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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莫莫

2016-11-24指尖

鹿鸣 2016年11期
关键词:莫莫毛发小狗

指尖

筹 码

它作为一个筹码,在长日将尽、黑夜来临之时,被投注到一个家庭机器的正常运转当中,无人能预测,之后,会有怎样的欢喜悲忧。

在它到来之前,我们家小主人曾无数次在饭桌前提起想拥有一条小狗的话题,并从初时的随便说说,发展到从口吻和神情都充满渴望和期待。

我们住在单元楼,50多平米的面积,被分割成六分——卧室、书房、厨房、餐厅、客厅、卫生间。楼上大嫂喜揶揄,在她口中,我们的麻雀小屋,具备了五脏俱全的功能。确如此,它的拥挤和低矮让人窒息。在客厅里,那种需要侧身相对的时刻很多,稍不留神,我们会撞在一起。而卧室更是逼仄,推门便是床,床头便是窗。住进去不久,天花板便以预制板的形状一条一条开裂,它低矮下沉的假象,让人担忧。很多夜晚,我会做去往空旷处、高处的梦,醒来后,明显感觉到胸口的压抑,朦胧中有马上离开居屋的冲动。加上我从未有过饲养动物的经验,所以对一条犬的入住和长伴,充满了忧虑乃至有恐惧感。

若是家庭成员们,一直保持着现状,上班上学按部就班,不发生后来那件事,或许,我们家这辈子都不会养一条狗。在这件偶然也是必然的事件当中,一只小狗,显然比之前的积木、机器人、高乐高等玩具和食物更有说服力,但它只有以筹码的形式出现,才能让人无可辩驳地接纳它。

后来想,或许,我是受骗了的。

在其后的夜里,当小主人心满意足地观望着小犬莫莫颇是为难地从他房间里出来,乖乖地躺回窝里,将头搁在前蹄上,目光无辜地看着我时,或许他正在偷笑也不一定。

当时,虽然儿子成绩突然下降并不被我所担忧,但随后他的一句话让我惶遽起来。还记得,是个中午,当他回家,看到饭桌上依然丰盛的饭菜和我平静如初的脸色时,呈现出悻悻然的表情(他或许对自己的计谋被识破而有一种失落感),他洗完手,坐到饭桌前,拿起筷子,又放下,然后对着我说,妈,如果养一条狗,我保证成绩不像这次一样滑下前三。这句话明显有引申义,且有暗喻,一瞬间,我心狂跳。

这是莫莫正式出现在家庭议题当中,它的出现不突兀,但方式比较奇葩。我们家突然就成了一架老虎机,温良有礼的少年,以一种不负责任的心态,要将一条无辜的犬,毫不犹疑地投进去。耳边仿佛能听到丁丁光光的声音,而这样的声音乃至接下来血肉模糊的后果,简单到只需我的一个点头应允。

那是2006年一月,新年刚过,学校门口的小摊上,摆满了各种挂历、小画、布偶。还有小狗文具,小狗橡皮,它们充塞到时间的缝隙中。提示着农历狗年的到来。儿子每天被这些与狗相关的玩意所吸引,乃至在书店里买回一本《再见了,可鲁》。

我必得认输,示弱,一切才可能沿着正常的秩序进行。

粘鼠板

并没有料到马上会拥有一条犬,乃至心里还有侥幸,觉得过段时间,少年会淡忘他的愿望,或者改换成其他。

但仅仅过了一天,嫂子打电话来,说她偶然从市区带回三条不满月小狗,问我要不要养一条。心里虽有几分不情愿,但还是拿了条毛巾,去了。纸箱子里的三条小狗,灰糊糊的,看不出毛色,只有三双亮晶晶的小眼睛,被水洗过般,在渐暗下来的光线中,左顾右盼。其中一条,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说,带我回家吧。

它就是莫莫。

一只棉拖鞋的长度就是莫莫的长度,它圆滚滚的,卧在拖鞋上,就是一只棉拖鞋。它的腿很短,感觉走路的时候,就是在爬。因为尚不会进食,买了奶瓶喂,它的表情和对食物的享受,像一个幸福的小孩。

它的出现,家里最高兴的,当然是小主人。男主人小时曾有数条犬的喂养经历,对一条小型犬,似乎也没多大热情,而女主人一直在半推半就。这就导致了小犬的眼里,只有小主一人。它等待他回来,喂它,整理毛发,或者坐在他腿上,陪他写作业。

它的名字,默默莫莫都不分,按少年的说法,喜欢的是这个发MO的音,具体到哪个汉字,是无所谓的。默,有沉默不说话的意思,莫,有没有、不的意思,哪个字都是它的。想让它乖些,长大后懂得取舍,且不要惊扰到邻居。

它很快就拥有了一只窝,淡花的棉麻布和人造毛组成的一只小窝,但莫莫明显不喜欢呆在里面。它喜欢到处跑,有时我们回家,需要每个屋子去喊它、找它,它才会慢吞吞地转出来。

那段时间,是莫莫长得最快的时间,很快,它就甩脱了奶瓶,可以独自进食。比起火腿、鸡蛋、牛奶,它渐渐地喜欢上水果或蔬菜。

小主说,世上最好听的声音是莫莫咀嚼苹果的声音。

夏天,莫莫快六个月了,身长长到40厘米,体重近4公斤,毛发从深灰过渡到浅黄。因为它的毛发柔软而细长,每次洗澡后,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替它打理,屋子里开始漂浮着莫莫的毛发。那些毛发跟无数细小的尘粒,组合成光线中的充塞物。有一天,当我从地毯上擦出一大团莫莫的毛发时,我终于知道了,之所以不想养狗,这些毛发是一个极大的原因。但此时,我们家已无条件地接纳了莫莫,它名正言顺地成为家庭一员。

我们的小区,是县里最早修建的小区,许多细节颇是雷人。比如二号楼刚修好,就发现整个楼体是歪斜的。为了阻止住户的埋怨,物业以不收暖气费为条件,封了住户的口。我住在一楼,因为第一年几乎没有暖气,物业加以改造,将供暖管道直接从我的卧室里穿过去,这样的结果是,地下室在冬天,由于温度太高,而无法存放任何东西。于是,老鼠家族堂而皇之,移居其下,繁衍生息。这一年,老鼠泛滥,小区里,连白天都能看到老鼠们探头探脑的影子。有一天,我看到莫莫一直在墙边闻嗅,偶尔前扑后仰,我便追着它的目光,于是我们同时看到了一只老鼠,它像莫莫的毛发团成的球,一直在朝前滚,莫莫在后面一直追。

家里生了老鼠,我们仔细找寻它的藏匿之处,搬床移柜,终于看到床角暖气管旁边的大洞,找了水泥和石块糊住还不放心,买回粘鼠板放在床下,将它们斩草除根。

这样过了好多天,莫莫再也没有追着一团小东西东扑西扑过。有一天下班回家,一开门,便听到莫莫哀伤的声音。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忘了关放粘鼠板那个屋子的门。我跑过去,弯腰一探,看见莫莫的右边身体,从头到脚,都被粘鼠板粘住了,它看着我,呜呜地叫,目光里充满无奈、委屈和哀伤。

患者莫莫

莫莫再没有好看过。

它的毛发太细软,根本无法从粘住的板上一根一根救回来,只有用剪子将粘鼠板和毛发分开,于是,莫莫长长的、飘逸的半边毛发,在被我疏忽的照料和外物的侵袭下,丢掉了。它的头形也变成长方形,使它看起来,尖嘴猴腮,全无一点忠良之气。

听说狗也会缺钙,之前,它吃过两个月钙片,当时并没有觉得有怎样的效果,毛发短了后,便能看到莫莫笔直的细腿。有次同事来,看到莫莫的样子,说这么丑的狗,你也养啊。

莫莫变成一条奇怪的小狗,不只外表,它变得很胆小,更多时候,它要卧在你的脚底,乃至要跳到沙发上,卧到你的腿上。

小主说,莫莫被吓着了。似乎也是。

有天早上从卧室出来,莫莫并没有迎接我,安静地卧在窝里,撩起眼皮看看,又合上。我做好了饭,小主起床,莫莫走出来,战战兢兢地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小主。我伸手一摸,感觉到它浑身滚烫。

小主说,妈妈,快带它去医院吧。

我绞尽脑汁想,要带莫莫去哪里。

一个小县城,没有宠物医院,而人民医院肯定不接收非人类患者。我努力纠扯着记忆的页面,希望能找到一星半点的希望。也没有多长时间,便想起小时候,曾跟随父母去过公社的兽医站卖猪。但那是八十年代,公社兽医站如今早就没有了。于是,开始打电话问询县城周围的乡镇,不久,我们知道,城关兽医站还在营业。于是,我们抱着莫莫,去找医生。

是曾经的兽医站,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废弃的机器,四周的房子破烂不堪,只有一扇开着的门,那扇门里,我见到了兽医站唯一的一个人,他身兼卖药人、兽医、护士、看门人数职,但无所谓,他只要能救莫莫,便是上帝。

他给莫莫量了体温,开了药片,然后说,需要打三天针。

他从始至终,都不敢摸莫莫。乃至到打针的时候,他给莫莫带上了嘴笼。让人错觉得莫莫得了很重的病。直到告别的时候他才说,莫莫是京巴的一种,这种小型犬,看似温和,但生起气来,会真下口。

我从未见过狗打针是在脖子上的,医生要我抱着莫莫的身子,然后揪起莫莫脖子上的肉,迅速地将针头插下去,药水很快推进去。莫莫呜咽着,浑身抖着,捉着它的手,也一起抖着。

喂莫莫药也是件让人感慨的事。它是要盯着我,将火腿撕开,然后挖个小洞,把药丸放进去,而毫不犹疑地吞下去,然后再用无比信赖的目光,欣喜而感激地望着你。

竟然心生愧疚,觉得对一个于我无比信赖的生命,持有的欺骗态度,是这么可耻啊。

犬 盗

很久后,在一个养犬人那里知道,每条犬,在它六个月左右,都会大病几次,六个月。一般是犬性命中的一个坎,度过,便可活到老死。便欣慰,莫莫生过病的好。这也意味着,它会一直活着,而且再不受病痛的折磨。但似乎不是,因为其后莫莫又高烧过几次,有次那个兽医不在,我到处找医生给它打针。但大多药店的医生都不会接受我的请求,无奈,我妈妈满身大汗,战战兢兢地给莫莫打了两次针。我发誓自己要学会给莫莫打针,但我总是不忍下手。

我可恶到可以当骗子,将苦药以美食的形式骗它吃下,但我无法当枪手,用针刺穿它的皮肉。

莫莫在这点上,似乎是很理解我的。它无比信赖地接纳我给它的任何东西,食物、玩具、还有鞋和衣服,乃至一个红色的卡子。

戴上红卡子的莫莫有些滑稽,它虽然不接纳身体之外的器物,如果不让它将卡子抓下来,它也乖乖地直着身子坐着,但能明显感到,它呼吸困难。穿衣服鞋子也是,它竟然不敢朝前迈一步,宁愿站在原地,在时间中凝固。

自由是所有动物的渴望,我已经限制了莫莫奔跑的自由,还要限制它行走和坐卧的自由吗?

2009年,我们搬家了。旧房子里的所有物品,全部舍弃。一直在为莫莫的去留纠结。莫莫早已融入到我们的生命中,它成为我们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婆婆说,让莫莫跟我走吧,院子里更适宜它。

想到这么多年于它的限制,加上新房子里莫莫专用空间的逼仄,它自由将更受限的现状,便接受了婆婆的提议。

在婆婆家的院子里,我第一次看到了飞扬的、意气的、潇洒的、快乐地奔跑着的莫莫,从不知道莫莫可以跑得这么快,跳得这么高,这么快乐。我第一次看见了莫莫藏东西,将食物藏到树下的草丛里,将玩具藏到卧里的棉絮下。我也第一次看到莫莫居然会追赶鸟雀。当然,我也第一次听说,一直喜欢吃水果蔬菜的莫莫,居然会吃掉一只小鸟。

或许放任的自由,也代表了一种不负责任?可是,与莫莫的分居,让我第一次感觉到家庭的缺失。

很快,莫莫的故事就在巷子里传开,当我给它洗完澡,它安静地呆在我怀里,或许它也会想起以往时光,那些独自待在屋子里等待的无聊日子?

莫莫成为巷子里那些喜欢占小便宜的妇女们的帮凶。

有次一个小贩在巷子里卖菜,一群妇女围住他,在车上挑来拣去,某妇悄悄地拿了一把香菜,扔到街门口。并没有人看见,包括买菜和卖菜的人。

卖菜的人骑车走了,婆婆手里提着一袋菜,莫莫在她身后嘴里叼着一把菜,两个从门里进来,都有扬眉吐气的样貌,但我们都惊叫,少年说,奶奶,你让莫莫帮你拿菜的吗?身后,那个偷菜的妇女已开始破口大骂,说有人偷了她的菜。

婆婆自然是要还回去的。

这样的情形其后发生过多起,巷子里的人,从莫莫叼回来的青菜、西芹、油菜等蔬菜中,一致认为,莫莫喜欢绿色。

而对于莫莫的行为,人类不能加以任何评判。?

再见,莫莫

9岁的莫莫很瘦,毛发不再生长,那些又细又长的毛板结在一起,它很难受。

小碎步跑起来,后腰一颠一颠的,优雅而伤感。它也不再舔着嘴唇看我们吃饭,它躲在一旁,等待它的食物。莫莫当初走入家庭的用处,似乎也已完成。时间会磨砺和更改我的初衷。小主人远在姑苏,很少问询起它。而我也只是一星期两次的探望,渐渐地,它越来越依赖婆婆,它跟在苍老的婆婆身后,悄无声息。它越来越惧怕训斥声,哪怕是外面的人大声吵架,它都会躲起来。夏季雷雨天,它会蜷缩在床下瑟瑟发抖。

婆婆说,莫莫老了。

我常常想起,莫莫小时的情形,灵敏到可以听出家人和外人的脚步声。每次小主放学。骑车一进小区,它便开始在门口摇尾巴迎接,刚开始我们是很奇怪的,慢慢时间长了,才明白,莫莫是察觉到家人回来了。

莫莫居然爱生气,这也是令人诧异的事。主要表现,就是当小主人上学,男主人上班走后,女主人我收拾好东西,换衣服,这时喊它,它基本就不理会我了。而当我换好衣服出门,它竟然静静地卧着,瞥都不瞥我一眼。有时我逗它,显然是知道我在骗它,所以依旧不理会我,表情颇为凝重。但若是我忘了拿东西,转回来。它又会兴奋地摇着尾巴站立起来迎接我,仿佛我出去的一会儿功夫是一个漫长的上午。

有次莫莫试图在我们走出婆婆的大门时跟我们回家,并尾随了一段路,在发现它的一瞬间,我真想抱着它回家,但男主人坚决地将它送回去,我看见它的目光,透过男主人的肩头,哀怨而渴望地看向我,我忍不住落下泪来。

世间好物不坚牢,谁也无法长久地拥有爱和喜欢,时时刻刻的离散,是生命过程中的常态。就像莫莫要离开,而我无力挽回。即便我如此惧怕这种离别。

莫莫葬在铁路旁边,这是我的意思。我想,在它与我生活的前几年当中,我禁锢过它,在后来的几年,虽然稍微自由些,但依旧是不得自由。如果莫莫有灵魂,它或许会随着火车飞驰来去,上天入地,随了心愿,这是好的。

这世上,再没有那样毫无保留的信任、依赖、给予、热爱的情意了,所有莫莫给过我、给过家人的情意,都将被时间无情地埋葬。

2014年9月11日下午1点25分,泪眼朦胧中,莫莫缓慢地向我走来,目光涣散,神情悲凉,行动无力。

婆婆说,它是想让你送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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