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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龙江栈道

2016-11-24邵振国

天涯 2016年5期
关键词:栈道牦牛

噢——吼、吼、吼、吼……

噢——……

昂戛常听到那“喊大山”的声音。即使在他砍伐一天木头,劳累得睡死在梦里,也仍能听到那喊大山的声音。

那喊大山是为了让山那边的人听见,栈道上已经有人走了。因为栈道窄促,只能供顺方向一个人行走,不能容迎面来人错身。

昂戛是从玛曲来迭部县境打工的,在大青山林场伐树。他来时经过那条栈道,他返回家乡的时候还须经过那条栈道。他来时已经看见那连绵的岷山,羊布梁、青山梁,山头积雪,山脚是陡壁悬崖,崖下即是湍急奔泻的雪白色的江水。栈道就在这崖腰上。

他感觉自己走啊走,一直走在那条数十里长的蜿蜒曲折的栈道上,走不到头了似的!

其实那条栈道已经不存在了,风吹日晒,雨雪侵蚀,早已朽塌了。崖壁上横嵌着几根朽断的木桩,已经腐烂发黑,生长苔藓,江面时有浪高,腾起来打在上面,顺着那黑釉子般的苔藓流下来,滴滴答答落着水珠。间或还搭着几块木板,说不定哪一会儿,它自己坠落下来,像一片鹰的羽毛,落在咆哮翻滚的江水中,卷去了。

沿着崖壁,有无数桩孔,黑洞洞的,几株飞燕草或是打破碗花红红紫紫地挂在那儿,几条萝藤像蛇一样从那孔穴中爬出来,青青绿绿攀上崖去或垂下山来。几只秃鹫栖息在那儿,亮着刁钻凶悍的绿眼,随时准备去捕捉啥猎物,刷地展开翅膀,扇落巢穴中的羽毛和粪屑。苍鹰盘旋,像是寻觅那栈道消失的身影……

昂戛还是感觉自己的确走过那条栈道。昂戛是个不满三十岁的壮小伙子,并非七老八十的人。只怕他的爷爷或许见过那条栈道吧!

那么他是在梦中走在那儿?或是只见到那朽断的生长苔藓的木桩、桩孔、江水。

江水湍急,江面和峡谷腾起烟水气雾,的确听到那“噢——齁齁”的喊大山的声音。那栈道就在那气雾和喊声中愈加清晰地冒出来,完好如初地显现出来了,呈现在昂戛的眼前。栈道板一块块铺在桩上,依山就势,渐渐攀上去又坡下来,顺着那崖壁凹进去又凸出来,远远地延伸而去。还听见有人在山峡里唱着一支藏歌,和着江水奔泻声,回音震荡:

在那高山的山顶上

有三种从未用斧头砍过的树

是鹿角、羚角和野牛角

……

他在那墨一般的黑森林里伐树。不是伐一天两天,而是已经砍伐了七八个月了。他身体内的力气似乎用尽了,每砍一斧头,他的脊背、肩膀头的肌肉就吱——吱——地拉痛。还有胸脯上的肌块,似乎凝固成了石头。但它们渗出汗珠,像马尾松身上渗出的松脂,明明晃晃的。阳光从苍穹一般的树冠缝隙中一束束地泻下来,照着那油黑、明晃的胸脯和臂膀。只听他一斧斧砍下去,咚、咚、咚——溅起木屑。

原本他从来不喘粗气,再累也不喘粗气。可是这阵,他觉着自己身子骨架散了一样,他的身子在吸嗅着这上千年的腐殖质的地面上的空气,呼呼大口地吸进身子内。似乎让他停手,停手,停下来!吧嗒一声,他撇下斧头,仰躺在满是腐叶的松软的地上。

他的鼻息这才近在咫尺地吸嗅到那腐殖质的气味,眼睛侧了侧,看见自己那毛烘烘的发辫绳子旁边,长着一枚松花蘑菇。那蘑菇是松塔儿落下来长成的,人可以吃,用它炖汤。他躺下来顿时觉得身子舒服了许多。几滴苍穹树冠上落下来的露水或是松脂,正打在他嘴唇上,他抿了抿唇,好像谁喂了他一口汤。觉出自己想家了,该回去了,而望见自己老婆扎西拉毛,还有两个碎娃子。他们在茫茫的雪灾后的玛曲,似乎那雪一直没有消融,像佛爷的哈达覆盖在他们的脖颈和头顶上。

他望见自己已经牵着马驮子回家,那驮子里装满了财物和值钱的东西,这是他这七八个月打工所获。马蹄呱嗒呱嗒地响着,像是响在木板上的声音。噢,他又望见那条栈道!

那栈道,像宿命一样,总是跟着他!多少个夜晚他在梦中看见它呀,此时他睁着眼睛竟然也看见它。那栈道虽长却窄,三尺见宽,只能顺方向走一个人,不能与迎面来人相遇。只要一登上栈道,马不能调头,人不容回身……

山溜子那边,传来放树的吆喝声,跟喊大山的声音差不多。是让人们防着,不要被砸伤。近旁也有喊声,也要倒树了。但是昂戛不想起来,甚至懒得朝那里瞅一眼。倒吧,佛爷不会让它来砸我这身骨头。

那是谁——?躺在那里,不要命啦!

他听见那是多吉才让的喊声。随着喊声那棵大树嘎吱吱——地倒落了,像一座山倾倒下来,一股飓风扑向昂戛。

多吉才让,人们叫他“矮个子牦牛”,很壮实。他很早就是这个国营林场的工人。如今已看不到几位国营工人跟打工汉一起伐树了。倒是有不少包工头包揽着生意。

他嚓啦嚓啦地拖沓着破靴子踩踏着干树枝走过来。

噢,多哇马呀!他这样称呼昂戛。说,好马不卧在泥沼里。快起来,当心阴坏了身体。

昂戛笑了笑说,放心,佛爷不会让我死的!

才让坐在他身边。累了,还是饿了?等一会我阿妹送饭来,今天让你吃个饱。他黑脸笑容可掬,伏过来凑近昂戛侧旁:嘿嘿,我阿妹愿意给你做好吃喝,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们杀了一只肥羊,真正的欧拉羊。

多吉才让是个很厚道的人。自他来到这大青山林场,得到这位“牦牛”大哥的不少照看。这里的包工头不管工人们的吃喝,工人们都是自己垒石头架锅灶。才让家就在山下的日泽曲草原,离山上不远。常叫昂戛去他家喝奶茶、吃糌粑。初来时,昂戛给他家打扫牛圈栏、晒牛粪,渐渐混熟了。直到现在,也还是隔几天去他家一次,干些活。把晒干的牛粪,一块块揭起来,码成垛。他阿妈叫昂戛“多哇马”,意思是“最驯顺的良马”。他阿妈和阿妹放牧、挤奶、剪毛。主要是牦牛,六七十头,还有羊,羊群也不小。多吉才让除了伐树做工,还做些小买卖,贩卖牛毛、羊皮和药材。但他不打猎,这大林子方圆几百里,野兽多,黑熊、豹子、鹿和羚羊,啥都有。才让的父亲,就是打猎遇难了。昂戛问他身边咋没个女人?他说原先有,你没来的时候她还在,后来跟了一个木材商跑了。唉,看你我卖的这把苦力气,钱都让大商人挣去了!

“牦牛”大哥跟这个工头拉近关系,月月发薪水,得到些照看,好酒好肉地款待工头,也给“多哇马”最厚的酬金。这酬金只有一部分是现金,大部分是小麦和青稞,或是酥油、药材啥的,给你一些就算抵了。昂戛不嫌少,能挣到钱就知足。现金他都攒存在身上,皮袍子内。小麦、青稞,就送给才让家,也算是付了伙食费。一晃数多月过去,当他的马驮子装得越来越鼓的时候,他确实跟这位“牦牛”大哥有些难分难舍了。

昂戛那双大眼睛炯炯亮亮的,望着树冠,望着树隙间泻下来的一柱光束。

多哇马,你在想事情,想家了?才让问他。好了,该喝奶茶啦!

昂戛起身,拿起斧头,把那棵三人合抱的粗树又砍了一阵,它已经快放倒了。这里的工头不光计时间,还计件,看你一天能不能砍倒一两棵树。这时它已经发出即将断裂的声音,好了,再不能砍了,在它的近旁会伤人的。飞起一根套绳绾住树身,才让“噢——齁齁”一声喊叫,跟他一起拉绳,那棵参天大树就叽叽嘎嘎地倒向十里地面。

大山那边,有一个废弃的采石场,才让的阿妹就在那儿燃起灶炊。

昂戛跟随才让往那里走,见她被浓浓的炊烟时而遮蔽、时而露出来。她叫依丹草。她手搭阳棚看他们走近,又跪下身,往灶里添几块牛粪,用根柴枝子挑一挑火。眼睛虚起来避着烟火,见阿哥和“多哇马”已经围坐在灶边了。这灶是三块石头垒的,叫作架锅石。牧民们野炊都这样,吃喝完毕,只留下三块石头和中间一些牛粪灰烬。

奶茶已经烧沸,她提起自己的袍子角,把三只铜茶碗擦得锃亮,斟上奶茶,再放一块酥油在碗里溶化,摆在他们的膝下。昂戛瞅瞅旁边立着一头牦牛,是牦牛驮着褡裢来的。依丹草从褡裢里还取出羊肉、炒面袋子和曲拉(奶酪圪垯),说吃吧!

昂戛啃了几条子羊肋巴,在袍子上擦擦手上的油,再端起碗喝奶茶,噗噗地吹着茶面上溶化的酥油。才让说:叫你来你还推辞,这么好的羊肉不吃,不是亏了?

依丹草看他喝了几口之后,把炒面口袋递给他,他抓了两把炒面放在茶碗内,手指头搅拌搅拌,再满掌地抟捏起来,就捏成了糌粑圪垯,油油的塞进嘴里。

怕沾光,是吧?那你就给我钱好啦。阿妹说着,格格地笑。

阿哥接过话去,呵呵,如今多哇马可不是刚来的时候了,钱算得了啥,你没见他那马驮子都鼓起来啦。多吉才让说着把羊骨头一撇,也在袍子上擦擦手,喝茶了。一边喝茶,一边用他那黑黑的手指甲盖剔一剔牙缝里的羊肉屑。

一吃饱身子就热了,昂戛的羊皮袍早已褪在腰下,雌连(衬衣)破露着肩膀头,胸襟前的纽扣也早就不见了,露出那汗渍油黑的胸脯。

他一抬眼,依丹草坐在对面正望着他。不知她刚才的话是开玩笑,还是真的?吃这么好的饭,他自己也过意不去。他的马驮子就存放在才让大哥家里,日后这伙食费咋算,把那驮子分给他们一半?……他不禁把眼睛避开来,移向那边的牦牛。那头牦牛正在用它弯弯的角抵着自己的肚子搔痒。

才让恰这时说,多哇马,好像我是个工头,养了你这么个长工!呵呵呵。下午你到家里去把牛圈清一清,还有羊圈。挤奶都插不进去人的脚了。

昂戛点头,说好,大哥放心。

这清理圈栏,得把粪和牲口尿湿的泥泞都起出来,把新土铺垫一下。每次他收拾得都很彻底,圈栏里看不见牛羊的蹄脚印子。

唉,现在打工也不容易,大把大把的票子都让木材商拿走了。指望落到咱手里的这点钱,别想挣成个“千户”!听说他们把木材倒贩到广州,你知道广州吗?多吉说着。

昂戛摇了摇头。

唉,在天的最南边,好远好远的路啊!听他们去过的人说,那真是到了海角天涯喽。不过在咱这儿,乘上个木筏子,漂上一两个月也就到那儿了。白龙江一直流到那儿,入海。

依丹草捂住鼻子笑。

你笑啥?阿哥瞪圆了眼睛。

她笑得眼睛里有了泪花,拭了拭说,阿哥真是山里人,少见识,谁不知道白龙江向东流,到你这儿偏偏跑到南边去了,还入海。格格格。

昂戛也呵呵呵地笑起来。

你懂啥,你知道白龙江流到哪儿去了?从咱这儿瞅,它不是往南流的?“牦牛”大哥脾气很倔,觉着自己可能说错了但绝不认输。

阿妹说,反正我知道它流进了长江,长江是往东流入海的。

昂戛也说,是喽,阿妹说得对。

嘿嘿嘿,多吉也咧了咧嘴。不管是乘木筏子还是乘车,反正咱的这位工头常去那边。他不光做木材生意,还收购药材,啥熊掌、鹿角、大黄、野参。他把这些货都贩卖到南边去。有时候他资金倒不过来,就又把这些药材给咱们抵工钱哩。他从那边带回来金首饰、手表,还是啥“电”的。

依丹草又纠正阿哥,电子的!

“牦牛”说,对对,是电子的高档货。他说下次带我一起去呢!说广州是个金子铺成的地方,遍地是珍珠、玛瑙。你没看见这国营林场的干部、工人都做买卖去了,才把这打不出多少“酥油”的苦力活让给了咱们。

依丹草收拾炊具,把锅碗叮叮当当地装进褡裢,剩下几块牛粪也舍不得丢掉,一起装进去,驮在牛背上。

好了,你帮我阿妹把东西送回家,顺便收拾一下牛圈。工头睡午觉起来得迟,你晚些来没关系。

才让用袍袖擦了擦嘴巴,走了。把他和依丹草静静地撇在那儿。

这采石场,乱石横躺斜卧,散落着往昔的几根羊骨头,几处架锅石和焦黑的树枝、牛粪灰烬,缭绕着几缕未尽的青烟。数多月来,他们一同在这里进餐,石头常做架锅石也被烧变了颜色。

走吧!她说。依丹草站在牦牛尾巴后面瞅向他。她娉婷的腰身像一棵白桦树,年轻得瞅不出几多年岁,却生长得枝繁叶茂。

昂戛望着她那双眼睛里的湿润,高棱棱的鼻梁,性感的嘴唇翕动半张,知道这个女人爱他。在藏区,爱是洁净的、单纯的,又自由的。“走吧!”这句话,就是进帐篷、掀开女人的袍子,做那事,再没有别的含义了。可是他数多月没做过那事。他能留在这儿吗?忘记灾后的家乡,老婆孩子在等他!他应该走上去一把搂抱住她,狠狠地亲吻她的嘴唇,相信她会很快乐很沉醉地贴依过来。

他咔咔地踩着乱石走过来,只在那牛屁股上拍了一把。

牦牛走在草坡上,他们走着说说话,一个在牦牛的这边,一个在牦牛的那边。他说,你家的牦牛不算太多,牛圈却收拾得勤。她说,牛圈不勤收拾,牛怎么多得起来?圈脏了,牛脏了,牛毛就跌了价。

他问,你阿哥这一阵去做啥?她说,他得操心收些皮子,羊皮和牛皮。收来都是我来鞣好、熟透,然后阿哥去贩卖。他说,听才让说,你们阿爸前多年打猎遇难了。她说,是的,在这大山里,靠山吃山也有它的不好。我阿爸倒是给我留下些“嫁妆”,一些很值钱的东西。啥东西?昂戛问道。她很爽快地说,鹿角、黑熊掌,还有不小的一圪垯麝香。

噢,他知道这些东西的确都很值钱。在藏区,它们可以当货币流通,拿出去就能变钱。

她从牛脊背那边转过脸来说,昂戛,你咋还穿着那么破的雌连?要不要我给你买一件新的?他也扭过脸去看她,说不要。

这时已望见她家的帐篷、牲口圈栏,帐篷后身有一条明亮亮的白带子似的小河,那就是日泽曲。昂戛眼前,却禁不住瞅见玛曲!而且听见扎西拉毛的声音:

昂戛!昂戛!我们的牦牛,我们的羊,羊!全死了,死了!佛爷呀,呜呜呜……

扎西拉毛是个瘦弱的女人,长得也并不很漂亮。她哭得那么伤心,追赶他到黄河边。昂戛一个人坐在河边发呆,瞅着结冰的河面。河面上只有几处渔人留下的冰窟窿。他呆滞的眼睛就盯着那冰窟窿。是想猎几网鱼去卖吗?还是想一头扎进那冰窟窿里算啦。他女人扑倒在冰雪的地上,吻着他的破靴子,眼泪、鼻涕、咬破了唇的血,全都涂抹在上面。风把雪屑刮落在他女人单薄的袍子上。

昂戛,昂戛,你说话呀!你坐在这里发啥呆呀!我们一家怎么办,噢,菩萨!她痛哭着摇落了耳垂上佩戴的那块绿松石……

依丹草转过脸来看他,他知道自己数多月来,衣裳已经很不像样了。

你挣那么多钱,舍不得买件新的穿,留着想当“千户”?

昂戛略微一拧眉,心想,她怎么总是提钱的事!

你在这儿还要干多久?她问。

他沉了沉说,干到我能当“千户”的时候!

格格格,她笑了。笑着停下脚步,转向他,我总觉得,你快要走了……说完她垂下脸去。

牦牛是个通人性的动物,人停下来,它也就住了蹄脚,啃啃脚边的青草。依丹草一只手搭在牛脊背上。隔着牛,昂戛抬起一只手,抚摸在她的手背上。他捏住它,捏得过重了,她“噢”的一声,抬起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快要走了?他问。

我从你的表情上看出来的。她说。我看你那马驮子,快装满了!

昂戛那健壮而凸起的喉咙骨移动了一下,没有作声。是的,他快要走了。数天来,他睡在山上那间木头搭的工棚里,常望见那条栈道。峡谷中气雾弥漫着,它时隐时现。他还常梦见一个女人,分不清是他自己的女人,还是一个更加年轻漂亮的女人,对他唱着情歌:马背上若没有鞍伤,请允许我一块骑上。周围若没有人讲闲话,请带我到你的家乡……

听阿哥说,你家遭灾了?

是的。

你想家了?

他轻轻摇头。

你的女人一定长得很漂亮吧?

是的。

比我呢?

他的喉咙骨又移动着。他绕过牛脊背,一把搂紧她的腰臀。她的小腹耻骨用力地贴着他。他吻着她吁气半张的嘴唇,她闭着眼睛,松软不支地倒下身去,就在牦牛肚子的阴凉下面。她昏迷的脸颊感觉到他的疯吻,他那满是泥土、木屑的毛烘烘的头脸,发辫绳坠子扫在她的脸颊上。她啊——啊——地喘息,盼他解开她的袍子。在藏区,人们都不在意在草地上做这事,是的,不会在意,相反会更快乐。希望让牦牛看见,让天和草地看见,让过路的牧人看见,看见就更沉醉了。昂戛抑不住,却又抑制着,他能留在这儿么,他能给她什么呢?那“快要装满了”的马驮子?他埋下去那毛烘烘的头脸,只在她的袍子耻骨那儿吻了吻,吸嗅了一阵。牦牛静悄悄地吃草,知道自己肚子下面有一对情人。

依丹草坐起身。昂戛,你,你怎么不解开我的袍子?他只有喉咙骨移动,眼睛瞅向远处的日泽曲草原……

是的,他舍不得离开。又过了好几日他还在那山林里伐树。又到了去给她家收拾圈栏的时候。

这一天山上歇工,多吉才让和他阿妈去市上卖羊毛和皮货。昂戛来给他们收拾牛圈。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收拾牛圈了。依丹草在帐屋门前熟羊皮。不知她熟了多久,午饭后她还在熟。昂戛已经把牛圈、羊圈都清理干净了,躺在高高的牛粪垛遮蔽的阴凉下面,眼睛直直地盯着依丹草那两团摆动着的透亮的乳房,嘴里噙着一根醉马草。

后晌的太阳火辣辣的晒着,她手挖酥油抹在羊皮板上,再撒上些青稞面,然后把皮子卷成筒,光脚丫在皮筒子上来来回回地踩踏。踩一阵打开皮抖掉面粉,再抹酥油卷起来再踩踏。太阳晒热她裸着的上身,袍子褪在腰间,那两团乳房饱满结实,而又透亮,像两坨盛装在木碗里的鲜奶冻,白白嫩嫩地飘过来醉人的奶香。

昂戛,你躺在那里歇够了吧?来,帮我鞣皮子。

他起身走过去,铺开一张羊皮,把酥油桶提过来,刚要下手挖它,她说,不用,你就踩踏这一张吧,跟我一起踩。

他脱下两只破靴子,赤脚走到她身边,走到那两坨乳房的近旁,却再也抬不动脚迈上那只皮筒子了。

昂戛!她叫他,又没话。

依丹草!他也叫这个女人。

你让我鞣皮子么?

不,让你,让你……她说不下去了。

他抬起手,禁不住去触摸那只透亮的乳房,太阳在那乳房上闪闪烁烁,他那握斧头砍树的手,已经粗糙不堪了,却一把捏住了那里。她立时闭上了眼睛,眼皮颤抖着,不一会儿眼里流出泪水。她知道像上次那样,他不会再干别的了。

他又把她死死地搂在怀里,吻她,吻得她昏迷。他禁不住把她两腿一揽,抱起来,向身后的帐屋走去。他想,她像一只羊羔似的,只想吃一口青草,没有别的贪图了。她闭着眼睛,也只有幻觉,他把她放在地铺上,那日泽曲畔的河曲柳条铺成的地铺,躺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响声,他的拥抱做爱,使她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像日泽曲流水一样的汩汩汩的声音。但是昂戛终没能迈进帐篷,当放开她的时候,她眼里再次流下泪珠。他只说了一句:阿妹,我的好女人!

他走到那炎热的太阳下,赤脚穿起他的两只破靴子。心里说着,不,我的马驮子就寄存在她家。我不能——!末了又看了她一眼,他也满眼蓄泪,扭身走了。走得很难过,很迷茫,又听见那栈道上的藏歌:

在那高山的山腰上

有三种从未用镰刀割过的草

是鹿毛、羚毛和野牛毛

……

这里已经离大青山、日泽曲很远、很远了。海子面倒映出昂戛的马歇脚、饮水的身影,马驮子摆在他身侧。记起那天,他没能帮她把那些羊皮鞣出来,心里空落落的。

康多海子,已离栈道很近了。似乎能听见哗哗的江水声,还有那“噢——齁齁”的喊大山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栈道过客,都要在这里歇足脚、饮足马,然后一气登上栈道。他的马这会儿薅食着水边的芦苇草。这是一匹标准的河曲马,数多月在多吉才让大哥家喂养着,很少使役它。它健美的体格带着长途行走尚未消退的疲惫,颈项鬃毛上挂着水珠。这卸下来的两大捆驮子也沾着马汗,一时还要给它驮上身去。这两只牦牛毛口袋,打装的不是什么金银宝器,里面除了青稞和酥油,还有裹在中间的一些鹿角、熊掌等等药材。这些不很多的财产,便是工头抵给他那八个月的血汗,便是他一家人重新生活的希望。他记得雪灾后的那天,他的女人扑倒在雪地上,哭喊着摇落耳朵上的那块绿松石,是他把它从雪地上捡起来给她重新戴在耳朵上说:扎西拉毛,不要哭,牦牛、羊,会有的,佛爷会赐给你的!

他走到马的近旁,捧起海子里的水也喝几口。望见海子里自己的倒影,多少日子没有梳理过的发辫,毛烘烘地粘成一团,污垢的头绳坠子摇晃地垂着。那件雌连落满厚厚的汗碱,破露着肩头,豁敞着胸口。这时,一道喊大山的声音传来,他仰头向那里望去,眼睛鹰一般的冷森,眼角边掠过一阵战栗的抽搐……

昂戛牵着马来到栈道脚下。

哗、哗——江水在那落差极大的峡谷中咆哮、湍泻,烟雾透出栈道那模糊的身影。

噢——吼、吼、吼、吼……

他连喊数声,眼睛一动不动地瞅着那里。一手牵着马缰绳,一手摸着马驮子,像根钉子一样钉在那石崖下,久久地立着。山野里除了江水声没有一点别的声响,没有栈道那另一端的喊声,静极了,像是佛爷涅槃。

噢——吼、吼、吼、吼……

他又喊了两声,等待。仍没有回声。这时候他拉起马,登上了栈道。

呱嗒、呱嗒、呱嗒……寂静的峡中,马蹄敲击着栈道板。他拉紧马龙头嚼子,使得马贴近栈道内侧,马驮子擦蹭得崖壁刷刷地滚落着碎石,滚下江去。栈道板发出吱呀的响声,像是断裂了似的。道板一块块之间有着缝隙,望得见百米之下湍泻的江水。道板中端,人走马踏已磨出一条凹凸不平的沟槽,剥露出明亮的粗重的木头内里的筋骨血肉。三尺见宽,不容错身!他不时停下来,静静地听着,听着,他总觉得对面迎来了行人似的。噢,是自己的马蹄声,走吧,不会有人来,若来会事先喊叫的,昂戛又迈开脚步。

太阳已偏过羊布梁头顶,向西移去,把江对面的红石崖照得殷血一般。但他知道,赶太阳落山他是能够走过栈道了。他似乎望见了他的家,他的女人坐在草地上,他的儿子用羊皮裹着塞在背篓里,露出个小脑瓜。他举着一枝鹿角走到她身边:扎西拉毛,看!我们有牛了,有牛了!他像疯了似的滚在地上,女人也格格格笑着躺在他身边,连声叫着我的昂戛,我的好昂戛!是的,他们能用鹿角换来一个大牛栏,几十头牛,黑色的牦牛,还有白色的。不觉,栈道前面又浮现出依丹草的脸庞,那张脸满含委屈,像是在说着:我没有贪图你的什么,没有!菩萨为我作证。我不仅不要你的任何东西,还把我的“嫁妆”也分给你一部分。因为你家遭灾了,我知道。这时他不禁回头,望了望他的马驮子,觉得它那样沉重,压得他的马喘着粗气。

忽然,栈道前面,在那反射着阳光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影,倏地使他身心一怔。但那人影却又消失了,消失在那阳光斑点中。也许是他眼花了,那里不会有人,不会,啊,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他牵着马往前又走了几步,猛然,头发竖了起来,寒毛孔缩了起来,他钉子般地站立下来,马停下来,一声长嘶,悲凉地吼叫起来……

佛爷,对面怎么会真的出现了人!

百米路外,那个人也停立住,一动不动,黑幽幽的,像个鬼魂。江水从鬼魂那里哗哗地急湍下来。

足足呆愣了有喝一碗奶茶的工夫,那个鬼“啊——”地嚎叫一声,扑倒在栈道上。怎么会呀,我的佛爷!怎么会偏偏让我道尔吉遇上人啊!他紧握拳头砸向自己的头顶,又落下来拍打着栈道板,发出呜呜呜的哭声。

昂戛也转身面壁,大手抓挠着山石,一拳砸去,血顺着石壁滴落在栈道上。

呱嗒、呱嗒、呱嗒……那人牵着他的马走来,一声声像敲着地狱的门窗。昂戛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迎上去?还是退,可是没有退路!退只能掉下江去。但他却禁不住向后退身,推着马头,只听他的马一声嘶鸣。

唉——兄弟,不能退!头一回上栈道吗?

那个鬼喊叫着,距离昂戛只有三十来米。望得见他那宽宽的身材,斜披着件缎面的皮袍。摘下那顶狐皮帽子揣进怀里,多皱的额头上油渍渍地冒汗,身后一匹老马驮着两只白亮刺眼的木箱。渐渐地走近了,俩人怒目而视,半晌无声。

你的嗓子让糌粑堵住了!为什么不喊?!

你的耳朵让牛毛塞住了!我没喊?那么你为啥不喊?!

我喊了——!老者吼叫着。我的喉咙骨都喊断了,可你就是没个回声!

老者蹲下,脊背靠着石崖,眼望栈道下的江水,不觉流出泪来。他悔痛地用脊背砸着石壁说:唉!唉!都怪我,都怪我这老不死的喉咙、耳朵不中用啊!呵、呵、呵……

泣声混合着江涛声,像回响在噩梦中。

昂戛回头望望自己的马驮子,视线泪翳模糊。泪水波动着依丹草的脸。

我没有贪图过你的马驮子。她流了泪。在最后他跟她告别的那天,她把她自己积攒的一些鹿角、熊掌,还有一小块用片氆氇包起来的麝香,一起塞进他的驮子里。他怎么也不要,用力掰扯,她却紧紧地攥住那牛毛口袋的扎口,说,你若不要,等你有了大牛栏,再还给我好了。

江水打着一个又一个白色的漩涡。

你第一次上栈道吧?老者又这样问他。

昂戛摇了摇头。

他虽然不是头一次走这条路,但遇到这种事却是头一回,也知道遇到这种事将会怎样。那就是他跟他其中一个,将把马驮子推下江去!!

老者叹息地摇了摇头,摇得那早已磨去了镀金变得发乌的耳环,不住地打着他那青黑色的脸颊。说,推吧!……你推,还是我推?

老哥,你推吧!我的驮子,死也不能推下江去!

可你知道这栈道上的规矩,推了我的,你那驮子得分一半给我。

我……我情愿这样。

老者凝视着哗哗翻滚的江面,瞥了瞥他那马背上的牛毛口袋,说,老弟,你那驮子里装了些啥?咱们说说看。

装的是……一个大牛栏。

呵呵呵……老者不禁苦笑。小伙子,要是真有个“大牛栏”就好了,只怕是推了我的驮子,跟你过去,我连一条牛腿也落不着哩!

他打量了昂戛一眼又说,你看我这把年纪,这草原上啥样的牛没见过,啥样的马没骑过?瞅你这身打扮,不像是康多那边的人吧。唉,你没打听打听我道尔吉,从夏河到舟曲谁不知道我?呵呵,你那驮子里有个“大牛栏”,好吧,那就推我的吧,你不瞅一瞅,你推得动它吗?

那两只箱子是用上等的木料打制的,看不出使用过多久,木纹仍旧白生生地渗出油亮,耀眼刺目。昂戛呆滞地盯着那木箱,想象着那里面会有多少贵重物,能抵上他多少根鹿角,不觉心头像被斧头砍伤了似的疼痛。他并不贪图别人的贵重物!

道尔吉索性坐在栈道板上,从怀里掏出那顶狐皮帽,还有糌粑口袋和水壶,放在他与昂戛之间那块空处,摆出一副准备跟他磨到天黑的架势。

他一边用那狐皮帽当碗搅拌着糌粑,一边又打量着昂戛,瞅他那一身穿戴,雌连破肩敞怀,皮袍子围在腰上掉光了毛,耳边连个铁打的环子也没有,污垢的脖子上连个佛龛也不佩挂,只挂了根红不红黑不黑的羊毛绳做个样子。噢,指望他那驮子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说吧,老弟!你说完,我也说说我这驮子里都装了些啥,好估个价。唉,反正这栈道上没个转身处,谁也不能卸下谁的驮子打开看看。好在,佛爷有眼。

他说着抚了抚自己胸前的佛龛,缎带系着,紫铜镀金的盒子,上面镶嵌着数块宝石。

阳光渐渐从栈道上收敛了它的颜色,向西偏去。这个时候,一般再不会有人过栈道了,因为天一黑,这栈道上连鬼都不敢走。

老哥,我那口袋里,装着五六根鹿角,一副黑熊掌,还有,还有一块麝香……我没有做过生意,不知道它们能卖个什么价钱。

道尔吉一下呆愣了眼睛,半张着缺了牙的嘴朝向昂戛。他没想到这个叫花子的马背上竟然有这些宝贝。

昂戛抑制着痛苦,把脸仰向对面的红石崖,一只鹰啪啪地拍着翅膀落在那崖上,像是搜寻着什么猎物。

道尔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小伙子,你不老实啊!你想哄我道尔吉,那你可错了!我问你,黑熊掌什么样,麝香是啥东西,你见过没有?不是老哥小看你,你那只补了又补的破牛毛口袋里装的分明是青稞或是小麦,以为我看不出?麝香?嘿嘿,哈哈哈哈,要是有麝香不用你说,我早就闻到味了!莫说是“一块”,就是豌豆粒儿那么大的一点,你把它埋在土里我也知道从哪儿把它挖出来!你的麝香在哪儿,在哪儿?麝香论两称斤那价格比金子还贵,你有它?哈哈,哈哈哈哈。

那冷森的笑声使得昂戛浑身发颤。他这才知道,依丹草给了他什么!他的心顿时像刀剜了一样,悔痛自己不该那样猜疑她。他捏着拳头砸自己的头,蹲下身。他此刻,嗅到的却不是麝香味,而是依丹草那两坨透亮的乳房飘来的乳香。

老弟,我问你,你那鹿角、黑熊掌和麝香是怎么来的?

做工挣的。

做什么工?

砍木头。

是在大青山林场吧?呵呵呵,你以为我是谁?十几年前我就是那大山上的工头,也做过木头的生意。你能哄我?做了几个月工,就挣这么多东西,你做两年工看看能不能挣得一块麝香!顶多给你三根鹿角。

我没有哄你!昂戛瞪圆了眼睛。但望了望栈道又和缓下来,你知道我一天砍几棵树?

一天砍几棵,那边的树你当我没见过,没砍过?三天砍一棵还要看你有没有那力气!

呵呵,我一天砍三棵!

噢?……

道尔吉,你应该相信,在这种境遇下,我不会欺骗你!

一天砍三棵,即使这样,他也挣不了这么多。骗鬼去吧!这小子说不准就是个“捞漂子的”,下游有人接应。要么就是想分我的驮子故意抬高价!道尔吉想着,眼里放出狡黠的光,狠狠地望了望对方,又说:

老弟,你在大青山做了七八个月的工,可我在整个草原做了大半辈子买卖。不瞒你说,我在噶顺诺尔草原贩过马,在茶卡盐湖贩过盐,我从塔尔寺到拉卜楞这一路的脚印都有人想拾起来当钱用。老哥我也遇到过不少抢劫拦路的,但我没有一回含糊他们!看——,我这耳朵,就是跟他们厮打时撕掉的,可他们终还是没夺走我的驮子!

说着他把左脸转向昂戛,果然那里只剩下少半个耳尖,显然那耳垂随着耳环被人撕去了,豁豁疤疤的好吓人。

老哥,你说这话,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不不,老弟,我只是说,我道尔吉的马驮子,比你那黑熊掌、麝香金贵得多!

你那木箱装的是什么?

呵呵,呵呵,是一些你想也想不到的东西!老弟,你那牛毛口袋里究竟有些啥,老实告诉我,我好大致估个价,不会让你吃亏的!

装的啥,我不是都说过了!

真的装着那么些鹿角、黑熊掌,还有麝香?

是的,值钱的就是那些。

道尔吉脸色变得铁青,捏在手里的狐皮帽几乎要撕成两半。

好吧!我说说我的箱子,里面装的是整匹整匹的苏杭锦缎,十来匹。锦缎下面还有银毫子,无数的银毫子!怎么样,老弟,我现在就推?!

昂戛眼睛盯着那白生生的木箱,嘴里说不出一句话。他怎样也无法说出:老哥,把你那“无数的银毫子”推下去吧,让我来弥补你的损失。他半辈子过去了,也没有正经得到过几枚银毫子。他能想出一个大牛栏,却想不出那“无数的银毫子”的样子。在藏区,这银毫子不仅可当作货币使用,更是为女人打首饰的好材料。而他的女人,浑身上下只有那块绿松石算是最珍贵的东西了。

老弟,还是你推吧!我会弥补你的损失的,佛爷的眼睛看着我们!

让我推?!昂戛闭上了眼睛。

是的兄弟,相信我!

时间箭一般地飞去,峡中日色越来越暗。还等什么,天一黑,即使把两个人的驮子都推下去他们也走不出这个峡了。难道在这里等着鹰来挖眼,狼来掏心?

老弟!在这种时候,你我只能在一个木碗里喝茶,看怎么才能多喝上两口!

昂戛的额头上渗出冷汗珠子,那黑色的脸膛像块石头,没有了活人的神色。

他说,我不贪图你那一半,我只要能抵上我那些东西的……

知道,知道,老弟,你推吧!

一只熊掌,你给我多少银毫子?

他说了个数。

一根鹿角呢?

他又说了个数。

那块核桃大的麝香?

道尔吉咬着牙,眼睛刀似的盯着那两捆牛毛口袋,像是要把它破开,让里面的青稞或是小麦当场流出来!但他还是说了个数。

昂戛转过身去,望着他的马,马背上的驮子,啊,他没有半点贪图那银毫子的意思,他若有擎天之力把他的驮子举起来,举到他尚未登上栈道的地方,那该是多么好的事情啊!然而,他却连再摸一摸他的驮子都不可能,栈道狭窄,他插不进身去,隔着马头,够不着那捆扎驮子的绳索。颤抖的大手只有在马的鼻梁上抚过来摸过去。马,低低地发出一声呜咽,眼睛黯然无光地瞅着主人,扬起鼻息,嗅着主人那破衫裸露的胸口和肩头。

老哥,是的,我是个穷人,可是,你……你可不能哄骗我!

我知道,知道,你推吧!

唉——的一声力吼,他双臂推起那马高高扬起前蹄,那马没有嘶叫,没有哀鸣,只有那双模糊的泪眼望着峡顶的蓝天。他双臂颤着,浑圆的肌块抖动着,他仰起脸试图再看一眼他的马的脸面,但已经望不见了。兄弟,我的兄弟,这是佛爷的意思!泪珠顺着他那油黑的脸颊滚落。栈道板发出嘎嘎扎扎的负重声、断裂声、山石滚落声,双臂再一使劲,那马携着山崖碎石滚下栈道,昂戛双膝跪在栈道板上,用力闭上了眼睛……

日尽黄昏,昂戛跟随着道尔吉走到栈道的这头,也就是回到昂戛原来未登栈道的地方。

江水凄凄婉婉,黄昏的光笼罩着道尔吉的那匹马和两只白生生的木箱。木箱打开,顶上确有十余匹高档锦缎,而那下面,却是一块块石头样的盐巴,还有几方茶砖,除此便什么也没有了。

道尔吉满脸惆怅地坐在木箱旁边,根根皱纹困窘地缩作一团,仿佛在叹息自己的损失。锦缎、盐巴、砖茶,也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而今却要分给旁人一半去。

老弟,就这些东西,你拿去一半吧。他瞅了瞅呆滞在一旁的昂戛,又说,怎么样,老弟,这一半,也比你那牛毛口袋里的东西值钱吧,拿去吧!

昂戛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眼前那白花花的盐巴是什么,是银毫子?是他家帐篷破着的几个窟窿透进来的光亮?是他女人扑倒在雪地上摇落了的绿松石?忽地一怔,他疯也似的捧起那盐巴塞进嘴里,牙骨咯嘣嘣地嚼着,嚼碎了尝到那咸味,才认定它的确是盐巴。两行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梦呓般地说:我的鹿角、麝香、熊掌,我的黑熊掌——啊……

山峡发出瘆人毛骨的回声,伴着江涛声。这时候道尔吉才重新记起并打量那两只牛毛口袋,颤声地说:老弟,你推下去的真是……?

刷的一声,昂戛拔出藏刀。

道尔吉失魂落魄,老脸上的皱纹像蛇一样地爬着,扑通跪在地上。

你那“无数的银毫子”呢?

我,我也不是个很富的人,没,没有银……你别动手!啊——!

老哥,本来你可以得到我的几根鹿角和一只熊掌,真正的黑熊掌,可现在……

啊,佛爷!救救我,救救我呀!……道尔吉哭喊着,刹那间记起自己奔波劳碌的一生,尝尽了人世间的辛酸和罪孽,末了惨死在这栈道下面!

雪亮的刀尖在他胸膛上割断了那佛龛的缎带。佛龛散落在地上,露出那檀香木雕刻的佛像。

老弟,即使杀了我,你让我死得瞑目,那口袋里真的有熊掌和麝香吗?你对佛爷说!

有!除了我挣的,还有一个女人送的……昂戛闭上了眼睛,泪珠从眼角边滚落。

道尔吉两手捂脸啜泣:你杀了我吧,我该死,我该死啊!即使变卖了我全家,也偿还不了你,我愿意让你把这两只木箱全都拿去,呜呜呜……

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不相信我?!

但是这后一问,好像是代一个女人在问昂戛自己!刀尖愈加颤抖起来。

道尔吉哭号着:佛爷呀,谁相信我呀!我这一辈子,受尽了骗,我这一辈子,呜呜呜……

道尔吉那半只残破的耳朵在恸嚎中抖动,昂戛在这张老脸上再次望见依丹草的面容。哐啷一声,藏刀跌落在地上。

佛爷,你饶我了,饶我了吗?道尔吉匍匐身子吻昂戛的靴子,吻着那靴子的破处。佛爷,好心的佛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你把我的马和驮子全都拿去吧,拿去吧!

他匍匐在地上哭着说着,却不见昂戛早已离开了他。

暮色苍茫,江水雾气腾腾,昂戛复登上栈道。

那里已经不能走人了,鬼都不能走的路!他是生是死?

老弟——你回来——!

山峡不住地响起回来、回来——的回声,却不见那位老弟回头。道尔吉从地上拾起佛龛蒙在脸上,狼一样地恸嚎着。也许是为了把那位老弟呼唤回来,也许是为了给他开道,怕前面再出现行人,他又开始喊大山。

噢——吼、吼、吼、吼……

噢——……

喊声中那条栈道渐渐隐没了。也许是天黑的缘故吧!但喊声继续着,藏歌又唱起来:

在那高山的山脚下

有三种从未用勺舀过的水

是鹿血、羚血和野牛血

……

邵振国,作家,现居兰州。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日落复日出》,长篇小说《月牙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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