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素素今安在
2016-11-25俞梁波
⊙ 文 / 俞梁波
钱素素今安在
⊙ 文 / 俞梁波
一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张小娴的肚子已经有模有样了。她在八月底下了最后通牒:“钱志勇,所有装修必须在三个月之内完成,否则我让你儿子吃苦头。”我知道,她不是吓唬我的,她真会干出这种事来。更何况,儿子出生后如果婚房还没有装修好,也确实不像话。
一进入九月,装修就显得顺风顺水了。我沾沾自喜,按照这个进度,再过两个半月就能完成全部装修。我甚至在张小娴面前拍着胸脯,像宣誓一样庄严承诺:保证圆满完成任务。当天晚上,我们还小心翼翼地欢乐了一番。
不过接下来没几天,就遇上了麻烦。装修工是我自己叫的。我不相信上门承揽工程的装修公司,客观原因是装修公司收费太贵,他们大多有雁过拔毛的嫌疑。所以帮我干活儿的三个木匠,是我在附近的一个小区门口通过守株待兔的方式雇来的。我也没有请设计师。图纸就在我的脑子里。起初我与他们的合作很好,他们听话,一切按照我的构想来:我说这儿做个柜,他们就做柜,我说这儿吊个顶,他们就吊顶,反正我觉得那时候我们就像兄弟一样,就差没喝个结拜酒了。可是在做背景墙时出问题了。主要原因在我,我从书店买了一本装修方面的书,指着一个图案跟他们说,就这样做。他们看了图后,说做不来。我吃惊了,我以为只要有图案,他们就可以做出来的。但是他们一致摇头说做不了。更要命的是,我为了表功,事先将这个图案拿给张小娴审阅了,她听我滔滔不绝,便下了指示:那就跟这个一模一样,不许走样。——我无比后悔我这次愚蠢的表功。
星期六那天,我就一整天窝在房子里,跟三个木匠详谈这个背景图。我说必须照着这个做,一点也不许走样。他们固执地说做不来。我的火气便噌噌地冒上来:“我不管你们怎么想,必须这么做。”三个木匠不吭声了。第二天,他们就罢工了。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拼命打电话。后来,三个木匠中的头儿来找我。在楼下,我们开始了一场谈判。
“我们可以做,但要加工钱。”工头说。
“不行。背景墙是包括其中的,不是额外的活儿。”我很气愤。
“那我们做不了。”工头抽了口烟,然后说,“你的图看上去很美,可是做出来效果不好。”
“扯淡。”我把图从随身的包里拿了出来,“图哪里复杂了,哪里不好看了?你们只需按着这个样子做就行了,别的不用管。”
工头不吭声了。他想继续用这种沉默回应我,对抗我。现在主动权掌握在他的手上。
“你们要是不做,那就是违约。”我自以为可用法律手段,吓吓他。
“我们没有违约。因为你改背景墙了。”工头针锋相对,“你把工钱给我们结了。”
“按照我们口头约定,工钱我会结的,但你要支付违约金。”我想继续吓唬他。但是这一回,工头什么话也不说就走了。我很想挽留他,大家各退一步嘛。但是工头走得很坚决,他的脚步大得惊人,嚓嚓嚓几步,就消失了。
我的麻烦从此开始了。
一开始我找不到新的木匠,当然主要是价钱方面的原因。他们都像是说好了似的,价格高得吓人,而且还有附带条件,每天给他们准备茶叶、点心,还得放一包香烟。这算什么呀,简直就是装大爷嘛。千辛万苦之后,有一天总算找到新木匠了,他们是一对搭档,一胖一瘦,怪喜人的。他们没有看我的图就说,行,我们做。我满心欢喜,那天晚上很想给之前那个倔强的工头打个电话,告诉他,别以为满世界就你能,我找到人了。
几天工夫,两个木匠就把背景墙做完了。我那几天参加单位在外地组织的一个培训。上面老师在上课,我却在盘算下一步怎么办,木匠完工了,就得做油漆。油漆完成了,开始装灯具和买家电。一环扣一环,越抓紧越好。因为张小娴打电话告诉我,孩子在她肚子里越来越不老实了。也就是说,她快要生了。
培训班一结束,我便直奔婚房。
我一推开门就愣住了。背景墙跟我画的图一点也不像,怎么看都不像。
“怎么是这样的?”我好久才问。
“就是这样的。”胖木匠说。他正起劲地刨一根条子,嘴里叼着的烟只剩下一个烟屁股了。他把烟屁股随便丢在了乱糟糟的地上。我走过去赶紧踏了一脚。我走到背景墙前,用了摸了摸,发现架子松垮垮的,仿佛是他们随便捡了个木架子,随便装上去的。
“跟图上一模一样,”瘦木匠从卫生间出来,紧了紧皮带,还补充说,“手纸没有了。”
操,他居然在卫生间里拉屎。卫生间还没有装马桶,只放了个简易的小便槽,在他们进屋前我就交代过,只能小便,不能大便,小区物业管理处有厕所。我心里的厌恶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我真是瞎了眼了,不但找了两个蹩脚的木匠,还捎带了两只臭马桶。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我决定重新敲掉背景墙,辞退这两个木匠。我在这时候无比想念之前的三个木匠,他们不会边干活儿边吸烟,也不会在卫生间拉屎。他们每次走的时候都把地扫干净,把垃圾带走。
这两个木匠对我突然的决定有些茫然,也有些悻悻不乐。他们望着我,一副无辜的样子,好像我是世界上最难以琢磨的人。
“主要是我的原因,”我检讨说,“跟你们无关。”
“我们做得很认真的。”瘦木匠说完,又进了卫生间,不一会儿便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他拉肚子了。
“就这么决定了。”我说。我内心残存的一丝恻隐之心荡然无存。我捂着鼻子,退了几步,然后指了指门口说,“我们去楼下结工钱。”
两个木匠拿着工钱走了。他们留给我一个臭烘烘的烂摊子。我把整个背景墙都拆了。一边拆,一边咒骂。那会儿,我就是一个精神病。至少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不得不低声下气地给之前的那个工头打电话,希望他能不计前嫌,回来继续干。工头说他们很忙。我用恳求的语气再三向他保证,背景墙的事我们可以继续商量,我们一定能拿出一个合理的方案来的。工头笑了,他说他考虑一下。
这期间,张小娴去了一趟婚房。她在电话里把我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说我是个疯子,好好的背景墙拆掉干吗,既浪费钱,又耽误工期。我再三向她保证,拆掉是为了重建,做得更好更完美,一个家的装修最重要的就是客厅,就是背景墙,为了不让你的闺密们以后说我们寒碜,我们必须保证效果。张小娴对我的解释很满意,她叮嘱我说,一定要亮瞎她们的眼。我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我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工头这一考虑就是三天。
我几乎一天十个电话地催他,但是他很淡定。他说为了兄弟们的尊严,他必须考虑清楚。他摆起架子来了。
我心里的火气没地方撒。
二
那天晚上我去了火鸡酒吧。
人很多,也很热闹。我以前是火鸡酒吧的常客,因为老板娘毛小娥是我高中的同学,当年我俩算是有点默契的,谈不上眉目传情心心相印,但都有些明白对方的心思。可是在高考前半个月,她突然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失踪。那段时间我像个病人一样,意志消沉。最终我考取了本省的一所大学,按老师的说法,我考上北京的大学本来是有希望的。——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见面,直到几年后的一个夜晚,我在火鸡酒吧遇见了老板娘毛小娥。我记得那晚我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今天怎么来了?”这时,小娥走了过来,递过来一瓶啤酒。
“心里闷,来坐坐。”我说。我掏出烟盒。
“装修怎么样了?”小娥丢过来一只打火机,说,“一眨眼,你就要做新郎官了。”
“这滋味你比我清楚。”我点着了烟。
“少抽点,”小娥笑着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话间,张小娴来电话了。我一看号码,马上摁灭烟,匆匆跑出了酒吧。
“你在哪儿啊?”
“我在外面有点事。”
“什么事?”张小娴警惕地说,“我怎么听见有音乐的声音?”
“哪有啊,哦,对了,一辆开着音响的汽车开过去了,太骚包了。”我又走了几步,然后说,“在你妈家好吧,对了,老婆大人有什么吩咐?”
“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说说话。”张小娴嘴里吃着什么,有些含糊地说。
“早点睡,把我儿子管好了。”我说,“我马上回房子去了,明天单位还得开会呢。”
“嗯,你也早点睡。”张小娴的声音消失了,我挂了。
我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想了想,关了手机。然后走进了酒吧。小娥不见了。我依旧在吧台坐下。烟灰缸里我刚才抽的烟蒂还在。我重新掏出烟盒,点着一根。
服务员走了过来,笑着说:“小娥姐她出去了。”
“刚才还在的,才几分钟时间。”我说。
“好像有急事。”服务员笑着说。她知道我跟小娥是同学,对我也很客气。这是个可爱的姑娘。我把烟抽完就走了。
在租房躺下,我开了手机,头都大了。张小娴给我发了十条短信。而此时已是深夜。我知道她的性格,你要是不给她一个说法,她一晚上都睡不好,最后遭殃的还是我。我犹豫了一会儿,发了一个短信过去,意思是刚才手机没电了。
她没有回我。
三
工头终于回来了。那是一个雨天。在雨天跟一个工头谈装修真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他就像这天气一样,令人心焦。我说一句,他答一句。
“你说说啊,别光听我说啊,你才是木匠。”我终于忍不住了。
“一切听我的就行,”工头望了一眼天空说,“尊重我们就行。”
“好吧。”此时的我无可奈何。我把窗户关了,生怕雨水飘进来。我望了一眼背景墙的位置,然后走了。我以为事情到此就平息了。我开始积极地寻找油漆工,筹划下一步进程。好在单位同事们也知道我在装修,我偷偷溜出去,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他们还帮我打个掩护。
没想到三天后,更大的麻烦来了。
单位通知我说,去省城学习半个月。我看了一眼通知,原来是系统内的培训。我向领导请假,要求派别人去,我说没有时间。领导说这阵子人人都忙。他一句话就打发了我。我拿着通知,坐在办公室里生闷气。窗台的吊兰也快枯萎了。我给它浇了水,站在窗前抽烟,烟圈一个串一个。
电话响了。张小娴在电话跟我说了一件事,她说她想一个人去旅行。这明显不是一个好主意。一个孕妇怎么可以独自去旅行呢?我急得不得了,心想去培训的事都不知怎么跟她说,又遇到这种事。我极尽温柔地劝她说,旅行这件事我不同意,太不安全了。
张小娴好久不吭声。
“这样吧,等以后,以后我们抱着儿子去旅行。”我说。
“以后,以后……”张小娴念叨着。
“对,以后,”我大声说,“我向你保证。”
“让我再想想。”张小娴挂了电话。
我拿着话筒,好久才放下。张小娴这不是存心添乱吗?这时,工头来电话了。
我请了个假,赶到婚房。工头站在窗前抽烟,他的神情很忧郁。另一个木匠低头不语。
“我画了张图,”工头说,“你看看。”
“哦。”我接过画在木板上的图。
“我们商量了三个晚上,弄了这么一张图,”工头说,“但是我们遇到了一个问题,照我们这么做,大大超出了你的预算。”
“这样啊。”我心头一紧。现在的我恨不得天上飘下钱来,洋洒洒,像下雪似的。所有的预算我都卡得很紧。我装作不在意地问:“超多少?”
“如果按我们的图来,效果肯定没得说,但线条多,”工头叹了口气说,“只有线条多才能做出气派做出档次来。”
我又仔细看了一下图,心里快速地盘算着成本。木线条太贵了,上一回买了一捆回来,心疼得我晚上睡不着觉。
“我算了算,要超出预算三千块。”工头望着我说,“你说怎么办?”
三千块,在物价飞涨的今天看来也许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数目,但是在十年前算是一笔钱了。我那时装修全部的预算也就六万块钱,还包括买家电。
“能不能节约点?”我惴惴不安地问。我现在有点害怕工头了,他要是不高兴,一拍屁股走了,我还得遭罪。
“减不了了,”工头说,“这是最便宜的了。”
我眼珠转着,心想除了超支的三千块钱的木线条费用,还有工钱呢,工钱算上去,估计得四千多了。这么一算,我犹豫了。我走来走去,像笼子里的困兽。工头看着我的样子,递了根烟过来。我接过烟,狠狠地抽了几口,然后说:“让我想想再答复你。”
“好吧。”工头点点头。
我失魂落魄地走着。我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怨不得别人。这个陷阱是我自己挖的,也是自己主动跳下去的。我干吗要跟张小娴保证背景墙的效果呢?我干吗要装修得气派呢?不就是一个房子吗,能住人就行。
我站在小区门口发呆。敬业的保安有些怀疑地看着我,好像我不是这儿的业主似的。我瞪了他一眼,走进门口的副食品小店,买了一盒烟,然后跟老板娘攀谈起来。老板娘长得有点瘦,主要是脸瘦,别的该胖的地方还是胖的。
“装修快好了吧,”老板娘笑着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常客了。”
“常客?”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瞄了一下她的胸部。
老板娘脸一红说:“香烟。”
“哦,”我装作醒悟过来的样子,又瞄了一下她的胸部说,“以后买烟,你可别给我假烟啊。”我拿出一根烟,在手里捋了捋。
“你可真会说笑话。”老板娘笑得身子乱颤,胸前的两团肉便也跟着颤动。
我突然想到了小娥。遇上问题找小娥,成我的习惯了。我摸出手机,对着她的号码犹豫了一下,便拨了。结果我的电话欠费了,拨不出去。
四
一回到单位,我还没来得及跟小娥打电话,就被领导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桌上一拍说:“你自己看看。”他的脸色阴郁,像个陌生人。
“什么事?”我接过信,愣住了。这是一封针对我的控告信。
电风扇卖力地转头,吹着。我把窗帘拉上了,关了灯,室内与室外都是夜晚了。
五年前的夜晚,就是这样的夜晚。主角是我,还有刘知丽。
她是我的第一个女友,都说初恋是最令人怀念的,可是我的初恋,我却像做了一个梦,全是泪水的一个梦。小娥不算我的初恋。我跟小娥顶多只能算是好感,除了那次我喝醉,我们抱在一起,但因为我们都醉了。刘知丽不同,我们不仅接了无数个吻,还上了很多次床。
我跟刘知丽的认识完全是一场误会。
刚大学毕业的我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份文秘的工作。刘知丽在楼下办公室的统计科工作,她学的是统计专业,一天到晚跟数字打交道。她每月绘制的报表就挂在墙上。因为团支部的一次活动,我第一次与她握了手。其实她是有男朋友的,在郊区的化工厂,是个工程师。周末,她男朋友就会骑车来城里。他们租了房子,就在我们公司附近。公司有人说,她男朋友身上有一股味道,好像是消毒水的气味。
那天,刘知丽趴在办公桌上,一副难受的样子。我拿着一个文件夹进去的时候,她马上抬头了,然后说:“钱秘书,什么事?”她的脸色苍白。我说:“这个文件你交给马科长。”她点点头,望了一眼马科长的椅子,接了过去。她走动的样子有些踉跄,我下意识地扶了她一下。
傍晚,她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我赶到了人民医院妇产科。她说男朋友出差了,让我替他签个字。那时候我才知道,她怀孕了,她要做人流手术。我的同情心战胜了那份无地自容的羞涩,我麻着胆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利索地签了字。因为这件事,我跟刘知丽的关系就自然而然地热络起来了。
半年后,刘知丽与她男朋友分手了。据说那天她男朋友在租房里哭了一夜。消毒水的味道消失了。刘知丽成了我的女朋友。虽然我对刘知丽还没有完全了解,可是她迫不及待地了解了我的全部,包括身体。在公司安排给我的宿舍里,我们抱成了一团,男欢女爱。我很简单地以为,男女之间就是这样的,日子也就是这样的。直到三个月后,刘知丽突然提出来跟我分手。我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刘知丽态度是坚决的,在数落我的许多不是之后,就搬出了宿舍。我有些惶惶然,觉得自己被人抛弃,是一种无能的表现。后来,我才知道刘知丽是习惯性分手。她到公司的三年里,换了四个男朋友,我就是倒霉的第四个。不过,她跟我没关系了,因为我就要离开公司了。
我离开公司的那天,几个同事一起在小饭店吃了顿饭。他们七嘴八舌说了一些刘知丽的情况。刘知丽的第五个男朋友,也就是我之后的男朋友刚刚自杀了,正在医院抢救。他们幸灾乐祸地认定,这是刘知丽自作自受。第二天上午,刚到新单位的我接到了消息,刘知丽的男朋友死了。我静静地坐着,心想这真是冤孽,我们如果没有分手,也许死掉的人是我。不久,刘知丽也离开了公司。开始,还能听到她的一些消息,无外乎就是交男朋友的事。据说有一个男朋友是我们城里的知名人物,白手起家,办了一个家电市场。又有一个男朋友是某银行的副行长。之后,她的消息就越来越少了。后来,我就忘了世界上还有刘知丽这个人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张小娴出现了。
我把控告信撕了。刘知丽这完全是诬陷。她的孩子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在她的男人序列当中排行老四,之后,还有老五、老六、老七、老八……或许是一个加强排。我断定。
此刻,我的孩子正躲在张小娴的肚子里,再过几个月方能见天日。但是,我不能不提防刘知丽。她现在是个失败的单亲母亲,她的黄金时代过去了。这也是出于保护张小娴的需要。她是孕妇,动不得气。
我联系上刘知丽是在一个傍晚,就是我要去省城培训的前一天傍晚。我想快刀斩乱麻。我不想收到类似的第二封、第三封信了,更不想看到领导越来越阴郁的脸,那决定着我的年终奖的厚度。我们约定在火鸡酒吧谈。我跟小娥说起过刘知丽的事,她完全站在我这一边,并且说像这样人尽可夫的女人,老天要是不惩罚她,枉称苍天。我没有想到小娥居然如此义愤填膺。我之所以选择在火鸡酒吧谈,也有我的小算盘,一旦遇到复杂情况时,可以向小娥求助一下。火鸡酒吧毕竟是小娥的地盘嘛。
刘知丽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是六点左右。火鸡酒吧刚刚营业,基本上还没有顾客,小娥与服务生在后面的小仓库准备着,无外乎是一些熟食和炒货之类的。
我孤零零地坐着。
“你就一个人?”刘知丽说,“我以为你带着张小娴一道来的。”
我吃了一惊,抬头望着她。除了她的眼睛还是以前的刘知丽的眼睛,别的都不像了,完全不像了。现在的刘知丽松松垮垮,像个大婶。我有一种错觉,眼前的这个女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但是我还是客气地说:“坐吧。”
她坐了下来,左顾右盼一番后说:“这地方不错,你常来?”
“我同学开的。”我点着了一根烟。
“给我一根。”
我给她点了火。她吸了一口说:“我在信里一五一十说得相当清楚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做亲子鉴定。”
“没有必要,你说说目的吧,你想干什么?”我故意装作淡然的样子。
“你这样的态度可不行,我考虑再写几封信,复印机上多复印几次就可以了。”刘知丽冷冷地说,“她真是你的亲骨肉。”
我站了起来:“随便你。”我把烟蒂摁灭了。
这明显激怒了她。她突然就冲了上来,扯住了我的衣服。我吃惊地说:“你想干什么?干什么?”但是她明显失去了理智,她咬住了我的手腕,我扯住了她的头发。
幸好小娥及时制止了冲突。她一个箭步冲到我们跟前,扯开了我们。
“你就是个浑蛋,”刘知丽破口大骂。她现在就是一个泼妇。她把凳子踢翻了。
“好了,好了,有话好好说。”小娥说,“刘知丽是吧,坐下来谈。志勇,你也坐下。”
“有个屁好谈!”刘知丽咬牙切齿地说。她的嘴唇上流着我的血。她吐了一口唾沫。
“你疯了!”我按着伤口,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绷带,小心缠绕着。
“你有什么要求?”小娥走到刘知丽身边说,“你的事我略知一二,我觉得……”
“你是谁?”
“志勇的同学。”小娥微笑着说,“这是我的酒吧。”
“我就是要告诉全世界所有人,钱志勇是个畜生,不是人,他没有良心。”刘知丽咆哮着。她撕拉着自己的头发。
“别急,别急。”小娥说,“这件事总要弄清楚的。”她用不解的目光打量了我。我觉得小娥在这一刻开始怀疑我了。记得她以前说过一句话,永远别相信男人说的话。
“我现在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大声说。
“好啊,现在没有,那以前呢,以前你躺在我身上,说我是仙女,你的手,你那裤裆里的东西,那时候都在干什么?难道在躲猫猫吗?……”刘知丽越说越激动,全然疯了。她指着小娥说,“你,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睡过觉了吧,不止一回了吧,哼,你们这对狗男女……”
啪!小娥甩了刘知丽一巴掌,指着我跟刘知丽说:“滚!”
刘知丽捂着脸望着小娥,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她终于安静了。我太了解刘知丽了,知道这是爆发前的片刻宁静。我低头就走,心想我一走,她也会跟着走,我心里对小娥无比愧疚,她平白无故地背了一口黑锅。我猜测的没错,刘知丽爆发了,怒吼着冲向小娥。小娥随手拿起一瓶啤酒,啪一声砸在凳子上,泡沫四溅。她拿着半个酒瓶,高喊着:“来啊,来啊,我跟你拼了。”那一刻小娥完全变了一个人,她扭曲的脸令我不寒而栗。
刘知丽遇上了比她还横的人。她像爆炸了的轮胎似的,没气了。她一连退了几步,走了。我傻傻地站着。那一刻,百感交集。
拿着半个啤酒瓶的小娥的身体持续颤抖着,泪花闪现。我慢慢走过去,轻声说:“小娥,她走了。”半个啤酒瓶砰一声,碎在地上了。小娥的手流血了。她面无表情地说:“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
我走出酒吧,发现刘知丽在马路的对面站着。凌乱的长发遮掩着她的脸。她撩了一下长发,望着我,却丝毫没有走过来的迹象。我也望着她,这个曾经我爱过的女人,现在却变得像个疯子。
车来车往。
我抽了一根烟,抬头时发现刘知丽不见了。我叹了一口气,刚想离去。一只手搭住了我的肩,没等我反应过来,刘知丽便死命地抱紧我,疯狂地亲吻我。我拼命挣扎,然而她就像一条章鱼一样缠绕着我,令我无法解脱。
我们的身体终于分开了。
刘知丽幽怨地望着我。
我说:“刘知丽,我们早就结束了,你醒醒吧。”
“她真是你的孩子!”她说,“是你的女儿。”
“不。”我摇头说,“你醒醒吧,绝对不可能是我的。”
“你总有一天要后悔的!”刘知丽咬牙切齿地说,“我没有疯,我没有疯。”她边摇头,边说着走了。
这是我跟刘知丽的最后一次见面。半个月后,小娥打了个电话给我,说晚上来一趟。她没有在电话说是什么事,但直觉告诉我,有重要的事。结果那个晚上我没有去火鸡酒吧,因为张小娴嚷嚷着肚子疼,我送她去医院了。
我打了个电话给小娥,说:“张小娴肚子疼,我现在在医院,没办法过来。”
她说:“刘知丽死了。”
我的儿子却提前降生了。我抱着这个小不点,心想我的房子还没有装修好,我还在为那个背景墙纠结。由于孕期不足,我的儿子需要在暖箱里生活一段时间。费用很高。我焦头烂额。我实在没有心思去想刘知丽了,一个跟我现在的生活没有一丁点关系的女人。
五
工头再次罢工了。
我赶到房子的时候,他们走人了。门上贴着一张纸:“我们走了,以后再也不要叫我们了。”他居然不接我的电话,看样子他说到做到,不放空炮。我悻悻地望着那个做了一半的背景墙,心想我是不是脑袋被门夹坏了?不就是一个背景墙吗,非得跟自己较劲啊,做得不如自己心意会死啊……
我哑然失笑。我马上联系了油漆工,说你们可以进场了。
婚礼随即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张小娴的要求降低了许多,她自嘲说,儿子一降生,就成了孩子他爸他妈了,这婚礼办不办都无所谓了。女人的心,海底的针,因为儿子的降生,张小娴对我一下子温柔起来了,好像我哪天会突然逃跑似的。我有些受宠若惊。我寻思着,婚礼照办,标准不能降。双方的老人也是这个意思。
我忙忙碌碌地奔波在婚房、医院、单位。儿子的情况越来越好,他长胖了,医生说再过来半个月就可以出院了。
那天晚上,小娥来了医院。她望着玻璃房里的躺着的我儿子,一直不吭声。她走之前,幽幽地说:“刘知丽的女儿叫钱素素。”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姓钱?”
“嗯。”
“你见过她了?”我吃惊地问。
“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小娥叹了口气说,“她长得跟你很像,太像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大声说,“你知道的,我跟刘知丽完全没有关系了,这一次,她是突然冒出来的,我早就忘掉她了。”我拼命地解释,想让眼前的小娥打消对我的任何一点怀疑。而且,我也一直认为,刘知丽是个神经病,她不是个正常人。
“你如果有空,我带你去看看她。”小娥说,“她现在住在刘知丽的父母家。”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小娥走后,我陷入了无限烦恼之中。那个叫钱素素的小姑娘真的是我的女儿吗?我竭力回忆我跟刘知丽之间的所有细节。惭愧的是,很多事情我居然忘了,像一片飘过的云似的。但是,小娥的话多少引起了我的兴趣,她不会骗我,也没有必要骗我。我决定去看看钱素素。
我没有去过刘知丽父母家。在一起的时候,我曾经提到去见一下她的父母,她却说时机还未成熟。现在看来,她压根儿就不想带我去。在去看钱素素之前,我先去了火鸡酒吧。
小娥神情落寞地坐在吧台,像是遇到了伤心事。我走到她身边。她突然醒来似的说:“你总算来了。”
“你在等我?”我笑着说,“我可是当爹的人了。”
她递过来一瓶啤酒,说:“我想把酒吧关了。”
“为什么?”我吃了一惊。
“我想离开这儿。”她点着一根烟说,“换个活法。”
我不吭声。我有点摸不透小娥在想什么。据我所知,酒吧的生意不错,那个懂事乖巧、爱收小费的女服务生一直在这儿打工就足以证明了,如果经营状况不佳,她早走了。
“说起来,还得感谢刘知丽。”她提醒了我。她说着,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刘知丽的故事告诉我,女人最后的堡垒与依靠不是男人,不是自己,而是儿女。”
“你……你要结婚?”我结结巴巴地说,“新郎是谁?我认识吗?”
“我要一个孩子。”小娥一拍吧台说,“我与孩子相伴一生。”
那天晚上的谈话就此结束。之后,小娥没有跟我谈相关细节。她像往常一样跟熟客们打招呼,说着笑着。她把我晾在了一边。我望着她,觉得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她时不时会消失一段时间,就像那一次我们喝醉之后,将近一年多时间她消失了。我打给她无数个电话,永远不会得到回应。当她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时,火鸡酒吧的主人又换成是她了。
我有些悻悻地回了。半路上,小娥打了个电话给我,她说:“你觉得我跟谁生孩子好?”
我愣住了。眼前刚好是红绿灯。
她说:“要不,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
我说:“不行,不行,我是有孩子的人了。”
她哈哈大笑,然后说:“我现在知道跟谁生了。”
失眠像个幽灵一样缠绕着我。小娥的突然变化令我猝不及防,她要跟谁生孩子呢?我悄悄下床,站在窗前眺望星空。她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全是谜。冷不丁地,张小娴出现在我的身后。我说:“你走路怎么没有一点声响?”
“你老实交代,在想什么?”她说。
我说:“没有啊。”
她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重新回到床上。张小娴半躺着说:“我听说那个刘知丽找过你?”我点点头。我曾经跟她提起过刘知丽,我们在交往之前,签订了一个不平等条约:“钱志勇必须把以前的所有问题交代清楚,找了几个女朋友,每个女朋友的关系怎么样,因为什么原因分手。”我的恋爱史很简单,所以用不着花费心思胡编乱造。而张小娴不受此条约限制。
张小娴叹了口气说:“一个女人如果来找你,一定是遇上麻烦了,否则,她永远不会去找曾经的男人,她遇上什么麻烦了?”
我黯然无语。张小娴还不知道刘知丽死了,我也不能告诉她,刘知丽一口咬定钱素素是我的女儿。我拍了拍她的肩说:“睡吧。”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张小娴认真地说,“说说吧。”
“她疯了。”
“疯了?为什么疯了?”
“我怎么知道?这么多年了,我早忘掉她了。”我故意打了个哈欠。
“她有那么多的男人,为什么偏偏找你呢?钱志勇,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子虚乌有。”我说,“睡吧。”
张小娴躺了下来,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说:“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搬家了。”
我瞒着张小娴去刘知丽的父母家。小娥给我绘了一张简易的地图,本来,她要跟我一块儿去的,但突然接了一个电话后,她说她还有点事要处理。我有些遗憾小娥没有与我同行,有她在,我心里好像更踏实些。
在山镇的汽车站下车后,我遇上了麻烦。我的钱包被偷了。我打电话给小娥,说我的钱包被偷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你等我,我过来。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山镇闲逛。在一条老街上,我走走停停,像个远路而来的游客。结果,在一家小照相馆门口,我发现了刘知丽的照片。她的照片被放大了,显然是做宣传招牌用的。照片里的刘知丽真美,坐在一条山溪的石头上,笑得阳光灿烂。
照相馆的老板剃着平头,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年纪。他抽着烟,摆弄着相机。我走进去,左顾右盼。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外地来的?”我点点头。他指了指椅子说:“坐吧。”我坐了下来,扔了根烟给他。两人吸着烟,沉默不语。
我终于忍不住了,指着墙上的照片说:“全是你拍的?”
他点点头。
“真不错。”我把目光投向门口,正在犹豫说不说刘知丽的那张照片。他突然说:“门口的照片不错吧。”
我点头道:“是啊是啊。”
“她是我老婆。”他站了起来,把烟蒂扔地上说,“死了。”
“她是你老婆?”我吃惊地站了起来。
“你认识她?”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无比。
“不,不,我,我不认识。”我结结巴巴,一副不打自招的样子。
“她丢下了我,跑去了城里,结果死在了城里。”他有些冷酷地说,“这是她的结局。你认识她也不稀奇,她去城里不就是为了认识更多人吗?”
我一脸尴尬。
“坐吧。日子就是这么坐着没有的,命也是如此。我喜欢坐,她喜欢跑。跑到最后不就是为了坐吗?”男人指着门口的大照片说,“现在她死了,所以我把这张照片拿了出来,让她活着。”
我哑口无言。我现在明白当初刘知丽为什么不肯带我来见她父母,原来她结婚了,她名花有主了。她欺骗了我,也欺骗了城里的那些男人们。我们都是自愿上钩的鱼。我埋头抽烟。男人开始听收音机了。看来,照相馆的生意并不好。我心里犹豫起来,该不该去见钱素素,有没有这个必要。刘知丽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事了,弄不好,每一件事都是一个鱼饵。
张小娴的电话来了。她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外面开会。她说有急事,让我马上回去。我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会议,有什么事,你先担着。我匆匆挂了电话,再说下去,我必定露馅。
男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说:“这个会开得可真远。”
“是啊。”我站了起来说,“走了。”
“你不跟我说说刘知丽吗?你一定了解她在城里的那些事。其实从你一进门开始,我就知道,你跟刘知丽的关系不一般。”男人望着我说,“这个重要的会,不会马上开完的。”
“你想知道什么?”
“她的女儿是怎么回事?”他指着墙上的照片说,“我是个拍照片的,看了无数的脸。我觉得你跟她的女儿长得很像,难道真是你的女儿吗?”
“不,不。”我大声说,“我跟她没关系。”
“那你们是朋友?”男人用手拍打了一下膝盖说,“你骗不了我的。”
到了这个份儿上,再遮遮掩掩没有意义了。其实我跟眼前的这个男人都是受害者。我们理应结成同盟,共同声讨死去的刘知丽。我坐了下来,望着男人说:“你必须先告诉我你们的故事,然后,我告诉你。我是客人,有这个选择权。”
男人望着我,有一会儿,好像在盘算这笔生意值不值得。
“你要是不同意,那就算了。”我说。
“好吧。”男人起身,瘸着腿走向桌子。他倒了一杯茶,过来递给我。他长叹一声说:“事情还得从我的这条腿开始……”
在男人的叙述里,刘知丽是一个不甘命运安排的人,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仗着老子给他留下的几个店面出租,拿着相机四处拍照,结果在山里摔坏了腿。从此,他们的关系急转直下。她终于逃婚了……
他清楚地记得他人生中的耻辱一页。那天,他们去迎亲,到了刘知丽父母家才知道她逃跑了。当时,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他一下子矮到泥土里去了,从此以后他成了这个山镇的笑料。他后来去城里找过她,想让她回心转意,但是她冷漠无情。男人一口气说完后,又拍打起那条腿来。他拍打的节奏鲜明,奏乐一样。
我不得不遵守我的诺言,清了清嗓子,用最简单的话说了我跟刘知丽的故事。他一边听着,一边继续拍腿,好像是我在自言自语。我说完后,站了起来,我有些讨厌他这样没完没了地拍腿。他停止了拍腿,望着我说:“钱素素是不是你女儿?”
我摇摇头。
“那她是谁的女儿?你一定知道的。你在城里,跟她近。”男人用一副哀求的语气说,“你告诉我好吗?”他的样子有些古怪,之前的那种冷峻消失得无影无踪,活像一个城市地铁站坐地乞讨的乞丐。
“我真不知道。”我说。我十分后悔刚才答应他,讲述我跟刘知丽的故事。眼前的这个男人并不可靠,我认定现在他开始表演了。他的故事或许跟别人说了有上千遍了,他就像一个贩卖故事的骗子,一个埋怨生活不如意的弃妇。我突然有些同情刘知丽。我大步地走向门外。
“你等等。”男人的声音又变了,重新回到了我刚进来时的声调。我转身望着他。他站了起来说:“你想见见钱素素吗?”
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他笑了:“我现在知道你来我们这儿的目的了,就是为了见她,对吧?我现在带你去。”
“我还要等一个朋友。”我说,“她在路上。”
“那好吧。”男人重新坐了下来,他又开始拍打他的腿了。这声音太不舒服了。我大声说,我去别的地方逛逛。我走出了照相馆。我大口地呼吸。这条老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在像鱼一样呼吸。我打了个电话给小娥。她说就快到了。
六
张小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的双腿像是被棍子击了一下。我马上镇定下来说,你怎么来了?我翻看了一下手机,怀疑我是不是拨错电话了,本该拨给小娥的,却拨给了张小娴?我有些不确定了。
张小娴气定神闲,她的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笑。脚上的鞋子换成了平时难得一见的旅游鞋。好像,她是来此地旅游的,不经意遇见了我。
其实小娥没有来。小娥让张小娴来了。张小娴给我的解释很牵强,她说她打电话问小娥,小娥告诉她我在这里,于是,她来了。她没有说,小娥为什么要告诉她我的行踪,这个目前关于我个人的秘密。我一直相信小娥,但没想到她却把我卖给了张小娴。
“我们去见钱素素吧。”张小娴说,“你带路。”
“我不认识路,但有人认识。”我说,“你跟小娥谈了什么?她人呢?她在哪儿?”
“你就别担心小娥了,她累了。”张小娴拍了一下我的肩说,“钱志勇啊钱志勇,你这个会开得可真是不一般。”
我们进了照相馆。
男人站了起来说:“你的朋友到了?”
“我老婆。”我说,“她跟我一块儿来了。”
张小娴望着门口的刘知丽的照片,好久才莫名其妙地说:“青春无敌。”
“刘知丽是他的老婆。”我指了指男人,解释说,“她逃婚了。”
“现实比想象复杂。”张小娴盯着我说。
男人把照相馆托给隔壁卖香烟的店主照看,然后带着我们走向老街的尽头。他走得小心翼翼,努力显示他是个正常人。我有些于心不忍,很想叫辆三轮车什么的。老街上哪有什么三轮车。张小娴一声不吭地跟我身后,像个监视者。
钱素素不在家。
山坡上的一间平房前,我们停下了脚步。刘知丽的父亲一只眼瞎了。他对我们的来访保持高度警惕,那只完好的眼睛时不时会射出一道戒备之光。既然钱素素不在,我们只得离开。平头男人走之前,搜索了一番,一副不甘心的样子。最后他还骂了刘知丽的父亲。老人并不吭声,拳头握得紧紧的,似乎随时准备出击。
在汽车站,我跟张小娴无语地站着。墙上的时刻表显示,我们要去城里的班车还需要等半个小时。张小娴在墙角蹲了下来,神色黯然。
我走了过去,轻声说:“我就是想见一见钱素素,别无他意。”
她说:“我比你还想见她。你告诉我,钱素素真是你的女儿吗?你是不是还隐瞒了什么?”
“相信我。”我拉起了她,搂住了她。
她忧伤地说:“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我自己了。”
最后的这趟班车很空,就几个乘客。张小娴坐在窗边,一声不吭。夜色在窗外流淌,那些灯光尤其潇洒,舞姿如流星一般迅捷。我始终理不清头绪。我感到关于刘知丽的所有谜底早已揭开,甚至连张小娴都一清二楚,唯有我还蒙在鼓里。张小娴突然用手紧紧地拉住了我,头靠在了我的肩上。她在轻微地啜泣。
七
我跟张小娴的婚礼如期举行。按照风俗,我们也邀请了那几个装修工人。我跟他们说,什么都不用带,只带一张嘴便可。木匠工头是张小娴联系的,他居然很干脆地答应了。那天晚上,我们抱着儿子,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
小娥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说她人在外地,表示祝贺,另有几句话要跟张小娴说。我把手机递给张小娴。大厅太吵了。张小娴拿着手机去了边上。我照顾着客人们。儿子哭了,估计是要吃奶了。张小娴突然不见了。我急得团团转。就在此时,平头男人和刘知丽的父亲进来了,他们身后,跟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奔了过来,紧紧地抱住我的大腿,哭着喊着:“爸爸,爸爸……”
众人哗然。
那一刻我知道我成了这个城市的市民们最新的谈资之一。我用力拉小姑娘,她却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腿,铁焊一样。我的身体软了下来。我求助地望着平头男人,他居然就地坐了下来,一个劲地拍打着腿。而刘知丽的父亲,他大睁着那只完好的眼睛,神采奕奕,使得他那只令人憎恶的瞎眼特别温柔。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张小娴。现在,她的表态至关重要。而我此时任何的辩解都让人觉得是在漂白自己,是在自圆其说,是在狡辩。事实上,小姑娘的双手一直就没有松过。她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张小娴没有出现。
喜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散了。多亏了酒店的经理,我们当年也算是朋友了,他叫了一批保安,把这搅局的两个男人架走了。但是,两个保安拿小姑娘没办法。我干脆坐在了地上,对死死抱着我腿的小姑娘说:“我累了,你不累吗?”
她倔强地摇摇头。
“你放手,我们休息一会儿,等会儿你再接着抱。”
她摇摇头。
我依稀猜到她就是钱素素。我便轻声说:“钱素素,我不会抛弃你的。”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松了手。
也就在这一刻,我一跃而起,逃跑了。
在酒店给我们安排的婚房里,一场谈判开始了。张小娴与小娥出现的时候,我欣喜若狂。她们手拉着手进来,好像一对姐妹。钱素素依旧紧紧地抱着我的腿,我任由她抱着。她半跪在地上。我从座位上起来,大声说:“你们总算来了。”
小娥的确是个可以托付的好朋友。她像个侦探一样,对刘知丽在城里这几年的生活起了个底。她了解到的第一手资料,在那场谈判中发挥了绝无仅有的作用,还了我清白。
钱素素不是刘知丽的女儿。
这个结论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小娥提供了一份录音,那是刘知丽与小娥交谈的录音。刘知丽说了这么一句话:虽然钱素素不是我女儿,却是我捡来的,我养大的,她不是我女儿,又是谁呢?
所有的事情都水落石出了。独眼老人和平头男人带着钱素素离开了。钱素素的泪水一直挂在脸上,我心里突然像针扎一样痛。我有点喜欢上这个小姑娘了。
小娥也告辞了。她有些郁郁不欢。她的目光一直在钱素素身上,仿佛母性之光。
如释重负的我躺在床上,对站着的张小娴说:“这个事,你必须跟你爸妈说清楚,完全是无中生有,钱素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清白必须要有保障。”
张小娴表示赞同,她说:“多亏了小娥。她打电话告诉我,关于钱素素的来历有重大发现,让我赶紧去门口拿证据,结果,遇见了一个迟到的亲戚,她天生就是个多嘴之人,她拉着我说了好一阵话……”张小娴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闭上了眼睛,心想从此以后我每天都得忍受一个女人的喋喋不休了。女人结婚,做了母亲之后,就成了著名的话痨。
八
后来,我再一次悄悄地去了那个山镇。独眼老人告诉我:他快要死了。他梦见了刘知丽的娘,在天空向他招手。钱素素跟着小娥走了。小娥留下了一笔钱。
我在老街上的照相馆坐了一下午。平头男人结婚了,他娶了一个哑巴姑娘。门口的那张照片换成了他们的结婚照,很恩爱很甜蜜。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天气,军事,地球,火星。他一次也没有拍打他的腿。
我在老街上失魂落魄地走着。我不知道小娥母女现在哪儿。她们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想念她们。其实我想告诉小娥,我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们喝醉了。我一直都记得。
钱志勇是钱素素的父亲,毛小娥是钱素素的母亲。
俞梁波:一九七四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江南》《山花》《青年文学》《钟山》等刊,有作品被选刊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我们的父亲》《刺刀》等。曾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