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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年代的记忆
——“说吧,记忆”系列散文之四

2016-11-22黄金明

绿洲 2016年3期
关键词:菜汤黄花同学

黄金明

一九八○年代的记忆
——“说吧,记忆”系列散文之四

黄金明

最重要的东西都是用管子制成的。证明如下:男性生殖器、笔和我们的枪。

——格·克·利希滕贝格

据说一九八○年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国家层面上的改革开放,最早进城的打工者、个体户、民企创办者和先富起来的人,文化启蒙、文艺复兴和文学上的先锋派……这一切,在今天已尘埃落定,被不同领域、不同年龄的人纷纷认领。我在一九八○年代的岭南乡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不管如何地处僻远,仍不可避免地被时代的大气候覆盖,我也有个人纤细、坚硬如铁丝的记忆,这跟时代的洪流无关,却也伴随着成长,在我的心灵烙下了印记,疼痛或欢悦,伤痕或勋章,在相互交织、纠缠和转化,童年时的欢快,犹如秘密的源泉,至今仍在浇灌我。年少时的挫伤也被带到中年,像一棵树苗上的疤痕,随着树干的壮大而扩展、平复,甚至变得浅淡而光滑,似有若无,但总不会彻底消失。

我在一九八二年入学,在凤凰村的小学念完了四年级,之后到黄花小学读五年级。一九八七年,我考入黄花初中就读,初一因故辍学一年。初三毕业后,曾考入邻县某中级师范学校的美术班,但又因交不起学费而失之交臂,垂头丧气之下,只好回黄花初中复读,一年后考上县城的高中,那已经是一九九一年的事了。物理时间上的一九八○年代过去了。我居然断续在黄花初中呆了五年。由此,我关于一九八○年代的记忆,除了我的乡村生涯(主要是玩乐及农事,亦适度涉入了岭南乡间的风土、民俗及邻里关系),而主要是在黄花初中的读书生活及体验,因前者在我的长篇散文《少年史》中已有充分展现,故后者才是本文所要侧重叙述的。

写诗记

我在黄花初中就读时,语文成绩不错,但作文的得分并不高。语文老师钱志豪在班上点名批评我的作文,主题不够鲜明、层次不够清楚,结尾又没有升华,尤其是语言逻辑混乱、拖泥带水,让人读后如坠五里云中,堪称不知所云之典范。

钱老师将我的作文贬得一无是处,又充满讥诮地说:“你干脆去写朦胧诗好了,存心是不让人看懂!”我当着全班同学问他:“请问钱老师,什么是朦胧诗?”钱老师支吾再三,又说不出过子丑寅卯,他不耐烦了,黑着脸摆一摆手说:“所谓朦胧,当然就是让人没法看懂的啦!”钱老师的解释,无法让人满意,我私下认为我的作文分数不高,很有可能是因为老师看不懂,但这句话憋在心里没说出来。也许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决定去写诗,本市报纸的副刊就常发表诗歌,就认真去模仿。

有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我投入了写诗的工作之中,绞尽脑汁,孜孜不倦。我的写作非常隐秘,我不想让旁人知晓。尽管我对诗歌所知甚少,但我一直认为,写诗是一件危险的事,或者说我无法把握。我在纸上写了一些奇特的词语,它们犹如眼中的砂子,细小,坚硬,伴随着滚滚而出的热泪。写诗这种带有很强私密性的事,跟我略显封闭的生活方式大致吻合。我喜欢躲在河边的小树林里写诗,我用圆珠笔在一个笔记本上记了一首首诗,优美、脆弱和忧伤。我文思如泉涌,冥冥中如有神助,仿佛不是我写下了这些诗,而是在记录着另一个人的口授,他就躲在我的身体中,然而我无法看清他的模样。我所写的也不是自己或身边的事物,而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我惊恐于这一切。词语的砂粒,汇流成诗句的长河,那些长蛇似的句子,宛若闪电撕裂一张张白纸内部的黑暗。

在一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他隐藏在过去还是未来的岁月之中?那种陌生的感觉让我为之颤栗。这是另一个世界,跟现实生活完全两样。我仿佛走在荒凉的旷野中,或无人的山谷,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劈头袭来,就像夹杂在风中徐徐吹来的草籽的芬芳一样真切。我不知道哪一个世界更好,我茫然不知所措。然而,另一个世界,有一种陌生的醉意和奇美,这让我无力自拔。与其说我在享受尝试写作的乐趣,毋宁说我因羞怯而守口如瓶。

有时我心血来潮了,也用小刀在树皮上刻写即兴的诗句。我仿佛在一件青铜器皿上雕刻美丽的花纹。我的诗在数月之后,将跟树木的生命融为一体,宛若树皮上斑驳的花纹。这些诗句长久地得以保留,将深刻地揳入树木的年轮,这也是一棵树的记忆,就像风声和雨雪。然而,我的诗并不是献给这棵树的,这棵树就像一张纸一样,它只起到书页的作用。我没有一个献诗的对象。世界对于我来讲,乃是一个巨大的虚空。

我曾经用树枝作笔,在河滩上写诗,沙子洁白,细软,湿润,我能真正体会到那种沙沙声的乐趣。当我第二天去看,字迹已被涨潮的河水无情地抹去,沙子依然是同样的沙子,但沙滩却不是过去的沙滩了,它崭新得像一张刚制成的纸,它在等待着我的新一轮书写。

我甚至在河水上写诗,我认真地、一笔一画地在水上写下我的诗句。河水一刻也没有停留,我看不见我的诗行,我只能体会到那泉水般汩汩迸涌的诗意。我陶醉于这种依附在虚空中的书写,我的诗并没有消失,它只是随着奔流不息的河水到达了远方。也许,下游的大河才是它发表的杂志,而浩瀚的大海才是权威的选本。

那些年,在我走过的地方,我留下了我的“诗”。譬如树木、沙滩和河水,这是三种特殊的纸张,它们曾经记载着我火焰一样吹拂或月光一样纯净的诗篇。

奇怪的是,一等我离开河边的小树林,我就蔫了。我说不清这种原因,我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要写诗。我坐在课桌上目光呆滞地注视着黑板,搜索枯肠,一无所得。那面又宽又大的黑板让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我认为黑板是人世间所有发明之中最乏味的事物。那些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痕迹,仿佛是世界消失的部分,是的,它们在短暂显现之后将被彻底擦去。干净就意味着完全的漆黑。黑板仿佛是银幕的相反之物,电影银幕是白色的,在天黑时分,它被一束强光照亮,画面马上生动起来,五彩缤纷,银幕上的人与事物仿佛不是一些影像,而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我对银幕的热爱,恰好跟我对黑板的厌恶形成对比。但我作为一个初中生,我必须长时间呆在黑板面前,默默诵记那些粉笔留下来的、就要被擦掉的白色字迹。

那些日子,我甚至养成了拿着一个笔记本坐在树杈上写诗的习惯。同班同学兼好友琥珀有时跟着我,她就坐在另一个树杈上,双腿在虚空中晃荡。她没有吭声,她怕打扰了我,只有她的眸子在茂密的枝叶间闪闪发亮。

随着日子的推移,我写的诗越来越多,我将它们工整地抄在笔记本上孤芳自赏。我觉得这些诗句不比本市报纸的任何一首差,我心里滋长了一个勇敢而荒唐的想法,我决定去投稿。但我还是心存怯懦,我担心被别人发觉而耻笑,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这件胆大妄为或异想天开的事情。我决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摸摸地将稿件塞入镇上的邮筒,就像贼一样。

学校离镇上并不远,两者为一条曲里拐弯的小径所连接,中间要经过一片竹林和一道水坝。秋夜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静静地照耀着大地,四周一片静谧,只有一些不知匿身于何处的秋虫在唧唧地鸣叫。那条小径在月光下发白,而它的四周乃是梦幻般的黑夜。这是一条结实而干净的泥路,现在它仿佛由玻璃碎渣般的月光铺筑而成,但在夜间看来,又显得何其飘忽,就像一条白纱巾在黑夜轻轻飘动。我独自一人在夜间行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惊恐于风吹草动,显得鬼鬼祟祟。我终于来到了镇上的邮电局,镇上没有一星灯火,一片死寂。我借助月光的照耀,看见了那个方形的邮筒以及它嘴唇似的缝隙。我的心在怦然跳动,我作了一次深呼吸,将稿件塞入了邮筒。我有点不放心地往缝隙里瞧了瞧,但什么也看不到。这就是我激动而胆怯的第一次投稿经历。当然,那次投稿最终石沉大海,我的诗并没有在报纸刊登出来,但这一次让我难以忘记。

当我返回的时候,我看见了同学杨成安。他就在水坝的墙面跳跃和攀缘,捷如猿猴,迅若飞鸟。我恍然大悟,哦,原来杨成安在练轻功呢。那些年,《少林寺》及《大侠霍元甲》红遍了大江南北,不少同学都喜欢比划拳脚,舞刀弄枪,据说有的同学就练过铁沙掌。

那道水坝其实就是一个山塘的塘堤,只是山塘相当宽阔,蓄水量不亚于一座小型水库,所以塘堤也就筑得高大厚实,相当壮观。它是由一块块花岗岩用石灰浆垒砌而成的,尽管石头的表面粗糙,但一眼看去却很平整。而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石灰浆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多边形,宛若蜂巢的平面图。它就这样气势磅礴地矗立在稻田边上。而水坝的顶部就是道路,每天都有自行车和机动车在坝顶上风驰电掣地掠过。水坝的前方是一垄垄良田,山塘里的水灌溉着这些稻田,一道水渠在静夜中哗哗地流淌。现在是秋天,成熟的稻子已收割归仓,田里露出短小的稻茬。稻茬上的月光像霜一样发白,而散乱的稻草随处可见。

我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杨成安站在距水坝约二三十米的稻田上奔跑。他越跑越快,就像一架在跑道上起跑的小飞机,终于跑上了水坝那几乎跟地上垂直的墙面。他就在墙面上倾斜而危险地疾走,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他很快就到达了坝顶,稍为喘息一下,又沿着笔直的墙面走下,速度快得惊人,就像传说中的大鸟,在御风而行。这一切,让我瞠目结舌。杨成安一次次地重复着这些动作,我的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惊恐。我眼前的杨成安是如此陌生,他在月光下辗转腾挪的身影,犹如一个轻盈而飘忽的幽灵。杨成安的轻身提纵术看来已有几分火候。他练轻身术的目的,对我来讲始终是一个谜。后来也没见他舒展过。

绘画记

若撇开我读小学五年级做过小组长不说,那么我在黄花初中读初一做学习委员,就算是做学生官的开端,一直做到大学。而我在村庄的小学读书时,是不可能被选上的,无论班长还是少先队长都由村长及那些富户的儿子充当。尽管班上也在教师的主持下,煞有介事地让大伙儿投票选举并在黑板上划“正”字,但实情怎样,人人心中雪亮。我做学生官并不称职,我对提高别人的思想品德毫无兴趣,最需要教育的就是我自己,但我不喜欢别人来教育我。这是我心中的一个秘密,我不能将其公之于众。我对当学生官很反感。这么多孩子乖乖地听话,躺在地上成为一株小草,或镶嵌在一架庞大机器的空隙成为一个齿轮或螺丝钉,每一个学生干部都难辞其咎。学生官乃是教师对学生实现统治的爪牙和帮凶,尤其是班长及纪律委员,他们所从事的惟一的工作就是告密,他们瞪大眼睛,四下逡巡,像嗅觉灵敏反应快捷的鹰犬,及时将违反纪律的同学用小本本记下来交给老师。

我没有勇气拒绝老师的安排,这就是我可怕的怯懦和忍耐。学校的管理秩序是为我所反感并诅咒的,如今却加入这条链条并成为其中的一环,我的痛苦是双重的。

我的反抗很有限,每一次都将举起的矛头反过来对准自己。我还是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我说也许更适合做宣传委员。这个职务的工作主要是在“雷锋节”(三五)“五一”“六一”之类的节日出墙报,而无须过多介入到管学生的事务中去。我的书法及画画在班上首屈一指,刘芳老师考虑到这一点,自然没有反对。她不知道我别有用意,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我很早就表现出画画的天赋。还在五六岁时,我就用一种河边出产的彩色粉石和雪白的瓦片(它们就像粉笔一样好用),在“三级粪池”的圆拱或打谷场(这些地方由石灰混凝土夯成,表面光滑,质地细腻,其书写效果并不亚于黑板)画上我所看到或幻想的一切,包括村落、河流以及长着独角的怪兽和天上大袖飘飘的仙人。这些神奇而魔幻般的画面展现着我童年时的幻想世界,我整天沉湎其中,其乐无穷。每当我在画画的时候,村庄那个资格最老的老木匠总是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我,并不时发出啧啧的惊叹声,常念叨着说:“这孩子肯定会有大出息,有大出息……”他仿佛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曾见过他用刻刀在木头家具上雕刻栩栩如生的盘龙和飞凤,这双灵巧的手如今像鸡爪子一样笼在衣袖里。

后来我开始仿画连环画上的线描人物,并用自制的毛笔和颜料来上色。我将每一分零用钱都攒起来买那种铺开来宽大如床单的白纸,并将其小心地裁成八开报纸或四开报纸那样大小的篇幅。我将小人书的人物搬到白纸上去,并放大了若干倍。《三国演义》《兴唐传》之类的武将以及《西厢记》之类的书生和仕女是我所喜欢的,武将身上锃亮的护心镜和鱼鳞似的锁子连环甲,还有仕女服饰上精致美观的玉器和每一道褶皱都让我心神俱醉。当我将它们画在纸上的时候,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等到上学,我已经可以靠画画得到一些好处了,画一幅类似门神的那种武将,可以换取同学的一个小方格本或双行簿。但我当时并没有想过当画家,纯粹是出于内心的狂热,乃是我做梦的一种方式。也没有人来教我,在落后的乡村学校,不可能有真正的美术教师。熟能生巧,我渐渐画得有点模样了。

我曾经有过学美术的机会,我初中毕业考上邻县一所中级师范学校的美术班,但又因为交不起那九百块钱的学费而失之交臂。我终于放弃了绘画,我没有那么多钱购买昂贵的颜料和画纸。我开始了写作,我为其中的功利所挟裹。每个月几十元的稿费解决了我读高中的生活费用,写作很快就满足了我的虚荣。我仍保存着一些早年的绘画,当我展开那些破旧而灰黯的画作,想起往昔恍如隔世,我想以后不会拿起画笔了。画上那些舞刀弄枪的武将以及拈着小团扇徘徊在花园小径里的仕女,离我是那么陌生和遥远,他们象征的是过去的年代。

在黄花镇念书的那几年,乃是我在绘画生涯中的全盛时期。我所画的线描人像使同学们大为倾倒,我作为“小画家”的美名传到了校长的耳中。我画得最多的是雷锋像,每年三月,每一个班级都要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出一期《学雷锋》专刊,这跟上街做好事同等重要。我用毛笔在红纸上画雷锋像,我只花寥寥数笔,雷锋像就在纸上呈现:年轻而英俊的脸庞,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头上戴着镶有五角星的皮帽,那是东北地区常见的御寒皮帽,盖住耳朵,帽子两端左右分开,在肩头上垂着。在黄花初中读书的那几年,我画过无数雷锋像,到了熟能生巧的地步。当时我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画好。

学校还有一个姓姚的同学擅长山水画,他的山水画已初具火候,在初三的时候,他跟我成了莫逆之交。他的父亲是镇卫生院的医生,卫生院坐落在一座小山上,我和他经常在放学后托着画板在山上写生。落日将余晖打在地上,树林中一片静谧,我们一直画到暮色使画纸一片模糊,才放下手中的画笔。我跟姚同学自初中毕业之后,后来一直没有见过,听说他在美术上终有所成,在深圳画画发了财。我跟他一起在落日照耀的山冈上写生的情景,是多年前的事了。

暗战记

一九八○年代后期,我在黄花初中读书。当时一个星期的伙食是五斤大米一斤黄豆。大米蒸饭,黄豆做菜,我还得花钱购买糠头以换取柴票。即使是这样,父亲已愁眉苦脸。如果一个人不幸出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家庭,就免不了要受苦受难。诸如吃不饱,穿不暖,要读书又没有钱。我受过的苦难并不少,譬如在乡下耕田时,跟老黄牛打架,老是被它顶得四脚朝天,但这些都比不上饥饿让人恐惧。我在黄花初中读书,就对着米袋子发愁,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用五斤大米对付一个星期。在那时,一条野狗从我身边跑过,都会让我想起一大块香喷喷的红烧狗肉。我经常梦见大饼和烧鹅,但总是没有吃饱就饿醒了,忍无可忍的胃终于像一支起义军揭竿而起,要把我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脚。

吃饭是一个大问题,譬如说柴票吧,每张价值一角。我们都是辛苦买了糠头换取的,你想要直接用钱购买,厨房的人也不干。炊事员是一个小老头老马,他只负责将我们的饭蒸熟,他可不想自己去买燃料。只有大约一半学生内膳,每顿饭也就三四百个饭盒的样子。

我忽然注意到,何旺同学从来没有交过糠头,也照样有柴票蒸饭。一开头,我以为他是跟同学购买或交换的,其实不然,而是他善于伪造柴票。那些柴票像火花大小,油印着“黄花初中食堂,柴票”等字样,上面盖着一个圆形的印章“黄花初中总务处”。那些纸张很普通,又薄又脆,很容易破烂。他先手绘好柴票,再用番薯刻好公章,沾了印泥往上面一盖,果然难以分辨。早上蒸饭时,炊事员老马老眼昏花,也不留意。他靠着自己私造的柴票,蒸了大半个学期饭,也没有被发现。而他还是被班长周立诚告发了。

班长周立诚无意中看见他躲在小树林里聚精会神地干着什么勾当,看上去有些鬼祟。这就激发了他时刻不忘保护劳动人民财产安全的觉悟和警惕性,遂悄悄摸将上去,想大吼一声,吓那个家伙一跳。当时何旺正在往画好了的一版五十张柴票上盖公章,周立诚的恶作剧吓得他魂飞魄散。那张八开报纸大小的“柴票”上盖了一半“公章”,小太阳般的印章红彤彤,这就被周立诚看到了。周立诚激动得浑身发抖,这次可立下大功啦。他赶紧伸手去抢。那何旺虽惊不乱,他手一抄,就将那张纸攥在手上,那只番薯做的公章连印泥一起送入嘴巴,嘎嘣几声,那块生番薯已被他咬碎吞入喉咙。

他拼命往黄花河畔逃跑。周立诚眼看立功在即,哪儿肯放手?他在后头紧追不舍。何旺走投无路,忽然纵身一跃,跳入了黄花河里,那张纸一碰到水,就烂掉了。他再揉搓了几下,将其毁尸灭迹。周立诚毫不迟疑跳入河中,揪住了何旺。何旺得意地大笑。尽管周立诚向刘老师报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赌咒发誓说他看见何旺制作柴票的全过程,这是造伪钞哪!但他并无真凭实据,校方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只好让老马每天清晨,守在厨房门口认真检查了。

后来,何旺倒是再也没有出过问题,但周立诚不服,一直想找到他的漏洞,有时突然去检查何旺饭盒上的柴票,但他也看不出有何问题。两人就此结了梁子,事情还没完哪。那何旺后来成了伪造证件的专家,早些年在镇上见过他一次,好像混得不错。“据说他开了一家什么‘太平洋办证中心’,结婚证、毕业证、军官证、身份证,无所不能。”同班同学兼好友琥珀对我说。

由于学生没菜吃,有几个老师及其家属就嗅到了其中的商机,并打起了如意算盘。学校也没有早餐吃,学校距镇上有一些路程,到镇上买早点殊为不便,于是学校的早餐就有无限商机。数学老师陆平和老婆就煲猪骨花生粥出售给学生,这是黄花镇最常见的早餐粥,生意十分红火。语文老师钱志豪和媳妇见有了榜样,遂依样画葫芦,除了煲粥,还做粽子。两家遂将黄花初中的早餐市场平分天下。午餐及晚餐两家又煲些菜汤卖,也就是两三斤菜煲一大锅汤那种,放些油盐,投几片猪油渣,一角钱一碗,清汤上漂着几片菜叶,成本很低,但利润不菲。我没这个钱,早餐吃不起,菜汤也几乎没沾过。这两家的生意都不错。既然变成了竞争对手,两家就成了仇人,以前还有说有笑的,现在见面连招呼都不打了。到我们读初三时,两家都掘到了第一桶金,完成了原始积累。陆家开起了小食店,钱家则开起了小卖部,生意都不错。但双方都恨不得将对手从这个星球上抹掉,勾心斗角,斗得你死我活,最终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郑策的老婆王小菊趁机出手,不但卖菜汤,还卖点肉汤。

大凡商家竞争,无非是抬高自己,打压对手。陆太让丈夫写了一个广告牌,声称自己的菜汤物美价廉,不仅菜叶多,还有蛋花。每锅汤里打了五个鸡蛋,那十个半球般的蛋壳就摆在锅旁边展览,以资物证。汤里果然有几星蛋花。琥珀笑道:“蛋是打了,但是跑到哪儿去了,天知道。”钱家不甘示弱,又立起一个广告牌,上面用粉笔写得清清楚楚,其菜汤虽然没蛋花,却有若干肉丝,如丝如缕,时浮时沉。这样,菜汤就升了一级,美其名曰肉汤了。陆家再来刷新广告词,调整战术,对方则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双方斗法,你来我往,煞是热闹。一家夸口说自己的菜汤鲜甜可口,美味无穷,吃了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最适合脑力耗损的毕业生饮用,以补充能量。另一家则信誓旦旦地声称其汤经精心烹调,营养丰富,天然食品,滋味之美,堪比山珍海味。最适合正处于长身体的初中生服用,有增高之疗效,乃本店专为初中生量身订造之最佳营养品。光看那两块小黑板,观这两家的菜汤,实乃天上人间无上美味,既好吃,又有益,天下无双。其实也无非是几片菜叶,一碗清汤,那碗汤倒似汪洋,深不可测,菜叶青黄,浮沉其上。那时,我亦有机会在同学资助下品尝过数次,回味无穷,彼情彼景,二十年后亦难忘却。我有多久没沾过菜味了啊。

这就是双方的广告策略,先拔高自己再说。那陆家见一时难分难解,取胜无望,就打起了诋毁对手的主意。有一次,他在上课时,花了十分钟去抨击钱家的菜汤,基本上是刷锅水,为了省煤球,汤还没开就端起来了,喝了非拉肚子不可。不卫生的东西,最影响头脑,咱们黄花初中的学生老考不起高中,这跟他们喝这种菜汤有关系。他们喝傻了。

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钱老师耳朵。同学们马上就知道了陆家的汤喝起来滋味不错,是因为放了罂粟壳,喝多了,不仅会上瘾,还让人不能生育。黄花镇近年来为什么有那么多瘾君子?镇卫生院为什么多了那么多不孕不育的患者?个中原因复杂难明,但奇怪的是,他们多是黄花初中的毕业生,在校时又对某某人的菜汤趋之若鹜。他们是喝废了。

这招够狠,够阴损。陆家生意马上一落千丈。钱家生意的营业额直线飚升。那天,陆太煮了一大锅菜汤,无人问津。她的脸色就像那锅里的菜叶,时青时黄。她跑去看钱家,买菜汤的同学排着长龙,钱老师忙不迭地舀菜,钱太麻利地收钱。两人眉开眼笑,手忙脚乱。陆太双眼冒烟,她恨不得冲上去,一脚将那一大锅煲菜汤踢翻在地。她回到家里,望着那一盆菜汤,就是再多十张嘴,自家也喝不完呀。陆太对丈夫说:“死鬼,你就不能想个办法?”陆老师愁眉苦脸,没有接腔。

过了两天,碰巧钱老师班上那个偷吃黄瓜的彭强同学中毒被送去镇卫生院洗胃。有人问他,到底是咋回事呢?彭同学躲在病床上,有气无力地说:“陆老师家的菜汤好喝,我一时多喝了两碗,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此言一出,学生哗然。一个小道消息迅即传遍了全校——陆老师的菜汤之所以好喝,都是味精放多了,味精吃太多,就会引起红血球增多,白血球减少,严重损坏了身体的抵抗力。那个汤呀,有时卖不完,又往里面添加了硼砂以防腐,第二天加热了再卖。这硼砂乃剧毒之物,几克就让人口吐白沫休克而死!这些传言似无医学依据,况且本身就很可能是流言。但真假难辨,谣言一出,就等于绞杀了陆家的生意。

大半个学期以来,双方你来我往,激烈的拉锯战已呈白热化。之前是互有胜负,但此刻陆家已渐呈败象,关键倒不是那谣言,却是因为有顾客亦即彭强同学指证,陆家一筹莫展。

陆太急火攻心,竟上门去找钱家晦气了。她指着钱太的鼻子说:“你的菜汤才下砒霜和钾铵磷啊,我哪儿下过硼砂?”

不管怎么说,菜汤都比萝卜干、黄豆好吃多了。琥珀是外膳的,她家就在黄花镇上,自然吃得好些。起码疏菜是不缺的,偶尔还能吃到肉。

每年正月初二起到二月间,化城境内村庄都做年例,家家户户大摆筵席,招待亲朋,是为粤西最大习俗。在为期两天的年例里,家家户户大摆宴席,招待亲友,村子里舞狮、演戏、放电影,摆醮、游神、送鬼,鞭炮轰鸣,酒菜飘香。前来赴宴的各路人马络绎不绝,邻近村庄的小贩闻风而动。在粤西,每个村庄的年例时间不同,全集中在年初二至年廿十之间,各村年例日期不同,正好轮流操办和欢聚。真是主宾尽欢,人神共乐。狂欢之后遍地狼藉。过年后的十天半月,从四面八方返乡过年及做年例的青壮年,将一年辛苦劳动所得在短暂数天中挥霍一空之后,又收拾行李像候鸟一样陆续飞回城里,最终一个不剩。持续多日的奢华喧闹,瞬即归于沉寂。只有村巷及门前猩红鞭炮的纸屑,仍残留着一丝狂欢的气息。这样的景象,已持续了多年,亦堪可概括粤西乃至南方的大多数村庄。

我们寒假过后,于正月十三四返学,还有四五个年例节可以赶得上。同学友好之间,呼朋引类,不少同学都会叫上我,遂得以大快朵颐,虾米鱿鱼并不鲜见,鸡鸭鱼肉自不待言。时值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百姓的生活已略有改善。脑筋活络的人,得风气之先,都掘到了第一桶金,万元户者不乏其人。敢叫同学去吃年例的人家,家境都殷实富足,动辄就是十几二十个同学,好歹得多加两桌啊。像我家已不做年例多年了,就因为缺钱。吃年例有个好处,大伙儿热热闹闹,男女打成一片,真是其乐融融,平空添加了不少友情。窃以为,依靠年例,同学之间的集体主义荣誉感和友谊是大大增加了。还有一大好处,就是娱乐节目非常丰富。循惯例,各村会做木偶戏乃至大戏(粤剧)给神看,这对我们没多大吸引力。但一般还会为人着想,放上几场电影,乃至通宵达旦。一般是当时的国产武打片、侦探片、战斗片之类,偶尔也有港产的经典武打片,如《鹰爪铁布衫》《还剑奇情录》等,让人百看不厌。我们通常在晚自修逃学了,去邻近村庄看电影至深夜方归。

无论我们在哪个时段潜回学校,都逃不过巡逻队的毒手,被戴着红袖章的值日老师和班干部逮个正着。有时月光皎洁,天地一片白亮。有时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但我们甫一露头,总是被揪个正着。我也是班上的学习委员,管理过学生考勤、午休之类,但没有做过巡逻队。也许是老师觉得我个头矮小、性情胆怯之故。但我也省却了很多麻烦。所有违纪的学生,当然都会受到相应的处罚。最常见的是罚站,就站在宿舍门口,一直到天亮。巡逻队是三班倒的,轮值的也不能睡觉,正好看管“犯人”取乐。但相比看电影的无穷乐趣,这些惩罚也就算不上什么。

那几年的初春,我跟随同学走遍了黄花初中邻近的大小村庄去看电影。同学梁亚生骑着旧单车,在泥路或乡间小道上驰骋。有时怕被校方抓住,索性看到天亮才赶回学校,但内宿生私自外出,也早被值日生记录在案,自然有处罚条例在等着我们。然而,看电影的诱惑太大了。

在班里,跟我要好的同学有三五个,譬如姚天、梁亚生及杨秀。经常骑车搭我去看电影的,除了梁亚生,就是杨秀。他的车技很棒,有时天黑如浓墨,无法看清路面还是路基,他兀自骑得风驰电掣。我坐在尾架上,只感到耳边风声呼呼。我仰头望天,天空像黑幕一样庄严和神秘,心中未免惶恐。但从来没有出过事。

有一次,我们二十多个同学,在午后分乘二十多辆单车去黄花河下游的一处村庄吃年例。我们顺着河堤骑了一个多小时,河床很宽敞,河堤两边的田畴一望无际,青草编织成的地毯向天边伸展,天空高远而湛蓝。河流在下游越来越开阔,一条开阔的河流需要河堤的庇护,而河堤需要树根的铁线和青草的钉子来反复加固。我们骑车风驰电掣地行驶在河堤上,江风拂面吹来,我感到视野非常开阔,我看到了高高的堤坝下面低矮的村落和斜坡上啃草的牛羊。村庄升起了炊烟,牛羊显得多么安详。没有人觉察一条河流就这样不知所终。大河依然流动着黄花河的水,但黄花河已经消失在它的流动中。大河总是处于动荡和奔波之中的,很难界定它的河床和流速。但它的方向是不变的,它总是向着大海日夜兼程并梦想拥有大海的蔚蓝和辽阔。一条大河有足够的力量指向海洋并向无限敞开。

在收割后的田野上,有一群年轻人在放风筝,笑声随风飘荡。其中的一对男女就是班长周立诚和女生方小嫣。周立诚将手放在方小嫣的细腰上,将她扳了过来,伸嘴去亲方小嫣的耳垂。方小嫣吃吃地笑。她手一松,那个做成猫头鹰模样的大风筝,就往天上飞去了,忽然坠落在河中。

看到这一幕,何旺就笑了。

琥珀说:“你注意到没有?何旺当时笑得真阴险。”我说:“我当时没注意他,没留意任何人。我眼也不眨地望着你呢。你走在河堤上,伸出双手,长发被江风吹动如旗,你仿佛就要飞起来,像一只大鸟。那一刻,我觉得你美极了。但又滋生出莫名的伤感,我觉得你会像天使一样飞起,而我跑在地上拼命追赶,两眼全是泪水,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越飞越高,最终消逝于天的尽头。”琥珀说:“但你当时什么也没说。我宁愿相信这些动人的言辞,是你现在瞎编的。你说得多好听啊,但听上去太假了。我宁愿你像以前那样望着我,一声不吭,却那么真实。”我说:“我们的悲剧在于,没有办法让对方信任。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没人愿意相信,即使是自己也存有怀疑。”琥珀说:“感谢你提起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还有大河,以及河堤上的景物。真的很美。我也想起了当时的你。目光恍惚,像一段木头,傻头傻脑,但我很喜欢你的样子。”

数学老师陆平被断了财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但天无绝人之路,他学会了去广西贩猪崽回黄花镇兜售,倒也渐入佳境。只是他一副心思全在那些小猪身上,哪儿还有心情教学?经常课上到一半,将粉笔一扔,大叫一声:“啊,我忘了喂猪啦。同学们暂且先自习吧。”

钱志豪却写得一手好字,他利用自己的特长,找到了一个赚钱的办法,那就是帮官家刷大字标语。他先用铅笔沿着直尺在墙上画好轮廓,再刷上洁白的石灰水,每个字都一米见方,端庄美观,像极了印刷体。钱老师制作的广告美术字堪称黄花镇一景,很快就闻名遐迩,名声由镇上传到了县里。有关部门慕名请他在公路旁边的房子上刷写标语,如“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一人超生,全村结扎”“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之类。他的业务应接不暇,也是无心教学了。他好歹还能坚持上课,一下课就不见踪影。他一人忙不过来,见我写字还算端正,还有意培养我做他的助手,但我在纸上练了几天美术字,觉得难度太大,也没有什么兴趣,钱老师只好作罢。正当他的生意如日中天之际,却陷身于一个几乎让他无法脱身的麻烦中,自此一蹶不振。

那年春天,钱老师一连接了好几单生意,有好几个镇的人武部都请他刷写标语:“一人参军,全家光荣”。钱老师骑着单车,在各镇之间穿梭。这几个大字他是轻车熟路,并不太费劲,就是要复制好几套,累得够呛。当他全完成了任务,回到家里才一夜,翌日,就连续来了几个电话,雇主说:“你来看看。”他跑去一看,标语全改成了“木人参军,全家光荣”,其笔画端正、刚劲,看上去天衣无缝,不像别人加上去的。雇主不悦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钱老师说:“我不会这么糊涂。咱们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雇主说:“这就怪了嘛。看来你是得罪人了。咱们只能换个人整了。”人武部请派出所的人调整,又查不出一点线索。

还是钱老师厉害,他见砸了饭碗,哪肯甘心?他假装没有被人武部炒鱿鱼,又装模作样地在黄花镇公路边的一堵旧砖墙上刷写“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就当是练书法好了。等他磨磨蹭蹭搞到天将黑,才蹬车回家。但他在半路上又兜了回来,就躲在那堵墙斜对面的一丛花木下。那行大字异常醒目,目标一览无余。而他就静候在暗处。等了一会儿,果然看到有个人提着一个小铁桶出现了。只见他矮墩肥胖,手脚倒麻利得很。一看他狗熊般颤动的身形,钱老师就认出来者正是死对头陆老师。当下一声不吭,冷眼旁观,看陆老师如何动作。陆老师身形如球,他从裤兜掏出一把小刷子,二话不说,刷刷刷,三下五落二,就完成了篡改。就如行云流水,连直尺也不用,更不用打底稿,而写得还不错,显然是训练有素。标语后面加上一个“NO”,这就显得有些大逆不道了。

钱老师也不去拆穿他,悄悄地离开了现场,一路上却在琢磨如何还以颜色,最好也在暗中下手。

过了几天,陆老师发现他猪栏里的十来只猪崽,有一只被割掉了舌头。半夜里,他半梦半醒中听到猪凄厉如鬼的惨叫,心下忐忑,到天亮一看,果然出了事。那只小猪可怜地望着他,仿佛目睹了惊人的秘密却无法说出口。陆老师抱起那头小猪,他就像抱着亲人那样心痛如绞。这样的猪崽,进食倒不太妨碍,但还有谁会买回家养呢?只有自己养肥了。到底是谁下如此横手?陆老师好久才知道元凶是谁。但这个回合,他显然又输了。

陆钱两家的矛盾,不仅在学校就是在黄花镇也是尽人皆知的。这两人只是暗战,却不曾公开较量过。上次家属吵架,双方两败俱伤,却丢了菜汤的生意,自然不敢再轻举妄动。毕竟为人师表,倘若谁先动武,恐怕饭碗也保不住。双方明争暗斗,你来我往,也互有胜负,他们的较量一直持续下去,在此不赘。我跟琥珀都烦了。

陆老师知道这仅是一个警告,下来还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果然,又有两头猪被刺瞎了眼睛。像这样的事情,原本是极隐秘的,像普通师生如何得知?但有一天,陆太和钱太终于爆发了大战,两人互揭老底,无一遗漏,相互对骂。两人唾沫横飞,声嘶力竭,时而羞愧无地,时而亢奋激昂,时而繁弦急管,时而低回婉转,手舞足蹈,唱念做打,就如登上了戏台一般。广大师生围了一圈,直听得众人痛快淋漓,有时忍俊不禁,有时毛发倒竖。陆老师和钱老师脸色煞白,不约而同地将自家妇人扯回家去。说也奇怪,这两个人的暗战倒是偃旗息鼓。也许是大家两败俱伤,已无心恋战。于是,陆钱两空重操旧业,养猪的养猪,刷大字的刷大字,河水再不犯井水。

责任编辑刘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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