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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色

2016-11-24陈茉

天涯 2016年5期
关键词:身体

他俯视着我,专心的样子像阅读一本饶有兴趣的工具书。我很好奇从他的角度俯视的我是什么样子,从地心引力来说,仰卧的女人体会失去了那些玲珑的曲线和结构的支撑,成为一块平面图像。

大一时上人体写生课,模特是个来自外省的农妇。她在我们惊讶而又热望的眼神中,像个准备入浴的王妃,从容不迫地脱掉裹在身上的大衣,坐上简陋的台板,侧身躺下,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搁在胸前。那是我第一次在大众澡堂之外见到裸体的女人,并且和着男生一起。也许是室内林立的画板画架,也许是四面敞亮的环境,也许是我们除了好奇,还来不及产生过多邪念的年纪。我们的眼睛,从她的头顶,滑到她的肩胛,到她宽大的盆骨,到她的两腿,这是一个完整的人体轮廓。再就是细节了,她的乳房有些下垂,如果是今天,也许我能用刻薄挑剔的眼神一眼看出她该穿戴的罩杯尺寸。在当时,我只能够不无遗憾地觉得它的轮廓不够圆润,不够饱满,不够坚挺。它们随着她身体的躺卧、放松,软趴在她的胸膛上,像两只倒扣的饭碗。她的手指骨节粗大,还有她的脸部、手足,所有需要裸露在衣服之外的皮肤都很粗糙,她的身体无声地告诉我们,她来自哪里,有着怎样的过去,她的生活是怎样的。

身体会出卖一个人的来历。这是她教会我的。

又一个男人教会我,可以用一朵玫瑰来了解女性身体的最隐秘处。那是一张巨幅油画,暗紫暗红的底色,中央盛开着一朵玫瑰,花瓣一层层剥开,最紧密处包裹着一个小小的黑色乳柱。我凝视了这张画很久,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审视过一个象征着性,或者不洁、羞耻的部位。我也从来没有想到,它的外形的确很像一朵半开的红色玫瑰。开得那么美,那么深沉,还有庄严。它居然可以脱离了花梗,抛离了那团含糊的肉身去审视,去赞叹,甚至膜拜,它妖艳得像一个图腾。这是女器,与生殖无关,它本身就是美的,我竟然从来不知。

我知道有过一个女人曾经画过自己并且展出作品。因为这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加上传奇的经历,使她成为中国绘画史上寥寥无几的留名人物。我看过据说就是以她自己的身体作为模特的画像,她不是传统的美人,眉眼间甚至有种厌戾之气,像一只充斥着巫蛊传说的沉默的黑猫。但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她是美的,有那样一种巫性魂灵的配合,她的美无可形容。敢于消受这副肉体的男人无疑是强大的,顷刻,我对她故事里那个重要的男人充满敬意。他成就了她,帮助释放了她封锁在躯壳里的那只黑猫一样的灵魂。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不知名的雏妓,多了一个叫潘张玉良的女画家。

再好的身体,没有遇到合适的赏识者,为零。不,我太主观了,它也是可以产生肾上腺素,产生原始动力的数据。车展上那些举着单反相机,举着低级像素手机的男人们,取景框被套着黑色渔网袜的长腿,若隐若现的股沟,奶白色的肉球填满。那是些接近完美的身体,拥有完美的线条,无懈可击的弹性和极尽诱惑的色相。男人们都需要一个这样的身体,至少一个。在一场譬如春风遭遇雨露,恰到好处的赏识里,与另一个身体热情的相逢,我要跨过多少重山水?而跟另一个灵魂的贴合,我不知道我的前生,或者来世必须承负多少次的祈愿和考验。

我用毛巾擦掉浴室镜子上的水汽,在一片热腾腾的白雾中审视自己的身体。我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它了,自从一次剖腹手术后,我就再也没有仔细关注过它。我厌恶下腹的伤口,那里有道丑陋的疤痕,像一把武士刀横扫过的身体,被破坏的现场,留下无法遮掩,无法忘却的伤痕。我的身体从此成为废墟。从此除了体重,我不再关注它,不再流连,甚至做爱也会要求男人关掉灯,在黑暗中完成仪式。

我对我的身体深感卑微。

然而因为他,我感到我的身体依然很美。我的乳房不大,像初夏才上市的新鲜莲蓬。他握着它们的时候,我会想起张爱玲的形容:“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想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不知道他是否会这样想,但是因为他的宠爱,我的感觉是这样的。幼年在泳池见过一个胸器汹涌的女人,硕大的白色乳房像两只颤动的球,披着湿淋淋的水珠,在她起身站出水面的时候水帘一样往下淌。针织弹力的泳衣裹在她身上,乳房、腰身,都是一团一团柔软的泥状物,好像可以捏一捏,随意塑造成型。这就是性感吧,那天我无法扭转我投向她的胸膛的眼睛。成年以后,我常想如果我是男人,也许我会喜欢壮硕丰腴的女人。因为,她们有着肥硕的白色乳房。但是一次在洗浴中心的见识吓坏了我,有着发达乳房的女人也有着硕大的乳晕,黑色的,色素沉着的巨大乳晕,使她们的乳头像粒黑色草莓嵌在篮球场中央,划开一圈一圈泾渭分明的阵地。那一刻,她们浑身散发着生殖的气息,浓烈的母性,乳汁四溢生腥的气味。

这不是我理想的身体。她应该是雌性的,具备一个雌性哺乳动物的所有特征。她肌肤光滑,乳房坚挺,臀部饱满,沿着腹部的两道马甲线下去,有着玫瑰花瓣般精致巧妙的私处,还有柔韧修长的双腿。这些,只应该与一个女人的身体有关,无关生殖,无关一场做爱以后的附赠品。

欣赏初夏莲蓬一样小小的乳是需要些人文思想的。我愿意把和他做爱想象成一幅人文山水画。墨色浓重的是他,白山黑水之间大块的留白是我,我们的肉身纠缠在一起,用双腿、用胳膊、用手指,这些还不够,还有舌头,它们缠绕在一起,反复亲吻、抚摸、翻覆。他的舌尖顺着我的脖颈滑下去,滑过锁骨、乳房、乳头、小腹……原来我的身体里有条隐秘的河床,我感到我的身体被彻底打开,一条汹涌的暗流从地底钻出,绵绵不绝地奔涌,奔涌,朝向他的方向。他像一张屏蔽了时间和空间的黑幕,遮住所有一切。我被这股汹涌的河流淹没,沉溺,像根折断的水草堕入无边深海。浮在深海的幽暗和未明天光中,我看见他的脸,他的眼睛熠熠闪光,他向我伸出一只手。跟许多濒危急于被拯救的人一样,我迫不及待抓住他的手臂,企图借助他给予的力量浮游上来。他捉住我的脚踝亲吻它,再次将我推回深海。我痛恨他的戏谑和轻浮,希望狠狠地报复他,我要在他肩头、脖颈、手臂,在他的身体任何地方留下印记,那是我来过,属于我的印记,像摁下一枚鲜红的朱砂钤记。

这个想法如此愚蠢,像天真的孩子企图打赢一场不对称的战争。我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就如他无法在我身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像潮水退后的沙滩,那些足印,那些欢笑抑或尖叫,肉体纠缠的热舞盛宴,都会被抚平,被遮盖,像一切从来没有过。

性,是记不住的。身体能够记住的,是痛,是各式各样的疼痛。

我是那么不甘心。用力地抱紧他,将自己更深地嵌入他的身体,紧紧贴合他的胸膛,热烈地吻他。这在他看来也许像个游戏,我充满了孩子气。他抱紧了我回应我,没完没了地缠绵,拥抱接吻,紧紧地抱住对方,缠住对方,吸住对方,嘴唇一刻不离开对方的嘴唇。

他的肩膀上留着我椭圆形的咬痕,清晰地印出八颗门齿印痕,咬痕里沁出血色,殷红的,属于我的钤记。他嗷地叫痛,这些红色的印记会在三四天后消失,那片皮肤会像公园里被人们坐过的草地,缓慢地,而又迅猛地恢复平整,继续安静地生长,老化,直至腐朽。

除了疼痛,留在肉身上的任何记忆都不会永久。而我们会消亡,会早于肉身的腐败之前忘记。这是无数花开花落,季节轮回,万物生长的规律。

夜晚的温泉池处处影影绰绰,披着白浴巾的客人在回廊里碎步鱼贯而行,仿佛日本江户时代的黑白老电影。深冬时节的汤池旁树影稀疏,可惜没有一树樱花杏叶飘落。我抱紧他的脖子,裸露出水面的皮肤被冷风吹得战栗,起了鸡皮疙瘩,泉下的身体却是滚烫的,我们的身体紧密贴合,他的脚趾在水下轻轻蹭着我的腿。他数次问我记不记得我们的前生,是怎样的相遇。我摇头,我不记得。如果真的有可以作弊,可以假装失忆的孟婆汤,我愿不愿意喝下?

人会选择性地记住一些片段,记住一些在某一些时段,激发特殊情感的片段,还有一些并不太刻意,却莫名地深刻的东西。比如去见他的路上,高铁车站旁,一个馄饨店,昏黄的灯光,坐在灯下等客的老板娘。我在她旁边的杂货摊上买了包烟和打火机。

后来烟和打火机放在包里带了很久,只抽了五支。我不嗜烟,也不以为女人吸烟是某种炫酷、叛逆、掩饰逃离的妙药。那太肤浅了。但是我得有一包烟的这个念头一旦起了,就像唇角出的一个水疱,总是要忍不住想起,要看一看,要有一种药治着它才好。对的,他就是我的药。在不知所措的时候,点上一支以毒攻毒。

烟能治疗病毒性疱疹吗?这个逻辑是混乱的,理智在清醒地坚持,情感已经在叛变,在游移。盯着他的眼睛,我轻轻地说出一个单词bastard。是的,bastard,你就是个混蛋。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恋爱,是一场古老的献祭礼即将开始前的假装甜蜜、温柔的善待。

传说,阿兹特克人会饲养选中的祭品,给他最优厚的待遇,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食物,他要女人,给他女人。当献祭之日来临,他的身体涂抹蓝色香膏,佩戴花环,吹奏着乐器,一步步走向祭坛顶端,然后由祭司掏取他的心脏奉献给太阳神。结局是预知的,但是作为牲礼的人并无抵抗,因为能够被奉献给神是莫大的荣誉,他的灵魂将会进入天堂。四处散落的预言和传说,揭示牲礼最后的时刻并不快乐,一个无心的人,他的灵魂能够怎样飞向太阳神的宫殿?当他俯下身来亲吻一朵玫瑰,他会忽然忘记亲吻它的目的。假如一朵玫瑰爱上了他,为他朝思暮想,等待着盛开在他凌晨经过的小路上,乍然绽放,香气四溢。但是无心的人茫然无视,他赤足走过,默然无语。那些散发在晨风中的浓烈香气,嫣红似血的颜色,在他身后黯然消散。

这场恋爱散发着血腥的味道。我缺少献祭的决心。这是一个自私的情人,他有着向太阳神贡献祭品的虔诚与善良,也有着无心人的冷漠与无情。我拥有他的时间不会比一朵花开的时间更长。神殿大门洞开,游客们眺望远处花园里的盛景。孩童追逐嬉闹,妇女们端着瓜果款款而来,准备丰盛的晚餐。这是天堂发放的宣传册,我的情人已经接受洗礼,如果不出意外,他的生活必将像河水流向该去的地方,安然而顺从。然而我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

我无力与一座神殿对抗。因为我深知它的秘密。阴暗与光明,温柔与暴戾,伪装与真实,忠诚与背叛,爱情亲情或者其他……假如它是一出大戏,殿内的每一个人都身兼数职扮演各种角色。念错台词,穿错鞋子,迟到,懒惰,出错场,耍大牌,偷情,挑剔……人们在认真上演,上帝在吃吃发笑。我们是那么愚蠢、幼稚、慌张,谎言拙劣、破绽百出。这座庞大的剧场,也许除了孩子,每一个人都不无辜。

松鼠在秋天备足榛子、胡桃、醋栗藏进树洞里等候过冬,失去丰厚皮毛的人类身体里有严寒冬天的残酷记忆。怕冷、怕老、怕孤独,还有生殖,繁衍,神殿最至高无上的职责,被忠实地执行。牲礼割裂胸腔表达诚意,用血脉传承换取衰老无依的庇护。盛大威严的典礼,常常只是两个胆小鬼的脆弱联盟。

他未必不懂得这些。但是他已经放弃抵抗,甚至放弃争取可能的权利。我的手指沿着他浓密的眉,抚过他的眼睛和嘴唇,我的情人长着让女孩嫉妒的浓长睫毛,这让他的眼神有了几分童稚气息,这气息出现在一个中年男人轮廓坚硬的脸上,使他具有了某种魔性的侵害。争取一个无心人的爱情要比争取他的身体困难得多,他只是选择了顺遂,似乎顺遂对方心意的体贴,他用一点点暖意瓦解了敌人的全部斗志。我着迷于听他絮絮解说对世界的认识,那些虚幻而宏大的话题,像穿过树顶,落到黑色土地上的光,令他全身笼罩着仿佛银河系使者一样的光辉。我在瞬间忽视一切其余,无视他的种种弱点,心甘情愿地俯就下去,接受他的条款,被阻隔在樊篱之外的人不能觉得有一点点委屈或者伤害,这是狼狈为奸的法则。太清楚情节的结果像是剧透严重的电影,故事变得滑稽,缺乏悬疑和期待,充满笑料,每一句对话都像是两个谙熟的人在对台词,有笑场,有斗智,有心照不宣的自我嘲讽和解嘲。他从不肯给我承诺,这是唯一真实的事件。

无论白天夜晚,窗帘总是合上,这是神殿的破坏者们热爱的,它制造出流放孤岛,时间停滞的与世隔绝感。每一个错误都会致命,只有黑暗是安放秘密,令时光保鲜的同谋。它温暖而善意。但是总有电话气势汹汹地闯入,像破门而入急于立功的告密者,带着混沌的喜悦和粗暴的怒气。又一个电话打来,铃声执拗而凌厉。狸猫的耳朵竖起来,潮湿的空气里,隐约传来陌生而又充满危险的气味。这个铃声长着鹰隼一样狠辣的眼睛,牙齿和利爪,它疾速地,毫不犹豫地,准确地伸出利爪攫住我。这个人和我有关。

他示意我不要出声,划动接听键,电话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在哪?他说在办公室加班。女人说带着孩子在外面吃饭。女人说车坏了发动不了,他滑动通讯簿找到一个电话号码报给女人,叮嘱女人解决问题需要注意的事项。两人像两个惯熟的老搭档,省去问候、打听,语言的所有修饰,简单、平淡、有效地交代完事件,挂断了电话。女人的声音年轻、圆润,像油光可鉴的玉石珠子,一粒粒顺滑地串在一根丝线上。拥有这样声音的女人一定长着一张皮光肉滑紧致的脸,一头光泽闪亮的头发。如果一定要挑剔的话,唯独欠缺了一点周到。他是她的,她谨记着这点,像阅读时,手边一杯随时可以一饮而尽的茶。她对他来说,大约也是这样,一件穿旧了的毛线开衫,袖口掉了线,挂在衣钩上。残茶,旧毛线开衫。它们的样子是属于家常的,不好看,各自懒洋洋地占据着居室一角,一样样地摊在那里,却刺目。站在屋廊外的路人,卑微起来。

我对她涌起恨意。她凭什么这样安详自得,稳如泰山?我问他,他说她不如你,她只是来得比你早。答案也许是真的,或者是无法给予的歉意和隐瞒,但是我必须相信它的合理性。相遇的概率是如此之低,落入冰海求生的人,血液逐渐冻僵,肢体凝固前的挣扎,胡乱抓住一个漂流到身边来的同伴,惺惺相惜,渴望从对方身上汲取一些力量,却又明白希望渺茫。我感到倦怠。退潮后空气湿热,海水冰凉,迅速浸没那点温暖,趾尖麻木,僵直,倦意一点点、一阵阵席卷上来,我开始希望我是那个最先失去记忆的人。我掌握的只有删除键,我想象我要如何冷酷地推开他,任他沉没于幽暗。我看见他们的日常。他们做爱,争吵,摔东西,和好,生养孩子,再争吵,再和好……她肆无忌惮地长胖,贪食,身材变形,走样。我看见每晚临睡前,他合上书本,眼睛温柔地望着她说睡吧,然后揿灭灯,平静地在她身旁躺下,鼻息均匀,在黑暗中沉默,仿佛睡着。她不会知道,也许出于警觉,她想过,但她不会知道躺在她身边这个男人陌生的模样。每晚,这个男人被沸腾的情欲折磨,却对她的身体毫无欲望。

这不是她的羞耻或者我的骄傲。沉静海面上的浮冰,对着阳光照射出洁白无瑕的光芒,然而,内里冰纹密集,你永远无法预测哪一条裂缝会骤然开裂。或者事实上,它已经碎裂,茬口触目惊心,但是他们沉默,回避,绕行,他们默契地,付出极大耐心地维护神殿的秩序。日本作家太宰治的小说《斜阳》中说,“人们相互欺骗,却又令人惊奇地不受到任何伤害,甚至于就好像没有察觉到彼此在欺骗似的,这种不加掩饰从而显得清冽、豁达的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类生活中比比皆是。”我无法忽略这点,关于他,关于这个世界的种种险恶,她拥有的知识储备不会比我少,并且可能因为了解,更加深入且丰富。只是双脚踏放在干燥地面上的人们安于享乐,忘记了危险。这些人们的脸上常常有着茫然、愚蠢而又自负的表情,在人群里一望即知,我能够准确地找出她们。但是她们仰望天空的样子,叫我嫉妒得发狂。安然、恬淡,幸福得一无所知。这不公平。

他望向我的眼神有些尴尬,他从背后抱住我,低下头轻轻将下颌抵住我的右耳侧。我们继续不动声色地拥抱,倾听对方轻浅的呼吸声,像两棵静默的树。浴室里没有拧紧的水喉滴答滴答地漏着水,细小的水珠落到地砖上,制造出令人惊诧的巨大响声,仿佛拳击。

我们听见彼此的孤独,像两个盲人,两只蚂蚁,在黑暗中依靠嗅觉、触觉识别寻找同伴,寻找能够认同的气味。也许,我爱的是他的孤独气息,一个人能够在另一个人面前,以最靠近纯粹、本真、丑陋的面目呈现的孤独气息。让我看见自己,同样苍白、扭曲、怀疑、不可靠的模样。爱情和欲望长得如此相像,或者,根本是欲望披着爱情的外套,我无法厘清两者之间的差别。它化身为黑色蝴蝶,在夜色中隐去行迹,扇动翅膀,假以爱之名包围起我们的距离与不合。

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感触到指尖下皮肤的温度,拥抱的力度。他的整片脊背汗水淋漓,头发湿淋淋地冒着热气,晶莹地顺着额角、脸颊、脖颈一溜淌下,一滴汗珠坠在我的脸上,他轻轻地用手指抹掉。他在用身体爱我,这是他唯一可以表达的诚意。像两个预知世界末日的恋人,只争朝夕地缠绕,黑暗中抱紧对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亲吻、抚摸、覆盖对方身体的动作,狂热里绞缠着珍惜。黎明前的微光里,我看见我的情人,他在瞬间老去,柔弱无依。

尚未褪去的夜色中,温暖的风吹过,春天快要来了,我已经闻到它的气息,但是我听到身体深处节节败退的声音,它在可耻地痉挛、抽搐、尖叫,它在寒冷的冬天绽开,却会在春天结束,我感到悲哀而绝望。当大地复归于尘土,一切平息,万物将进入下一个轮回,他不会记得我,我一样不会再记得他。

性是身体的美丽之所在,灵魂是身体有毒的花蕊。这是一位朋友文集里的句子,朋友是男性,他和我都是那幅油画的目击者。也许站在那朵盛开的玫瑰面前,他和我一样立刻感受到了那股旁若无人、惊心动魄的美,促使他转身写下这样的句子。但是,也许男人会因此看到身体,看到性,看到美好的女体。可他们是否会知道一朵花开的理由,它那么用力地孕育与绽放,却距离春天只有一步之遥?

陈茉,作家,现居湖北黄石。已发表散文、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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