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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

2016-11-24越慧贞

鹿鸣 2016年11期
关键词:右转迷路牧民

越慧贞

太阳已经退去烈焰,阳光温和淡然地播撒在草原上。一个又一个平缓的小山峦将原上的草划分出深浅不一的色块。向阳的草坡镀上了一层金色,坡背面的草清晰地反射着蓝光。他们结伴走出牧民的家门,向南走去。牵着马的牧民用娴熟而又生硬的汉语招呼他们:“骑马吧,骑马吧。”他们摆摆手,脚步没有停留,笔直的、弯曲的草向脚边拥过来,勾连着他们的裤脚。远处的一层一层绿草变得清晰,又经他们踏过而变得模糊。背后远远地传来牧民的叮嘱,“不要走远了,天马上要黑了!”她微微有些担忧,问他:“天黑了,找不回来怎么办?”“不会的。只有这一个镇子,晚上朝着这儿的灯光走回来就可以了。”又有些牧民牵着马收工回家,路过时眼睛大喇喇地盯着她过去,走远些回身站住问:“到河边去吗?”他便回问:“离河还远吗?”“远啊,太晚了,走不到的。”他答道:“知道了。”

这是真正的草原,绿毯一直铺向远处泛着银光的小河。草足有一尺多高。她踏进草里的脚,被深深埋没。她从没有感觉到过草是这样一种热情的植物。它们扑向她的衣角,在她的脚面迅速搭起欢迎她驻足的拱门;它们弹跳起来,缠绕上她的小腿,甚至借着弹力给她的裙边印上一条条吻痕。她受到了鼓舞,向前走得更快些。

满眼的绿色,夹杂着星星点点各色的花儿,像是绿画布上随意撒落的五彩颜料。白色和黄色的蝶轻巧地上下飞舞,为平静的草原添了几分灵动。她在心里曾经预想过草原的样子,以为草原上有奇异的风景,有奇特的故事,以为草原是个非凡的神奇的世界。但此刻,草原是平静和朴素的,平展、辽阔,起伏的程度很缓和,这些草并不招摇,悠然地在风中轻轻晃一晃,像个没有心机的少女,自然到没有任何雕饰,一切坦荡荡。她的肩膀一下放松了,平伸出手臂,张开手掌,感受着风穿过指间。接近了地平线的太阳绯红着脸,将余晖映射在地上,绿草敷上了一层橘色。她走在前面,朝着落日的一侧肩膀格外地亮,穿着白色线衫的身影像莲花一样清新。他紧随着她,交谈已经无关紧要,草原上要紧的是深呼吸。

深呼吸。她的嗅觉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灵敏?草的馨香,花儿的甜香,露水的潮湿,他的汗味儿……远处的河,似乎近些了,但似乎又没有近。走了好久也走不到。牧民的叮嘱在她耳边:“太晚了,走不到的。”也许他们说得对,看上去不远的河其实远着呢。她的脚步不再那么坚定,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转回去。

他大约感觉到了她的犹豫。空寂的草原上,只有他们两个了。

“要不要回去?”他问。

“不要。”她脱口而出,明明刚才还在犹豫。

“不要勉强。”

“要不我们转弯走走看,反正看样子走不到河边了。”她提议。“右转、右转,转四回,不是就回到原点了吗?”

太阳下去得很快。暮色下的草原覆上了墨色。不知名的小虫不时鲁莽地在他们身边撞来撞去。露水沉重了很多,她的鞋袜已经湿了。他用脚比划了个直角的方向,他们右转了。右转还是草的天地。暮色里,草原上的视野不过几丈而已,脚下的草低低伏着,安静下去。“噌,噌噌……”脚步声搅断了絮絮的虫鸣。她的提议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本就是荒诞不经的提议,很明显的漏洞。她猜度着他心里会轻视这浅薄的说法。几许难堪掩盖在暮色里,他们的步履还是那样轻捷。

人最怕的是失去方向,然而很多时候,已经陷入迷途的人却并不自知,或者有所察觉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迷失。走了好久以后,不经意间月亮升起来了,很大很明亮。本以为这一轮丰满的月会照亮草原,但事实上月亮亮极了却晃得再也看不见草原。月亮的光白花花的,浮在视平线以上。她眯起眼,觉得眼睑下方都是黑暗,抬起手臂遮着月光,辨认着脚下的虚实。原本踏实的草地成了让人胆怯的境地。她用手臂圈着他的手臂。这个动作代表着他们并没有手拉着手,而是互相扶持着。什么时候圈上去的,她也搞不清,感觉到他也避免着手碰到手。短暂的一刻,她想,这种月光下的看不见也许是心理障碍。一定是潜意识当中对目前这种不明确不明朗状态的难以面对。或者可以干脆闭上眼睛,坦然接受自己的盲目。闭上眼睛,还能看见东西。短暂的黑色之后,眼睛里出现了红色。从一个小点缓缓放大至眼睛的边缘,逐渐放大的光斑消失在边缘后,视中心又出现一个小点。他感觉到了她的动作,转头看她,她赶紧睁了眼睛,眼前的草原只剩面前的几尺,其余的都与夜色融为一体了。

右转了几次?方向是不是正确?她模糊了。听任他带领着,信任着他的方向感和视觉能力。时间又过了好久,四顾都是黑暗,只有孤零零的月亮在上空。刚开始他们还不时交谈几句,后来逐渐沉默了。一种伴随着尴尬的害怕占据了她的心脏。草原一改白日的温厚,变成了混混沌沌的天地,或者说更像一个不见边际的漩涡,长长的草都像是旋转着,旋转着。贴着她小腿的那原本友善的植物,像是变成了裹挟她进入漩涡的利器。她想求助于他,但张不开嘴。想要离开这草原,但她已深陷草原。

“害怕吗?”声音来自身边,但一种不真实感却使她不由自主地偏了头试图向远处去倾听。她想回答一声,声音发出来,却没有落实成确定的一个字眼。既像是说“嗯”,又像是说“哦不”。为这一句不伦不类的回答,她有些不好意思。他解开她圈着的手臂,直接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拽进自己的上衣口袋。忽然而至的暖和才让她意识到草原上的风有丝丝凉意。露水更重了,她的小腿已经被草的枝条抽打得湿漉漉的。脚下的土地因为露水的浸润松软了很多,前行的脚步不得不更加慢了下来。四周更找不到一点灯光。也许方向偏离得太多了,也许是月亮光太晃眼,使得牧民家里微弱的灯光黯然不明了。她越来越多的烦恼袭上心头。心里默默担忧,也暗暗地埋怨他,太自信于他的方向感了。

他们停下脚步,原地转着圈感知着四周的情况。茫茫四野连虫鸣也听不见了,一片寂然。

“哎——有人吗——”

“哎——”依然是悄无声息。空气中的草香越来越浓稠,每呼喊一句,草的味道就顺着口腔灌进咽喉,新鲜的,咸涩的,腥苦的,不仅鼻子闻到了,咽喉里也尝到了。喊了一阵子,没有任何回音,他们只能是继续摸索着走。

终于,她明白,他们是迷路了。原以为即使是夜里,也会大老远地看到几处民居的灯光,虽然很小,也算个镇子呀,却没有料到一片漆黑,并无一点亮光。也许是因为草原上牧民对电的珍惜,不会无故点着灯的。无目标地走走停停,有时又觉得走错方向,反方向去探索。对这一夜的迷途,她心里没有进一步设想,目盲了之后心智也会迟钝吧。不想了,想也无济于事。他有几分抱歉,偶尔说几句打趣的话,掩饰自己的抱歉。

“要不要来点音乐?”也许他怕她害怕,也许他自己也在担心。

“好啊。”她的回答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

本以为他要唱歌,没想到,从他嘴里发出的是口哨声。他用口哨吹起了《草原夜色美》,声音低低的,像是不忍打破草原的宁静。似乎他只会这么一首曲子,吹来吹去,就那么几句,虽然不是很完整,但这声音她听着倒轻松了些。

对于草原,她并不陌生,不止一次在草原上游玩。她一直以为,她是了解和熟悉草原的,草原也是热情地亲近容纳她的。此刻,她需要重新看待这神秘的世界。她的脚步沉重了很多。走一步下去,脚踏踏实实地和地面胶着贴紧,土壤已被充沛的露水浸泡得泥泞了,鞋子上糊着一圈厚厚的泥。她笨重地抬高脚走路,十分吃力。他停下来,弯下腰去,拽了一把草,帮她抹去鞋帮上的泥。在这模糊的夜里,她模糊地看着面前低头给她擦去脚上泥巴的他,心里有一丝踏实。天地之间,只有他和她,两个人,整个世界静静的,她又生出一丝孤独的感觉。迷路又怎么样?只要有这个人陪着我走下去,哪怕未来所有的路都是迷途。她吓了一跳,摇摇头,挥去这一时的念头。

抬头望望天,一层薄薄的云遮住了月亮,反衬出了周围散落的几颗星星。

“快找北斗星。”她提议着,声音却虚虚的,虚得连自己都不相信。

两人都仰起头,趁着云遮月的片刻辨认星辰。他指给她看:“那不是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她看到了。北斗星并不真切,但凭着它们,可以知道南北。也就是片刻,云彩飘离了月亮,也许是刚才云彩的遮挡使天地更加暗沉,比较而言此时月亮的清辉散在大地上,照耀出一片明朗的天地。她看清了草原,甚至看出了草的绿色。

风缓缓地梳理着草儿,草儿把头偏向一边,轻轻摇曳着。不远处,像城堡的轮廓一样,几处牧民的土房子,远远近近的蒙古包,静静地等在那儿,似乎从来不曾消失过。那不是牧民家的羊圈栅栏嘛。以为找不到的人家就在眼前。

找到了。她的心踏实下来。

走近一些,才看到牧民家里低低地点着一个昏黄的灯泡。小镇上散落的几家人家,几乎看不到亮光,大约没有电,他们早早地睡去了。路上有几个东倒西歪的木桩。她先坐下来,他也跟着坐下。迷路的焦急感早已荡然无存,她反而有些遗憾,是遗憾回来得太早了些吗?

“第一次迷路吧?害怕了吧?”他问。

她要怎样回答。索性不回答吧。

她回过头看看走过的路。草地上明明有一条被人们踏出的小路,与周围的颜色极不相同,不笔直也不曲折,像随意放置的一条麻绳,有些平缓的弧度,样子很悠然,但就在刚才,在这小路的附近,自己却深陷迷途。

夜依然静悄悄的,月色里,她和他坐在迷途边上,谁也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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