圣经》通过耶稣反复警示人们:“你们要谨慎,警醒祈祷,因为你们不晓得那日期几时来到……”(《马可福音》13)多处提到“主的日子近了”,“末日审判”的“旧期近了”,告诫人们要广行善事,不要为非作恶。只有信仰上帝、有善功的人,才能升入天堂,那些亵渎上帝、恶行不绝、不在“生命册”中的人,将被扔进火湖。《红楼梦》则通过癞头和尚、跛足道人、警幻仙姑、甄士隐这些类似圣经文学中的“先知”及其《好了歌》《好了歌解》《红楼梦曲》等诗赋言语,警醒世人功名富贵、娇妻美妾、子嗣孝道都是过眼烟云,了后无痕的。诫示人们“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劝人生,济困扶穷”,因为“乘除加减,上有苍穹”(《红楼梦》第5回)!
除了语言警示外,两书还不约而同地使用了预演未来的方式。《圣经·启示录》中耶稣基督让他的使徒约翰登上天国,将“以后必成的事”指示给他。约翰看到了种种神奇的预言事件:羔羊揭开七印,天使吹响七支号,七天奇迹显现,天使将盛有上帝大怒的七个碗倒在地上,世界呈现出末日的可怖景象:日头烤人,地大震动,山岭海岛挪移离开了本位,海洋成了火湖,城池倒塌,河水干涸,泉源变成了血,蝗虫肆虐,疮疾横行,三个污灵被放出,地上、海中三分之一的生物死亡……(《启示录》4~22)。《红楼梦》在人物命运尚未展开的第五回,也写警幻仙姑将宝玉生魂召至“太虚幻境”,让他看到了“金陵十二钗”的“生命册”,听到了预示“十二钗”生死命运及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终局的《红楼梦曲》。区别只是约翰看到之后充当了天意在人间的启示者,而宝玉则是“痴儿竟尚未悟”。
二
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红楼梦》与《圣经》也有相似性。尤其是《红楼梦》的主人公贾宝玉形象的构建与《圣经》中的上帝有异曲同工之妙。《圣经》中的上帝三位一体,就其本质而言只有一个,但具有三个位格:圣父、圣子、圣灵。第一位是圣父,他是天地万物的创造者和主宰,又被称为“天父”。第二位是圣子,即耶稣基督,他是上帝的独生子,是“圣灵”感孕,“道”成肉身,具有完全的神性和人性。第三位是圣灵,是从圣父和圣子出来,运行于世界和人类心中,使人知罪、悔改、成圣。这三者虽是“三位”,但只是一神的三个位格,不是三神。这与贾宝玉形象的构建惊人一致。
贾宝玉也有三个“位格”,可谓也是“三位一体”。第一位是神瑛侍者,在仙境,他对“绛珠草”的悉心浇灌,使之修成了女身,也演绎出一场悱恻缠绵的爱情。第二位是红尘中的贾宝玉,与圣子耶稣相似,他是神瑛侍者投胎成为“肉身”,具有完全的人性,也有部分超越凡人的神性,比如能够入“太虚幻境”,睹“十二钗”的命运簿。第三位便是石头,即通灵宝玉。此“石”原是女蜗补天时弃于大荒山青埂峰下的,历经日月精华,灵性已通,后变成美玉,衔在宝玉口中,随神瑛侍者历劫红尘。这块石头的作用就像基督中的“圣灵”一样。没有“圣灵”感孕,耶稣就不能降生,丧失了“圣灵”感应,世人就不能成圣。贾宝玉通灵的能力也是自“灵玉”而来,失去“灵玉”也是不能“得悟”的,并且还会变得痴呆。与耶稣降生救赎人类之后,还会回到天国一样,“灵玉”待劫终之日,也是要“复还本质”的。神瑛侍者、贾宝玉、石头也是三位一体不可分割的关系,与《圣经》基督耶稣的“三位一体”的关系具有某些同构性。
除了三位一体的形象构建以外,贾宝玉自身的思想与基督耶稣也颇为一致。从本质上说,耶稣基督作为上帝的儿子,是完全的,无罪的。他是圣灵感孕,道成肉身,走上十字架,完全是为世人赎罪,有为他人舍己的高贵品性。与此相应,贾宝玉也有着鲜明的“代人受过”“为他人舍己”的品格。王夫人的丫头彩云禁不住赵姨娘央告,偷了太太的玫瑰露送给贾环,被玉钏儿发现。断案的平儿明知其中原故,告失盗的就是贼,却怕又牵扯到赵姨娘,伤了探春的体面。宝玉说:“也罢,这件事我也应起来,就说是我唬他们玩的,悄悄的偷太太的来了。两件事都完了。”(《红楼梦》第61回)藕官违禁在大观园中烧纸钱,管事婆子要拉她去处分,宝玉为使她免遭责罚,就说是自己叫她去烧的,为的是使自己的病好得快些(《红楼梦》第58回)。贾环为暗算宝玉,“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使贾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然而宝玉因怕贾母对赵姨娘母子动怒,仍说:“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红楼梦》第25回)。宝玉这种代人受过的特征甚至能发展到如基督般“为朋友舍命”的程度①。宝玉的朋友蒋玉菡为摆脱忠顺王爷的牢笼,从王府出走。王府打听得蒋玉菡近日与宝玉相与甚厚,派长史官前来贾府索取,“宝玉连说不知”,声称“究竟连‘琪官’(蒋玉菡艺名)两个字不知为何物”,为蒋玉菡多方掩饰。就是这件事,成为宝玉挨打的直接导火线。宝玉被打后,黛玉来看他,抽抽噎噎地劝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红楼梦》第33回)为爱他人而舍己,这正是基督精神的精髓。
除为人舍己外,基督教所提倡的平等观念、平民意识和博爱情怀也在贾宝玉身上有明显的体现。基督教伦理认为,既然上帝是父,人类应该是兄弟,基督徒之间互称弟兄、姐妹,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与中国的传统不同。传统的中国封建社会是重等级秩序的宗法制社会,讲规矩,重尊卑秩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与其他人都不同,他的价值观更倾向于基督伦理中的平等观念。他对待兄弟一概平等,贾环等都不怕他。贾府的规矩是“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但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在他看来,“弟兄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他并不想自己是哥哥“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红楼梦》第20回)。在奴仆下人面前,宝玉也从不拿主子的架子。小厮兴儿就这样说他:“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红楼梦》第66回)怡红院几乎就是一个没有主奴之分的平等世界。不仅仅是在贾府,在与贾府以外的人交往,宝玉也能使贱民与王子同坐,同等对待。他钦慕北静王的风度,也心仪蒋玉菡、柳湘莲的才艺,不因为他们出身卑微低贱而低看他们,以他们为朋友,尊重他们的意志。因与秦钟情笃,就“特向秦钟说道:‘咱们两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红楼梦》第9回)。贾宝玉的做法和基督教中人类应是兄弟姐妹的教义一致。
基督教具有浓厚的平民意识,耶稣更愿意抚慰帮助贫贱的人。“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马太福音》11:28)耶稣所行之事常常是为贱民驱邪治病,娠灾救饥,并与贱民同吃同喝。他在马太家用餐时,好些税吏和罪人也来,他就与他们同席吃饭。一些法利赛人看见了就问他的门徒:“你们老师怎么和税吏和罪人一起吃饭呢?”耶稣听到他们的问话,便回答说:“我来本不是召义人,乃是召罪人。”(《马太福音》9)《圣经·诗篇》还提出,“他从灰尘里抬举贫寒人,从粪堆中提拔穷乏人,使他们与王子同坐”(《圣经·诗篇》113)。《红楼梦》中贾宝玉对丫鬟奴仆也充盈着这种怜悯情怀。平儿因琏、凤夫妇的不堪而无辜遭打,宝玉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用好言抚慰,吩咐丫头给她舀水洗脸,烧斗熨衣,还亲自给她拣取化妆脂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撷下,簪在她的鬓发上。平儿走后,他“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立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深为伤感,“不觉洒然泪下”(《红楼梦》第44回)。香菱在园中与豆官等小戏子斗草玩耍,打闹中滚到泥水里弄脏了身上的石榴裙。宝玉担心“(薛)姨妈老人家嘴碎”会斥责香菱,因而说服香菱换上袭人的一条同样的裙子。他在去取裙子的路上,也心下暗算:“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红楼梦》第62回)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除真心怜悯外,他甚至能如耶稣一般甘“作众人的仆人”(《马太福》10),为诸丫头充役,不惜赔声下气,做小服低。《红楼梦》第九回就指出:“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正如傅家女仆所说,贾宝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袭人曾说他:“你一天不挨她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红楼梦》第63回)可见他经常受晴雯的气。玉钏送莲叶羹去,见到宝玉满脸怒色,连正脸也不瞧。宝玉知道她因姐姐金钏被迫自尽而怨恨自己,所以“虚心下气磨转”她,以至于莲叶羹烫了自己的手,却只管问玉钏烫了哪里,疼不疼。(《红楼梦》第35回)他看见像林黛玉一样娇弱的龄官在蔷薇架下画“蔷”,悄悄地流泪哽咽,心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她的模样这般单薄,心里哪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及至大雨来临,他只担心龄官禁不得骤雨,叫她快避雨去,却不觉得自己被淋得水鸡一般。(《红楼梦》第30回)贾宝玉欲为人分忧而忘其身,这与耶稣的舍己服侍人的思想精髓一致。
三
除谋篇布局和人物形象塑造外,《红楼梦》很多物品描绘和词语运用也与《圣经》文学密切相关。《红楼梦》中的一些景物描写与《圣经》有着暗契。如《红楼梦》第一回所写的“西方灵河”就有着《圣经·启示录》所写“生命水的河”的影子。“生命水的河,明亮似水晶,从神(上帝)和羔羊(耶稣基督)的宝座流出来,河这边与那边有生命树,结十二样果子。”(《启示录》22)《红楼梦》中的“西方灵河”也是流淌在天上的“圣水”,河的边上,长着一棵弥漫着生机的“绛珠仙草”,由于这“灵河”之水的滋养和神瑛侍者甘露的浇灌,这棵绛珠草得以久延岁月,脱却草胎木质,孕育成灵性之人。再如《红楼梦》第五回《红楼梦曲·虚花悟》中所云“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考诸佛、道、伊斯兰三教经典,均无“树结长生果”之说,唯《圣经·创世纪》中载有“生命树”“其上的果子好做食物”(《创世记》1),《启示录》也载有“神乐园中生命树的果子”(《启示录》2),此“生命树的果子”即赐人“永生”的“长生果”。①参见黄龙:《红楼梦涉外新考》第四章“西方树上结长生果”,东南大学出版社,1989年。除此之外,《红楼梦》提到的“泥做的骨肉”与《圣经·创世纪》中“尘土造人”也是神形兼似,惟妙惟肖。《圣经》中围绕着上帝宝座的天使是上帝创造出来的,他们外形像人,但有翅膀,头顶有光环。《红楼梦》第五十一回描绘的西洋画中的人物就是天使:“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胁又有肉翅”,画中女子即《圣经》中的天使。曹雪芹不仅直接描绘了天使的形象,在他为林黛玉代拟的《葬花辞》中还以“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红楼梦》第27回)的类似天使造型的奇妙想象,表达了黛玉的人生理想。
《红楼梦》中有些语言运用习惯并不是中国传统的方式,而是基督教的语言习惯。比如“通灵宝玉”反面“仙寿恒昌”正是基督所提之“永生”,宝钗金锁正面之“不弃不离”与中国传统的“白头偕老”,“百年好合”不同,而与基督教中的用语习惯一致。比如《马可福音》第10章第9节“上帝配合的人不可分开”,“妻子若离弃丈夫另嫁,也是犯奸淫了”。甚至《红楼梦》中有些词语根本不是中国传统的用语,而是《圣经》中的词语,基督教的专用语,比如:上帝、圣诞、祷告、供献银钱等。
《芙蓉女儿诔》中曾两呼“上帝”,“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红楼梦》第78回)明末清初在民间,上帝多作为基督教用语,特指基督教中的天父。曹雪芹同时代的“丁文彬逆词案”,就是因为丁文彬供词中有“上帝”一语而使其涉嫌是基督徒。丁供称自己是“蒙上帝启迪”,“上帝常在身旁说话,人不能听闻”,“上帝命我赶修这洪范春秋……”这些供词使清廷怀疑丁案后有传教士背景。这也证实当时大家普遍认为“上帝”是基督教专用语。
《红楼梦》第二十九回提到“遮天大王圣诞”,其“圣诞”一词,则是更纯粹的基督教术语和概念。原词为拉丁文,利玛窦请中国士人译为“耶稣基督诞生”,简称“耶稣圣诞”。此词无论在汉语还是拉丁文中,都是“耶稣基督诞辰”的专用词。
还有一个词“祷告”。《红楼梦》分别于第六十九回、一百十三回三次使用了“祷告”一词,凤姐对刘姥姥道:“求你替我祷告。要用供献的银钱,我有。”(《红楼梦》第103回)。祷告即“将自己的心意告白于神、向神求福”之意。基督教强调信徒要时时想到神,要“不住的祷告”。祷告是基督徒与其天父上帝沟通的重要方式。《圣经》要求基督徒要有常设的祷告的地方,并经常祷告,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你们要呼求我,祷告我,我就应允你们。”(《耶利米书》29:12)“你祷告的时候,要进你的内屋,关上门,祷告你在暗中的父;你父在暗中察看,必然报答你。”(《马太福音》6:6)“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马太福音》21:22)“供献”银钱也是基督教义之一。《圣经》明确规定正规的基督徒需要做十一奉献。“地上所有的,无论是地上的种子是树上的果子,十分之一是耶和华的,是归给耶和华为圣的。”(《耶利米书》27:30)“万军之耶和华说:你们要将当纳的十分之一全然送入仓库,使我家有粮,以此试试我,是否为你们敞开天上的窗户,倾福与你们,甚至无处可容。”(《玛拉基书》3:10)“没有将当纳的十一奉献之物奉献给神,就等同偷窃神的东西,神会降祸惩罚,遵行十一奉献的人会得到神大大的赐福,神会打开天上的窗户,把福分倾倒下来,他得田产会受到保护,以及丰收,别人也视他们地为喜乐蒙福的地方。”(《玛拉基书》3:8-12)《红楼梦》第一百零三回中凤姐对刘姥姥说,请刘姥姥帮助她祷告,她愿意为此做银钱贡献,这是与民间基督教的风俗习惯完全一致的。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红楼梦》在谋篇布局、框架结构、表现手法、人物形象塑造、伦理思想、名物描绘、词语运用等诸多方面都与《圣经》有相通相似之处。自明末万历十一年(1583年),传教士利玛窦与罗明坚获准进入中国,在肇庆建立了第一个传教驻地后,基督教在中国开始大规模传播。明清鼎革以来,顺治和康熙宽容基督教的传教,信任传教士,使基督教在全国迅猛发展,官员一度以能与传教士结交为荣。到了康熙晚年,因礼仪之争开始禁教,除居住在北京以外的传教士都遭驱逐,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事业受到沉重打击。但到正式禁教的康熙六十年(1721年),曹雪芹已步入学龄儿童年龄。雍正、乾隆继位后,虽都厉行禁教,但在整个雍乾时代,曹雪芹所居住的北京的天主堂还仍然保持着比较正常的宗教活动。曹雪芹的祖上亦属显贵,与康熙交往甚密,应该与传教士有不少的接触,甚至曹雪芹本身都有可能在幼年时亲耳听过传教士的传教。①黄龙《红楼梦涉外新考》记录:英人威廉·温斯顿在《龙之帝国》一书中,提到他的祖父腓立普曾赴华经商,“有缘结识曹頫,当时彼任‘江宁织造’;并应曹君之请,为该厂传授纺织工艺。曹君极其好客殷情,常即兴赋诗以抒情道谊。余祖亦常宣教《圣经》,纵谈莎剧,以资酬和;但听众之中却无妇孺,曹君之娇子竟因窃听而受答责”。如果这则资料确凿可靠的话,这个“曹君之娇子”极有可能就是曹雪芹。以上可参考黄龙《红楼梦涉外新考》。这些资料如果是真的,说明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时是受到了《圣经》的影响的。目前在基督教对曹雪芹的影响以及《圣经》对《红楼梦》的影响研究上,学术界尚显薄弱,有待方家继续深入。
(杨琳,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副教授)
A Dream of Red Mansion And The Bible
Yang L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 and The Bible are classic works in eastern and western literature,imposing greater influences for the literatures of later generations.The Bible and western literature has been studied sufficiently in academic circle,but the study of the Bible’s influence on the Chinese literature lags behind,primarily centering on the study of The Bible’s influence on the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since the 20th Century.The comparative study between A Dream of Red Mansion and The Bible is neglected in China at present.In fact,there are many similarities between the two works in terms of storytelling,structure and framework,expression,description,ethical values,and word choices. This paper intends to arouse discussions and research on the similarities between A Dream of Red Mansion and The Bible topic through the careful reading of the two textworks.
A Dream of Red Mansion;The Bible Literature;Text-valued Resea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