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与反思
——评迟子建中篇小说《晚安玫瑰》
2016-11-22刘仕杰
□刘仕杰
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与反思
——评迟子建中篇小说《晚安玫瑰》
□刘仕杰
引言:迟子建无疑是中国当代文坛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女性作家之一,其作品往往着眼于女性题材,关注着女性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的精神面貌与生存状态。中篇小说《晚安玫瑰》是迟子建将创作视角转向都市生活的一部作品,作者通过对赵小娥、吉莲娜、黄薇娜等几位女性生活、爱情以及精神世界的对比描写,为我们展示了当代都市女性的生存状态,同时也进一步探讨了当代女性的悲剧命运及摆脱之路、彰显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与反思。
迟子建在《晚安玫瑰》之前的作品,如:长篇小说《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小说集《逝川》《雾月牛栏》《清水洗尘》等多描写黑龙江地区的生活和风景。在这些作品中,迟子建始终以一种温情的目光关照着底层人民,其笔下的女性形象往往是天真纯洁而又善良隐忍的贤妻良母,男女两性之间的关系也是比较协调的;即使是触及对抗与冲突,她也经常会通过女童视角将苦难转变为充满感伤色彩的情感追忆,如在《北国一片苍茫》这部小说中,透过芦花的温情回忆,芦花父亲对芦花母亲的残暴施虐转变成了“一丝苦涩的幸福”。而《晚安玫瑰》中的女性形象与两性关系与以往相比,都有了比较大的不同与突破。迟子建在《晚安玫瑰》中塑造了三个截然不同而又有着诸多联系与相似性的女性形象,她们的生活经历不同,性格特点也不同;但她们的名字中又同样都含有“女”字旁,她们共同经历着不平等的两性关系、遭受着不同程度的伤害,与此同时面对男性的伤害她们又同样都作出了“报复”的举动。面对不公的遭际与命运,这三位渐渐觉醒的女性都作出了勇敢的抗争,然而却又遭受到了更大的伤害。在当今社会中,女性到底应不应该去反抗,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去反抗,如何在反抗过程中协调好爱情、亲情、婚姻、家庭社会之间的关系,这是迟子建在《晚安玫瑰》这部作品中探讨的重要主题,也是我们所面临的一个巨大时代课题。
一、女性对独立生存空间的追求
英国著名的文学批评家伍尔夫在 《一间自己的屋子》里告诉每个女人说:“女人要有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屋子。在这间有锁的房间里,我们身心独处不受打扰,也可以随时约会自己想见的客人;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们能够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包括拉上窗帘写作。”伍尔夫的这个主张简而言之就是女性应拥有独立的生存空间,《晚安玫瑰》中的几位女性形象——赵小娥、吉莲娜、黄薇娜都在不断地追寻着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这是其女性意识开始觉醒的基础与最初表现。
故事的女主人公赵小娥作为从乡村走到都市的普通女性,既没有出众的外貌也没有过人的才华。她在哈尔滨一直过着一种飘忽不定的生活,她没有自己的房子,也没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生存空间。在小说的前半部,我们并没有感受到她对房子的迫切追求。但是在吉莲娜的律师宣布房子属于她时,赵小娥异常的兴奋,有一种被抛上高原的感受,赵小娥对房子的迫切需求在这一刻便充分的体现了出来。拥有了吉莲娜的房子之后,赵小娥的心理也开始发生了变化,她开始反思自己对亲身父亲所做的一切。因此,房子对于赵小娥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是其生活的保障,更是一个可以反思自己的独立空间。
而吉莲娜需要的则不仅仅是一幢豪华的房子,更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房间。因此,吉莲娜总是将自己的房间紧紧的锁起来。锁起的房间给予她的是一种心灵上的安全感,她可以在锁起来的房间里忏悔、赎罪。而另一位女性黄薇娜虽年轻漂亮、事业有成,也同样将房子看的格外重要,她始终不愿放弃自己原本的住所与生存空间,这也是她明知道自己的老公出轨却仍然不愿离婚的重要原因。
整篇小说中,房子作为一个重要的表现对象反复出现,小说透过房子这一意象,隐秘地折射出了当下一部分都市女性的生存困境:她们像赵小娥一样出身贫穷,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了乡村、生活在了都市,但始终买不起属于自己的房子、没有自己独立的生存空间,因此不得不依附于男性而渐渐失去了自我。迟子建作为一名女性作家深刻感受到了“一间自己的屋子”对于女性写作、独立思考乃至生存的重要性,她曾说“我觉得我必须为可怜的赵小娥安排一所房子”。 因此,在她的笔下,小说中的三位女性到最后都拥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不仅能够给女性带来客观的生活保障,更重要的是给女性带来了独立思考、自由活动的空间,是女性意识觉醒的基础。
二、女性对平等两性关系的追求
在小说《晚安玫瑰》中,三位女性形象身上都具有一种不屈服于男性的特质,她们渴望追求建立一种平等的两性关系,这也是其女性自我意识进一步觉醒的体现,与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中的反菲勒斯中心主义原则有着一定的相似性。菲勒斯中心主义认为男性优于女性,更广义的解释为,男性对人类所有事物都具有合法的、通用的参照意义。法国女性主义者则对这种原则提出了质疑,迟子建继承了法国女性主义者的观点,认为女性与男性是平等的,男性在性这一方面并不拥有优于女性的优势与权利,同样男性与女性在人格上也是平等的。
《晚安玫瑰》中所表现出的两性关系与迟子建以往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在其之前的作品中,男女之间的关系往往都是比较和谐的,女性一般作为母亲、妻子、女儿等家庭角色存在,男性一般作为丈夫、父亲等家庭的庇护者、或者主宰者而存在,彼此之间的关系往往是比较和谐的。而《晚安玫瑰》则突破了这种比较和谐的两性关系,为我们展现了一种具有背叛、强奸、欺骗等各种不和谐因素的两性关系,男性不再是女性的庇护者反倒成了“施虐者”,不断地给女性带来屈辱和伤害。面对这样的两性关系,小说中三位女性的自我意识进一步觉醒,她们不像传统的女性一样讲究“从一而终”,而是顺应自己的内心,渴望建立一种平等的两性关系,彰显出了一种女性的尊严。
赵小娥一共有三位男朋友,并且与其都生了性关系。她的第一位男友陈二蛋在与其发生了性关系之后,仅仅因为父母说胯骨小的女人不好生养便抛弃了她,并且在分手之后给了赵小娥几百块钱让她补个处女膜。而她的第二位男友因为赵小娥不是处女而与她冷战了起来,她的第三位男友齐德铭又喜欢跟不同的女人开房。迟子建通过对这三位男性形象的描绘,委婉的讽刺了男性自己并不洁身自好却又要求女朋友是处女的观念。黄薇娜作为小说中年轻漂亮而又事业有成的女性同样也遭遇了丈夫的背叛,面对丈夫的背叛,她更是作出了惊世骇俗的选择,与丈夫没离婚的情况下找新的男朋友。吉莲娜即使被日本人占有了身体,但她的心并没有被日本人占有,因此她不愿勉强自己嫁给日本人,最后她不惜通过装疯来退婚。
三、女性对男性权威的挑战
在中国的传统社会中,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父亲和丈夫作为男性权威的象征,要求女性服从于自己;在传统的文学领域内,父亲是同样一种绝对权力的象征,女儿必须无条件的服从父亲。而《晚安玫瑰》中的两位女主人公赵小娥和吉莲娜则对这种男性权威提出了挑战,甚至都做出了“大逆不道”的“弑父”行为,这是对“父权”象征意义的一种打破,也是其女性意识发展到“顶峰”的一种表现。
《晚安玫瑰》中的赵小娥是母亲遭遇强奸而生下的孩子,她虽然表面上是一位正常的女孩子,但内心却始终渴望着为母亲、为自己多年遭受的屈辱报仇。因此,在她知道穆师傅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后,便开始处心积虑的想要杀死他,她在美好的自然景色中想象各种可以杀死穆师傅的方法,最后选择了可以不暴露自己是杀人犯的方法,在湖中将穆师傅杀死。最后,她成功将自己的父亲逼得投湖自尽。在这里,并不是女儿服从父亲,而是父亲屈服于女儿。女性也不是作为具有“埃勒克特拉情结”的一种个体存在,她们在情感上更趋向于自己的母亲,因此赵小娥要为自己的母亲复仇,要杀死自己的父亲。吉莲娜的继父为了让吉莲娜嫁给日本人,给吉莲娜下了药使得吉莲娜被日本人强奸。吉莲娜觉得继父是品质恶劣的人,而她不想让母亲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便用砒霜毒死了自己的继父。
吉莲娜是以保护母亲的立场去杀死自己的继父的,同赵小娥以为母亲复仇的立场一样,都是对母亲的亲
近、对父亲的仇视与远离。这与西方的“俄狄浦斯情结”有一定的相似之处,所不同的是迟子建在《晚安玫瑰》中所表现的不是一种母子间的关系,而是一种母女间的新型关系。《晚安玫瑰》中两位女主人公所作出的“弑父”行为,都是对男性权威的一种挑战,是其女性自我意识进一步觉醒、并发展到顶峰的表现。
四、女性反抗过后的自我救赎
《晚安玫瑰》中的三位女性在不断受到男性的伤害和社会的逼迫之后,女性自我意识渐渐觉醒,她们也都用自己的方式对生活、对男性作出了反抗,在反抗的过程中不免伤害了他人,甚至也使自己化身成“罪恶”的存在,受到了更大的伤害。这让我们不禁去思考,女性在现代社会中到底该如何自处,是否能够对各种不公作出反抗。迟子建则通过小说中女性主人公在反抗过后的自我救赎之路,对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作出了进一步的反思。
吉莲娜是一位主动的自我救赎者,在杀死了自己的继父之后,她渐渐发现了自己的罪恶,自主的走上了自我救赎的道路。吉莲娜笃信宗教,不断通过祷告的方式来清洗自己的罪恶。宗教的“原罪”与“救赎”使吉莲娜有了精神的寄托,在祷告的过程中,吉莲娜不仅与神展开了对话,还不断的与自我对话,逐渐消除了对继父的恨意以及自己的罪恶感,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不仅如此,吉莲娜还具有圣徒般的悲悯情怀,试图与同样“弑父”的赵小娥对话,以救赎赵小娥悲哀的心境与无所寄托的精神世界。
与吉莲娜相比,赵小娥的自我救赎道路是非主动性的。赵小娥在逼迫自己的亲身父亲投湖自尽之后,并没有如想象般得到解脱,而是被强烈的恐惧感以及无形的罪恶感所笼罩。同时她又固执的为自己辩驳,说自己没罪,因为她杀死的是罪恶本身。这种无罪的自我辩驳与其内心潜藏的罪恶感相交织,使得她精神恍惚、寝食难安,而她又没有像吉莲娜一样的精神寄托,更无法主动的对自我进行救赎。在吉莲娜向她坦诚自己曾经的罪恶,并试图以此来救赎其贫瘠的精神世界时,赵小娥反倒像是找到了同盟,也为自己潜藏的罪恶感找到了摆脱的借口。她似乎变得明亮起来,但事实上她内心仍旧摆脱不了那件事情带给她的伤痛,因此她在夏天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直至吉莲娜死去,并把自己的房子留给了她,赵小娥才开始真正的意识到并反思自己的过错与罪恶,也开始了主动的自我救赎之路。
赵小娥用穆师傅给自己留下的钱以及自己的全部家产,为穆师傅置办了墓地,这是其进行自我救赎的第一步。随后她又把自己的全部身心寄托到了齐德铭身上,并希望嫁给他,用爱情以及婚姻来清洗自己的罪恶,救赎自己。然而齐德铭却在这一刻离开了人世,赵小娥失去了最后的精神寄托,并因此而发疯进了精神病院。当赵小娥从精神病院出来的时候,才开始了真正的自我救赎,她用文字来记述自己的故事,用写作来反思自己和进行自我的救赎。
迟子建说:“做物质的奴隶是为了别人,做精神的奴隶是为了自己”,无论是依附于宗教还是写作,都是女性在反抗过后寻找精神寄托的表现。在迟子建看来,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并不意味着,毫无顾忌地对男性权威提出挑战,并力图使女权超越男权;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始终保持着女性高贵的精神姿态,正如小说中的吉莲娜一样。
结语
迟子建作为一名女性作家,一向以一种温和的笔法描写大自然、塑造女性形象,描写两性关系、体察人世生活。但在《晚安玫瑰》中,迟子建则改变了其以往的温和笔法,其笔下的女性形象不仅仅从乡村走向了都市,还改变了以往“贤妻良母”的形象,成为生活的“叛逆者”以及男性的“反抗者”。在充满苦难的现实生活中,《晚安玫瑰》中三位女主人公的女性自我意识渐渐觉醒,她们不仅努力追求独立的生存空间与平等的两性关系,还对男性的权威作出了大胆的反抗与挑战。她们饱受生活的苦难,失意过,堕落过,却又能即使的反省自我,进行自我的救赎。迟子建通过对赵小娥、吉莲娜以及黄薇娜的塑造,表现出了自己在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影响下,对当代都市女性生存困境的思索,以及对女性自我意识不断觉醒的探讨与反思。从这一层面上讲,《晚安玫瑰》确实是一部难得的佳作。
(读者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敦煌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