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
2016-11-24南子
在和田,我经常梦见一条并不存在的大河,它带来浓烈的水的潮湿味道,还有细小的灰尘之味。一层水雾浮在河面的上空。每天五次,河岸附近的清真寺召唤信徒们做礼拜的喊唤声响起来。整个和田城内,人们就像是找到了一口奇特的钟一样,朝着它的方向涌去。
这是第一个梦,它是黑白的。
第二个梦也是黑白的。做梦的人站在白水河的大桥上,有四个人站在河流的浅滩处。虽是白天,亮而白的太阳光垂直照射下来,在一旁的小男孩把滑腻腻的、令人作呕的河泥抹在腿上。另外三个男人举着油灯,凑在他的跟前,照亮他。他的脸如同煮熟的羊皮似的皱巴巴的。而这个男孩始终低着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一大群灰色的麻雀在墙头上一动不动,桥下龟裂的泥土发出爆裂时的轻微声响。清真寺的尖顶上勾勒出一弯新月的线条。
万物都在沉睡之中。
而在这样的夜晚,总有一种声音在我耳边出现:白水河的水怎么都干枯了?是不是流到甘沟里去了?那个淹死在河里的孩子是谁?还有,河面上那么多的蓝翅蜻蜓怎么都不见了?
她的声音清冷、锐利、充满瓷的质感,穿过十几年的时光向我逼来。
我试着回答她的问题:甘沟是南疆一带三面环山的一片大洼地,白水河的水流到这块洼地去了。洼地的尽头是汗尼拉克河,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白水河里的水就会与汗尼拉克河交汇;那个淹死在白水河的孩子叫艾布力,是我家对门茹鲜古丽的私生子,刚满九岁,从莎车老家接到和田的第二天,就淹死在这条河里了。
我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声低低的轻吁声伴着一股阴凉之气从我的肩头滑过。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让我周身发冷,一种已然逝去的年代久远的气息从身后弥散开来……
她没有要我回答有关蓝蜻蜓的事情。
她说:蓝蜻蜓才真正是这条河流的精灵,它通晓白水河的所有秘密。它们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最后变成了水草,在水底摇曳,成为河流的一部分,而是在一年夏天雷鸣电闪、暴雨如注的夜晚,成千上万只蓝蜻蜓聚集在一起,像一朵巨大的、闪着神秘蓝光的云块在天边消失。
消失的那一刻,只有你一人看见了。
她说的这些话令我极为震惊,这些都是我在梦中梦见过的呀。暗夜中我感到她的声音极为缥缈,我想看清她的面容、问问她是谁时,却发现她不见了,看见的却是白水河上空成千上万只蓝翅蜻蜓在飞翔。它们聚合在一起,像一朵闪着蓝色光芒的云朵,不疾不徐,无声地从白水河的上空缓缓地滑过……
让我不得不惊叹这种前所未见的、怪异的美。
一
和田大桥有两条河,它的左边是白水河,这是一条我从小就深感诱惑的河。河里有水,有泥沙,河滩上除了到处是扁的、圆的卵石,还暗藏白玉;而在和田大桥的右边是黑水河,黑水河的水并不黑,泛着白色的滔花,在狭小的河道里扭腰奔泻。听大人们讲,若干年前,这条河被人挖出些有点成色的墨玉,也就那么一些吧,就再没了啥动静。
出白玉的这条河,自古就是一条带有魔咒的河流,它将天上的白云恰如其分地折射给迎向它的人们,有时是晚霞,有时是月光,有时是明净光洁的一大片蓝天,沿河而栽的沙枣树的枝条富有层次地倒映在水中,被说的人写成了字,一串字:白玉河,白玉河。
多少年来,不知有多少人造访这条河流,白水河潮涨潮落,历史上有关它的流言和传说,从没停止过。在南疆酷热的沙漠戈壁,这条河流就像是情人的名字被干渴的路人啜饮。
这是白水河自古以来唯一的荣耀。提起玉石,这条河就该趾高气扬。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被重重道路阻隔的和田封闭、贫穷,像我一般大的更多的孩子还待在他们的童年里,奔跑、嬉笑或远远地望着天边的鸟儿发呆,清澈的白水河成了我们的露天游乐场所。我经常仰身躺在河坝子上,观察从天上落下来的尘土是如何改变路面的纹理,移动的云是怎样迅速地在地面上投下阴影。
不过,一到夏末暴雨后,白水河的河道就开始动荡不安,洪水横冲直撞,在并不宽阔的河道上泛滥。河水又黄又浊,好像厚了许多,打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漩;又像一些肥硕的大花,浩浩荡荡地漂下来,一个接一个的,把被厚云堵着的铅色天空映得有些亮了,但看上去和平时的亮有些不一样,亮得有些怪异,亮得有些不明白,好像在这亮的后面还隐藏了些什么。
洪水中,石头相互撞击发出各种轻轻重重的声响,浊浪翻滚着从贫困人家屋子里冲出来的破床板、毛毡、红柳栅栏;有时浊水中还一上一下浮现出羔羊惊恐的身影。不过,发洪水的时候,我喜欢到白水河边看水——也不是我一个,河边还有好多人,更多的是孩子。强烈的泥腥气味从黄亮的水中散发出来,凝固在空气中。
在和田的白水村,每家茅屋都是由红柳枝和芦苇秆围起来的。可它的形状,家家都不一样,有的方、有的长、有的扁圆。当地男人每天出去到河里捕鱼,到巴扎买卖东西,女人则留在家里,只要孩子还活着,母亲们总是有办法把他们养大。不,更多的时候是这些孩子自己,他们在白水河的河滩里寻找野鸭子蛋,用木钩子钓小鱼,那么燥热的天,堆放在河滩泥地上面的鱼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儿。
夏季来临,和田白水河的河坝子上都是成群的孩子。大大小小,在河滩上追逐、洗澡,或者在河滩的树林里,寻找还没来得及成熟的桑葚,还有青涩的沙枣。也有的孩子趴在和田大桥的栏杆上,摇晃着腿,等待着远处的长途汽车卷起一团团尘土。司机按出的喇叭声,由远及近地从他们的跟前驶过。是的,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令这些绿洲孩子们惊奇的东西永远是一辆来自远方的长途汽车。
可是每一年,神秘莫测的白水河往往一口气吃掉好几个在河坝子里贪玩的小孩子。好在那些当地的女人们,真的是能生养啊,一个又一个,一点都不知疲倦。只要母亲还算年轻,男人们对她们还有需求,那每一年里总是有孩子出生。他们像是随季节生长的果子,潮水般地来临。一群群地,大的后面跟着小的。他们栖息在低矮的茅屋里、芦苇丛里、河滩的泥泞里,起伏的叫声尖声尖气的,在空气热辣的白水村里回响。这简直有如一种灾难。
不过,他们的出生好像并没得到那些粗心母亲的重视,直到他们能自己捉虱子的年纪,也就是十一、二岁吧,那些孩子,说是怕被太阳晒伤,他们通常是一丝不挂的,从头到脚抹上了河泥,像鱼一样地光滑。看起来瘦骨嶙峋,有的孩子身上还生着难看的疮。
他们在白水河的岸上不停地挥舞着手臂,不是驱赶成群成群的苍蝇,而是正在空中低飞的企图与他们抢食吃的乌鸦。
你可以想象——那么多的孩子,大大小小的,嘴里散发出沙漠干旱地带的小野兽一样的热气,散落在地上到处都是,像一小股潮水一样的就来了,落在满是脏污的尘土中。攀上挂满桑子的桑树枝,手和嘴巴都是斑驳的紫色和黑色汁水。这么些酸甜的果实,他们永远都是饥不择食。
他们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必须有孩子死去。
那年我九岁,也是一个小孩子。恍然觉得这条白水河与我的命运有什么特殊的联系,这条河会有什么东西在将我等待,从而改变我的生活。
要知道,我第一次感知死亡就是在这条白水河的水流声中开始的。
和田盛夏的正午,并不是一个适宜倾诉秘密的季节。在这样的正午,天空应当是紫色的,可能还有刚出生的蠓虫在低空飞行。这样的早晨适合做各式各样的梦,譬如奶茶店的女主人会做液态的梦,卖烤肉串的伙计会做草原的梦,总是穿着绿色解放鞋在白水河旁兜售玉石的少年会做河流的梦。
有一天,在临近中午的时辰,我家斜对门的茹鲜古丽就来敲我家门了,身后跟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小男孩。
“这是艾布力,我的侄儿,昨日刚从莎车来,你俩搭伴儿去河坝子玩吧,他没见过白水河。”茹鲜古丽一脸讨好的笑。
艾布力从茹鲜古丽的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眼睛一直盯着我看,他八九岁的样子,五官不清,却有一张令人不快的、皱巴巴的、老人的脸。
我记得那天我和他走在去河坝子的路上时,夏日正午的太阳毒辣辣的,刺得人眼睛发痛。没有风声。看不清他的脸,他留给我的总是一个太阳下面凉而薄的背影,小小的,且无声,像一片树叶儿般飘动着,有如我的另一个影子和替身。我俩慢慢地走着,在冥冥中接近一种神秘和未知。
在正午炎热的阳光的照射下,白水河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气,水面没有起伏,像是一片死水,上面还漂着一些发黄的桑落叶,看起来河道很水肿。
艾布力走到河边离我不远不近地蹲着,看着眼前一棵死掉的桑树。多年来冲刷下来的水流把它冲得歪歪斜斜,根部有些腐烂。他站在那里,好像还回头看了我一眼,可我当时正被河坝子上灌木丛中一只从未见过的、硕大的蓝翅蜻蜓所吸引。它的翅羽光滑、美丽,很舒展地驻足在一片泛黄的草叶上,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蓝翅蜻蜓闪烁出一种鬼魅的光芒。我不知不觉被它吸引,全然忘记了此时的艾布力正踝足踏进了河水里。宽阔的河床上闪着白光,湍急的浪花挟带着浑黄的泥沙拍打着他细小的脚脖子。
这时,我听到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人。就在我要接近那只蓝翅蜻蜓的时候,我感到眼前有亮光闪了一下,然后就是一片黑暗。我不能描述那样的过程,因为它太短暂、太短暂,忽地一下,就堕入了一片黑色中。当我从黑暗中回转身来时,我恍惚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前方向我俯冲下来:“你醒了?”是母亲的声音。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样的询问。
“醒”是什么意思,我并没有睡着,只是感到头在剧烈地疼痛。
“艾布力淹死在河里了。”母亲说。
这天傍晚的时候,艾布力被人抱了回来。他浑身肿胀发紫,硬邦邦地躺在一张门板上。
入夜时分,前来探望的左邻右舍们唏嘘着一一离去,烛火摇曳着,使这个夜晚更像多年前的一个更为遥远的夜晚。
茹鲜古丽当时没哭,眼睛也不往我身上看。她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说:“艾布力是不识水性的,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下河呢?你要是阻止他,艾布力就没事了。”
艾布力出殡的那一天,茹鲜古丽蓬头垢面地冲到棺木跟前,死死地扒住棺木一角:“艾布力,别丢下我不管,我是你的阿帕(维吾尔语:母亲之意)呀。”
棺木“啪”的一声合上了。
艾布力出殡的几天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一个人来到了河坝子上,在河水发出声音的地方,我朝着水面往下看,恍惚看见一个小孩子的身体正仰面躺在河水里,周围冒着细密的水泡。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正朝向天空,而他已失去了知觉。
这可能是我出生以前所看到的事情,它是一个梦,可为什么我对这个梦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那样清楚呢?好像我亲眼看到了一样。或许我真的看到了——那时,我还是一个未出生的婴儿,却能透过母亲的肚皮向外观看,好像那是一扇门,但只对我一人敞开。
艾布力被淹死后,我几乎每天都要去白玉河的下游,在水中待上很长时间。无人的时候,白水河下游的河滩寂静如镜。暖的水,冷的水,静止的水,像巨大而温暖的子宫将我包裹其中。我喜欢长时间地隐匿水中,在深水区来回游荡,让温热的水流挤压我的身体,像血液一样直接而自然。
整条大河里有着在海洋深处夜行的气氛。
而我仿佛是遗失在水边的一道光波,每天伸展着手臂,以同样的姿势,在同样的地点消失。
在河水细软水草的缠绕间,我总感觉有一张孩子的面容在眼前闪过。我好像听到了某种呼唤,那呼唤像是来自记忆底层的一座重锁的密室。接着,是一个极其轻微的用木槌捣地的“嗵嗵”声,一个黑影拉长,远去,一张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爆出裂纹,像是在呼唤:醒来,醒来醒来——这呼唤的声音似经过长途跋涉,自阴冷潮湿的地穴里泄出,令我恐惧。
可是,淹死不淹死谁,是水说了算吗?
当地有一个女孩叫古丽,她告诉我说:“我小时听大人讲,要是掉进水里的话,只要不惊慌,就不会被淹死。只要面背着水,吸入点气,把头浮出水面就行了。可我总学不会,看见水,就像是看见一艘沉船,落下去了。”
“要是你落过水,你就该知道那种恐惧。”
我没告诉她,其实,我十二岁时也差点被淹死过。
那时刚发育,有少女肥。有点丑。可那天中午,我终于鼓起勇气下了河,拎起裙角向河的中心慢慢走去,另一只手搭在额前,作眺望状,真是造作得很。恍然间听见背后有人在叫我,我想回过头,却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身子失去了重心后,滑倒了,我的嘴里、耳朵里、鼻孔里灌的全是水,水漫到耳边。我一喊,水就不住地塞满我的嘴,不让我发出声响。
同伴们在岸边的小树林里玩。没人注意我。
也许他们是故意的。
没有比落水更让人心碎的事情了。最后,我是怎么被人拖上岸的,有好几个版本。好在我知道了,救我的人是个男的。很丑,像个河马。听说我被他拖上岸的时候,我的上身是光的,裙子被水褪到了脚脖子处。那时我的胸部刚发育,有些微微的肿胀。
真下流。
竟被他看了全身。
我闭上了眼睛,那个我曾经忘掉了的溺水事件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讶然于在我如此年幼的时候,竟可以从那么平静的地方摔落。
我把这次落水看作是一种征兆,一个晦涩的征兆,一个不容忽视的告诫。
我想起了我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在梦中,那个被淹死在河水里的孩子到底是谁呢?他没有五官,河水漂浮在脸的四周,而这可能是我出生前就留在我脑子里的形象。
没有五官——想到这里,我吓了一跳:这只是一个幻象,不可能是他,艾布力没淹死,他可能现在正生活在另外一个地方。
这一定是我自己所创造出的一个预言:那个被淹死的人,那个没有五官的人,可能就是出生前的我。我想我早就被淹死了,我躺在河道的暗处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我以前年纪还轻,现在离死不远。只是作为一个孤单的游魂在人间来回走动。我对人世的情意一直停留在那个年龄。从那以后,我装疯卖傻,按时进食,从不被人怀疑,一直到现在,其意义我以后会明白的。
二
即使是夏天,和田白水河里的水也是凉的。光脚踏在石头上,脚底一阵酥痒感沿着脚板向上,不一会儿,全身都吸进了河里潮湿的泥腥气。我小心地伸脚一点一点地往前探去,水流激荡,漩涡迅急。
在一些有水的浅滩处,羊、牛和狗闻到了水的气味,跑来喝水,也有一些维吾尔族的妇人在这里洗衣服洗菜。河床里除了裸露的石头,就是干巴巴的泥土。这泥土与别处的泥土不同,它是白色的盐碱土,一层覆盖着另一层,不知道要什么样的雨水冲洗,才能洗掉这泥土里的盐分。那些或圆或扁的石头埋在地下,总有一些玉石,经过了无尽的岁月后,又一次大白于天下。
一天,我在河滩上遇见了一个有丰富经验的拣玉人买买提·伊明。
他告诉我,拣玉人一般会很注意拾玉的地点和行进的方向。拣玉的地点一般都在河道内侧的河滩或阶地,河道由窄变宽的缓流处和河心沙石滩上方的外缘,这些地方都是水流由急变缓处,在洪水过后都有利于玉石的停留。
拣玉的方向最好是自上游向下游行进,以使目光与卵石倾斜面垂直,这样易于发现玉石。但最主要的是要随太阳的方位而变换方向,一般要背向太阳,眼睛才不会受阳光的刺激而又能较清楚地断定卵石的光泽和颜色。
他还说,鉴于昆仑山北坡河流的方向主要是自南而北,所以拣玉的最佳时间是在上午。
不过,在我看来,水中的道路和陆地上的道路是完全不同的,陆地上的路人们可以用赤裸的脚掌感知,也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看到,并判断出道路的走向,尽管不断犹豫,不断选择,但仍知道它通向何方。
但是,一条河流之上的道路却是隐秘的,它将自己的一切都隐藏起来,其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躲避人的寻找。因为水中的道路从来就不是固定不变的。一个拣玉人必须有穿透波澜的能力,凭着天赋、直觉、经验……将目光直抵河流的底部,看清每一个狭窄缝隙的每一块石头。
可是,一个拣玉人终其一生将自己的全部投放其中,但仍然不能完全看清河流之下所隐藏的玄机。
有一次在和田的巴扎上,我听见有一个维吾尔族老汉和一群人闲聊,说是自己从前太年轻,眼力浅。多年前的一天曾在河坝子上走着走着,一脚踢出个好看的又红又白的大石头来,是个玉石吧?可是手里拿着的却是个坎土曼,很沉。就想,自己还是回家种地要紧,反正这玩意儿在水里多得是,哪天等手闲了再捡也不迟。
可是,还真的是迟了。
这条丰饶的玉河被疯狂开采,那是1990年代末以后的事了。
那段时间,就像是在做梦,一个神魂颠倒的梦。白水河的河道就像是一个战场,硝烟已经散开。
据说那一年,有一伙内地人来到和田,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在白水河的河滩上开始了疯狂挖掘,结果挖出来好多又白又红、色彩诡异的玉石。
风声很快传了出去。一下子,和田城里、外地人和外地的车子多了起来。
我从未看到过那么多的外地人,他们的服装颠倒,神魂颠倒,但却不是梦。他们盛大的热情,把整个和田城都给点燃了。
每个人看起来力气都很大。力气有多大,梦想就有多大,他们简直把白水河的河道当成了一个赌场,但挖出的玉石却少得可怜,拇指大的玉石都要四处炫耀一番,一副没见过啥世面的样子。几个月下来,好像没听说有谁挖到了大块的籽玉,但是狂热的气氛像硝烟一样弥漫在河道上空。
每一天,在太阳升起和落下之时,人们聚集在这里,交头接耳,传播各种来路不明的小道消息。和田的大街小巷里,各种外地人的方言喧杂在一起。到了晚上,我听着那些跑来跑去的声音,无法入睡。
由于在这条白水河里挖玉的外地人积聚得越来越多,层层叠叠的,河道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水流干枯的河坝子上到处是扛着铁锨的人,到处是人的眼睛,没有一处角落能包容、掩盖河流的秘密。
河滩里的外地人多了,多得挤不下,都跑到和田的大街上了,狭小的街道一下子变得很拥挤,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人和人亲密的交谈声、脚步声、吵架声,还有越来越多的车子在街上横冲直撞的声音,一天到晚杂乱得很。
到了晚上,我躺在院子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连我家的墙壁都保留了他们的声音。还有气味,像又热又浊的水流,从缘木的这一头传到了那一头,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声音把这屋子里的缘木都熏黑了。
听说,白水河曾经发现过大的羊脂白玉,我说的是曾经。其中有一块玉的来源离奇得很,说是一位维吾尔族农民数天来在玉河挖玉未果,懊恼劳累之余,脱下衣衫在一处鹅卵石滩上准备和衣而眠。不料背部却被衣服下的一块硬物硌得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便生气地爬起来一把掀去衣服。
鹅卵石堆里露出的硬物正是一块羊脂玉,玉石顶部有一大块色泽红润的“糖皮”,像一大块腊肉,比较油腻。后来,传说中的这块羊脂玉很快被当地一个富商以二十万人民币买走,再后来,这块重达十几公斤的羊脂玉已卖到了天价,听起来相当浪漫,也不知是真是假。
三
但我无法抵制这更危险的梦。
河水枯竭。
这条二十万年前的古河道,曾滋润过无数桑树与古树的根须。而今,在短短几年中将面临干涸,一道细长的黄泥汤像一条又扁又长的蛇曲折贴地而行,没有水的河滩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
在没有雨没有阳光的天气,河道的浅滩边有好些外地人在四处游走,一阵又一阵的风沙把他们吹得歪歪斜斜的,一发现有玉石掘出的消息,马上就有一群人像潮水般地拧在了一起。这些喧闹的外地人,他们争抢地盘的野蛮样子,就像是一群夺食的野兽,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带有一种明显的侵略性。
而整个和田城,当地人也几乎都不干什么正事了,有的人外出打工,有的人去贩卖葡萄干,更多的年轻人被外地人雇用,整天在河道里挖玉。孩子挖、农民挖、男的挖、女的也挖。我看着这些挖玉人起起伏伏的身影,看着他们狼一样咽下食物的样子,一种深深的不安以及羞耻感,使我在这些人的神情中辨认出了自己。
我熟悉他们,熟悉那些被沙漠的风吹透的身体,站立不稳的身体,像饿鬼一样单薄。在这些悲苦的挖玉人身上,甚至也渴望感受那股暖流。没有人注意到,落日的红光,正把他们以及身上的影子送往无名的各处。
和田的大街上来往的车子多了,什么事也都变得乱糟糟的。
一辆载运石头的卡车从和田大桥上经过,两个裸着上身的男人靠在车窗旁。车子路过我身边时,我们几个孩子冲着他们又拍手又叫喊的,在车上其中一个男人扔下来一个干瘪的可乐罐,刚好砸在了我的肩上,又顺着我的身体滚在了地上,“哐当”着滚了好一截子路。
我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车子在大桥的石子路上扭了一个歪歪的“s”形,就卷着尘土跑远了。
在和田大桥上离我不远处,有几个维吾尔族女孩子很兴奋地往河滩的人群里瞟,一边吃吃地笑,一边指指点点的,脸上闪过一丝令我陌生的表情,好像我和她们是同谋。我认得她们,她们都是黑水村扶贫缝纫班的,我想再过几年后,我也会是她们其中的一个。
“你也是来捡玉石的吧,没有值钱的啦。你的手套呢?你的铁锹呢?”
一位维吾尔族男人半蹲在地上,头戴一顶毡帽,胡子长而乱,看不出年龄,他斜眼看我的目光,一半是邪恶,另一半却是温暖。
我摇摇头,咽下了诸多话语。
没多久,就听说有外地人花了大价钱买了挖掘机来和田挖玉了。
我的嗅觉好像很灵敏,一下子就闻到了河道里挖掘机的味道。甚至挖掘机的隆隆声还没拐过白水河的大桥,我就知道它来了。
那是一股生冷的铁的味道。
当第一台挖掘机出现在河道里的时候,和田城里的好多人没见过这样的铁家伙,都纷纷跑去看。只见它卧在河滩上,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吸进去这股子铁腥气。挖掘机开动的时候,铁皮摩擦着河床上的石头,发出“哧啦”“哧啦”的叫声,好像这铁皮的身子底下卧着一群乌鸦,但是叫声很凶猛。
河道上一时间安静下来,围观的人好像都被这个会跑会叫的铁家伙吓住了。人群中有人还倒撑起手里的铁锨把,往河心里试探说,今年的水是比往年浅了许多,看,河道里都能转起车轱辘了。
和田桥两边的河道里,河水已退干净了。没过多少时间,上百台挖掘机将陆续开来,白水河的河道里的水没了。河底像穿了一个个大洞,在它的沟壑里,各种大小不一的石头,从河道深处被人挖了出来,裸露在外经仔细地筛选后堆在了一边,像河的内脏被野蛮地掏出来,被丢弃一旁。
没过多少时间,上百台的挖掘机开到了干枯的白水河,它们内部铁制的心脏带着一股蛮力在跳动,铁臂不可思议地升起,落下,沉沉地压在白水河的河道上,就像一个个巨大的铁钉子在里面起起落落。硬的铁,软的泥两种物质胶合在一起,密不可分。
而一股浊黄的细小水流在卵石中曲折游动,像一条气息奄奄且丑陋的蛇,又像一块用旧的绸布一样稀薄,瞬间被此起彼伏的挖掘声切断了,挖掘机的隆隆声塞满了干枯的河道,浓重的泥腥气从河底缓缓渗出,空气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有一天早晨,我父亲梦游一样在白水干枯的河道里走,看见了好些白水村里的人,他们个个都背对着他,拎着铁锨、锤子在沙渍层里敲敲打打,整个河道被掘得皮开肉绽,一片狼藉。
我父亲朝离他最近的一个正埋头在沙渍层里刨沙的男人举举手杖,但也只是举了两三下,他就再也没力气了,只好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摇头。
他想弄明白,白水河里怎么没水了,咋干枯了?
他想拦住一个人问个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和田白水村里几个脑子比他还糊涂的老年人在路口的墙角下晒太阳,没有人回答出他的提问:河道里怎么没水了,咋干枯了?那些老人要么没听见,要么听见了也装糊涂,看着他,眼睛里发出同样的疑问:河道里怎么没水了,咋干枯了?
中午,我看见父亲回到了自家门口,呆坐在墙角,想不起接下来要干点啥事情。初秋的太阳晒得他有些恍惚,他的头深深垂在胸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在梦中长长吐出的一口气,犹如一声长叹。
好像是赌气,好像是阴谋。很快,人们感觉上当了,他们收获的玉石,少之又少。
那一年,那些河道里的卵石一个个被挖掘机翻出来,被人反复过滤过,又一一摞在了河滩上,特别高,像是一堵堵的石头墙。就是这些站立不稳的石头墙,连着一口气吃掉了好几个小孩子。那些小孩子们刚才还在河滩上有说有笑地翻检石块呢,可一眨眼就不见了,被垒得高高的石墙压在了下面。这条河,又一次充当了一个事件高潮的背景,一下子成了食人河。
如果从远处看,死亡就像一个平常又平常的偶然落在什么人身上的东西,而人们对此并无觉察。
事情发生在一天中午,我家里来了亲戚,大人们一起吃过了羊肉抓饭,喝过了穆赛莱斯酒,就在院子里的桃树下铺了一张毯子聊天喝茶。他们说,这两天,河坝子里有大块玉石被挖出来了,还是个带糖皮的,成色这么好的玉石真是难得一见啊,连广东那边都来人看了。大人们看到我慢腾腾地蹭到他们身边,准备溜出屋子,却不小心被脚下的瓜皮滑倒了,大人们顾不上我眼睛里噙着泪,笑声更厉害了。可我并不在乎他们说啥,反正我就要出门,到河滩去看刚挖出来的这块大玉石了。
我这么想着,就向门口溜去,发现前面有什么东西挡住我的路。
是父亲。父亲站在门口,稳稳地摁住我的小肩膀,说了很多的话,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一脸茫然地看着那张嘴一张一合。好不容易,他的嘴合上了,我说:刚听人说了,河滩里有大玉挖出来了,我要去看看。
父亲一把抓住了我,一字一字地告诉我:你,不,许,去。
这几个字像倾盆而下的水,一下子把我淋湿了。
“河坝子里又死人了。”
过了没多久,我家隔壁邻居阿不都拉来到我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们,表情好像很惊恐。他说完,又旋风一样地跑出去了。
河坝子靠近大桥的右侧挤了一大群人,远远看去,好像是一群黑蜂正抱团儿。我和父亲循着喧闹声走近了看,原来又有一个小孩被垒得高高的石头堆压死了。那是个刚八岁的小男孩,这天大中午的,独自跑到河滩里捡玉,结果不小心,身子撞在了石头墙上,哗啦一下,小孩子连一声哭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压在石头底下了。
小孩子被平放在了地上,身子底下被好心的妇女垫了几层不同颜色的衣服,里层的鲜红色棉衫显得很亮眼。我躲在人群的后面,从他们身体的缝隙看着平放在地上的这个小身子越来越凉,越来越薄,像一张纸片一样,吹一口气,就会飞。
我觉得,是他代替了我的死。
天彻底黑透了。
河滩上的人都走光了,白水河的河道里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下午的哭声是假设,死亡是噩梦。而噩梦结束以后,我用刺骨的河水洗了一把脸,水滴从手指的缝隙间滑落。
死了孩子的家长哭啼着,整天忙着索赔,赔偿金要出了天价。他们一心想把事情闹大,闹出大动静来,好得到上面的大人物的重视。
可是,一个小孩子要赔多少钱才算够呀。直到第三年的春季,那不多的赔偿金才落实下来。
很快就有风声了,因为连着死了好几个孩子,白玉河被禁止挖玉!没多久,挖玉人纷纷卖掉了挖掘机,打发走了河滩上成百上千的挖玉人。而还没被卖掉的挖掘机被遗弃在河道上,慢慢生出了锈斑。到了晚上,这一台台挖掘机浸泡在清冷的月光里,像是一头头怪兽。
夜空弥漫着一股死寂的气味。
后来的一些年月,每到这个季节或者这个时辰,总有一些人死在白水河里头,渐渐地,许多人已经不去白水河的河滩了,干涸的河道已经开始消隐,每一天,白水河是这样的平静,除了风和四周枯草的声音外,它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呼吸,似乎被某种深邃而隐秘的力量剥夺了。
四
许多年以后,我离开了和田,一次比一次走得远,地方一个比一个更为繁华。
有一年夏天,我去南方作短暂的旅行。海上的黄昏将最卑微的内心融入最广阔的背景。我倚在桅栏上,将目光放到更远的地方。
这时,我看见了久违的蓝翅蜻蜓,它先是一只、二只,然后是一群群、一团团,最后,上千只蓝翅蜻蜓围绕着桅杆、在渐浓的昏暝中上下翻飞:那些已流逝了的关于白水河的故事情节,都被一个个停留在蓝翅蜻蜓扇动的翅膀里,如此清晰地凝固成一个个画面,宿命一样在我眼前重现,与我相遇。
茫茫的大海没有边际,它们从哪里来?
此时,它们的飞翔没有任何声响,无声交替的画面从我眼前掠过,我几乎要惊叫起来……
南子,作家,现居乌鲁木齐。主要著作有《走散的人》《西域的美人时代》《楼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