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娱乐年代

2016-11-24李皖

天涯 2016年5期
关键词:真人秀娱乐音乐

进入2005年,随着网络兴起、卫视坐大、唱片业垮掉,流行音乐加速地向着娱乐奔去。

2005年,《超级女声》在湖南卫视举办第二届。这场针对女性、不设门槛、比赛全程对观众直播的歌手选秀,2004年第一届只获得了地域性的成功。但第二届火了,李宇春、周笔畅和张靓颖在万众瞩目中拿下了前三甲。

随之火了一个词:粉丝。

粉丝即是英文fans,变成中文后有了一种食品暗示,更以其便宜、常见、细滑暗示其小、其依附性、其琐细、其物化指向。由此,对音乐和音乐家的爱,在称谓上由“音乐爱好者”(1980年代)、“乐迷”(1990年代)完成了向“粉丝”(新世纪)的速降。

粉丝更包含着一种专属意味。李宇春的粉丝叫“玉米”、周笔畅的粉丝叫“笔亲”、张靓颖的粉丝叫“凉粉”、何洁的粉丝叫“盒饭”。专属粉丝以身为“玉米”“笔亲”“凉粉”“盒饭”为荣,以护主为粉丝使命。由此,在听众与音乐的关系上,发生了一个深刻演化:开始有排他性。爱一个,即同时排斥其他;为一人效忠,即关闭了臣服于其他艺人的可能,尤其是在具有竞争性的语境中,甚至将其他艺人视为恨不得踩到脚下的仇恨对象。这种爱并不爱音乐本身,而是将所爱的音乐人对象化,将自己附属化,暗构了一种与之死忠的主奴关系。从此,音乐美再不具有美学真知的意义,而加速变成专属于个人的一种偏好,就像是口味之于食品。这种粉丝心态日益泛溢,不知不觉地、广泛地、深刻地、加速度地改变了大众对于审美的认识,比之前的价值颠覆更彻底,这进一步开通了相对主义的大道。

《超级女声》幕落功成,让电视大众稍感意外的是,李宇春、周笔畅、张靓颖脱颖而出,之后却并没有如他们所预想的,成为歌坛一统天下的角色。离开了电视秀的光环,超女们淹没在众星中,成为2000年代星光并不灿烂的众星中的几个斑点。

娱乐狂热的幻影,一再地破灭,却并未能给人以任何教益。表演必须继续;真人秀一幕幕地演下去;每一场秀,一样地风行一时,一样地颠倒众生。及时行乐的人生观念,“音乐即娱乐”的音乐观念,不断地在此过程中得以加固。这不是中国的孤立场景,遍观整个世界,音乐景观日益地聚拢到电视屏幕上。在新世纪的十五年间,如果音乐还有中心的话,这中心就是电视上的真人秀秀场。

与大陆的《超级女声》同时,台湾有《超级星光大道》。在英语世界,则有由新西兰发轫、遍及五十多个国家的Pop Stars(1999至今),英国有Pop Idol(2001-2003),英、美、德、加、澳、荷、比、挪、南非和泛阿拉伯诸国还有World Idol(2003-2004),从这些电视真人秀节目中,涌现出Kurt Nilson、Kelly Clarkson、Will Young等明星。

这些标称“草根”、诞生“民间英雄”的无门槛式大众选秀,一般在举办两三年内即失去魅力。内在原因,很清楚,是艺术的卓越性也即专业性、权威性,最终起到了从内部瓦解它的作用。在全球网络的时代,在“世界是平的”氛围中,否定权威、假冒民主、民众狂欢的幻觉特别容易被激发。但在艺术的世界里,将“草根”与“权威”对立,虽然一时激动人心,却不可能持久。“草根”若能成“英雄”,必然依然是卓越性、专业性、权威性在起作用。将专业音乐人排除在电视之外,必须意味着自我降低电视秀场的艺术水平。

2012年,《中国好声音》,刘欢、那英、庾澄庆、杨坤——专业音乐人以导师身份上场了。2013年,《我是歌手》,羽泉、林志炫、杨宗纬、黄绮珊——专业音乐人直接以选手身份登台。2014年,《中国好歌曲》,导师选歌,歌手献歌。献歌者不少是老歌手,在音乐圈中打拼多年,有的甚至比导师的歌坛年龄还长。

这种专业音乐人汇入电视真人秀的景观也在世界其他地方发生着,2010年从荷兰发源的The Voice,蔓延到除阿拉伯和部分非洲以外的大半个地球。类似模式的The X Factor,作为Pop Idol的升级版,2011年从英国起源,也风行半个地球,与之分庭抗礼。

一时之间,除前面提到的,华语世界,罗大佑、齐秦、周华健、黄贯中、辛晓琪、陈奕迅、张宇、蔡健雅、彭佳慧、品冠、曹格、邓紫棋、茜拉、韦唯、韩磊、郑钧、罗琦、周晓鸥(“零点”乐队)、满文军、周笔畅、尚雯婕、张杰、章子怡;西方世界,Ricky Wilson (Kaiser Chiefs)、Kylie Minogue、Will.i.am(The Black-Eyed Peas)、Adam Levine (Maroon 5)、Blake Shelton、Usher、Shakira、Christina Aguilera、Tom Jones、Paula Abdul、Cheryl Cole、L.A. Reid、Nicole Scherzinger、Demi Lovato、Britney Spears、Kelly Rowland、Paulina Rubio ……都登上了真人秀的舞台。摇滚乐界、民谣乐界、超级明星,都有人物登场。尤其在华语歌坛这边,具有文化意义的宗师级人物,也披挂上场。与此同时,电视秀幕后,现场的演出制作团队换成该专业领域的一流技术人才,比如,《中国好声音》音响总监由金少刚出任,金少刚是中国资历最深的录音大家,他组建的团队里,李军是王菲、汪峰专辑的录音师,张寅是电影《赵氏孤儿》的混录工程师,三人都堪称这个行业中的顶尖人物。

世界是平的。这场音乐事件至少有这样三个特征:

第一,它是全球化的生动载体,世界大同,大同小异。

第二,它是全球资本主义的规模化展演。各真人秀节目,是一种风行世界的产品:以产权交易为纽带,以全球为市场,以商业化运作为要义,节目引进、版权费、制作费,动辄耗资千万元,这是艺术节目,更是技术、资本和资源的商业竞争。

第三,它是电视真人秀。以电视为载体,观众超越地域甚至国界;以真人秀为内容,不只是做音乐表演,更以参与者的人生作为演出内容。

以中国大陆的情形为例,从《超级女声》到《中国好声音》《我是歌手》《中国好歌曲》,电视真人秀发生了“草根”弑主、主控“草根”、主返赛场和主为作品的演变,这内部则是反权威到权威归位、权威世界重立和由歌手关注向作品关注的演化。

这是活生生的混乱、失序到重新建立秩序的演化,艺术规律明确起作用了,并清晰地展示出由美学暴乱到一步步回归艺术本位的内在逻辑过程。但是,这是真人秀,有别于音乐会,其中音乐仅是载体,不管它呈现为导师、歌手还是歌曲,娱乐才是自始至终的主体和实质。人们并非是为了听音乐而聚到电视机前,吸引他们的是真人秀场,是情节、戏剧性,是直接爆到眼球上的争斗、颤抖、欢笑和眼泪。真人秀上的演唱,全像是体育比赛,比大嗓门、比飙高音、比更高更快更强。现场的所有人,电视内的和电视外的,全都激动成那样子,像是吃了药,像是被下了咒,像是一场魔幻。

此时,音乐人在音乐的世界里,默默无闻,绝少为大众所知,却通过电视秀场,一战成名。音乐人现场呈现他们的激动,他们的表情、情绪和肢体语言。总而言之,他们作为有个性的俗人的一面,而不是艺术家的艺术品。音乐默默无闻。即使一战成名,可换来一时视频被热传、歌曲被转发,仍无法换回大众对专辑、作品和创作的关注。这一场秀甫一落幕,观众已转身投入下一场秀的追逐之中。

音乐成为陪衬,赚钱在娱乐,歌手、歌唱是名片,生意的主体是当评委、商演、代言广告、拿片酬、拍影视剧,这成为音乐界的新的行业模式。

音乐真人秀并非唯一,各种电视真人秀横行。《舞动奇迹》是舞蹈真人秀;《星跳水立方》是跳水真人秀;《非诚勿扰》是相亲真人秀;《爸爸去哪儿》是父子真人秀;《超强大脑》是智力真人秀……由此延展开去,展开更大视野——从2000年代初,互联网成势;到2010年代初,社交网络成型;再到2010年代中,手机终端使人随时随地可与社交网络交互。每时每刻,网络世界上都可观看到关系更近、范围更广的真人秀在现场进行——娱乐,一种快意生活模式,填满了人类时空的每一个缝隙。

这种情况下,岂止音乐变成娱乐,生活整个都溢满了娱乐,全球像是进入到娱乐时段。为了看得更深、弄得更明白,我们还是专注到音乐中来吧:新世纪前十五年,通观全球流行音乐,人类乐开了花,嗨翻了天,但人心不动。

年近八旬的作曲家谷建芬对“用钱、用权、用造势的手段去做音乐”的局面,极为反感。2013年,她针对电视音乐真人秀一窝蜂的局面发出否定的声音。她指出,电视节目依靠着大排场、大制作、大投入,做出的东西形式感一流,打动人心之处却越来越少。现在的歌手什么都做,就是不好好唱歌。

电视音乐真人秀,宽和来看,实际上也显露了另一方面的实情,就是在唱片工业垮掉之后,在社交网络、手机终端使一个碎片化的世界彻底定局之下,好音乐引得大众聚焦的成本变得极为巨大。今天,这一任务的终究不可能完成,导致音乐明星的时代一去不返,大众流行的梦彻底破碎。

在大众流行音乐崩坏的废墟上,则是这样一些景观:

昔日人文专辑,今天被小清新们取代。独立音乐基本上变成了情爱世界。民谣音乐由于影响力有限,形成了一座座孤岛。思想搁浅;批判失题;音乐诗人犹存,却罕见富于洞察力的思想家和振聋发聩的现实批判者。

摇滚乐流于技术性,主要进步都在形式方面,而且,是在形式主义的细枝末节。有时候,抨击似乎很出格,呐喊像是很大声,却如陷入无物之阵,蒙住眼睛的公牛,乱冲乱撞。

与半个世纪前比较起来,流行音乐的创新魅力已整体消失,完全失去了启示意义。人们再不是在黑暗中看见光亮。先锋主义再没有为艺术破局的意义,而沦为趣味刁钻的小道行者和有艺术洁癖的小圈子。

音乐整体上变得琐碎化、口味化、私人化、圈子化、精致化。

在听众这边,严肃者对音乐的欣赏,多流于对技艺和真情的赞叹,对文体和修辞的细致品味。更多的大众,对音乐的意义世界不理解也没兴趣,与严肃者一旦冲突,即直斥之为“装逼犯”。音乐欣赏整体滑向消费主义,变成跟艺人相貌、个性、品德和影像密切联系在一起的粉丝趣味。音乐世界全面平庸化。

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预言和假想了一种处境:公元2532年,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新世界:没有物质匮乏之忧虑,没有衰老颓废之烦恼,没有性道德之约束,没有政治高压之窒息……然而,爸爸妈妈是令人羞辱的词,性代替了爱,人类失去了痛苦、激情和经历危险的感觉。最可怕的是,人们失去了思考的权利,失去了创造的能力……这假想就像是一个诅咒,在2000、2010年代,部分地、提前地和真实地发生了。

《美丽新世界》只是虚构作品。作为政治学、政治经济学学者,弗兰西斯·福山做出了“历史终结”的判断,他发现:二十世纪下半叶,人类在科技迅猛发展的条件下,社会意识形态、道德伦理观念以及文明演进模式,都发生了相应变化,自由、民主的理念已作为社会进步的常识为世人普遍接受。不论人们所处的社会正处于何种形态,这一人类理论的实现进程是不可更改的。“全球性普世一体化国家”的共同认定,决定了历史进程已经完结。

对当今人类文明的现状,“历史终结”的学说或许是最具代表性的。确实,在这新世纪的最初十五年,以下这些现象颇具“终结”的意味:

——人类获得了平等的认可,不管什么人种,不管男人和女人。

——各国和平共处;意识形态之争暂时隐伏。

——全球市场经济,形成了经济、贸易上的共识性平台。

——科学被全人类普遍认可,被想象为宇宙未知问题全面解决的许诺。

旁置一时的利益纷争,在政治上、经济上、伦理上、宇宙认知上,人类均已获得解决方案已稳操在手的印象,在全面的价值观上,形成了普遍达成共识的印象。由是,人们感到无力——无聊,意义追求和进取心丧失;各种创造全面进入技术层面和细枝末节;人类面对的问题,全部变成了发展问题、环保问题、贫富分化问题、慈善问题、法律进步问题、反恐怖问题、文明礼貌问题等。尽管有资源冲突、民族利益冲突、各种利益冲突,但在最根本的方面,似乎一切都没有问题,没有冲突。

这些,是娱乐年代之下真正的决定性力量。但这一切不过是幻觉。所谓“历史终结”的结论,只有在忘掉预设、抽取掉前提的条件下,才会勉强成立。今天,人类几乎所有的基本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只是暂时隐伏起来。冲突一旦发生,问题一旦再现,娱乐的幻梦即告破灭;音乐的非凡意义,会重新立起,连接起大地与天空。关于这一点,和平年代与和平国家之外一再发生的动乱、战乱,一再显现的不同价值观下矛盾的不可调和,血与火,爱与仇,已经屡屡对此做出了警示和注解。

李皖,乐评人,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娱死记》《锦瑟无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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