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与存在的精致寓言——读李宏伟的《暗经验》

○ 王鹏程

生活与存在的精致寓言
——读李宏伟的《暗经验》

○ 王鹏程

更多时候，我们能进入世界的最佳方式就是阅读小说，好的小说常常能在文学虚构和生活真实之间凿开一个狭窄的甬道。《暗经验》无疑属于这类小说。故事的情境是虚构的、荒谬的，同时又是日常的、习俗的。李宏伟推开隐秘的大门，将神秘、诡异、孤独、恐惧、压抑等一股脑儿呈献出来，我们看到卡夫卡式的波诡云谲，萨特式的荒诞异化，伊斯梅尔·卡达莱式的压抑沮丧，生活和命运背后冥冥的那只无法把握而又无处不在的隐形大手，在幽暗的世界中露出它清晰而又得意的面孔。

李宏伟有一种从日常生活经验里提取生活和存在本质性的能力。他能够通过陌生化手段或者“间离”技巧，将我们熟悉的生活陌生化、神秘化，启发我们从另一个通道去洞察现实，将“当事者”置放在“旁观者”的地位，从而使人们更为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生存境地。这其中的关键，是李宏伟善于将自己的生活经验和人生体验内宇宙化和神奇化。外部世界映照到他的内心，经过文学想象和升腾，成为内在的现实，然后用折射的方法将它投射到外部的、更大的现实，这种从内心世界向外部世界推进，完成内宇宙的双重实现，使得生活和精神的真正世界纤毫毕现，体现出深刻的洞察力和表现力。因而，当我们阅读他的《暗经验》的时候，觉得李宏伟不是虚构生活，而是以自己所迷恋的现代神话的方式接受生活、梳理生活、呈现生活。我们知道，现代神话不像古典神话那样基于人类的童年经验，而是人物在自己的内宇宙不断驰骋、不断深化。在《暗经验》的主人公张力身上，可以说寓含着不少舞文弄墨者的共同经验：在僵硬的考试和机械的工作中，内心的敏感、同情以及文字的感受力和判断力等东西逐渐钝化、畸形甚至烟消云散。小说的开头，张力在面对关于伊斯梅尔·卡达莱《梦宫》结尾的论述题时，他对马克·阿莱姆产生了真实的同情，认为“那一刻，他发现了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并不是完全的败笔，虽然有对人物的柔情，浪漫主义的东西可能破坏了小说的基调，但这却是必需的。到了暗经验局工作以后，张力才发现，自己要做的工作不需要文学感受力和判断力，而是某种普遍的教条和愚蠢的忠诚。用同办公室的老李的话说，是在狗屎里捡营养。

人是追求意义的动物，在庞大的现实和历史的非理性之间，在社会生活的共同体的网络中，各自的命运以幽暗的方式彼此交错、互相影响，人常常在意义和荒谬的跷跷板之间摇晃，多半是意义和理性悬在半空，荒谬成为存在的法则。主人公张力就是这样。他在储备处阅读文学精品所形成的审美力，面对暗经验局里各种各样粗糙平庸的提纲，根本没有用武之地。这种工作，给他自己的文学事业带来了绝望，使得自己的文学经验在急剧萎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家里阅读自己喜欢的作家作品，以此来保持自己的鉴赏力和判断力。或者是同自己发现的神秘黑猫爱伦逗逗乐，缓释自己的无助和焦虑。最终，他还是无法抵抗工作性质的巨大同化力，看待文学的眼光、思考问题的方式越来越与局里所定义的暗经验合榫，不由自主地成为一名出色的工作人员。他所审查的《命运与抗争》，成为“一部以文学手法对当代历史进行描述、阐释的作品”，展示了“对一种国家情怀，一种国家英雄主义，一种民族自豪感的呼唤与认定”，完成了“国王陛下登基、带领下前进的时代语境中，一次伟大的总结、伟大的呼应、伟大的召唤。”他的皮肤也愈来愈柔嫩白皙，毛细血管清晰可见。他的黑猫爱伦，也越来越白、透明化。他不禁在思考，是不是自己导致了爱伦由黑变白。暗经验局里，皮肤的白皙透明程度，证明了他们对国家、国王、文学的忠贞，同时也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了束缚，越是忠贞，束缚也愈大。张力无疑是忠贞的，因而他得到了升迁。他想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另一个提纲《宠人》。这部小说的初步构架虽然粗糙，但展现出对人类处境的担忧，对人类尊严的执着，对人类感情的深度挖掘，彰显出诱人的魅力，也是对张力文学初心的温暖抚慰。张力尤感兴趣的是一个人在极端环境下的命运，以及个人命运所折射出的时代精神和历史容量。《宠人》经过暗经验局的审查后出版已近一年，张力找到作者萧峰后才知道，提纲通过前的两次审查和书稿出版之前的第三次审查，使得这部作品只有暗经验局的普遍尺度和机械规格。在小说以主人公井水田的梦结尾，萧峰踏实地从梦中醒了过来。他的文学之梦也被连带戳破了——“不用写了，再写也没有什么意思，我也写不出来了。”暗经验的绳约，不禁勒死了审查者的文学细胞，也勒死了一切有意义的文学和人们的文学之梦。用张力同办公室的老李告诫他的话说，就是——“你越往上，越不是自己了。越往上，也就越不是文学了。”人的存在在意义和荒谬之间寻求平衡，我们放弃某些自由、责任、义务，获得了外在的利益和生存上的保障，但内在的自我并不平静，这就是责任或者意义的纠缠。小说的最后，那一长串累积的黑，即是对存在意义和生命价值的召唤。

《暗经验》的故事层和隐喻层存在着无限的张力，形成了卡夫卡式的压抑和伊斯梅尔·卡达莱般的奇幻。神秘的面试，咖啡馆欢畅表演的猴子，突然在电梯里出现的黑猫，没有任何标志的统一黑色的十层大楼，无人格的面孔，神出鬼没的上级，人物之间极为克制的言谈，评价张力工作的神秘机构，《命运与抗争》的作者，主宰文学提纲生死的暗经验局，种种令人惊讶不已的荒谬事物，被作者浑然地结构在一个神秘玄妙的故事里。看不见的巨大黑手，如同梦魇一样缠绕着人们。作者正如卢卡奇评价卡夫卡时所言，“他描写客观世界和描写人物对这客观世界的反映时所表现出来的既是暗示的，又有一种能引起愤怒的明了性。”李宏伟通过神秘来暗示，也来展示和揭示的。神秘是由作者思维的深刻和悖谬造成的，也是他对于现实日甚一日的异诡的体悟和感受。深邃的暗室，一个比一般经验更为深邃的经验，被作者混沌而又清晰地呈现在其文学世界的深谷，令人毛骨悚然。小说的形式或有些陌生化，意义却并不因此而有所遮蔽。我们很容易联系到作者开头所暗示的伊斯梅尔·卡达莱的《梦宫》——阿尔·克莱姆在睡眠梦境管理局工作，主要是收集、分类、分析成千上万的梦境，以便了解人们的所思、所想，帮助国家和君主免于灾难。作者有意在两部作品的互文关联中，完成一种历史和存在本质的沟通，呈现出生活和存在的一致性悖论。这种努力，有着作者自己的职业经验和生命体验，圆融而浑然，坦然而凄然。因而，小说枝桠可能稍嫌芜杂，但如同一朵艳丽的玫瑰，锋利的尖牙刺入到现实和存在之中，体现出一种在场的及物性，一种无可奈何的服丧未尽的悲哀。

《暗经验》是晦暗的、理性的，也是清晰的、超越的。它是关于我们生活和存在的一个精致寓言，是我们现实生活的精神镜像，浸透着我们的孤独、悲伤和忧郁。当经验的描绘激发不起我们兴趣的时候，寓言以其新颖的兴味和感悟更能吸引我们的注意。在很多时候，寓言的确也更能切入到现实，探究到世界的秘密，从而抵达存在的本质。卡尔维诺说：“当一个人感到压抑时，他写寓言；当一个人不能清晰地表述思想时，他写寓言，且藉寓言以表达。”但我觉得，只有经历过精神炼狱的人，才有建构寓言的能力。李宏伟以寓言的方式地介入到历史和现实之中，以“言内之言”的混沌性，抵达“言外之言”的清晰感，敏锐、犀利而又深刻，如同卡夫卡所言的“一直从黑暗中伸出的，向美探索的手”。尽管这只手可能软弱、无力，如同射到铁屋子上的一梭子弹，只留下浅浅的弹痕。但人类始终坚定地确信，文字的利剑，会穿透任何一个无比坚固的城堡。因此，我珍爱这只“从黑暗中伸出的，向美探索的手。”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文学院）

本栏目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