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晓:世间百态手上过
2016-11-25白一夕
白一夕
一张幕布,一盏灯,没有对白,只有悠扬婉转的音乐,隐在幕布后的人,用灵巧的双手行云流水般变幻出世间万象,喜怒哀乐。从筑巢的小鸟、热恋的情侣,到新生宝宝面对世界的第一个微笑……幕布外的观众早已目瞪口呆。百态全凭一双手来演绎,这大约就是手影戏让人着迷的地方。
手影顾名思义:借光弄影。《夷坚志》里曾记载过宋代的手影戏:“三尺生绡作戏台,全凭十指逞诙谐。有时明月灯窗下,一笑还从掌握来。”鲜活地勾勒出手影人在“戏台”前的形象。而如今,提起“十指逞诙谐”,不禁让人联想到手影艺术家——沈晓。
指尖说故事
沈晓,作为老成都人,眼看着最爱的皇城坝,在时代的浪潮里变得翻天覆地。再低头看看自己,还是那副老样子,忙时表演授课,闲时喝茶晒太阳。只是城市变化太快,遛鸟的地方越来越少,喝茶的地方也越来越小,很有点“人是物非”的感觉。“时间把老房老院都变没了,我想总得留下点什么。”早在20多年前,沈晓就开始构思剧本,想用一对青年男女的恋爱故事,表现成都本地的风物典故。“过去条件不成熟一直没能实现,现在好多了。”沈晓指的条件,是喜欢手影表演的年轻人越来越多。
2009年,五六个四川师范大学音乐剧系的学生慕名找到沈晓,希望加入他的工作室,参与新戏的编排,把小时候常玩的游戏变成舞台剧。结果第一天,手就抽筋了。沈晓要求他们用手比画一只小鸟,几个年轻人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达到沈晓的要求。一出戏要完美展现给观众,细枝末节都要注意,沈晓虽然平日里笑呵呵的,但工作起来却不肯马虎。“不熟悉就多练,我要求他们用手模仿波浪,没事就练。什么时候手指、手掌、手腕三合一了,才算及格。”多年的表演,让沈晓练就了手臂保持不动,甚至手腕也可以不动,十根手指却灵活自如的功夫。
而那几位把手影舞台剧想象成游戏的年轻人,直接被沈晓“关”起来训练,从早上9点到晚上10点,连吃饭也在房间里。原以为他们没多久就会受不了,结果年轻人天马行空的思维反倒为沈晓带来了灵感。“排这出戏,就是为了打破人们脑子里固有的印象,以为手影就只能是鸟啊狗的,没想到孩子们更有创意。”
沈晓年纪虽然比孩子们大,却一点不封闭,好的东西统统采用。“不只是手、头、肩,甚至人,都可以成为影子的画面!”他让5个人“化作”五官:两个人的手臂是眉毛,一人蹲下模仿鼻子,另两人手臂绕头站在两侧形成一个圈,头就在圈里左右移动。透过幕布看就是一张脸,眼珠子还在转,让人叫绝!
这还只是开始,整部剧沈晓完全打破了固有的形式,将被单戏、皮影戏、木偶戏、真人儿童剧、手影戏同时在舞台呈现,这样的表演方式连沈晓自己都没法下定义。直到接受崔永元的采访,才有了正式的名称“手电影”。这部名为《幸福皇城坝》的手电影,蕴含的四川本土元素让川渝地区的人觉得异常亲切,就连日本和韩国观众也喜欢这部戏。
“外国人十分看重中国的民间文化。在中国,人们把皮影、手影看作雕虫小技,而国外把这类民间技艺看成是世界的共同艺术。” 沈晓将原本散落在民间的传统技艺结合起来,打造成了一部写意的舞台艺术作品,让观众在光与影的世界里,穿越时空看到不同时期的皇城坝,也让这部剧本身成为了里程碑式的存在。
钢铁侠的天涯
因为手电影,沈晓一下子火了。甚至有人说,是《幸福皇城坝》让沈晓的人生有了转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才迸发了后生的勇气。
2006年,沈晓在长沙出了一次车祸,整个人被撞飞,医生打算放弃了。但他在昏迷了半个月,住院半年以后,活过来了。因为大脑受损,以前说话干脆利落的他,语言上没法自如表达,大腿里还嵌着合金支架,幸运的是双手完好。
在创造手电影以前,沈晓最拿手的表演是被单戏,他也是成都被单戏非物质文化遗产唯一的传承人。见过沈晓表演的人,都会惊叹:他哪里只有手灵活,浑身上下都灵活得不得了。被单戏也被称为“一个人的木偶戏”,只需一张桌子,在四脚绑上竹竿用被单围起来,就搭成了戏台。演员的拇指、食指、中指分别套入木偶,通过3根手指的活动,变换声音的演唱,再配合锣鼓、唢呐、二胡等乐器的伴奏进行表演。
所以,只要一坐到舞台上,沈晓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派上用场:双手舞动木偶人、双膝绑着钵随时配合表演的节奏、脚底还踩着乐器发出响声、嘴里要么含着口哨要么模仿各种腔调,一场戏下来常常是后背湿透,浑身酸软。
将这门技艺传授给他的,是他的父亲,已故木偶大师沈慕垠。1981年,沈晓顶替父亲进了成都木偶剧团成为一名演员。7年后,沈晓选择了离开,因为不适应。他带着木偶、道具开始了流浪的演出生涯,跑遍大江南北。“只有西藏、内蒙古和黑龙江这3个省我还没去过。”沈晓说,“木偶戏很好玩的,可以一个人演,也可以三五个人演。”
2000年,荷兰鹿特丹“中国艺术节”,沈晓第一次将木偶戏带出国门,表演了被单戏《兄弟卖艺》《哥哥打老虎》,赢得满堂喝彩,掌声不断。然后,美国、日本、韩国、印度、克罗地亚、荷兰、马来西亚……他带着民间艺术一次又一次走出国门。
沈晓也想过在国内寻找合作机会,但结果总让他失望。“急功近利,是我对这些企业的形容。给一勺就想收一缸,但小树成材能不花时间吗?”谈到当下的中国传统艺术市场,沈晓有些愤愤不平,许多中国的传统技艺传到其他国家,被当作国粹传承和发扬,反倒是发源地早就后继无人。“我是被单戏传承人,但证书至今没去拿,那不过是一张纸,其他什么也没有。”面对现实问题,沈晓的表情换上了艺术家特有的孤傲,“如果现在演的东西和200年前人们看到的一样,就算消失了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所以,沈晓要创新。
向小英是沈晓的合作伙伴,两人的通力合作缘于一次表演。当时,表演已经结束,但沈晓一直站不起来,向小英走过去一看,发现护膝里全是血。这是车祸的后遗症,但整个表演过程却没有发生任何异样。向小英感动于沈晓对艺术的认真和执着,于是共同成立了沈晓文化艺术中心,携手创新手影的表演方式。“现在的人对传统表演没有耐心,因为这是一个碎片化的时代,如果一开始不能抓住观众的眼球,就说明这门艺术已经不适合这个时代了。”沈晓把所有能通过双手表现的艺术,都归纳到一个舞台上,逐渐发展成系统的表演,“我要将传统艺术、现代艺术与手影戏结合在一起,让观众看到不一样的手影。”
孩子王培新
沈晓的父亲用了一辈子时间表演木偶儿童剧,沈晓的母亲又曾是幼儿园的园长,就连沈晓的姐姐也是幼儿园的老师。在外跑江湖的日子,沈晓也最喜欢教小朋友木偶戏。
有很长一段时间,沈晓都待在马来西亚。关丹有位老板很喜欢他的手影戏,甚至买下一栋楼请沈晓留下来教小朋友表演皮影戏、被单戏。但他一直在心里盘算怎样给“自己家”的孩子们创造条件,方便大小朋友了解、学习民间艺术。
2014年,成都洛带古镇,一家名叫“手电影”的书吧,悄然开业。这是沈晓给自己、给大人,也给孩子们保留的一处港湾。二楼以及平台,被沈晓打造成既可以读书,又可以喝茶休闲的小天地。但一楼那30平方米左右的空间,是他留给自己的舞台和讲台。
尽管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小的木偶剧场,但沈晓却把它当成是传承的摇篮。每到周末,被单戏、木偶戏、皮影戏、手影戏就在这个剧场里轮番登场。孩子们可以固定时间来学习,书吧里的图书、道具也可以取阅、研究。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沈晓和手影戏、皮影戏,他更加忙碌了。除了打理公司、照顾书吧,沈晓还常常来回绵竹,在那里的木偶戏教学基地教小朋友民间艺术。2015年3月,学校的5位小姑娘与沈晓一起参加了中央电视台的“出彩中国人”,面对全国观众表演,这让沈晓特别高兴。因为相比自己登台表演,他更愿意看到民间艺术后继有人。
年纪在增大,但他的脚步愈发地停不下来。现在,成都市面上的手影表演内容几乎都是沈晓的原创,但他不想停,带着剧目飞去美国的偶影中心交流学习、把诗歌融进台词、将父亲留下的木偶剧编辑整理成剧本……“我的童年很幸福,受父亲的影响也很深。看了很多被单戏、皮影戏,这些记忆对我以后的人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我想给现在的孩子们留点什么,不要在他们长大后回忆起童年,就只有一堆数码产品。”
沈晓很喜欢笑,他的手看上去也和普通人一样。只有站在幕布后面,才能了解这门“手艺”背后花的功夫。相对于皮影和木偶戏,手影戏对沈晓而言算是半路出家。尽管都是手上功夫,但没有了道具,对“手艺”的要求会更高。
在采访过程中,沈晓会时不时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在桌上或者扶手上呈90度掰压,用行话说叫“扯指”,目的是让食指和中指更好地保持手掌上的道具不东倒西歪。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让人想到一句,“天下众生相,都在指掌间。”这句话如今,沈晓已过知天命的年纪,而他用了半辈子的时间,用手讲故事,以手造梦,并且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