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爱欲”
——从《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说起
2016-11-25◎杨洁
◎杨 洁
也谈“爱欲”
——从《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说起
◎杨 洁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与西蒙·德·波伏娃、汉娜·阿伦特并称为当代西方最重要的女知识分子。既是“美国公众的良心”,也是“双性恋者”和“乳腺癌患者”;既擅长理论研究(人称美学家、思想家),也精于文学创作(写小说、编剧本)。
《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是收入苏珊·桑塔格文集《我,及其他》(I, etcetera)中的一部短篇小说,最初发表于1986年11月24日的《纽约客》。小说的核心是一位艾滋病患者,然而无论患者的名字还是艾滋病这个词语在小说中都没有出现。整篇作品由一系列描述性的间接引语或对话片段连缀而成,此间,患者的26位朋友(据说其名字首字母刚好是从A到Z的26个英文字母)以及患者本人的情态、状况跃然纸上。
“麦克斯对艾兰说,一开始他只是体重下降,只觉得有点儿病了;克里格说,而且他并没有去看医生,因为他还想或多或少地保持同样的工作节奏;可是坦娅指出,他的确戒了烟,这暗示他害怕了,也暗示他比他意识到的更希望健康,或者说,希望更健康一些;……”这是小说的开头。“……好像每个人每星期都会和所有其他的人联系几次,了解情况;斯蒂芬对凯蒂说,我从来不会一次讲好几个小时的电话,可是当我接了两三个告诉我最新情况的电话,同时也搞得我疲惫不堪之后,我并没有关掉电话机让自己喘口气儿,反而会拨打另一个朋友或者熟人的电话号码,把消息传下去。艾兰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体力对这事儿想这么多,而且我也怀疑我自己的动机。我现在正在习惯并感到兴奋的事情里有某种可怕的成分,这一定就是伦敦人在德军袭击时的感觉。爱琳说,就我所知,我没有危险,可是谁也说不准的。弗兰克说,这种事绝对是前所未有的。但斯蒂芬坚持说,你们不认为他应当去看医生吗。奥森说,听着,你不能强迫别人照顾自己,你认为最糟糕的事情,在他可能只是累着了而已,人们现在仍然会得普通的病,还有重病,凭什么你就以为是那种病呢。……”[1]这依然是小说开头第一段。
从小说中可以总结出以下几点:一,患者与他的朋友们都很难面对这件事情,接受现实并“说出那个病名”对他们来说都不是轻而易举;二,这种病激发了每一个人的担心、恐惧、思索、想象,既不肯放弃对“好的治疗”希望,又不断陷入对“这种病有好多种发病方式”的绝望;三,对这种病的谈论绕不开对性的触及:“……人人都有危险,有性生活的人都有危险,因为性行为就是一条链,把我们大家,包括不认识的人,都一一联系到了一起,而现在,伟大的生命链条已经变成了死亡之链。……”、“……我们当中有几个人,如刘易斯、昆廷,还有坦娅和波罗等等是他过去的情人……”;[2]四,由这种病所衍生的认
识触及到存在的不同方面:“……现如今人人都在为别人感到不安,这似乎成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他的病就像胶水把我们都粘在了一起……你不认为我们这些和他这么密切的人每天都抽出时间去医院,也是试图在用一种坚决的不可更改的方式去界定我们自己吗,认定我们是健康者,是将来也不会生病的人,仿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似的,可事实上用不了多久,我们当中的某一个就会落到和他一样的境地……”、“……生病的人太多了,生病仿佛正在成为所有人的命运……”、“……有件事我真不忍心去想,就是人死的时候电视机还在播放节目……”、“故事和绘画以及照片的区别就在于,你可以在故事里用文字写:他仍然活着。但是在绘画和照片里你无法表现‘仍然’。你只能表现他‘活着’”。[3]此外,在小说里还可以看到:一,患者“他”先后住院,出院,又住院了;二,患者“他”自成一家,没有固定的伴侣,与自己的妈妈也相当疏离;三,患者“他”以前的朋友萨克已经死于这种病,现在的朋友麦克斯以及现在的朋友希尔达的老姑姑也都或患、或染了这种病,快要死了;四,患者“他”的这些朋友们虽然各持己见、形色各异,然而无一例外,既虚张声势,又人人自危。面对神秘、强大、充满隐喻同时又不可捉摸的疾病,他们本人的脆弱、恐慌、怯懦、无力,以及他们所代表的都市人群的自我、琐碎、分散、浮躁一览无余。
这些带有共性的问题,与“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交织在一起,像一桩“完美的罪行”(让·博德里亚尔语),模糊了个性与共性(特殊与一般),混淆了表象与真实(现象与本质),颠倒了结果与原因(枝叶与根本),扰乱了秘密与公开(个人与集体),人言言殊,似是而非。可以说,爱也好,欲也好,性也好,凡发生在当前这个信息、商品、消费主宰的都市世界的各种事件,无一不带有类似特征。俄罗斯神学家别尔嘉耶夫(1874-1948)在其《试论公众宗教哲学》中思考了性与爱的形而上学,指出世界上的一切分裂和结合都同性和爱情联系在一起,而且,由于性冲动具有狂热的和创造的性质,人的全部生命也都与性联系在一起。他认为性就是分裂,因而应该被克制,但是对性的克服只能经由对性的确认而非否定。并认为经济解放也好,家庭解放也罢,妇女问题的实质究其根本是性的问题,只有联系性的形而上学方能得到解决。他还指出,所谓“正常的、自然的性融合”是不足凭信的,因为不存在“自然的”标准,标准永远都是“超自然的”,但在卫生中找不到衡量善与美的标准。别尔嘉耶夫非常强调肉体和精神的等值,强调肉欲不只具有物理性能和化学性能,更和精神一样,是具有形而上性和神秘性的。
在《爱的艺术》中,德裔美籍心理学家艾里希·弗洛姆(1900-1980)分析了当代西方社会的“爱情”现象。在谈及性爱时,他认为尽管性爱具有独占性,但同时它也通过爱一个人,进而去爱其他一切生命,因为性爱只是在性结合这一点上具独占性,而非在一个更深的博爱意义上排斥他人。而在论及爱的实践时,他则特别强调了纪律(或自律)、集中(或专注),以及耐心、兴趣的不可或缺,并与爱因斯坦一样,强调了爱作为一种能力(或能量)以及爱情作为一种社会态度的革命力量。
在苏珊·桑塔格诸多著述当中,一部比《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影响大得多的作品是《关于“坎普”的札记》。前者是小说,后者是散论,原题为Notes On “Camp”,发表于1964年。在这篇由58个条目组成的札记当中,桑塔格除了强调“坎普”作为一种审美感受力所倚重的形式、风格、个性、趣味等基本要件,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含混、天真、热情、宽容等重要质素之外,还特别指出了“坎普”所具有的张力特征:既张扬又内敛,既直白又隐晦,既严肃又戏谑,既失败又胜利……举例来说,在第9条中,她写道:
“最优雅的性吸引的方式(以及最优雅的性愉悦的方式)正在于对一个人生理性别气质的违背”;[4]在第56条中,又写道:“坎普趣味是一种爱,一种对人之本性的爱。它激赏而非评判“个性”的那些小小胜利与尴尬特质……”[5]如果尝试概括一下儿的话,那就是“坎普”或“过”或“不及”但从不“装逼”。大概正因为这点,“坎普”从此作为一个极具美学意义的描述性词语在喜欢谈论“坎普”的人们中间散播、流传。
传说古埃及公元前3000多年的“翡翠石板”上镌刻着这么一句话:“As above, so below. As within, so without.”有人借用老祖宗的古话将之翻译成“上行,下效;存乎中,形于外”,虽说不够理想,但也大体
相契。[6]窃以为这句五千年前的箴言同样适用于形而上与形而下内涵:上下、内外本然一体,只要足够深了,自会从这头抵达那头。如是推论,任何根源性的智慧也都本自相通,只要足够懂了,更多的一定是超越于无限多样性之上的同一性,而非水火不容、非此即彼的优劣对立。
此外还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每每谈及“性”字,其实一直偏重的都是性命之性。《中庸》里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据《汉书·董仲舒传》,汉儒汉董仲舒认为:“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7]根据钱穆先生的解释,“儒家只认人类自心本身内部自有它的一种无限性,那即是儒家之所谓性”,且“未有我心,便有性,我心既灭,性尚在……心个别而有限,性共通而无限”。[8]由是可见,中国人的传统之“性”,是指上天赋予人的禀赋,所以说:性情在己,性命在天;与译自西方文化的这个“性”(比如桑塔格所言之“性”)相比,前者指向形而上质素,后者偏重形而下抉择,然而“As above, so below.”此性与彼性必有关联,且终能相通。古今中外关于“爱欲”或称“厄洛斯”的各种言说也正有可能在此处融合。
记得十年前听过刘小枫关于电影《鹅毛笔》的一个讲座,当时他提到了学术研究与个人问题的结合。我一直比较认同这样的说法,并认为将“结合”强调为“嵌合”更加精当,甚至认为一个人读什么书、思考什么问题、做什么样的学问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命运性的必然,因为每夜每日,他必怀揣着自己的问题睡去,又将迎着自己的问题醒来。所以说,做学问与做人本是一体——我们藉着做学问廓清自己做人的困惑,与此同时又藉着做人为自己做学问(也为他人)提供参照。也惟其如此,我们才需要面对《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所直言或隐喻的致命威胁——某种新型异化,由下至上、自外而内或由上至下、自内而外地在思索“厄洛斯”的同时扩大自己的容量,增进自我的修为,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以“如我所是”的方式爱人、求智、向善,抽苗绣穗,结出籽实。
【注释】
[1]徐天池 申慧辉等译,《苏珊·桑塔格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265、266页。
[2]徐天池 申慧辉等译,《苏珊·桑塔格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277页。
[3]同上,第270、273、280、287、288页。
[4]原文:The most refined form of sexual attractiveness (as well as the most refined form of sexual pleasure) consinsts in going against the grain of one’s sex. 因而,此处的性别系指生理性别。
[5]原 文:Camp taste is a kind of love, love for human nature. It relishes, rather than judges the little triumphs and awkward intensities of“character”…
[6]个人更倾向于译为:“如其在上,其在下;如其在内,其在外”。
[7]又说: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
[8]钱穆,《湖上闲思录》,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第128页、129页。
(作者系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博士、副教授)
责任编辑:杨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