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 土
2016-11-25莫景春
※ 莫景春
抓 土
※ 莫景春
母亲背起那被磨得泛黄的背篓,跨过门坎时,顺手从门后抄起一把小铲子,扔进背篓里,颤巍巍地往山野里去了。尽管是秋冬农闲时节,她还是无法停下那匆匆忙忙的脚步,要去寻找那珍贵的土地。
家乡窝在大山深处,那里七分石头三分土。一踏出家门,便走上石块铺成的弯弯曲曲的石板路。青青的石板被岁月磨光了棱角,颜色有些泛白,是艰苦的乡亲们的汗水染白的。多少个脚步在石板路上踩来踏去,踏出去就是通往山谷里那片山地,踩回来就会到窝在山脚的家。日子就在石板路上悄悄溜走。
满眼是陡峭嶙峋的石头,高高低低,只有那些顽强的金刚木树藤蔓从石缝中长出来,四处蔓延,爬满那灰白的石头。到处是白晃晃一片,土是很少见到的,只是在石缝间有稍为平整的地方,堆积些落叶枯草,久而久之融化成泥土。有的泥土是树根在地下长着挤出来的,稀疏地贴在石块中间。
山里很少有一整块宽阔的地,只能在石缝间整出一两块巴掌大的地,敲敲打打,把石头弄碎,一块一块地赶走;四处寻找泥土,辛辛苦苦整出一块地。但山势陡峭,山里多雨,哗啦啦一阵子,便将刚刚堆积起来的泥土冲下山,剩下一片白生生的石头,让人欲哭无泪。
于是堆好了土,便赶紧在四周垒上石块,挡着泥土。这样防着雨水冲刷下来,把这点可怜的土给冲走。于是,一块块狭小的地便一层层地垒起来,形成层层的梯地。种上玉米、黄豆,那便是一家人糊口的粮食了。谁家的地多,谁家的肚子就能填得饱些,寸土如金哪!
手头没活的时候,山里人有事无事便拿着一只小铲子,漫山遍地寻找土壤。家里地除了祖祖辈辈留下的那几块,那只能勉强糊口,但要多养些牲口,弄几个钱就显得应付不过来。不养鸡鸭猪,连扯件新衣服都不能,更不用说那些学费了,这是勤劳的母亲心里很清楚的。多一块巴掌大的地方,种下几棵玉米,播下几粒黄豆,多收几袋玉米黄豆,家里的笑声自然多起来。
那些巴掌大的平地也都长满石头,泥土少。听母亲说,那些窄窄的山地都是从石头的手里抓回来的。这些顽固的石头不知经过祖祖辈辈多少艰辛和努力才被抓走的,我们这一代才能安安心心地过些稳定的日子,所以村里的人有事没事就往田地里跑,除了照料些庄稼之外,更重要的就是把那些石头缝间的泥土抓出来。
挎着篮子,拿把小铲子,摸摸索索往山地里抓土,已是母亲多年的习惯。母亲十多岁懂事开始,便颠着小屁股整日跟着大人后面,抓石头缝的土壤,把那些扔得远远的,修整成小小的地,种上几兜南瓜也可以。
现在母亲老了,地里的重活全是大哥大嫂揽去了,留着母亲在家里喂猪什么家务。母亲便闲得慌,常常是天刚蒙蒙亮,便窸窸窣窣起来,把猪潲煮好,把鸭子喂饱,便提个小篮子,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地里赶来了,一是要拣点猪菜,更重要的是看看有哪些可恶的石头还在地里顽固地呆着,准备把它们扔走,再抓出些泥土,让山地稍稍增大,能多种些农作物。
到了地里,母亲便像一位将军检阅士兵似的,背着手,在地的四角转转,看看昨天埋下的种子出头了没有,瓜架上的瓜苗是不是爬上去了。正是春夏时节,菜地满是瓜豆,葳蕤丛生,花开缤纷,蜂蝶乱舞,生机盎然。母亲很满意地看着这一片瓜豆,慢慢地又低下头,在茂盛的瓜豆叶下摸摸索索,摸出一块发白的石头。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似乎是在骂着什么,然后把石头狠狠地扔到地外的荒地上,或者小心翼翼地垒到地角边,作为边界线隔拦起来;又从石头下面抓出湿润的泥土来,填在瓜豆的根部。
找了一块又一块,母亲是那么的认真,弯着的腰就像一把弓,随时都要把一块石头弹出来。母亲老了,眼睛不怎么好使,常常是盯了大半天才盯出躲在叶子深处的石头。扔掉了石头,露出泥土,母亲的小铲子不停地挥舞。泥土一点一点冒出来,地也渐渐扩大了,能种庄稼的越来越多。
这块地原来不是地,只是乱石丛生的荒滩。天下大雨,水从山顶冲刷而下,刮来了一些泥土。这片平缓的地方便渐渐积聚了一些泥土,把原先那嶙峋的怪石掩埋了一些。有些小草便急急忙忙地长了出来。母亲放羊时看到了,便匆匆忙忙拿来小铲子,抓出松软的泥土,挖了几个坑,撒下几粒种子,没想到竟然齐刷刷地长出来。待到秋黄时节,这点小地方竟然收了两大袋玉米,足足够我们家几个星期的玉米粥,饥饿的感觉减轻了不少。母亲更是欢天喜地,往这地跑到更勤了,慢慢地把夹杂地里的石头一一拣出来,放到地边上。大块粗硬的石头就叫来父亲叔父他们帮忙。父亲他们带来了凿子铁锹等什物,敲敲打打,将那顽固的石头一一赶出,抓出一片或黄或黑的土地。这块长满瓜果的地就是母亲一点一点地给抓出来,也慢慢抓出生活的滋味。
家乡很多田地都是父母辈双手辛辛苦苦抓出来的。这窝在山脚下的小村庄,村前村后遍地是山石荒芜。谁能把石头赶出,抓出泥土,地就是谁的。村里的人也就山上山下,村前村后到处看,稍有些上眼的平地,便清理丛生的杂草,露出那些狰狞的石头,一手一手地把这些石头赶走,抓出泥土,种上玉米大豆,撒上杂草烧成的地皮灰。过几天,谁也看不出它原来荒芜的样子。
赶石头抓泥土成了除种植庄稼之外最重要的活儿了。在村里,挂着门后的除了锄头,镰刀等农具,多是赶石头抓泥土的什物:什么凿石头的凿子啦,还有挖石头抓泥土的铁锹。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坚硬硕大,光靠那小锤子敲敲打打,只是伤了它的一点皮毛。它无动于衷,仍然高傲地站在田里。如果拿来刚硬的铁钎,打个孔,装入一些炸药,“嘭”的一声,高傲的石头被炸得四处乱飞,剩下的是蓬松的泥土。母亲的小铲子便“叮叮当当”地抓,那样认真细致。那神情像是寒冬时节三更半夜给我们小心翼翼盖被子才会有的。
这些抓泥土的家什,可不是一般的铁铸的,是特地选上好的纯钢锻的,而且专门找好的铁匠铺,找高明的师傅。自己则呆在旁边看着这红红的铁杆怎样锻出来,心里才踏实。打这东西乡亲们都舍得花钱,即使是卖掉一头小猪,也要换几个钱打上这些家什。锻好的家什会更加硬实,碰到坚硬的泥土也不会被碰弯, “当当”几下,即使敲对硬邦邦的石头,都是那样掷地有声,碎石乱飞,很是过瘾。一把钢铸的铁锹圆嘟嘟,握在手里,紧乎乎的,钻入石头,结实有力。“扑”的一声,那尖利的铁铲深深地铲进土层,一起,那黄黄的泥土抓出一大块,让人满心欢喜,像是捧着一捧黄金啊!
于是,这些纯钢铸成的家什,都被村里人看做是传家宝,不用的时候,小心翼翼把他们珍藏到屋架上,地气潮不上,干净清爽。
有了这些坚实的家什,乡亲们就可以在远远近近的山间山脚驱赶石头抓泥土了。只要看到一点泥土,便将尖利的钢钎往石头身下一探,垫上一块小石头,发挥杠杆作用,不需要费很大的力气,便稳稳地将那块石头撬起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它抬出,运到远远的山脚下,堆成一堆乱石,任凭雨水尽情的侵蚀苔藓斑驳;然后让地里的泥土露出笑脸,准备迎接瓜豆种子的陪伴。
母亲长年累月地用那只锃亮的铲子抓土的。若是刚发现的山地土层不厚,只是薄薄地散布。母亲在原地认认真真把石头弄走,抓出一层一层的泥土,但感觉养不了庄稼。母亲便四处串山,跑到那低矮潮湿的地方,看有没有些土壤;一看到了,如获至宝,喜出望外,赶紧便把野藤乱蔓割得干干净净,蹲下来,虔诚地看着挤在夹缝中的泥土。夹在石缝中的泥土有些坚硬,母亲便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抓着,松出的土壤便被母亲用双手一捧一捧地捧进篓里,翻过一块又一块的大石头,将背篓里的土倒到那块刚刚平整的山地,有时候看到松动的石头压着黑黝黝的土层,母亲便使出浑身力气,将石块搬走,用小铲子一铲一铲地勾着,勾得母亲汗涔涔的。遇到浮在石块上的泥土,不便用铲子,母亲便直接用双手慢慢地抓着,抓一捧装一捧,把双手抓得渗出鲜血。指甲脱落了,黑黝黝的泥土斑斑血迹。装得沉甸甸的满篓满筐,泥土沉沉地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背着满筐泥土的母亲要爬过那些光滑的石堆,才能回到所开垦的荒地。那些石头又尖又滑,很难行走,更何况还背那么重东西。瘦小的母亲还是不小心地摔了些跤。跟着后面的我大呼起来,但母亲很快爬起来,赶紧死死抱住那只竹篓,生怕那些珍贵的泥土泼洒下来。等到把这些泥土安安全全地搬到了刚刚开垦的地里,母亲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筋疲力尽地瘫坐石头上。
长年累月的抓泥土,母亲的双手又黄又瘦,活生生的一把竹枝一样。手掌灰黄,似乎总是沾着洗不掉的泥巴。那些尖锐的石头把母亲的手割得伤痕累累,皮是被磨破了一层层,连掌心的纹路都被磨得模糊不清了。手掌很大,便于抓泥土。手指又粗又短,指甲光秃秃。手指满是厚厚的茧,有很多斑斑的划痕,那是在抓土时被尖利的石头划伤的。
为了开成一块地,母亲在附近的山窝里都找遍了泥土。母亲像蚂蚁搬家一样,从别的地方抓出泥土,赶回倒到刚开垦的荒地,硬是给整出几块地来,很让人家羡慕。搬来的泥土被母亲均匀地撒到了地里,露出石头的地方就多堆些泥土,一整,原先石头四处冒出的地方竟然看上去都是整齐黑沃地,即使只有两分的地,也足以让她如获至宝。若是路途太遥远,或者石块太大,她便叫来全家老老少少,提着篮子,挑着箩筐去抓土,让那块地尽快能铺些泥土,好种些玉米黄豆,卖出换些钱,给我们交学费。
有时候,全家出动,浩浩荡荡去抓土。那时我才是小学五年级,个子矮小,就用篮子来提。母亲是在村后的山凹里发现一小块平地,只有三四平米那么大,爬着各种各样的藤蔓。母亲放羊时看到了,像哥布仑发现新大陆一样,赶紧跑回家告诉全家。全家人也兴冲冲地跑去看,都大失所望:那算什么地!地是有些平整,还长有些长长短短的草树木。让人从表面上感觉那可能是一块地,但一把这些掩盖真相的草木割除干净,露出它的真面目:凌乱的石头遍地都是,听说先前是村里人开山炸石头来做房子留下。原先是高耸的石头,被炸平 ,取走了石头,留下来石根,还有些散乱的石头,只有一些炸石头时被震起来的泥土,表面看似很平整,稍稍往下挖,就露出嶙峋的石头。
此情此景,我们都劝母亲别白花力气,弄这么快贫瘠的地。可她坚持不可,把里面的碎石一一捡走,又爬到一里外的地方找打可以取土的地方。于是全家人全都出力了。我的小篮子也装着满满的泥土。很沉很沉,还要爬过一段崎岖的小路……我咬紧牙关。两只手不断轮流地提着,遇到大石块篓里,只能将小篮子放到那边吃力地爬过去后,再提起小篮子,继续走,一来二去。那天弄得腰酸背痛,全身发软。母亲腿脚灵活,风风火火地跑,竟然比我多出几趟,但也看到了她摔跤的情境:筐里的泥土泼了她一身。衣服头发全沾着泥土,她全然不顾,只顾埋头将那些散落的泥土一捧一捧地捧回篓里。
实在抓不出更多泥土的石缝,母亲也小心翼翼抓出一个坑,放入一两颗南瓜或者别的什么种子,然后填些从家里带来鸡鸭圈栏里的粪便。这些石缝间插下一两枝葡萄或者核桃树,还有些瓜类的。没过几天,这些植物竟然水灵灵得长着,葡萄藤瓜蔓将那些白生生的石头掩住了,满眼是绿油油的一片,充满无限的生机,竟然看不出原来这里曾是荒凉的石滩。
春末,各种青菜萝卜都要销声匿迹了,这又是农活极忙的几天。这些石头地绿意盎然,使寂寞的山谷增添了几分热闹,碧绿满了整个山谷,这一段时间,吃饭没菜下,吃干饭,很不是滋味,饭吃得不好,干活没力气,母亲只好到绿葱葱的瓜藤架下瞄瞄,竟然突然想到山前的那片瓜棚,便随意走到下面去,发现大大小小的瓜儿挂满了架上,圆滚滚长条条的,想不到瓜豆回报那样快,摘下一两个瓜,切成长条,往锅油水一炒,香喷喷的一盆菜便有了,全家人吃得有滋有味,都在感谢这山前的那片泥土了,更感谢母亲的辛勤。
这些抓出来的土堆成了一块又一块的地,父母们种上玉米或黄豆,又把这些玉米黄豆拉出去买,换回一叠或厚或薄的钱:也有用来喂着栏里几头肥大的猪。玉米的营养是汗水换来的,猪容易长膘,没几个月就可以出栏,又是一沓钱。家里的小孩睁着眼睛等着交学费,父母们笑眯眯地把这些钱转给我们。那钱还带着父母烫烫的体温呀。握紧手中的钱我们想到抓土是那种辛苦,眼眶潮潮的,读书更加发狠了,争取不再辛辛苦苦抓那些泥土了。
玉米收完了,秋天走了。父母们并没有歇下来,他们又在那有些空荡荡的山地转悠转悠,又在寻思着种些什么,猛地转回家,扛来锄头,叮叮当当地干起来。山土是很硬的,又养了一夏的玉米,土质有些结,但父母们硬是把它们给松成整整齐齐的一厢一厢,喷上些在地上刮扫起的灰草烧的灰,撒上些种子。没几天,这空荡荡的玉米地又绿油油地长出了些青菜呀萝卜呀,生机盎然。大概是父母们不愿让玉米地歇着,或者玉米地很不愿让这些辛勤的人歇着。这些用手抓出来的玉米地是父母们白天的家。他们有事没事,就到玉米地转悠转悠,看看他们亲手抓出来的土地,是如何使家人能够填饱肚子,还有支撑他们跑到山外去奋斗。
抓出来的土地,抓出家乡人对土地的渴望和珍惜,也抓出我们日渐美好的生活。忘不了母亲抓土的那一双黄瘦的手掌。
莫景春 ,毛南族,曾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文艺报》《民族文学》《雨花》《散文百家》《延河》《四川文学》《鸭绿江》《青春》等全国文学刊物发表散文数十万字,有多篇被《散文选刊》《视野》《读者》等刊物转载。曾获广西第四届花山文学奖,民族文学征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