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墨春秋
2016-11-24许志伟
许志伟
徽墨,因产于古徽州而得名,为中国制墨工艺的珍品,在以墨为主要书写材料的古代,徽墨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古来素有“徽墨既出,余者皆废”的美誉。
在皖南小镇,老墨工们默默守护着一千多年前的制墨古法,继承了先人的智慧,用精湛的工艺制作中国文化的珍品。但是,这项“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正面临着后继乏人的窘境……
徽州,古称歙州,辖歙县、黟县、休宁、绩溪、婺源、祁门六县,徽州所产墨锭,被冠以“徽墨”之名,其墨“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坚如玉、研无声、点如漆”,素有“徽墨既出,余者皆废”的美誉,因此,徽墨几乎成了文房四宝中“墨”的代名词。在中国古代,上至国家统治者,下至寒门学士,无不用此墨。
然而,在当今社会,传统的书写习惯早已被键盘和触摸屏冲击得七零八落,墨锭距离普通人的生活越来越远。不过,在安徽省绩溪县上庄镇,老胡开文墨厂依旧我行我素地按照十六两制的古法,用木质模具,精准地为厂子里的每一块徽墨印上重量,在这里,把传承已久的制墨工艺倔强地延续着……
千年传承捣墨十万杵
安徽省绩溪县上庄镇,58岁的胡月平独自在作坊里忙活着,他用粗大的木杆子反复搅动着石臼里滚烫、粘稠的墨馃——石臼是家传的米碓,已是百多年历史的老物件。
空气中混合着松烟和冰片的香气,周遭的墙壁亦如墨色般乌黑油亮,事实上,除了胡月平的红色头巾、窗外几株稀疏的油菜、骨胶锅里白色的蒸汽,这里黝黑如夜。作坊中的一切,与一千多年前制墨名家李廷珪的“工作室”并无二致。
李廷珪,原名奚廷珪,制墨技艺绝佳,深受南唐后主李煜赏识,任其为“墨务官”,并赐国姓李作为奖赏。李廷珪在继承其祖辈制墨技术的同时,还反复试验、创新,发明了新配方,使得制出来的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而研磨后的墨锭边缘更如刀刃,可用来裁纸,素有“黄金易得,李氏之墨难获”之誉。上世纪70年代,安徽省祁门县唐代墓葬出土了一件印有“文府”字样的徽墨,藏于潮湿的地底逾千年而不坏,足见其质地紧致。
胡月平负责的是传统手工制墨中的“合烟”工序,即按照古法配方,将松烟、骨胶、炭黑、麝香、冰片等料子捣杵、糅合起来,这既是门技术活,也同样是力气活。根据墨工老祖宗李廷珪的制墨之法,“松烟一斤之中,用珍珠三两,玉屑龙脑各一两,同时和以生漆捣十万杵”,极费事、费力——合烟当以青石作臼,檀木为杵,而捣杵颇费气力,需反复捣匀、捣透才能出臼,故有“墨不厌捣”之说。合烟作坊里,胡月平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却仍停不下手中的捣杵。他拿着厂里最高的工资,一个月三千多元,对此,他挺满足的:“活是脏点儿、累点儿,但老板也没亏待,不错了。”
胡月平说,一次“合烟”要做足厂里7天的用量,夏减冬增。“松烟怎么配,油烟怎么配,都是有老规矩的,瞎弄不来。梅雨季节最麻烦,料子如果配多了,一时用不上,容易发霉、开裂。”
根据古法,手工制墨分为炼烟、和胶、杵捣、成型、晾墨、锉边、洗水、填金、装潢9道工序,而每道工艺流程都需要墨工们严格按照千年传承下来的技艺手工完成,每个细节要求严格,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制出的墨锭质地不良。
粗活细工精确到极致的流程
松烟是制墨原料,也是徽墨的主要成分,它其实就是松木不完全燃烧生成的烟灰,不过要制出好墨,对松木的要求很高。在徽州的山区,有大量品质上佳的黄山松,炼制松烟的烟窑就依山势而建,职业炼烟人常年居于山上炼烧,然后向各个制墨作坊源源不断地输送上好的原料。
所有的制墨原料和胶以后,要竭力搅拌均匀,然后捣杵,充分捣杵后的徽墨原料——墨馃,看上去就像一大块烫手的黑色面团。墨工们将这些刚出臼的墨馃,迅速送到隔壁的作坊。作坊中,有四五个系着围裙的墨工在各自的台子旁忙碌。在这里,墨馃将经过多道工序,最终变成文人墨客的掌中挚爱。
墨馃首先要放在墨墩上,用8斤或10斤重的生铁锤反复翻打,那是一种完全方正的锤子,经多年使用,宝光内敛。据说传下来的时候,铁锤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墨工可以随意使用任何一面来捶打墨馃,十分方便。为避免沾墨,铁锤上还得抹上菜籽油。
在徽墨的行话里,墨馃的翻打次数以“折”计,每折需要24锤,中档徽墨一般为8折,而高档徽墨所需的“折”数则更多。完成翻打后的墨馃,按墨样称准重量,分成小馃,放在木板上搓成墨丸。揉搓手艺又分为按、捺、推、收,力度和时间完全凭靠墨工长年积累的经验。
另一边的工作台上,早已摆满了大小不一的木头模子,墨丸被揉捏得当后,将在这里进行下一道工序。制墨的行话里把这些木头模子叫做“印板”,印板尺寸大小不一,按照古时十六两制,可分别制作重量为四钱、五钱、一两、二两、一斤、二斤的墨锭。这种制墨专业工具,看似不起眼,实际上也是由专人打造的——制模手艺人用水楠木精心挖制成标准的模具,再将其贩卖到镇上各个徽墨作坊。这样细致的分工,使得徽墨制作的每个环节都有专人掌控品质,从而确保了每个流程都精确到极致。
墨丸嵌入印板后,将被搁置到毛竹所制的坐担下。这时,墨工就坐在竹担上,腾挪一番,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将墨压平整。挤压规整后的墨锭,需冷却定型后才能脱模,夏季脱模的时间通常长于冬季。
脱模后的墨锭将被送入晾墨场中翻晾,古代制墨常用炉灰来脱水,而今则以室内晾干为主,但对晾墨场的要求极高:需要保持恒温、恒湿,避免阳光直射,风大要关窗,梅雨季节要促进空气流通……晾墨时,墨工还要勤翻动墨锭,以防收缩不匀而变形。墨锭的大小决定了晾墨时间的长短,一般情况下,一两的墨锭需要6个月,二两的墨锭需要8个月,墨锭越大,需要的翻晾时间就越长。
晾晒后的墨锭还需经专人修边,除去边缘的余墨。修墨师傅将一块挖了槽的木板钉在木墩上,再把墨锭固定在木槽中,然后用工具将墨锭的毛边打磨、修平,除掉瑕疵。木墩上满是修掉的墨屑,由于常年使用,木墩早已一片漆黑,分辨不出木头的本色了。师傅的动作极快,墨屑纷扬而落,小年糕块般的墨锭,很快就堆积起来了。
青墨染指孤独的手艺守护人
墨锭在出厂前,还有一道重要的工序——描金,这个环节则是女人们的活计了,大概是因为女人们耐得下性子、坐得住——墨锭描金需要墨工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在长年的经验累积下,描金的女人常常会使用一块自制的木头臂搁,这样既能使臂膀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之后获得些许轻松,也能避免肘部误触到未干的描金面。
低档的商品墨,画面通常较为简单。墨工们可以将待描的墨锭排成一列,同样的部位和色彩先一并描上,然后再换其他笔和颜色。但是,如果是图案复杂、填绘精细的收藏级墨,一个经验丰富的描金老工匠,一天最多也只能描几锭。
2015年,老胡开文墨厂做了大约8吨徽墨,但产值不到70万,“松烟已经涨到了两万多一吨了,骨胶也要1.8万一吨,加上工钱和其他开销,忙了一年,仔细算算,也没得几个钱。”胡月平无奈地说。居高不下的原料价格、生产成本,日益萎缩的市场,让这门古老的手艺苦苦地挣扎在生存的边缘。虽然在2006年,徽墨传统制作技艺被列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但严酷的市场现实依旧让徽墨制作后继乏人。厂里的墨工大多都已五十多岁,由于常年从事制墨,他们的手指常常被染得黑黑的,很难洗掉。“年轻人谁愿意来做这个,又脏又累,钱也没几个,远不如出去打工赚得多哩。”胡月平的家人几乎无一再从事徽墨制作了,不过,他还是万分感慨地说:“再难也得做,靠着老祖宗聪明,我们有口饭吃,总不能在我们这代断了手艺呀!”
值得庆幸的是,近年来,喜好传统书法和收藏墨锭的玩家越来越多,他们苛求珍料和雕工,追求名家工艺,集绘画、篆刻、雕塑、书法、墨法、漆器、镶嵌、装帧等艺术为一体的顶级徽墨再度受到追捧,成为人们书房把玩赏鉴之佳器、馈赠友人之雅物。或许,在数字化的时代,传统徽墨将以这种有趣的形式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继续自己的传承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