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客:逃离而又眷恋的歌者
2016-11-25滕家龙
※ 滕家龙
冰客:逃离而又眷恋的歌者
※ 滕家龙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谁人没有乡愁?冰客的乡愁可以在他的两部诗集《河西村》和《总有一条路通向故乡》里一览无余。乡土诗必有的意象如“老木船、黑鱼鹰、包谷棉花、乡亲乡音、乌鸦麻雀、生光的木桨、木格的窗户、咳嗽的大爹、孤独忧伤的鹰、浓香扑鼻的炊烟、老屋门上生锈的铜环、门枢的吱吜声和门环的荡击声……”等等,在他的诗集里俯拾皆是。不过,冰客的乡愁已不仅仅是“乡间小路”和“暮归老牛”那种浪漫主义的“纯粹乡愁”,而是一种具有批判意识的“文化乡愁”。因此,冰客诗歌中的意象就多起来了,先多出的如:“城市欲望、街巷生活、工业废气、街市尘嚣、钢筋水泥……”,继之又多出如“卖菜老妪、拾荒夫妻、公交车上的民工、病危的河西大哥、故乡土地上高耸的烟囱和变成酱油色的排污小河……” 显然,冰客的乡土诗并不想简单歌颂乡村的进步和现代化,他开始关注现代文明对乡村的侵蚀和乡村的裂变。也就是说,有一种把乡村放在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结构中,表现乡村生活被城市化进程篡改和极其快速消逝,以及面对这一趋势的复杂情怀。他超越了从前的乡土诗那种概念化的、田园牧歌式的格局,进入到一种能够揭示社会阴暗、表达农民真实心声、描写农民悲苦命运,同时也能表现诗人现代悲剧意识与人文情怀的境界。
冰客生于汉江河畔的一个偏僻闭塞的乡村。中国典型的城乡二元经济结构造成乡村贫穷落后,愚昧迷信,乡村和城市有着天壤之别。路遥笔下的“高加林”,就是当时乡村青年“如果不能离开乡村,我就一头撞死”的形象代表。和当时的所有乡下人一样,幼年的冰客也只能在物资匮乏、苦难和屈辱的生活中慢慢长大。恰恰是这种独特的乡村经历,为他后来的诗歌创作提供了驳杂的素材。1990年,冰客中专毕业被分配到郧县种畜场。养过猪、种过菜、制过粉条、干过建筑。当然,也开始了他的诗歌创作。5年后,他住进了城市,先后在《郧县日报》《十堰晚报》当记者。当然,也带着他的诗卷继续浅唱低吟。又一个5年,再一个5年,冰客的诗歌创作在左冲右突、上下求索后,终于找到了书写主题:“两栖人的文化乡愁”。准确地讲,冰客是标准的“两栖人”。他的宗族血缘出生地及整个幼少时代都在乡村土地上浸泡,而后通过上学工作才居住于城市。因此,他的精神心理也就在乡村与都市之间游走。“淡化的农民意识和无法浓化的城市意识”,在他心灵中的激烈冲突、摩擦对撞,造成了一种对乡村有着爱恨情仇的十分矛盾和复杂的情结:乡村既是逃离的对象,又是眷恋的对象。当冰客进入城市之后,乡村也就被对象化了,成为了相对遥远的“风景”,也只好转变成为他审美和抒情的对象。用《共产党宣言》中的话来说,工业社会强悍地使农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城市代表着文明,乡村意味着愚昧。中国最大的梦想就是“现代化”,而现代化的过程,简单地说,就是一个“离开土地”和“消灭农民”的过程。冰客十分清楚,中国这次是真的醒了。这个乡村的逃离者激情盎然地歌唱:如“那一年,汽笛声唤来了联产承包/那一年,河道上出现成群做生意的船/那一年,村里响起开山的炮声/凿出了一条通向山外的康庄大道”;“一位伟人挥手为我们带来了春天/改革的春天才让我们有了今天的巨变”;再如“只有走出故乡/才有奋进的力量/才会有故乡的荣光”;“重振旗鼓/驾驭着受伤的船/再去搏击另一片大海”等等。这些诗句表现出冰客对社会转型的认可和赞扬。
在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的冲击下,传统的“乡土中国”急剧解体。农村日益衰败,农业文明那种聚族而居的生存方式突然中断。在这场历史巨变里,“故乡1.0”迅速从记忆中消逝了。现代化与传统的田园之间的冲突必然反映到冰客乡土诗歌的创作意识之中。新版的“故乡2.0”不城不乡,面目全非,难以辨识。于是,这个乡村的眷恋者又唱道:“村庄萧条地呆立风中/伤痕布满眼眶/丰收的场景荡然无存/寒霜成为惟一的诉求/我的乡亲日渐稀少/重回河西/我已失去赞美的言辞”;“离别仅仅20年/我怎么被故乡遗忘”;“总是在寻找故乡中又失去故乡/如今迷失在异乡的我/无论怎样也回不去我的村庄”……蛰居的城市喧嚣嘈杂,又无法安放他的心灵:“城市充满欲望的夜晚/川流不息的车辆一次次让我/躲闪在城市的紧张时光/原本希望在这里种植我的梦想/不料一切的一切都被这个城市/遍布钢筋水泥的楼群埋葬”。冰客这个“两栖人”确实有点晕了,有点找不到北了,“淡化的农民意识和无法浓化的城市意识”对撞的结果,也就是只好独自苦吟他的诗歌了:“我被乡村抛弃/我被城市俘虏/我被乡亲乡情遗忘/我被钢筋水泥囚禁/我被土屋土路送远/我被高楼大厦套牢”;“我极力融入这座陌生的城市/在背处查阅地图/为的是不让人们看出/我是一个外乡人”;“城市不属于我的城市/乡村已无法返回/我辞掉城市/却又被乡村开除”……
正是这种撕掰不清的纠葛造成的心灵剧痛,使冰客从文化乡愁层面开始解悟。他开始用一颗复杂的心情关注着家园的破碎和城市工业文明对自然生态文明的蛮横侵蚀。他逐渐认识到,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一批乡村注定要消亡;一批乡村会演化为新的城镇;还有一批乡村会在重组中形成乡村社区。无论哪种形式,农民的命运都会彻底改变。唯一要紧的是让这一进程少走弯路。2013年12月,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提出:“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乡愁首次以中央文件的形式给予高度肯定,说明留住乡愁,留存田园成为中国人的共同追求。因此乡土诗不应仅仅停留在切肤之痛的一瞬,要从单纯的恋土恋乡的情感取向,走向另一种新的精神之路,上升到家园意识的认知和提升的境界。于是,冰客的诗歌开辟出一片崭新的天地:“到河西去/认识土房与老屋/认识五谷杂粮/认识人间烟火/认识故乡”;“每个人无论身在何处/都在寻找/寻找着他们心灵中的那个故乡”;“寻找河西,徜徉诗意/畅饮一碗老酒/醉酒中回到土塬/倾听稻谷收割的声音”;“走在远方的路上/我相信我一定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通往河西村的还乡之路上”;“春天去了远方/秋天去了远方/父老乡亲去了远方,/连回乡的路也去了远方。/村庄还在/路径还在/站在回乡的路口/一如当年悲壮地出行/我坚信/再远的地方/总还有一条路通往故乡”。这些诗句,就乡土诗而言,立意是新颖的、主题是复调的、意象是明朗的,旋律是变奏的、视野是开放的、胸襟是广阔的。冰客以诗歌的形式诠释了文化乡愁的真谛,那就是:倡导人回归朴素,回归自然,遏制贪欲,实现天地人的和谐相处,是一种具有人文意味、历史情怀的文化象征。
近年来,冰客的诗歌创作已引起诗界的关注。著名诗人、《十月》诗歌编辑谷禾写道:“冰客的忧伤在于一只麻雀知道怎样回乡/我却再也找不到回家路”。著名诗人,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谢克强这样评价:“冰客的诗,语言朴素、清新、明快,像是口语,却于口语中见诗思,于明朗中见含蓄,于朴素中见瑰丽”。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梅洁评论:对故乡的无限眷念和伤感交织在一起,对城市的困惑和无奈交织在一起,无时不在的希望与迷茫、困境与挣脱,正是今天这个时代人们普遍面临的处境。
谁都有故乡,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大多数人都热爱故乡,也愿意用擅长的形式来描绘故乡。爱好写作的人,很可能都想为故乡写一本书。冰客是一个纯朴、勤奋的人,四十出头,这个“逃离而又眷恋”的歌者已经为故乡写了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