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德国面临的“领导力困境”
2016-11-25李超王朔
李超 王朔
试析德国面临的“领导力困境”
李超 王朔
德国是欧盟事实上的“领头羊”,但目前并不善于发挥领导力,在主导应对欧盟内外挑战的过程中遭遇诸多难题。德国面临的“领导力困境”很大程度上是由德国独特的国民性格和历史经历所致,一定程度上也与其尚难快速适应当前国际形势发生剧变有关。德国对此亦有所认识,正在积极调整政策,试图以更灵活的手段推动欧洲一体化、参与国际事务。未来德国将逐步适应自身角色以及环境的变化,并展现独特的领导力。
德国 领导力 欧洲一体化 国际责任
[作者介绍] 李超,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所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德国问题;王朔,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所副所长、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欧洲一体化、欧洲经济等。
2008年以来,全球形势风云变幻,欧盟及其成员国经历重重危机,唯独德国“独善其身”,不仅经济发展“一枝独秀”,国际地位也持续上升,还被推上“欧洲领导者”的位置。但是受历史包袱和自身传统观念所限,德国还不能完全适应其地位和责任的变化,在试图发挥“领导力”,推动欧盟一体化进程及化解国际冲突的过程中,遭遇了诸多挑战,应对乏力,更为外界所诟病。为何德国自身实力雄厚,却在领导欧洲时显得进退失据?今后德国到底能否担当引领欧盟的大任?本文将就此试作初步分析。
一
近年来德国在欧盟内实力地位持续上升,但能力越大意味着责任越大,欧盟内外面临一系列难题,都有待德国发挥主导作用来解决。然而,德国并不擅长领导他国,尤其面对欧盟内部千差万别的利益诉求和外部盘根错节的国际关系,德国犹如处在“十字路口”中央,深感彷徨,甚至不知所措。
具体而言,德国在发挥领导力方面主要有如下四大困境。其一,德国所坚守的价值理念与当前现实之间存在错位,这集中表现在其难民政策上。众所周知,默克尔领导下的德国政府对难民态度较为开放,最初曾敞开国门,允许难民不经登记而直接进入德国境内。默克尔的“开放政策”并非心血来潮,2015年8月难民危机大规模爆发之初,绝大多数德国民众支持接收难民,这主要是因为德国民众对难民存在“历史情结”:纳粹德国的侵略行径曾经在欧洲制造过大量难民,使德国人对难民普遍负有“人道主义亏欠感”,总想着能一定程度弥补曾经的过错。同时,20世纪80年代末,大批东德人涉险前往西德避难,包括东德出身的总理默克尔在内的德国人更能理解难民的处境。接收战乱地区和受政治迫害的难民,对于德国来说几乎意味着“政治正确”,即使代表民粹势力的政党,也不会轻易挑战“接收政治难民”的“底线”。然而接收的口子一放开,难民就以潮水之势大规模涌来。2015年仅从“巴尔干路线”进入欧洲的难民就超过100万,而德国是主要目的地,其中不仅有政治难民,也包括来自巴尔干国家打算改善生活的“经济难民”,使德国不堪重负。于是德国主张在欧盟内实行“配额制”,各成员国共同承担安置任务,但由于许多欧洲国家并不像德国一样背负历史负担,缺乏主动接纳难民的意愿,因而越来越多地抱怨德国的做法。特别是东、南欧国家作为难民进入欧洲的主要通道,安置压力和安全风险较德国更为直接,其中东欧普遍“家底薄”,南欧则经历债务危机打击尚未恢复元气,自然对德国“摊派任务”更为不满。波兰、爱沙尼亚等就明确拒绝执行难民摊派方案,斯洛伐克甚至将此上诉至欧洲法院,并称“只接收基督教难民”。随着形势日益严峻,原本支持德国政策的奥地利和北欧国家也纷纷与德国“划清界限”,丹麦在丹德边境设置边检,奥地利则引入了“难民上限”。“盟友”的态度转变对德国形成很大压力,毕竟人道主义是德国“软实力”和价值观的一部分,若急速收紧政策,不但有损德国国际形象,也损害政府信誉。因此,到底是坚守价值理念,还是顾及民众和成员国的现实利益,令默克尔很是头疼,媒体也多以“默克尔失意”、“默克尔对欧盟影响力不再”等描述德国领导力的下降。默克尔自已也坦言,“难民危机的复杂程度超过乌克兰危机与欧俄关系”。*Robin Alexander, “Merkel steht vor einer historisch paradoxen Situation”, http://www.welt.de/politik/deutschland/article150321992/Merkel-steht-vor-einer-historisch-paradoxen-Situation.html.(上网时间:2016年4月1日)
其二,德国没能在“坚持自我”与“寻求妥协”之间找好平衡,尤其在经济治理方面。德国在经济发展道路上有其独特的一面,即习惯过“紧日子”,严格遵守各项财政纪律。在解决欧债危机的手段上,德国同样秉持该理念,“按规矩办事”,拒绝给予重债国特殊待遇,不提供无条件的援助和债务减记,而是将紧缩性财政政策推广全欧,敦促重债国搞结构性改革。然而问题在于,不是每个国家都持相同的理念,国与国之间的差距更客观存在,简单将“德国标准”强加给其他国家,不仅效果大打折扣,甚至还会引发极大的抵触情绪。以希腊为代表的重债国就一再高呼“不堪压榨”,并常向媒体展示德国的“铁面”态度与希腊的“弱者”形象,以博取同情。2015年初,希腊激进左翼联盟上台执政后,出台反紧缩和反改革举措,与德国矛盾进一步激化,希腊“退出欧元区”的风险陡增,市场极为紧张。而德国却依然我行我素,财长朔伊布勒甚至以“希腊退出(欧元区)风险可控”来“震慑”希腊,默克尔也默许其相关表态,被希腊舆论怒称为“纳粹分子”。*Joachim Huber,“Karikatur: Bundesregierung will Vernichtung der Griechen”, http://www.tagesspiegel.de/medien/nazi-vergleich-in-griechenland-karikatur-bundesregierung-will-vernichtung-der-griechen/11968326.html.(上网时间:2016年3月25日)最终虽然德国的强硬态度占了上风,希腊政府几乎全盘接受了改革要求,但并不等于根本上解决问题,结果反而更糟:希腊经济因“退欧”风险受到极大冲击,增长率从年初预计的3%直降为-1.4%;一年内不得不两次进行议会选举,政治稳定性大打折扣;更严重的是希腊等“边缘国”与德国等“核心国”的互信进一步受损,严重影响欧盟团结。此外,围绕应对债务危机,德法两国矛盾也在加大,“德法轴心”的推动力有所减弱。法国传统上就主张采取扩张性财政政策刺激经济发展,对德国“紧缩模式”不以为然,尤其当前法国经济不佳,财政赤字、公共债务水平难达欧盟规定的标准,奥朗德政府又属左派政府,对希腊政府容易产生同情。法国反对德国以“退欧”来恐吓希腊,强调“退欧”后果严重,坚持推动谈判与妥协。而从德国的角度看,法国不仅在希腊问题上“站错队”,其自身也是问题多多。默克尔就曾暗示,意大利、西班牙等国改革“取得了成效”,而法国是个“短板”。然而法国毕竟是大国,德国无法像指挥希腊一样指挥法国,如何推动新形势下的德法合作,同样令德国领导人感到为难。
其三,德国在推动欧盟一体化进程中遇到的阻力不断增加。关于欧洲一体化的前景,德国一直都是坚定的“联邦主义者”,认为理想的状态是建立“欧罗巴合众国”(The United States of Europe),统一政治、经济、安全政策,各国紧密合作,共同发展壮大。然而德国版的“欧洲梦”在现实中却屡遭挫折,其中尤以英国当前搞的“脱欧公投”对德国震动最大。英国从历史上就对参与欧盟事务三心二意,重视维护自己 “金融中心”、“全球大国”的利益。因此,与德国支持“联邦”不同,英国的理念是“邦联”,更多将欧盟看作一个“松散的联盟”,要求欧盟维护英国的独特性。一石激起千层浪,英国“脱欧公投”刺激多个国家以同样方式发泄对欧盟的不满:不少荷兰政治家已发声支持英国“脱欧”,并称若荷兰利益得不到重视,也将考虑发起公投,*Nick Gutteridge, “ Dutch Urge Britons to Back Brexit Amid Despotic EU Plot to Ignore Their Voters”, http://www.express.co.uk/news/uk/657883/EU-referendum-Brexit-Holland-vote-Britain-leave-Brussels.(上网时间:2016年4月22日)捷克总理索博特卡也持相同立场;有经济学家预测,如果英国脱欧,希腊也将很快退出欧元区;*Elizabeth Anderson, “Greece ‘Could Leave Eurozone’ on Brexit Vote”, http://www.telegraph.co.uk/business/2016/04/20/greece-could-leave-eurozone-on-brexit-vote/.(上网时间:2016年4月22日)欧盟内此起彼伏的“脱欧”声严重打击了德国的领导力。经过多轮博弈,2016年2月19日,在德国的积极推动下,欧盟与英国达成一致,英国将在欧盟内保留“特殊身份”,脱欧可能性显著下降。但这势必在欧盟内形成示范效应,其他国家将为本国利益更多地与欧盟讨价还价。与此同时,欧洲社会极端思潮显著上升,给德国推动一体化带来了更多的阻碍。当前,欧盟安全形势恶化,伊斯兰恐怖袭击成为最大安全威胁,而成员国政府普遍应对乏力,民众排外、反欧情绪明显上升,极端、民粹势力趁机坐大。纵观欧洲各国,法国国民阵线、英国独立党、德国选择党以及瑞典民主党、芬兰人党等极端政党不断瓜分主流政党选票,抛出废除欧元、赶走移民等极端主张,要求维护“民族国家利益”。这不仅有悖于德国一贯倡导的民主、包容的价值观,也背离了其致力推动的一体化发展方向,而要扭转欧洲这股急剧右转的势头,德国明显感到势单力薄。
第四,德国外交政策相对保守,在践行“大国责任”方面与外界期待存在较大差距。近年来,德国实力有所上升,外界对于德国承担更大责任的呼声也在升高。2012年2月,时任波兰外长西科尔斯基(Radoslaw Sikorski)曾公开宣称,相比担忧德国“强权”,他更担心德国的“不作为”。*Markus Bauer, “Ist Deutschland eine Militärmacht?”, http://www.focus.de/politik/deutschland/sicherheitskonferenz-in-muenchen-ist-deutschland-eine-militaermacht_aid_710463.html.(上网时间:2016年3月23日)2013年6月,美国总统奥巴马也在访德时号召德国“展现斗争精神,不局限于一时的安逸,要放眼全世界的公正与和平。”*Barack Obama, “Remarks by President Obama at the Brandenburg Gate——Berlin, Germany”, http://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3/06/19/remarks-president-obama-brandenburg-gate-berlin-germany.(上网时间:2016年3月28日)然而对于外界的殷切期盼,德国感到压力巨大,力不从心。毕竟德国在国际舞台上还是“新手”,尚未熟练掌握在各方之间“纵横捭阖”的能力,面对一个个冲突和危机,就如一个新入职场的年轻人,突然被委以重任,虽希望有所作为,但能力明显不足,其典型例证是在乌克兰危机中的表现。当时德国虽积极介入其中,但既无力统一欧盟内各成员国立场,又受美国施压,既要顾及东欧国家的反俄情绪,也要考虑到欧盟对俄罗斯的经贸、能源需求,掣肘颇多,难以抉择。乌克兰危机本就由美、俄主导,德国发挥实际作用的空间实在有限,更多还是“搭平台”和“传话”。虽然默克尔被认为是“西方为数不多能与俄坦诚对话的领导人”,但其与普京存在理念上的根本分歧,严重缺乏互信,极难达成一致。
二
可以看出,德国当前所遭遇的困境,并非自身发展出了问题,无论国内民众还是欧盟成员国,批评声也主要集中在其处理外部事务的方式方法上。现实已经把德国推到了欧盟“老大”的位置,外界对于德国的需求和期待自然也在上升,德国原来可以置之不管的事务,如今却必须有所作为。但问题是德国似乎还没有找准自身的定位,地位、能力与行动意愿之间也不匹配,时常偏执于“自我化、理想化”的行事风格。因此,需要对德国的历史、文化、政策理念以及内外环境的变化等进行深入剖析,才能真正理解其“领导力困境”产生的根本原因。
第一,德国人一直在心理上抗拒成为“领导者”。历史经验告诉德国,“单打独斗”和“霸权主义”终将遭遇失败,只能通过自身实力来影响他国,维持“均势”大局,才能保障和平稳定。可以说,这是“血的教训”,亦是二战后德国参与一切外部事务的心理基础。从地理上讲,欧洲国家数量众多且普遍面积狭小,德国又地处中心,边缘与中心力量此消彼长,导致自中世纪以来,德国所在之地就一直是“欧洲中心与边缘的角斗场”*Helmut Schmidt, “Deutschland in und mit Europa”, http://www.spd.de/aktuelles/Pressemitteilungen/21498/20111204_rede_helmut_schmidt.htm.(上网时间:2016年4月1日),如果“中心”过于强大,必将招致周围各派政治力量的打压。历史上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就一直致力于在欧洲大陆维持“均势”,并在此基础上最终实现了德国的统一。他联合奥地利攻打丹麦,联合意大利、法国发动普奥战争,战后又迅速修复德奥关系,协调俄、奥以发动普法战争,合纵连横,避免单干。但威廉二世上台后却抛弃了这一政策,尝试追求“称霸世界”,结果在一战中遭遇惨败。此后的纳粹统治者更是膨胀自大、鼓吹“德意志民族高于一切”,最终将德国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如今德国在外交政策上十分谨慎低调,一方面因为其背负两次世界大战的包袱,至今尚未完全获得谅解,一旦在某些问题上过于强硬又不符合别国利益时,就会遭遇别国以历史问题为由的责难,美国对德国政要开展系统性监听就是一个典型例证,说明外界对德国“重归霸权”的担心从未停止。另一方面,历史教训也在德国人心目中深深烙下印记,即只有“联合”才能事有所成,只有做好“平衡者”,才能在欧洲“地缘的夹缝中”求得和平发展。因此,德国人乐于协调各方利益,在此过程中充当“榜样”,希望以自身软实力影响别国,更愿意在“幕后”发挥作用,不愿“抛头露面”充当领导者。在外界高调炒作“德国领导论”时,德国人却保持高度警惕,公开场合讳言“领导”,更多强调“合作”,尤其注重与法国沟通,尽可能将法国推向前台。在此问题上,联邦德国前总理施密特就一再教导德国人要“铭记历史,携手欧洲,服务欧洲”,*Helmut Schmidt, “Deutschland in und mit Europa”, http://www.spd.de/aktuelles/Pressemitteilungen/21498/20111204_rede_helmut_schmidt.htm.(上网时间:2016年4月1日)不要尝试搞“德国的欧洲”。
第二,“文明国家”(Zivilmacht)和“克制文化”是德国外交政策的“基因”。1992年,德国特里尔大学政治学教授汉斯·毛尔(Hans W. Maull)总结二战后德国外交政策并对比美、日,提出著名的“文明国家”概念,其核心内涵在于:一是严控武力,推动国际关系民主化,重视人道主义,通过多边渠道商讨处理国际事务;二是推动“集体安全”的机制安排,向国际机构让渡部分主权;三是维护国际规则和国际法管控下的秩序,不单纯以民族国家利益为行事准则。*对“文明国家”的解读,详见Hans W Maull, “Zivilmacht Deutschland”, Handwörterbuch zur deutschen Außenpolitik, VS Verlag für Sozialwissenschaften, 2013, S.73-84.毛尔认为,二战后德国的外交实践最接近“文明国家”的理想类型,该理念也被此后的历任德国政府所接纳和坚持。近20年的德国外交实践中不断强调“以理服人”,反对“强人所难”;重视“国际规则”,反对“霸权主义”;重视“协商对话”,反对“军事干预”。这与美、法等大国理念截然不同。在对待武力的问题上,德国尤为谨慎。二战后,为全面消除军国主义、法西斯主义、对外侵略的国际形象,德国在政治安全领域极大地约束着自身行动,很大程度上为德国重返国际舞台奠定了基石。久而久之,“和平主义”和“克制文化”深入骨髓,成为德国外交安全政策不变的传统。若论军力,德国无疑是个“弱国”,据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统计数据,2015年德国军费开支占GDP比重仅1.2%,远低于英国的2.0%和法国的2.1%;*SIPRI, “Trends in World Military Expenditure, 2015”, http://books.sipri.org/files/FS/SIPRIFS1604.pdf.(上网时间:2016年4月5日)德国军工业十分先进,国防军的装备却十分老旧,常常出现故障,以至于2016年新增军费开支不得不主要用于更新装备。但必须承认,德国这种“克制文化”长期以来受国际社会认可、本国民众认同,即使外界环境发生变化,德国人在心理上也很难轻易接受一种积极的、先发制人的外交风格。2002年施罗德政府曾强烈反对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2011年默克尔政府抛弃盟国,拒绝参与利比亚战争,均是民意的集中体现。即便在当前十分紧迫的反恐问题上,德国依然不愿使用军事手段。2015年11月巴黎恐袭案发生后,德国最初仅是表示谴责和哀悼,支持力度还不及英国,完全没有体现出德法关系的“特殊性”,法国十分不满。后经奥朗德与默克尔闭门商谈,德国态度才有所“进步”,决定派兵支持法国的军事行动,但实际上也仅限侦察保卫等后勤领域,为此法、美一再敦促德国“更多出力”*“Deutschland muss noch mehr gegen ISIS tun!”, http://www.bild.de/politik/ausland/isis/mehr-unterstuetzung-gegen-isis-43779854.bild.html.(上网时间;2016年4月5日)。不少人认为德国这种“军事克制”做得有些过头,属于“从‘权力狂暴’(Machtbesessenheit)的极端走向了‘权力忘却’(Machtvergessenheit)的极端”。*连玉如:“‘新德国问题’探索”,《欧洲》,2002年第3期,第72页。德国联邦国防军协会主席伍斯特纳(André Wüstner)也认为德国在军事方面承担的责任太少,因为“自由和安全不能免费获得”。*“Wüstner: Sicherheit und Freiheit haben ihren Preis!”, https://www.dbwv.de/C12574E8003E04C8/Print/W29KQCEM565DBWNDE.(上网时间:2016年4月5日)
第三,德国人的性格中,有严谨、务实、崇尚规则的优点,也有自负、倔强、不会变通的缺点。国民性虽然不是外交政策走向的直接决定因素,但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政治家的行为方式。从普鲁士时代起,国王就注重建立标准化、高质量、步调一致的军队,给士兵灌输“负责任、守纪律”的观念,战斗力由此大幅提升。经过长年累月的发展,形成了如今举世闻名的“德意志精神”。*杨佩昌:《为什么德国国富民强》,新华出版社,2010年,第43页。德国人遵守规则的态度近乎达到偏执的程度,他们坚信,只要创设合理、有效的规则,每个人都按章行事、各尽其责,任何事情都可顺利进展、不出故障。例如针对难民大规模涌入,德国并不认为欧盟真无力应对,而是在边境管控、难民登记和摊派等规则的设定和执行上出了问题,因此默克尔一直执着于细化规则,敦促各国严格执行,同时坚持反对设置接纳上限。由此可以看出,德国人解决问题的思路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在规则上下功夫。但问题是德国人往往太过自信,倔强地认为适用于德国的规则即是最优规则,“德国模式”理所应当成为“通行模式”。这种自负心理成为德国与希腊等欧盟“边缘国家”发生龃龉的导火索。德国是欧盟的“老大”,政策效应波及全欧,但德国近年来的一系列政策安排,如接纳难民、推行紧缩等政策,更多是基于自身实力和价值观制定的,惯于以“德国标准”要求全欧,较少顾及别国国情。波兰现任外长瓦什奇科夫斯基就明确要求德国对波兰“多一点理解”,并质问德国“要奴仆还是要伙伴”*“Polens Außenminister: etwas mehr Verständnis der Deutschen wäre wünschenswert”, http://www.spiegel.de/politik/ausland/polen-aussenminister-witold-waszczykowski-fordert-von-deutschland-mehr-solidaritaet-a-1070296.html.(上网时间:2016年4月12日);匈牙利总理欧尔班批评德国在难民问题上推行“道德帝国主义”*Michael Dalder, “Orbán wirft Deutschland moralischen Imperialismus vor”, http://www.zeit.de/politik/deutschland/2015-09/viktor-orban-horst-seehofer-csu-einladung-klausurtagung.(上网时间:2016年4月12日)。这些不满情绪加深了欧盟成员国间的紧张关系,同时也加重了德国“领导欧洲”的心理负担。
第四,德国与其他成员国利益分化令其难以“号令诸侯”。联邦德国首任总理阿登纳有句名言,“德国统一和欧洲一体化就像一块奖牌的两面”。意即二者不可分割,统一的德国,其一大使命就是推动欧洲一体化进程。在此过程中,德国一直以自身为样板来打造欧盟。一方面,德国希望引导欧盟向“联邦制国家”方向发展,在诸多领域鼓励成员国向欧盟让渡主权,既包括财政政策,也包括情报交换、边境管理等安全政策,将欧盟委员会打造成接受欧洲议会监督的政府。另一方面,按照德国央行的模式来建立欧洲央行,这也正是其放弃马克的一大前提条件。事实上欧州央行多年来的货币政策总体思路也与德国相一致,即以维持价格稳定为首要目标,奉行稳健偏紧的政策导向,主张建立完善的规则和监管制度。但问题在于,成员国发展模式及对一体化的理解各不相同,德国的主张并不一定能使所有成员国同样获得利益,一些国家必然所失大于所得。对德国来说,强势的马克被相对弱势的欧元代替后,出口能力进一步增强,“欧元区核心国家”的地位也为其带来诸多政策便利,支撑其出口导向型经济,故成为一体化的“最大赢家”;但英国就希望维护“自由市场经济”体制,不愿过多受到欧盟制度束缚,也不会接受德国的“社会市场经济”理念。与此同时,欧盟成员国实力分化加剧,欧元区内外界限日益清晰,尽管欧盟一直不鼓励固化这些差异,抵制“双速欧洲”、“核心欧洲”的表述,但这已经是既成事实。*冯仲平:“欧盟发展前景和中欧关系”,《现代国际关系》,2012年第9期,第5页。处于边缘的弱国不满这种身份的不平等,自保倾向有所加重,并不愿牺牲自身主权,来成就德国的“领导力”。当前欧盟的改革和制度建设步入“深水区”,德国的主张越来越深地触及成员国主权和现实利益,因而也越来越多地遭遇抵制。意大利总理伦齐就曾在欧盟2015年冬季峰会上抨击默克尔的欧洲政策,称其“利用德国在欧洲的优越地位,推行仅利于德国的政策”。*“空前激烈,外媒称意大利总理欧盟峰会炮轰默克尔”,http://www.cankaoxiaoxi.com/world/20151220/1031921.html.(上网时间:2016年4月12日)
第五,国内“孤立主义”抬头也阻碍德国在欧盟积极作为。德国推动欧洲一体化的主要考虑就是通过“抱团”来实现“集体安全”和“共同发展”。一体化几十年来,德国从中获利颇丰,因而民众十分支持。然而随着全球化程度加深,欧洲一体化进程受到不少负面冲击,尤其近几年来,欧盟周边冲突频发,地区性危机此起彼伏,一向安全状况良好的德国恐袭风险也急剧上升,加之全球经济增长放缓,欧盟更不景气,德国民众也颇感失望。鉴于德国体量大、实力强,在欧盟遭遇挑战和困难时,往往需要德国来“善后”和“买单”,侵害到部分民众的利益,民粹主义因而上升。例如,德国本来支持建立欧洲银行业联盟,却因担心债务共担殃及自身经济而封锁“泛欧存款担保”方案。在难民问题上,德国民众虽同情难民,但当面对“巴伐利亚州数百人的小镇安置6倍于本地居民数量的难民”以及“难民参与科隆性侵案”等极端事件时,民意就发生逆转。3月13日,在德国三个州议会选举中,成立仅3年的民粹政党“德国的选择”得票率均达两位数,在萨安州甚至成为第二大党,令外界震惊。该党不仅排外,还要求废除欧元,其主席公开要求默克尔下台。一旦类似的民粹政党借危机而坐大,必然对德国政府制定“负责任的欧洲政策”带来不利影响。
此外,默克尔的执政风格也一定程度上影响德国发挥领导力。一方面,默克尔为人谨慎,决策前习惯“等等看”,决断力相对较弱,尤其不善于应对突发事件。在乌克兰危机爆发之初,德国犹豫徘徊,寄望其能自行缓解,直到冲突激化后才被迫介入。*Jan Techau, “Deutsche Führung”, Internationale Politik, März/April 2016, S.67.在是否军事打击“伊斯兰国”问题上,默克尔决策同样迟缓。另一方面,默克尔较为倔强,不会变通。当国内外舆论已开始反对继续大规模接纳难民时,默克尔仍坚持自我,一再宣传其著名的“我们能做到”*“Wir schaffen das”:默克尔在2015年8月31日的记者会上首次针对难民危机提出该口号,随后多次重申,经媒体宣传引用后广为人知,代表了德国传统的“欢迎文化”,成为默克尔难民政策的“代名词”。的口号,贻误了调整政策的最佳时机,还一度引发外界质疑其总理地位是否稳固。在欧债危机期间同欧盟国家谈判时,默克尔也是强硬有余而妥协不足,显得缺乏“领导艺术”,令外界将其行为看作是“强迫”和“指挥”,故而有“纳粹幽灵再现”的质疑。
三
德国在欧盟内究竟应当发挥怎样的作用?这既是一个老问题,也是一个新问题。在国际政治的概念中,人们常用“德国问题”来描述其与外部世界的互动。作为曾经的殖民帝国、“迟到的”民族国家以及强大的工业和军事国,一再对欧洲及国际秩序发起挑战,其霸权行为给世界带来浩劫。但随着德国战后融入西方,尤其是两德统一,“德国问题”已不再困扰世界。尽管德国在欧债危机中的表现略显强硬,引发一些争议,有媒体甚至炒作其为“新德国问题”,但主流舆论并没有担心德国崛起给欧洲带来威胁,相反在遇到困难时,各国习惯性地寄望于德国来出面解决,人们普遍对德国的领导力持认可和期待之态,“德国引擎”、“德国领头羊”等词汇近年来也充斥于欧洲媒体。正如著名社会学家、风险理论专家乌尔里希·贝克所言:“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欧洲已经成了‘德国的欧洲’,只是还没有人打破禁忌将其说出来而已”。*Ulrich Beck, Das deutsche Europa, Suhrkamp Verlag, 2012, S.7.
因此,对德国来说,如何摆脱发挥领导力的束缚、逐渐适应自身新的角色就成了当务之急。而事实上,德国对此也并非缺乏应有的认识。自从两德统一后,关于德国外交政策“正常化”的讨论就从未停止。德国背负着沉重的历史负担,在政治外交领域长期“自缚手脚”,但内心深处还是期待能够完全自主甚至积极地参与到国际事务中并获得外界认可。如果说1997年2月,联邦国防军作为多国维和部队的一部分在波黑监督《代顿协定》实施行动,德国军人自二战以后首次完全参与了一场军事行动,标志着德国外交政策旧时代结束和新时代的开始,*连玉如:“‘新德国问题’探索”,《欧洲》,2002年第3期,第69页。那么如今面对危机频发的欧盟和世界,德国则获得了进一步实现“正常国家”目标的机遇,而能否抓住机遇正考验着德国领导人的智慧。因此,尽管有种种不适应,但为了扮演好各方都能接受的“领导者”,德国的政策已经开始有了明显的转向。
一方面,从理念上逐渐调整原有的外交思路。2014年初,德国总统、总理以及相关内阁部长同步发声,宣称德国将奉行“积极外交政策”,*关于该政策的详细解读,参见李超:“德国‘积极外交政策’评析”,《现代国际关系》,2014年第9期,第41~47页。承担更多国际责任。外长施泰因迈尔则称德国要“更及时、更坚决、更为实质地行动”,“不仅应对危机本身,还要加强预防和善后能力”。*Frank-Walter Steinmeier, “Krise, Ordnung, Europa: zur außenpolitischen Verortung und Verantwortung Deutschlands”, Review 2014 -Außenpolitik weiter denken, auswärtiges Amt, 2014, S.9.从近期表现来看,德国确实有意加大对周边热点问题的干预力度:在中东问题上,一改过去在伊拉克、利比亚战争上曾与盟国“唱反调”的做法,开始主动表态,拉打结合,尽管决策略显迟缓,但最终还是派出了1300人参与打击“伊斯兰国”,同时其副总理以及情报机构负责人等还公开批评沙特“为‘伊斯兰国’提供资金支持”,*Axel Schmidt, “German Vice Chancellor warns Saudi Arabia over Islamist funding”, http://www.reuters.com/article/us-saudi-germany-idUSKBN0TP0H720151206 (上网时间:2016年4月16日)突破了欧盟一贯“讨好沙特”的做法;在难民问题上,向土耳其亮出“高价”,如同意重启土入盟谈判、为土提供更多财政援助、在土俄分歧上支持土等,提升土耳其接纳难民的积极性;在乌克兰问题上,考虑到欧盟和德国自身的安全稳定,默克尔虽同意延长对俄制裁,但同时并未放弃与俄接触,更在反恐问题上推动俄美欧共同合作,有意创造西方与俄缓和的氛围。
另一方面,在实践中学会以更为灵活的手段处理事务。德国一直对自身模式高度自信,不愿在原则问题上过多让步,这是导致欧盟伙伴对其信任度下降的重要原因。近些年来,德国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对“欧盟是妥协的产物”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德国前总理科尔就告诫民众,“如果执拗于做自认为正确的事情,欧盟就不会取得目前这样的成果”。*赫尔穆特·科尔著,郑春荣、胡莹译:《忧心欧洲——我的呼吁》,同济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1页。因此,德国逐渐倾向于采取更灵活的手段处理分歧,较以往更重视其他成员国诉求,着力维护欧盟团结。例如,向英国许诺“可适度修改欧盟条约”,极力挽留英国留在欧盟内;默许法国不将增加反恐开支列入预算赤字;承认欧州央行量宽政策对刺激经济起到正面作用;尊重部分国内民众和东、南欧国家的意愿,出台系列措施收紧难民政策,并协助意大利、希腊等国加强边境管控等。 而且,从客观环境来看,德国从“幕后”走向“台前”也是大势所趋。其一,盟友对德国的疑虑将日趋消减。伙伴国对德国领导力存在正反两方面看法,既反对德国“只注重经济利益,对国际事务漠不关心,对全球秩序缺乏战略思考”,同时又担心德国过于强大、主宰欧盟,疑其“不可信赖”。但随着时间推移,外界逐渐发现,英国游离于欧盟边缘,法国麻烦缠身,均无力担当领导欧盟重任,在遇到问题时,很大程度上只能依靠德国出力解决。德国强大的实力、推动一体化的坚定决心、拒绝“霸权主义”的传统思维令其日益收获信赖,预料未来欧盟国家将更为心平气和地接受德国崛起和领导,这种氛围也更有利于德国发挥领导力。其二,欧盟对外影响力中需要德国“色彩”。德国虽身处西方阵营,但发挥领导力的方式显然有别于美、法等国。德国的行事风格总体稳重,遇事不会“争强好胜”,能够务实地看待问题并理性地寻找解决办法,对待国际事务一般不走极端,乐于扮演沟通者和平衡者的角色。德国虽将更为积极地展现领导力,但“领导”不等于“主导”,德国也不会“事事出头”,而将“勇于担当、谦卑行事、不做独行者”。*刘丽荣:“德国在乌克兰问题上的选择性领导”,http://www.iis.fudan.edu.cn/2f/26/c6897a77606/page.htm.(上网时间:2016年4月18日)在此基调下,欧盟也将更多以合作和对话的模式解决内外事务,从而成为西方阵营中有别于美国的一支独特力量。
综上所述,德国当前面临的“领导力困境”,根源在于其自身理念没有跟上快速变化的环境,以致对于能力和地位的提升深感“不适应”,处理外部事务的手法尚显稚嫩,领导力运用不够纯熟。事实上,传统观念虽难改变,但也不会一成不变;“适应新角色”需要一定时间,但也不会无限期延续下去。因此,虽然未来一段时间内德国在处理外部事务时或许还会遭遇这样那样的困难,但足够的量变必然会带来一定的质变,不断积累经验的德国将会逐步跳出“民族国家”的小圈子,更加主动地转变思维去适应国际形势新变化,以独特且更灵活的手段展现其领导力。○
(责任编辑:王文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