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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的庙与精神异化者的灰
——读杨少衡小说《微服私访》

2016-11-22欧娟

文艺论坛 2016年13期
关键词:陆地官场水利

○欧娟

短篇小说的庙与精神异化者的灰
——读杨少衡小说《微服私访》

○欧娟

文学创作讲究内容和形式的契合,但实际上,形式通常绑架内容,作家为了表现特定的思想使用特定的艺术形式,如同古典小说中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长篇小说经常使用,后来短篇小说也这样用,从而出现了短篇无盛景的说法。在有限的空间内蕴藉地展示官场的千姿百态,这种传统手法明显捉襟见肘。杨少衡是全国颇有影响的作家,有自己的独特构思。他以精妙的构思从一次上山“拜佛”的小事写起,通过两个主要人物的心理活动和行为侧面写腐化官员的风雨飘摇,这使得《微服私访》区别于其他正面描写宦海沉浮的官场小说,突破了意识形态的限制而回到小说艺术本身。

一、反讽:巧若天成的艺术结构

作者在每一处细节上都下足了功夫。陆地上香的地方叫青竹岩,竹子在中国文化中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容,隐喻着独特的精神风貌,被赋予特殊的审美价值,已经成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符号。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竹子是知识分子气节、虚心、正直的化身,象征着知识分子的品格、节操和禀赋,愈挫愈勇,中通外直,宁折不屈,成为被人格化、符号化、格式化,与“梅兰菊”并称四君子。

反讽所提供的是一种真实与表象相对立的情景,一个场景,两个端点,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反讽结构。青竹岩、小庙、和尚处于反讽的一端,它们共同组成一个场,这个场里笼罩着神秘的宗教气息,但这显然是表象。陆地、血腥案件构成了另一个场,两个端点相互比衬,形成了截然的反差,构制出恰到好处的张力结构。青竹岩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射出的是陆地的狡诈嘴脸、惶恐状态和扭曲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说,陈水利只是一个载体,借这个载体,作家让两个人接触,通过陈水利这种卑微小人物的畏惧感和奴性心理映射陆地等人长期的飞扬跋扈和盛气凌人。

处在反讽张力另一个端点的是“微服私访”。与竹子、岩石、小庙等具有文化涵义指向性的物象一致,微服私访也是中国政治家魅力的重要维度,它原指古代帝王或者官吏穿上平民衣服,隐匿身份,秘密出行、探访民情或疑难重案。从动机上讲,微服私访是为民请命,脱下象征着荣耀和身份的制服,和平头百姓一样,通过抹平身份鸿沟的假象,让当事人说出实情,了解底细,或者做出符合实际情况的决策。历史上,齐桓公、康熙、乾隆等帝王都有微服私访的经历。百姓把微服私访作为流芳百世的美谈,除了客观上印证了等级和身份的不可跨越性之外,更想说明的是,他们敢于脱掉象征着身份和荣耀的制服,和平头百姓一样,仅仅是为了百姓的疾苦。

从这个意义上说,“微服私访”应该和竹子、岩石、小庙等物象浑然一体,但在小说中却形成了截然的反差,浮现出巨大的反讽结构。于陆地而言,微服是真的,轻车简从是真的,没有前呼后拥也是真的,但唯一不真的是动机和目的。他并非为了人民利益,而是企图通过幂幂之中的神灵庇佑,帮助自己度过难关,消除内心恐惧。恐惧的顶点是陆地见到车里的哈达,车辆后座遗留些许杂物实属正常,摸到哈达就惊叫着跳出车外,提防身边的一切风吹草动,惊恐之状可见一斑。在青竹岩的小庙里,这条哈达成了陆地献给神明的礼物,哈达是吉祥的,陆地献哈达的本意也是吉祥的,但其目的却是为了掩盖罪恶,这又形成了一个巧妙的反讽结构。

二、视角:含而不露的叙事策略

在叙事策略上,小说没有采用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而是通过陈水利这样一个小人物的视角去叙述,类似于鲁迅《孔乙己》中的小伙计。陆地是一个多面的人物形象,在电视上和政府大楼里,他衣冠楚楚,大义凛然,以人民利益代言人的身份发号施令,而脱离于公众视线之外,通过陈水利这面镜子,还原出一个真实的陆地形象。这样的布局充分显示出杨少衡架构短篇小说的才华,他没有用“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传统方式,旁逸斜出地辟出篇幅专门介绍陆地,这种技法在艺术上并无创新之处,无非是用传统的手法讲述一个官场故事。杨少衡深谙短篇小说的艺术规制和结构特点,采用了含而不露的叙事策略。

虽然同在体制内,但陆地处于这座城市权力金字塔的顶端,陆地在基层,边缘与中心的等级隔阂不可跨越,陈水利只能在电视上仰视陆地,而当处于塔顶和塔基的两个人交汇,反常的际遇意味着反常事件的发生,这样刻画出一个多维、立体、生动的官员形象。如同鲁迅先生写孔乙己,他不宕开一笔,专门叙述孔乙己,说孔乙己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而是以小伙计的视角,通过咸亨酒店柜台前的几个场景遭遇,入木三分地勾勒出孔乙己的落魄知识分子形象。这是作家艺术成熟的表现,也是熟稔短篇小说艺术规律的重要标志。

杨少衡擅长隐藏自己的价值取向,如同一个高明的统帅永远不可能让对手预先摸清自己的真实动机。他惯常下伏棋,借陈水利之口,小说写出了别样的深意,“哈达献在这种地方当然合适得体,问题是该哈达并不属于他,如果他要用,似应先跟我说一声。或许领导当大了,早已习惯了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据为已有?”习惯透露出的不仅仅是思维,还有本能,在陆地的世界里,只要在管辖范围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哈达?还用说?

在整篇小说中,陆地没有任何直接作恶的痕迹,贪污受贿、官商勾结、杀人害命都没有直接出现,仅仅是间接映射,一笔带过。杨少衡把大量笔墨集中在他和陈水利的交往以及青竹岩上香的过程中,所以读者看到的陆地并非十恶不赦,这恰巧是作家的文学慧根所在。掂着刀四处晃悠的人,一定是巡逻的,而不是绝世高手;真正的剑客持鞘而行,含而不露,但我们知道这才是高手。所以小说不直接描述陆地的各种罪恶,引而不发,但读者能够领会到,这背后一定隐藏着大奸大恶。莫言说,“如果一部小说只有所谓的善与高尚,或者只有简单的、公式化的善恶对立,那这部小说的价值就值得怀疑。”①

陆地和陈水利有限的几次接触都不能晒在阳光下。陆地身份有多重性,一方面是党政干部,政商两界通吃,和房地产商有见不得人的交易;另一方面是企图通过歪门邪道救赎灵魂的堕落者,这个身份的知情人不能多,陈水利就非常合适。为了这样一个角色,陆地虽谈不上费尽心机,却也颇为留心,第一次接触,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嘴严、老实的下层人物,只要给予滴水之恩,一定会涌泉相报。

陈水利浸淫基层官场多年,也明白其中的玄机,一个偶然的机会,陆地和陈水利有了接触,与其说是陈水利有心,不如说是陆地有意。陈水利升职了,他深知背后的推手是谁,如不是拜陆地所赐,所长一职永远都是镜花水月,对此陈水利心知肚明。能和区长套近乎,对于基层公务员而言,绝对是无上的荣光,它意味着出人头地的光明大道和触手可及的仕途,实际上陈水利并不长于钻营谄媚,问题是作为区长的陆地竟然主动和陈水利拉近关系,再不会溜须拍马,到手的黄金饼总要接的。陈水利顺水推舟,和陆地建立了牢固的信任关系,一年多的时间里,陆地仅仅临时抓差,让陈水利当过几次司机,很明显这是深谙政治险恶的陆地在观察陈水利,看这个人嘴是不是严实,人是不是靠谱。经过了时间的考验和现实的汰洗之后,陈水利成为陆地工作关系之外可以信任的人,得以窥探其最为隐秘的个人隐私。“尤为特别的是,其间浸泡着作家的饱和的生存感受,甚至你并不能清晰地分辩其立场,而是可堪玩味,由此可见其深得‘把倾向隐蔽得越深越好’的现实主义精髓。同时又对传统现实主义做出了不小的超越,这便是常常抛弃了‘全知全能’,而多为采用第一人称‘我’或‘我们’叙述。”②

三、惊惧:笼罩全篇的情绪主调

长篇小说创作和短篇小说的区别很大,从一定程度上讲,短篇小说对结构的要求更高,人物性格的多个侧面、情节结构的跌宕起伏都必须在有限的空间内展现出来。在《微服私访》中,陆地的心理活动和政治风波都通过陈水利的视角完成,沿着陈水利的所思、所想、所看,陆地性格的各个侧面逐步展现在读者面前。陆地一露面,作家情绪的焦点就对准了他内心的慌恐,穿着、表情、动作都以此为核心展开,墨镜口罩一应俱全,完全不想让自己的形象和行为暴露在公开视野下,这超越了官员的角色定位。和陆地握手时,陈水利“感觉有点意外,他的手掌显凉,很软,似乎气力不支。”尽管陆地将脸遮挡得严严实实,但却无法掩盖内心的惊惧。

这篇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是运用了重复和渐进深入的叙述手法。陆地的两次上山,一次比一次荒唐,以后他会不会再次上山,作家没有说,但是两次上山,从还算从容到几近崩溃,上不上山,都只能走向坟墓了。这种重复、深入的笔法对人物性格的精心塑造与对其内心世界的深刻挖掘是明显的。

作为小说的情绪主调,“恐惧”不仅时时盘桓在“小人物”陈水利心头,也仅仅扼住了“大领导”陆地的咽喉。陆地的“恐惧”是故事的起因,原因是行为不端与违法犯纪,读者通过陈水利管窥陆地的恐惧和恐惧背后的官场众生相,但作家没有把叙述的重点聚焦于此,而是含蓄地一笔带过。

陆地找陈水利去青竹岩时已是惊恐万分,连摸到车座上的一条哈达都失声惊叫,但他迅速恢复了作为高层官员应有的威严和矜持,对陈水利的问题能不回答就不回答,似乎高深莫测,这既是官场的生存法则,也是官员的保护色。言多必失,不露声色,是官员常年在特定环境中浸染而成的习惯。荒唐的是,陆地这样的高级干部,一个唯物主义者,关键时刻的心理皈依是庙宇,而非党纪国法,居然相信庙里香灰可以消灾解难,实际上,胃里吃下了香灰,却解不掉心上的愁。

陈水利是体制中人,知晓官场各种门道,甚至黑暗面,所以当陆地打电话找他的那一刻起,陈水利就一直惴惴不安,但身份的巨大悬差使他不可能知道其中的真正原因,只能在等待陆地中一步一步解开谜底,在此过程中,读者的心弦随着陈水利心弦的跳动而跳动。

杨少衡的叙述极其细腻,在看似无关紧要的重复中展现大不同。陆地和陈水利一共去过两次青竹岩,都在陆地面临政治风波的重大节点,但两次出行的细节差异极大。第一次青竹岩之行在白天,陆地便服出行,陈水利没有跟随上山。第二次在晚上,陆地不仅自己“全副武装”,还让陈水利带上警察的全套装备。这次陈水利不仅跟随“领导”上山,还目睹了他向功德箱中塞入大量现金和吃下香灰的荒唐。两相对比不难看出,陆地第一次出行的心理状态更为放松,虽有担忧,但还能顾及仪态;第二次则呈现出惊恐万状的颓势。所以陈水利猜测,“陆地怕是要熬不过这次风波了”,这是水落石出的合理猜度,也是读者从小说信息中得出的必然结局。

四、洞见:政治生态的反面标本

尽管表现对象是官场,但是杨少衡的小说有着迥异于官场小说的精神底色和艺术质地。写官场,无非泼污水,揭黑幕,高明一点的无非仕途指南。与其他作家相比,杨少衡的素材应该更加丰富,仅仅这些就足够吸引眼球了,但是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并不是因为它携带的污水和肮脏更多,也不是它蕴藏蝇营狗苟的伎俩,而是缘于其精神层面的深度观照。小说中,陆地的惶恐惊惧随着情节的进展不断变化,那种细微与震颤足以让读者感受到这个身居高位者的荒唐。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他虽垂死挣扎,却无济于事。所以,拥有丰富的素材并不难,难的是赋予它生命和力量。

陆地是当下政治生态的缩影。杨少衡通过小说艺术地说明,类似于陆地这样的政治投机者和腐败受贿者,在现有的政治体系中已经无法立足,成为现存政治生态的异类,所以陆地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作家对社会的高度洞察力。

陈水利和陆地之间的关系颇为奇妙,一方面陈水利受陆地“关照”才得以升职,他欠“领导”一个未还的人情,更重要的是,能够与陆地搭上关系,会成为他立足体制的重要资源。但这次陈水利明显觉得陆地出了问题,生怕他开口要自己处理一些棘手的事情,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作家通过陈水利和陆地微妙的支配关系不动声色地写出官场的本质:官场像一张巨网,所有局中人都在网中,利益与风险同在,身不由己又无法脱身。

小说虽然篇幅不大,但反映的问题和包含的意义却十分深刻。领导干部一旦失去了为民谋福的思想,让私利的欲望冲破道德和党性的堤坝,非但不会因为物质财富的暂时暴增而快乐,反而陷入不可自拔的深渊。陆地的行为貌似荒唐,实则有着一定的社会生活背景。随着国家经济的日益繁荣,人们的生活水平快速提高,在改革开放中先富起来的部分人掌握了大量财富,生活奢靡,这让那些党性原则淡漠、个人欲望强烈的党员干部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政商勾结,贪污腐化,倾轧基层干部。

作为政府官员,出门戴墨镜口罩,有问题求神问卜,到庙宇吃灰咳嗽,小说通过对荒唐可笑的人和事的描写,反映了部分官员在贪污腐化后备受煎熬,进而精神异化、性格扭曲及心理变态,表现了杨少衡对这些官员行为的蔑视及其思想庸俗、生活猥琐、信仰坍塌的斥责,因此陆地的形象无疑具有深刻的惊醒价值和反面意义。

注释:

①莫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生死疲劳》序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②吴励生:《关于杨少衡的小说感觉和技术》,《福建文学》2006年第4期。

(作者单位:湖南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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