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噩耗
2016-11-24郑在欢
他们都走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电视机的声音。桌上杯盘狼藉,扑克牌堆在上面,有几张被饭菜打湿了。李青和姑父姑妈坐在床上看电视,他们正在讨论今天一共发出去多少压岁钱,又能赚回多少。他们刚结婚不久,虽然还没有孩子,但不得不试着做个长辈。
李青靠墙坐着,单独盖一条被子,被他们印满“囍”字的大红被褥挤成窄窄的一条。姑父因为要抽烟,睡在最外面,姑姑在他们中间,每隔一会儿就要伸头去吐口口水。
电视里放着乏味的连续剧,李青开始后悔留下来,这里不像家里,有那么多堂兄妹可以一起玩。今天他们一行十几人过来,姑姑唯独执意要留他在这里住几天。在很多亲戚家,他都会受到这样的“优待”。大人们用充满关怀的目光看着他,夸他聪明懂事,给他更多的零食和玩具,从不像对待别的孩子那样,责怪他顽皮或嘲笑他笨拙。在他们眼里,他明显和别的孩子区分开来,受到特殊对待。作为回应,他只好表现得乖巧安静,看着一干兄妹吵吵闹闹,好像自己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他不能像他们一样在父母膝前撒娇,跟长辈做鬼脸。长辈们的同情让他难以承受,他最害怕一见到他,他们就热情地嘘寒问暖,问他的学习成绩,问他有没有受到继母欺负,好像他们真的能帮他去主持公道一样。
他坐在被窝里,不知道该干什么,电视一点都不好看,现在睡觉又太早。他盯着姑姑手里的遥控器,想着她什么时候换台。她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李青依稀记得,以前她还没有出嫁的时候,就总是喜欢和人抢遥控器,不管对方是大人还是小孩,她总是当仁不让地把遥控器控制在自己手里。只是那时候她更喜欢看武打片。她买了一盘东方不败的碟子,看完了就再买一盘。奶奶说她那时候太疯了,完全不像个女孩。她照着电视里的女人披头散发,一直不愿意像别的女孩一样把头发扎起来。她在学校里和男孩打架,能一脚把人从楼梯上踹下来。那时候,她就像一个女侠,受人敬畏,也让人担心,怕没有人敢娶她。没想到刚结婚不久,她已经变得那么温柔,虽然仍旧喜欢霸占遥控器,但电视剧已经换成了香港爱情片。
“像这种男人就该拉出去喂狗。”她突然故作生气地骂道。
就在这时候,外面的狗叫了,紧接着响起敲门声。一个男人小声叫着姑父的名字,姑姑不耐烦地问是谁,那么晚了还到处串门。
“像是大猪小猪。”
姑父讨好地笑着,穿上鞋子去开门,放进来一高一矮两个瘦弱的年轻人。他们带进来一股冷风,各自找了个板凳坐下。高个顶着一头像电影明星一样的长头发,穿得非常少,显得更瘦了。矮个非常矮,像个小学生一样瘦弱单薄,但是目光锐利,这让他看起来比高个子还要吓人。只是因为体积小,所以他叫小猪。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姑父笑着,好像不笑他就不会说话。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最终因为抵不住寒冷钻进被窝。看得出他和二猪并不熟悉,对他们的突然到访有些诧异。
“来给你拜年。”小猪站起来,撩了一下他们的被子,“新媳妇长得挺漂亮嘛。”
“要死。”姑姑叫道,“你想女人想疯了吧。”
“笑话,我外面的女人一大堆。”小猪说,“不信你问大猪。”大猪点头称是,小猪继续说:“实话告诉你吧,你家栋梁的第一次还是我给找的女人。”
“这可不能胡说。”姑父有点着急。
“谁信你的鬼话。”姑姑撇着嘴表示不屑,“你要说是栋栋我一点都不怀疑。栋梁?借他个胆子也不敢。”
“哦,对,是栋栋。”小猪说,“我记错了,他们兄弟俩长得太像了。”
“你们长得也挺像,一个比一个像猪。”姑姑大笑不已,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
“别这么说我们。”大猪有点不服气,“在我们那里栋栋叫小蛤蟆,比我们体面不到哪去。”
“你们这帮不要脸的臭流氓,要体面干什么。”姑姑改大笑为冷笑。
“好了好了,别跟她扯淡了。”小猪不耐烦地搓着手,“快把东西拿出来。”
“干什么?”姑姑说,“还带礼物来的吗。”
“别急。”小猪说,“有你的份。”
大猪从夹克里掏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包着很多更小的纸包。小猪拆开自己的软包烟盒,顺手扔了一支烟给姑父。他头也不抬,把里面的锡箔纸抻平,放在腿上,用烟盒纸卷成一根吸管。大猪拆开一个小包,把里面的粉末倒在锡纸上。李青好奇地伸头张望,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就在大猪掏出打火机的时候,姑姑突然大叫起来,不要在我家里干这个。
二猪吓了一跳,手上的粉末险些洒出来。他们一起望过来,最后把质疑的目光落在姑父身上。
“你管他们干什么。”姑父说,“他们又不碍你的事。”
“我懒得看他们那副德行。”姑姑说,“五迷三道的,没一点人样。”
“别这么说。”大猪说,“我们不会吸太多的,我们嗑药不是为了嗨,只是不得不磕。”
“还‘磕——”姑姑像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你们就是一帮抽大烟的混蛋。还‘磕,你先给我磕个头再磕。”
她话音未落,床下传来“咚”的一声,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小猪已经站了起来,额头上带着一片红印,在之后的短短几分钟迅速长成了一个大包。
“现在行了吧。”小猪无意征求意见,从大猪手里夺过打火机,把自制吸管插进了鼻孔。
“这是干什么,”姑父不好意思地笑着,“她就随便说说,你们只管磕——你们的。”
他们已经磕上了。两个人埋头相对,很快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先是大猪撑着锡箔纸,小猪一手拿着打火机在下面烤,一手指引着鼻孔里的吸管在上面吸,然后他们交换任务,小猪撑着锡纸,让大猪吸。他们就这么互相帮助,一会儿就吸完了四小包。大猪在吸的时候,小猪向姑父发出邀请,
“来吧,来一口爽一爽,一点事都没有。”
姑父犹豫片刻,回头看到姑姑的白眼后立即摆手拒绝:“算了,我还是抽烟吧。”
“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们磕——了吗?”姑姑说,“我最烦这一点,你们自己上了瘾就算了,还想诱惑别人。像栋梁这么老实的人,三下两下就被你们忽悠进去了,栋栋肯定也是这样,现在他在监狱里,你们却在这里磕——。”
“——药。”大猪把吸管从鼻子里拔出来,递给小猪,“栋栋可不是我们忽悠进去的,他比我们入行还早。我们还在家种大烟的时候,他已经在云南吸白粉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这是享受人生,一旦入了行命就不是自己的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享受人生。栋栋没有出卖我们,那是他够仗义,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他都交代了也没什么用,无论搁谁身上,三公斤的量都——”
“别说了!”小猪骂道,“你他妈又磕高了吧。”
栋梁突然呆住了,一旦说到弟弟,他就会这样,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他们知道,他心里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他们兄弟虽然性格迥异,但是非常要好,从小到大,弟弟一直保护他不受欺负。在墙上的相框里,最显眼的位置贴着两兄弟的合影,他们穿着弟弟的军服,一起向镜头行礼。只是因为两兄弟身高差距太大,军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把身旁的弟弟衬托得更加高大帅气。他的军礼行得也不好,手肘没有伸直,目光不像弟弟那么坚定自信。不过看得出来他很努力想把这张照片照好。那时候栋栋刚从云南退伍回来,家人都以他为荣,他们还不知道他已经从保卫边疆的卫士变成了东躲西藏的毒贩。他们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钱可花。
“不管讲不讲,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大猪说,“你不说,不代表——”
“住嘴!”小猪生气了,声音虽然不大,但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空气瞬间紧张起来。大猪立即停下,不再说话。姑父回过神来,好像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他咧咧嘴,绽放出一个不太彻底的笑容,招呼他们:“你们随便,别管她。”
二猪又抽了一包,把剩下的重新包好,放进口袋。小猪解释说:“今天亲戚太多,一天到晚哪里都是人,根本没功夫过过瘾。”他们过足了瘾之后没有立即离去,坐在床下闲聊起来。小猪说起他在云南交到的当地女友,那是一个丰满漂亮的纯真女孩,才十七岁,但是已经不上学了。她什么都愿意为他做。他给她买衣服,让她帮忙散货。她做事非常利索,比很多专业毒贩都可靠。她骑着单车,穿梭于大街小巷。找到买家,把藏在罐头、水果或者肉包子里面的各种毒品交给他们,然后拿到钱顺利返回。
“她家有一个葡萄园。”小猪说,“一到夏天,上百亩的园子结满葡萄,骑着马在里面随便跑,一伸手就能摘到葡萄。我们常悄悄溜进去玩,在没人的棚子里抽大麻,或者干干那事。”
“为什么要悄悄溜进去。”姑姑问。
“他们家在当地属于大户人家,他爹不许她和我在一起。”小猪说,“有一次我去她家,正和她在房间干那事呢,她爹回来了。他们家住的是那种两层的小竹楼,她爹觉得不对劲非要进来看看,我只得从窗户上跳下去逃走了。当然这一次算走运,后来我们还是被发现了,她爹也知道了我是干什么的,那天他几乎把全村的年轻人都叫来打我,把我打得没个人样。我们老大知道这事后,带人把他家的葡萄园烧了。”
“你们真混蛋。”姑姑叫道。
“没办法,”小猪说,“我们老大说,必须得让当地人知道我们有多厉害,不然以后的生意就不好做了。”
“难道你就不喜欢那姑娘吗?”姑姑愤愤不平,已经顾不得看电视了,她把遥控器往床上一扔,大有要和小猪理论一番之势。李青起身拿过遥控器,换了个台。
“我喜欢她,又不是喜欢她爹。”小猪说,“这孩子谁啊,几年不见你们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怎么会。”姑父笑道,“这是她哥的孩子。”
“别岔话题。”姑姑说,“你先说说那女孩现在怎么了。”
“你还是别知道为好。”小猪说。
“我非要知道。”
“你告诉她。”小猪对大猪说。
“她死了。”大猪说,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快要睡着了。
“怎么死的?”
“这就真不能告诉你了,怕你受不了。”
“你只管说,我什么没见过。”
“这个你真没见过,而且你这辈子也见不着。”
“这是好事。”小猪说。
“是,是好事。”大猪说,“咱们这里的女人虽然没享过什么福,但是也用不着遭罪。”
李青换了一圈台,没有什么好看的节目,当他拿到遥控器,才想到自己平时并不太喜欢看电视。大猪和小猪进来后,他反而对他们比电视更有兴趣,虽然很多时候他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正是因为他们说的是他不知道的事情,是“外面”的事情,他才那么好奇。每年这个时候,常年不在家的大人们纷纷从外面回来,他们挣回外面的钱,买回外面的东西,带回外面的故事。作为一个孩子,他只有听的份。他一直想尽快长大,好去外面闯荡。书上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童年的时光却显得无比漫长,仿佛永远无法长大。在等待长大的过程中,不论是谁讲到外面,他都乐意倾听。
“你有女朋友吗?”姑姑问大猪。
“当然有了,连女人都找不到还混个什么劲。”大猪说,“她没什么好说的,就一个打工妹,我也没告诉她我是干什么的,怕她接受不了。这就有点麻烦,总是瞒着一个人是很累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我的瘾上来了,就得躲到厕所或者别的什么犄角旮旯里去搞定自己。当然后来她还是知道了,她接受不了,我们就分开了,她离开我,去了别的地方。”
“你喜欢她吗?”
“喜欢。”
“喜欢她什么?”
“说不清楚,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自在,就像在家里一样。”
“你就这一个女朋友吗?”
“多了,后来找的都是圈里人,一起喝酒嗑药,换得很快,有时候刚从你床上起来,就去别人那儿了。还有些人像平常一样说声再见,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们去哪了?”李青很好奇,像听老人们讲鬼故事一样认真。
“不知道。”大猪说。
“好好看你的电视。”姑姑说,“不要偷听大人讲话。”
“人家哪有偷听。”姑父说,“谁让你们非在小孩子面前讲什么情情爱爱,他听不明白当然要问了。”
“我是想看看这帮混蛋到底有多混蛋。”姑姑瞪了姑父一眼,他立刻就不作声了。他重新靠在枕头上,又点了一根烟。姑姑对大猪说,“你对女的还算可以,不像小猪那么孬种,现在我问你,栋栋呢?”
“栋栋?”大猪有点反应迟钝,一旦不说话,他就靠在椅背上看着房梁,眼睛半睁半闭,像是困得不行了。听到姑姑说话,他低下头,脑袋像不倒翁一样晃了几下,他的长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
“栋栋怎么样?”姑姑重复着她的问题,“他对——”
“栋栋。”大猪说,“栋栋他死了。”
“什么!”除了李青之外,大家都吓了一跳,好像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又说胡话了。”小猪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给我醒醒。”
“你打我干什么。”大猪从椅子上蹿起来,扫视一圈,看到大家错愕的眼神,他甩甩头,揉着额头和眼睛,像在极力回想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然后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小猪,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真的吗?”姑父已经有了哭腔,但他仍抱有一线希望,焦灼地等待回答。
“是真的。”小猪迟疑了一下,意识到已经无法遮掩,他说了实话,“我们就是为这事来的。”他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大猪,“既然你那么想说,现在你来告诉他。”
“早晚都得说。”大猪说,“虽然我知道栋梁一定会难过,但还是早点告诉你们为好。昨天我们接到老大的电话,栋栋被枪毙了,老大佩服他是条汉子,打过来两万块钱,让我们交给你。”
“钱呢?”姑姑说。
“遗体呢?”姑父和姑姑几乎同时发问。
“钱我们没有带来,还在银行里,骨灰在老大那,你们随时可以去取。”
“好,我去取。”姑父强压着呜咽,双肩剧烈抖动,最终忍不住哭出声来。
“两万块钱够干什么的。”姑姑叫道,“栋栋给你们顶了那么大的罪,两万块?来回取趟骨灰就没了。”
“知足吧。”大猪说,“这已经是破例了,一般兄弟出了事,我们会立马和他撇清干系,这也是入行前交代的规矩。”
“规矩个屁。”姑姑骂道,“他要是把你们都咬出来将功折罪,至于被枪毙吗?”
“那他出来恐怕也活不了了。”小猪说。
“别、别说了。”姑父越哭声音越大,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姑姑和二猪不再理论,都上前来安慰姑父。姑父捂着嘴,不想哭得太大声,但是完全控制不住。他像个孩子一样伏在姑姑怀里,嚎啕大哭。“哭吧。”姑姑说,“哭出来就好了。”李青坐在他们身边,听着他沉闷有力的哭声,一时间惊呆了。他还是第一次见一个大人哭得那么大声,那么伤心。在记忆中,他很少见到成年男人哭泣,唯一的一次,是父亲。那一年,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掉水里淹死了,父亲从外地赶回,看到那孩子年幼的尸体时,他哭了。但也只是流泪,并没有哭出声来。姑父的哭声让他想到自己,他也很爱哭,并且每一次哭起来都像姑父这样,双肩抖动,无法自制。无论别人怎么安慰,他都无法停下来。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知道姑父为什么哭。一直以来,他都对让自己哭的人无能无力,但这一次,他觉得他可以。
他穿上衣服,下了床,告诉姑姑要去厕所。外面很冷,他踩着已经冻上的泥土往前走,天很黑,抬起头,能看到星星。走了一段距离之后,终于听不到屋里的哭声和说话声了,他站在那里,冻得瑟瑟发抖。冬天的夜里,外面没有生命体,除了风,再没有别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能在外面站多久,只是现在还不想回去。
郑在欢,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小说集《驻马店伤心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