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城十四曲
2016-11-22黄亚洲
黄亚洲
晋城十四曲
黄亚洲
晋城夜街
森林举着晋城,这么的轻松。
哪怕城市最中心的霓虹灯,现在,也全都潜伏在雪松与白杨的中间。仿佛,一百条彩虹,被无数的叶片,割得七零八落。
我估计,每一只鸟儿都为此出过力,“全国园林模范城市”的称号,就是它们集体衔来的。尽管它们时下都不作声,栖于各自的树枝。小巷是细的树枝,大街是粗的树枝。
广场上有大妈腰鼓队,这与其他城市没啥两样。只不过这里的节拍听起来更加庄严,像古战场的兵戈。其中原因,或许是,离城不远的地方,矗立着大妈们的先祖炎帝的陵寝。
那边灯火阑珊处,便是小吃城。油圪麻、枣花馍、白起肉、李圪抓,都用各自的嗓音,老远就喊我,急得很。
嘶哑的是辣的,柔和的是甜的。我听得明白。
走近了,我看见举着麦、糜、粟、豆的多情的土地,在一口口小锅里翻滚,颜色各异,都很快活,像广场舞的余韵。
我是喝了一盅“泽州红山楂”出来逛逛的,虽说度数不高,但在这座森林举着的城市中,总有迷路的感觉。
因此,甚至,我就想当街高歌一曲。你们权当是在浓密的树叶中,出现了一只外乡的夜莺,不懂规矩。
皇城相府偶感
不知道这位陈宰相在校阅到“城”字之时,他有没有,突然掉下眼泪。
陈廷敬,《康熙字典》的总阅官。注意,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
那日黄昏,他校阅到“城”字之时,或许,就想到了山西阳城的那个小山村。那山村所有的鸟、鱼、野兔,都姓陈。他打小就知道。
三万六千平方米,有内城,有外城。一座陈姓大城,被小山村悄悄窝藏。
天高宰相远啊。
多么的排场,连风暴走过这里,都要脱帽,都要下鞍。
多么的排场,山村的骨血,竟然不是满族,是汉族。
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为官五十三载,升迁二十八次,宦海的长青树。
而家乡的城市这般的大,偏是,满清皇上并不在意。
这不叫腐败,这叫恩准。只要你尽忠一生。
只要天下汉字,集中列队,三呼万岁,一齐,归顺康熙。
陈宰相那天黄昏,脸上有细雨扫过。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是啊,拥有一国的皇上,竟然默许他在山西拥有一座大城。
默许大城的青瓦,比字典的总字数,多出好几倍。
后来,这座大城,陆续走出贡生四十一人、举人十九人、翰林六人。这些人都规规矩矩梳着油亮的辫子,容颜晶莹剔透。
他们都是陈宰相脸上的流不尽的欢喜泪。
上党八音会
至于说到声音,我会想到风,想到闪电,想到杨柳依依,想到中国。
这就是中国好声音:锣、鼓、钹、琴、笙、箫、笛、管!
这是中国的马褂、中国的跺脚、中国的永远自得其乐的表情!
我比较愚昧,耳膜自幼就是为中国生的。总觉得这些声音里,有龙跃出,有凤飞起,有年糕舂动,有花轿停下。
有清明,有端午,有除夕,有春运,有请安,有红包——人的什么都有了!
总觉得,只要抽出两根东半球的经线,做成二胡,就啥都能春江花月夜了!
我无可救药。面对钢琴独奏或者西洋交响乐,我震惊,我感悟,我躁动,而面对“上党八音会”,那就简单了——我投降!
明代城堡:砥洎城
总之,这是一桩功德——用很厚的石头,打制盔甲与箭垛,包裹起一方百姓的安居乐业,不管外面走动的是兵,是匪,是贼,还是李自成。
据说李自成猛攻三次都没能攻下。里面的狗,仍是趴在堂前吐舌头,鸭子在戏水,三清殿里,青烟依旧缭绕。总之,这是一桩功德。
沿堡一周,尽见对外的瞭望孔。仿佛,外头,整个世界都虎视眈眈,但这偏偏就是一桩功德——你说,这三万平方米的和平,没有箭垛与堞楼,又怎么个收拾!
我们中国人,别听整日啥天朝天朝的,说到底,也就那么一点土围子心态。
就那么一些坛坛罐罐,就那么一些狗猫鸡鸭,连带一张孔夫子像,千方百计,不教打碎。
上庄古村:元代民居
竟然,跨过这个门槛,就听见了蒙古铁蹄掠过草原的狂暴,听见马头琴上野花乱颤。
但,这是民居,一个四方形的句号。尘埃已经落定。
七百年前的天空,依旧带着草原的香味,落满我的双肩。我跨过门槛。
钻进民居活化石的内部。我要在太行山嗅闻草原。
元,一个残暴与史诗互为表里的年代。我须得细细嗅闻。在中国现存的古民居中,再没有比这个院落更年迈的了。
跺一跺脚,看青砖地基,有没有像牙床一样摇动。成吉思汗也应该很老了。
平整的外墙,偏要带一点弧度,逼得我想起人家蒙古包的作派,人家不瞅着点圆润,就睡不踏实。
屋檐下伸出的斗拱,是蚂蚱头型的。这也是元代风格。显然,蚂蚱,与草原有关。
导游却介绍,乃是汉族人居住。这就很有些象征意味了。
这位汉家主人,你姓陈还是姓王啊,你一辈子喘息在人家的草原上,是一只秋后的蚂蚱啊!你每日黄昏,弹拨三弦,却满院子,都是马头琴响啊!
生活吧,一个四方形的句号,略带弧度。生活吧,尘埃已经落定。
蟒 河
一路带着水声,这大蟒,从这么多的大山里,蜿蜿蜒蜒挤出来,鳞皮擦着卵石。
一路擦开那些密密层层的树叶,那些软木栎、山茱萸、鹅耳枥、荆条、杠柳。看看,植物也这么烦人。
两侧绮丽的山色,很像我家乡的雁荡,但是大蠎对此并不认可,它让我摸它细腻的鳞皮,要我认识北方严肃的寒冷。
路过“小黄果树”的时候,它略略抖动了一下。抖动的幅度在六米二左右。这一趔趄,每天要被智能相机记录千遍。对此种做法,它有些不爽。蛇也是要面子的,白素贞早就说过这一点。
它从半山腰的蟒源洞出来,要去河南。我是在它出洞不远的景区遇见它的,但它没太多功夫跟我闲扯,水声一直在说好了好了。
它要抓紧赶去中原,这我理解。它要在华夏的中心争取成龙,对天下有所贡献。
在中国,一般全是这样的思维方式。人、蛇、龙各界,高度一致。
蟒河景区:太行猕猴
也许是远房堂兄弟,或者远房表兄弟的缘故,他们取我包里的东西没有任何隔阂。这种无理的亲近感,多么让我怀念达尔文。
其实刚进山门,就有两位哨兵对我们抵近瞭望了,任务是清点进山人数与肩上的背包数。他们要及时制订进餐计划。
在喂饲点买猴料,须特别留神。大兵团瞬间就会向你集结。会有无数温柔的指头,抠你手心。你手心长着两亩玉米田。
并没有发现那只卷尾巴的猴王,但,自愿维持秩序的警察却是多多。细细分析,那无数次尖叫的追逐,皆是一粒玉米惹的祸。这就让我联想起一切革命与战争的起点。
怀间卧有幼崽的母猴,也同样身手敏捷。她要延续山的精灵,她有最强大的社会责任。她要保证我的后代再来蟒河景区,也能拥有社会经验的种种感悟。
猴子一旦穿上衣服,事情就不那么容易看透。所以我们要先来蟒河景区,预热是必须的。
我要藏起尾巴,你也要。
参观作家赵树理文学馆
小二黑又结了一回婚。这一回,是赵树理亲自带着去闹洞房的,照例举着他乐呵呵的烟斗。
其实我刚进文学馆大门,他就举着烟斗冲我笑了。烟斗与他的笑脸都是花岗岩的褐色。
晋城文联主席悄声对我说,你看他,他自己抽的是一角钱一包的“绿叶”,待客,就用三角钱一包的“大前门”。
抽烟除了伏案写作之外,主要是为游走各个村坊,与农民打成一片。我明白,只有在神思缭绕之间,他才能变身为小二黑,或是李有才。
他走在乡间小道上,一根木棍,挑着他的用草绳捆着的铺盖。他备好了“大前门”,他要在某位老农的炕头,仔细摊平他的梦境。
现在,我跟着他闹《小二黑结婚》的洞房。我要再度领会,什么叫做被人民认同的欢乐,以及,这一欢乐,如何被三角钱一包的烟味,轻微地呛着。
山西高平:长平之战纪念馆
它就是发生了。
秦军活活坑死四十万赵兵。一个血做的太阳,被整个儿埋在了地下。
现在,明白了吗,晋东南的秋天,为什么这样的红。
高平古称长平。历史是这样的评价长平之战:古代中国人互相残杀规模最大、战况最惨的一次战争。
秦统一天下,一路记录的,都是血书。中国人的血比较廉价。中国人渴望统一。
中国人解渴的饮料之一,是血。
那一天,白起大将杀赵俘四十万。不杀白不杀。人死得多,国基就安稳了。
现在我面对的,就是尸骨坑中姿态各异的白骨,这国家千秋万代的基础!
我注意到许多头盖骨都是破碎的,不知为刀所砍,还是为戟所击。但是里面的思想,好像还没有死尽,所以,他们选择共和国的年代,集体出土,有点像上访。
血做的太阳,需要日出。
因为有些东西,没有死尽。
躯体在两千三百年前倒下,白骨在政府门口静坐。这诡异的轮回,这当代的拷问,很有些不近人情,但——它就是发生了。
山西高平:炎帝陵
我要——
代表我吃过的所有的稻子、麦子、小米与红薯,给你下跪。
还代表我服用过的——所有的黄连、当归、金银花、鱼腥草。
给你下跪,代表所有的柴灶、磨盘、擀面杖、电饭煲;代表所有的药罐、药汤、理疗仪、中医院。
实际上,从跨入始祖殿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受到了你痛楚的舌头与牙龈——那里肯定肿过、烂过,鼓起过一个个的大包;一些红花与黄花,以溃烂的形式,绽放于你的口腔。
现在,满大殿都是金光闪闪的匾额:“始播百谷”“泽福苍生”“功同宇宙”“保我民安”。显然,这是大地的谷粒灌浆之后,在阳光下的颜色!
这是黄河的脸色与中华民族的气色!
炎帝陵碑为明万历三十九年所立,这是国内发现的最早的“炎帝陵”碑。因此我下跪之时,就听见了里面真切的呼吸声。
我相信这声音。
这声音我太熟悉了——那夏日与秋日,稻穗、麦穗与风的合奏,就这节律!那药罐子煮了三小时后,所冒出的嘶嘶的声音,就这节律!
炎帝中庙:精卫殿
我要理解精卫殿为何如此的小。其面积,与一只鸟张大翅膀之后,大致相同。
我甚至听见了东海浪花的翻腾。有水珠直接溅上我脸颊,成为泪滴。
因为是炎帝的女儿,所以必是女汉子,就敢于一点一点地衔起高山与大陆,镇压波涛。
淹死于东海是一种偶然,但报仇雪恨,则是必然!
哪怕化身为鸟,哪怕嘴喙很小,也必须搬动大地,覆盖海洋!
就如父亲在大地上辨五谷、尝百草。这是一种对大自然的态度,而她也是。她要用口中的每一滴沙砾,击中海啸与风暴。
显然,精卫鸟一旦张大翅膀,殿堂的面积,就相当于一个海洋。这样的计算方法比较合理。
她看我殿内久站,便心有不忍,附身授我秘诀。
她教我——如何耸动后肩胛骨,以便长出翅膀;还有,如何变唇为喙,如何将土地带上天空,如何不把精卫填海的故事,视作笑话。
高平:良户古村
要说说这个叫田逢吉的人。
老田做过康熙的老师,晚年,在我们浙江当过巡抚,在浙江的金华与衢州打过仗。他就是这个小村的人,他自小呼吸太行山,向生活学习吃醋。
以及,向生活学习不吃醋——这太重要了。宦海就是一个酸透了的大醋坛子,他差点淹死。
康熙的儿子当皇帝后,他坐过牢,于是装疯卖傻,被贬回老家。那罪名挺是吓人,他与前朝的娘娘睡了一张床!
真相是,他以为那女子是娘娘恩赐的宫女,天亮了一看,却不是。
终于,他成了电视连续剧的悲情男一号。太行山一朝崩裂。
终于,他回到了山村,一心与清风共眠一床,直至终老。
当然,必须,天亮一看,搂着的,仍是清风。
谁知朝廷又接连几道圣旨召回。他以为是赴死,不知是重用,于是自作聪明,途中吞金,自行了断——电视连续剧终于大团圆落幕。他,作为一缕带酸味的清风,返回了太行。
这个叫田逢吉的人,留下了一个大宅子。砖雕、木雕、石雕、门当与户对,林林总总。依我看,这些,都是一部电视连续剧的导具。
当然,其中最重要的导具,便是那只醋坛子。一个国家的政治,很远,就让我们,闻到了味道。
璐绸:手绘丝绸
我不能确定,姑娘们愿不愿意承担这份厚重——你在丝巾上,精心手绘持蛇的炎帝,手绘皇城相府,手绘静谧的五台山,手绘应县木塔。
你认定天下美女,一定都是,文化使者。
你请求丝绸的柔软,承载山西的重量。
让山西,包裹天下姑娘的颜面;让山西,作为一切邂逅与初恋的背景;让汾水与蟒河的飘带,拉响少女笑声中的银铃。
你对我的不懂女人,很是宽容。你告诉我,丝巾很畅销。
从明代走来的璐州丝绸,已成为中国女人的一部分。
你告诉我,中国女人身上的一部分,就是嫘祖的山西。
高平开化寺,宋代壁画之悟
让我的自光,从触摸那些宽大的袍袖开始,感受大宋的纺织业与GDP;
从触摸一架木制枷锁开始,感受九百年前的政法系统,以及佛菩萨及时的终审干预;
从“太子出海图”,感受天朝的海洋权益意识,那时候的海洋由于没有联合国海洋法而风平浪静;
从自愿挖眼开髓救父的图像开始,感受“孝顺”的残酷——至此,我的目光模糊起来,考虑逃离宋朝。
我一直喜欢张择端的喜气洋洋的《清明上河图》。此刻,我走进了这张图的背面。
需要从正面与背面审视自己的生活,需要摸摸眼睛,其中有没有一只,已经被人剜出。
需要从幸福的骨髓里,感受刑痛;需要从痛苦的骨髓里,苟且幸福。
我的目光,说起来,还算得犀利;虽然观察世界,已经,经常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