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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 野 (三章)

2016-11-22辽宁丛晓伟

散文诗世界 2016年8期
关键词:野鸭目光

辽宁 丛晓伟

视 野 (三章)

辽宁丛晓伟

夏 至

海潮推到沙滩某个准确位置,立即回撤。夏至就是这个意思,白天就此缩短,由夜去延伸、填充。夏至这天,北极的白昼彻底敞开,南极心领神会,让夜黑得自由,但整体有度,夜和昼的深度、范围都互相对应着。南极的企鹅表达出了这个意思:中庸或平衡,黑白兼顾,黑是黑,白是白。北极熊不中庸,北极熊与北极雪坚守同一个信念:彻底白!

至夏至,夏天的构架搭建完成,夏天以自己为主题,展开了全部的细节,包括草叶、甲壳虫、露珠、鸟鸣,这些细节跟随大地预设的情节,奔赴小暑和大暑。

今早上锦江山。稠李子已经丰收。稠李子的果儿,黑黑圆圆的,和鱼的眼睛、鸟的瞳仁,一般大小,一样的黑亮。这几棵,是锦江山最大的树,最大的树结最小的果儿。栗树大片生长,栗花的长尾巴像一条条扫帚,扫风,扫空气。栗花根部的一个个小绿点是初生的栗果儿,刚刚闪闪出来的念头儿,却已经很坚定了。待秋天,栗子一粒粒,外壳坚硬,里面饱满。待秋天,栗子趴在草稞里,用长满针的外壳,对抗整个世界,栗针一辈子用斗争的方式保护自己的种子。栗树叶忧郁、细长,弹钢琴的男人的手一般都忧郁、细长。无数枚栗树叶,各守一处,巩固和发展弹刚琴的气质。固守一处,就是团结。

我的一侧,几棵老槐树手拉着手,死掉了。夏天不挽留哪一棵树。树死了,太阳还照着树下。树下是青草、枯叶层、腐质土层、黑土层、沙粒层、岩石层,一层一层,慢慢腾腾的一本书,记载了树的生命史和心灵史。在有人间之前,大地上就有了林间。树诞生了,岁月就一直在树下做这项工作——目光穿不透的,岁月能穿透。岁月一直追溯到沙土层、岩石层、煤层。煤层像一条黑色的大河,比黑龙江的黑河浩荡。心即草叶,树是人的灵魂。岁月和地壳合作,工期亿万年计,凝固了树的灵魂——那条浩荡的黑河,在大地的深处,聚核了草木生命的本质,火的图腾,光的信仰。

一棵树活着就往天上长,一棵树活着就往树下活。小树苗第一个秋天就叶落归根,树根一辈子往深土里扎。落在树下的阳光,等到夜深,与星光、虫声、夜风、鸟梦,按先后顺序,由表及里,跑步进入大地的深层。枯树,解放了一个个年轮,封闭的不再封闭,分解为无数个“点”,重新变幻、组合、扩展,小树的年轮,哪一轮都新鲜,哪一轮都古老。

林下长满了野草。三荚菜!这片杂草里,几棵三荚菜,用弯眉和我打招呼。再过些日子,它们会用小蓝花告诉我:为什么天蓝、海蓝、窗户刷油的蓝,蓝不过三荚菜的蓝?还会告诉我,人类不用三荚菜而用红玫瑰来表达爱情多么遗憾和容易失败啊。树下的草,来去无意,唯有信仰。三荚菜的信仰是:童年的蓝就是小蓝花的蓝。

一只夏鸟,从树枝间一掠而过。它不让我看清,我的目光追不上它。林间和人间差不多,许多的事物,一掠而过。一只小松鼠,头朝下顺着松树主干跑到我面前两米处,站立不动,我俩目光碰目光,互相干了一杯。叶子,蚂蚁,露水,鸟鸣,都有目光,我们经常目光对目光,一饮而尽。

一虫大声鸣唱。它怎么了?一般来说,夏虫和秋虫的唱法不一样。夏虫有约束,放不开。秋虫白天安静,夜晚高调。立秋以后,秋虫高中低音交叉、层叠,一直铺到锦江山的后坡。愈是深秋,愈喜欢美声的高音部。我闭一会目。谁在树下吹葫芦丝。这种乐器,吹在洱海是风情,吹在这片林子,是想象——安静,时光重叠,林间渐次开阔——我看见了去年冬天,这片树林下大雪。岁月的功力,我的想象,把一个个节气,一层一层,装订成册,安放于这片树林。我又把目光一直注入到了树下的岩石层,那里活着夏天的古代。

稍远处,一头小黑驴,摆尾吐气。走近它,是一头骡子。它吃草的力气真大。

野 鸭

大江里混涌着冰水雪水,水声生动。大地万物膜拜祈祷。近岸水波哗哗啦啦闪动着阳光,江心野鸭合在一起叫,飞起来也是合为一的,今天奇怪地吹着哨音,拍打声朴拙厚实,一个个开阔心胸。看一只,飞起来像十字架,去安放自己,找不到合适位置,从天空又落回大江面。有几个小虫飞一直飞绕着我,我却不烦,据说它们只有一天的寿命,我给它们放大悲咒。近岸处,水流提示我,静水深流。

大水的蓝,搭配草的黄,在鸭绿江套外一带铺开大幅油画,一直向前铺,消隐于茫茫群山。大画以蓝为主调,艺术蓝,哲学蓝,现实蓝,还有蓝图——理想蓝。以蓝为主调的还有,蓝天,兰花,三荚菜花,外国人的蓝眼睛——中国人眼睛的白是天空,外国人蓝眼珠就是微缩的地球。今天江水叮叮咚咚,冬天一下子活过来了。刚刚这个冬天极冷,水里的寒风,一部分化身为纹状,抓住水面,一心爬回来处,未果,风和水,一起变为冰,冬天就到了极致——对于极致,你怎么猜想都不为过。今天江水活过来了,刚活过来就立即表演男声四重唱,之后吉他演奏,水越凉,流水的曲子越生动,天空之城、北国之春,听水声不是放松,而是让群山之上的蓝色跑动起来,翻出新的浪花——比起绿、黄、红、白、紫,蓝色的生命意识更彻底,漫无边际,可以随便在上面搭配什么。

天上飞的是野鸭么?翅膀扇动极快,不排队形,飞似跑的,是野鸭。鹭缩脖飞,鹤优雅,大翅慢展。鸭子不追大天鹅和大白鹤,它们自己结伴飞翔,鸭子所谓的飞翔,就是以破50米短跑纪录的速度在天空一直跑。人类的目光如果足够长,可以跟住了一只野鸭,沿太平洋海岸,飞至南半球某孤岛,在那里,可能发现一部分人类史,一部分地球史,一部分心灵史。也可以跟随野鸭,由此岸至彼岸,再由彼岸度回来。还可以饱览更多的天蓝海蓝,并发现蓝的来处——野鸭迁徙南北,最大的享受,是落在水的蓝上。鸭绿江水蓝,它们误以为越过了云层,落在天的蓝上。

十几只野鸭正在逆水游。水流急,它们的蹼和水流逐力,平衡也是安定,不退则进。大自然到处有类似的力量,在暗处和深处,维护整体结构,包括掌控动和静的变化。节令气候也如此,下个节气正潜伏在这个节气里面,伺机而动,顺势而为。野鸭正在对大江简洁描述,为长幅画卷点染几块水墨,其实它们在挺辛苦地劳动,或者举行一场仪式——捕鱼。鸭子捕鱼是艺术行为吗,这是人的一厢猜想——无非是水下少了几条鱼的自由,水面多了几声野性的呼唤。由它们艺术吧。我低头看江边台阶下的泥滩:潮水创作了一幅版画,雕刻的是南美热带雨林的繁茂,每棵树身清晰,线条流畅。潮水和江泥在预言什么,用人类看不懂的图形或字对天地的神秘注一下解,就像野鸭对寒江、大桥、远山、天空做注解——野鸭注解什么呢,它就是大自然,它与生命的蓝是一体的。

行至静水处,一只野鸭,独自捕鱼。大江面就它自己,多么孤独,我称它为哲学鸭。它游几下,忽然钻水里,三秒,五秒,十五秒,五十米开外,它钻出来,再次成为大江的主角。休息三五分钟,又扎猛至深水。深水里它看见光的反射、弯曲、闪动,看见水的混沌,水才是真正的混沌,混沌里有气泡上升和破灭。往回返,水面之上有更深更蓝的大水,有巨大的光的漩涡……再深深地扎一次吧,石块是圆的,沙粒是方块,玻璃片放射天的蓝光,水的气泡开的白花,打一串串花骨朵。它在深水想多呆一会,听音,什么音,大江长调——大江一直唱“大江东去”,“逝者如斯”——长调即挽歌,挽歌在深水里更加悲伤,静水深流。又扎一次深水。这次我听见一条鱼,均匀呼吸,也闭目静听——瞬间也是永恒,大水戛然而止,一速光,向天空之上更深更蓝的大水飞奔。水面之上,它终于重新露头,它向大江心游去,身后,扩展一个渐行渐远渐无的水弧,一把水的扇子,扇面上无数个光的圈,光的三角,光的线段,光的眼睛。

我收起目光,低头——这只野鸭,如果忘记捕鱼,它是哲学鸭。

渐至黄昏。我用目光在大江面重新划半径,一直划上对岸,划至群山巍峨,远天朦胧,让精神宽大一下。野鸭忽起忽落,游鱼、石沙、水花、大潮,忽起忽落。谁在岸钓鱼,我用目光钓水里的黄昏落日。

江水往夜里奔走。对面小岛上各种水鸟聚在一起,我听出野鸭的歌声,它们越唱越高,歌声挤在一起,不让水流冲走。

卑 微

今天陪伴我的,还是生机勃勃——这些可爱的草和树,还有林间的精灵,谁也不老迈——让我静下来,一个个记下它们吧:一只喜鹊,在我头上的枝上翘了一会儿尾巴,立即飞向更密的树林。一只黑蝴蝶飞得比夏天慢了一些,但明显还有许多力气,今天的速度和姿态,透着成熟和稳重。老蜻蜓,向新开的菊花点头。三荚菜的小蓝花,还有一种红狗狗花,在杂草间闪闪烁烁。这是一个全新的季节——我头上这棵栗树,没结一个果实,这无关紧要,它的枝,一年比一年粗壮。一只蚂蚁爬上了我的胳膊,探索着这片完全陌生的领地。鸡鸭安静,牛不语,苞米渐黄。山上锻炼的人在喊唱,与蛐蛐比较,人唱歌费力一些。一阵风摇过树的暗绿,渐渐走远的夏天,今天又重新回头,收拢自己落下的什么——难得这样一个安静的秋日,这是早上8点钟的时光。

草和蚂蚁一样,喜欢聚集。我躺在山冈这片草甸子上。汉字中的“子”字,经常是温情得不得了,比如麦子、星子、沙子、老子、风信子、游子,还有我眼着这片草甸子。草密密地连结,一棵抓紧一棵,坚定地铺就一张温暖的床。由我大胆地想想吧:水也是这样连成力量,人民也是,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弱小的,本能聚集为强大,获得力量,从此有了集体和集体主义。身边的几棵枯草,在秋风里摆动。我长久地观察它们——这一棵,迎风摆的幅度,超过45度;一株株小草,与大树一样经历四季,感受风雨,每一棵,天生懂得顺其自然,我为此欣然、心安:卑微并不妨碍美和崇高。我就继续躺着,看天。天空愿意容纳我卑微的目光,从不掖藏自己的辽阔。树也看天,天那么远,树站着看着累了,低头看脚下的这片草甸子——也许,贴着地、长矮的这些草更踏实,更温暖,才有很多事物,比如蜻蜓、尘土、露珠、星光什么的,甘心落在草上?

每一个季节,某一个特定的时候,大地都要推出新的主角。这几天,山的后坡,蟋蟀登场,野菊歌唱(她们站在一起,像少年银河艺术团的演出),老柞的树叶,宽厚祥和。

虫与草为伍,往秋天的深处走。黄昏,坡上的虫鸣,由我的脚下铺展到山顶,遍及荒野每一个角落。白天,山野的蛐蛐千万只鸣唱,此起彼伏,向我提示了大自然的力量;昨夜,我楼下墙根儿,一只蛐蛐是独自向夜空敞开——它们从不同的角度来表达自己。

这坡的杂草灌木里的秋虫远不止百种;它们的歌声,很多不在人类听觉范围。今晚的月光的某一缕,会落在某一棵草叶的肩头。月光和着虫鸣,在一条“粒子”的大河里,涌动着“波”的豪情,气度之宽阔宏大,可能在长江黄河之上,最高亢的一曲,正是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阳》——大自然和人的心灵,是在互相打着比喻,而我的想象,万分乐意与草虫为伍,在它们之间,在“我”与它们之间,连线,搭桥。

今天我还发现,前几天那片开小白花的草不见了,准确地说,是小白花不见了;红狗狗花,还伸着嗅着——红狗狗的主张是,生命因了欲望才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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