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随风而逝,生生长流
2016-11-22陈令孤
文/陈令孤
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随风而逝,生生长流
文/陈令孤
2016年7月5日,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因癌症在“艺术之都”巴黎去世,享年76岁。消息传到中国,当天的朋友圈被悼念阿巴斯的文字刷屏,许多自媒体号也纷纷发表关于阿巴斯的专题文章,可见他在中国影迷的心里,占据着很高的位置。这种影响力当然来源于他的那些经典影片,在《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樱桃的滋味》《随风而逝》等代表作中,他一方面探索了新的电影叙事的可能,另一方面其对友情、爱情和生命的动人表达,也触及了观众心灵的最深处。在对于阿巴斯的描述中,无一例外都引用了戈达尔说的“电影始于格里菲斯,止于阿巴斯”,或者是黑泽明说的“萨蒂亚吉特·雷伊去世后的空白,终于被阿巴斯所填补”等话语。这种把人物置于比较语境中的说法,虽然是对阿巴斯电影创作成就的极高认可,但未免显得粗白。当我们真正去回顾他的创作历程,或许更能看到他与电影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他首先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在偶然中成为电影导演,并最终在这条路上获得了“大师”的地位。
从绘画少年到广告片导演
1940年,阿巴斯出生于伊朗首都德黑兰,其姓氏“基亚罗斯塔米”在历史上曾经是大户人家。他小时候患有“孤独症”,性情孤僻,沉默寡言,从开始上学到六年级,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为了排遣寂寞,他开始学习绘画。午饭后别人都去午睡了,他却一点不困,便在阳台上作画,画一些诸如骆驼、奶牛、豹子之类的动物或自然风景。
由于从小学画的关系,他在高考时报了美术专业,但是没有被录取。后来经朋友的介绍,他认识了一个美术工作室的负责人,在那里报名参加补习,第二年高考时成功了。但他并不是个优秀的画家,在大学总共花了13年时间才完成学业,获得学位。而他自己也不承认是画家,他说:“我画画的目的主要是用‘绘画疗法’治病,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绘画。”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为绘画是艺术之母,好的作品能让观众一看就产生兴趣。他从绘画出发去构思影像,将其作为宣泄思考和情绪的出口。比如影片《橄榄树下的情人》的结尾处,那段感动无数人的风吹麦田的长镜头,就是10年之前他在一幅画中所表现的。
阿巴斯18岁就离开了家,独自谋生。在美院读书的时候,他白天上学,晚上在交通警察部门从事道路管理工作,算是勤工俭学。后来,他因为有绘画技能,转而从事广告工作。一开始是做平面设计,后来帮助公司写广告文案,在一分钟多的时间内,传递出产品信息,刺激人的购买欲望。之后,他还从事过电影片头设计的工作,真正接触到摄影机,并终于有机会独立拍摄了一部广告片,知道了什么是摄影的轴线规则。
从1960年到1969年,他一共拍过150多部广告片。这种工作锻炼了阿巴斯构思故事的能力,他也发现自己很擅长做这件事,这为他后来进入电影界奠定了基础。
偶然闯入电影界
伊朗有一个青少年智力发展协会,成立于1965年,致力于促进儿童的阅读,协会也有一个广告部。1969年,负责人菲鲁兹•西尔凡路看了阿巴斯拍的一部煎锅广告片,觉得有一种西方电影的气质,技巧很好,大感兴趣,便找到他一起合作,成立一个电影部。经过八九个月的准备,他们建造了摄影棚,电影部正式成立,其处女作便是阿巴斯执导的10分钟短片《面包与小巷》,也成为他电影生涯的起点。
在这部短片中,已经出现了阿巴斯之后电影美学的影子,比如以小孩为主人公、人物遭遇困境的状态、悬念的设置与解决、充满诗意的生活细节等。即使是大师的试笔之作,今天看来仍具有独特的创意,充满趣味。之后,阿巴斯又为协会拍摄了《课间休息》《经历》《一个问题的两种解决方法》《我也能》《颜色》等短片。这些作品虽然都是“命题作文”,教育意义明显,但在画面构图和摄影机运动上有一种现代性的艺术美感,无疑与他之前学绘画和做设计的经历有关。
在这段时间,最为人称道的是1974年的《过客》,片长72分钟,是阿巴斯的剧情长片处女作。影片讲述乡村少年卡齐姆,酷爱足球,他听说伊朗国家队将在德黑兰举行比赛,便不惜诈骗朋友和父母的钱,日夜兼程前去观看,但是就在比赛开始时,他却因为太疲惫而睡着了。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光是听说就有一种动人的力量,更何况是在阿巴斯细腻而富有诗意的镜头中,更凸显出残酷的美感。该片也是伊朗电影史上第一次采用同期录音。
《过客》在伊朗上映后,得到了媒体的诸多褒奖,其影响力就像是特吕弗的《四百击》之于法国。同时,阿巴斯也发现,儿童题材的影片更容易获得审查委员会的批准,后来就常塑造儿童形象,成为他电影的一个特色。从1969年到1992年,阿巴斯在青少年智力发展协会共拍摄了22部作品,包括纪录片和剧情片。
伊朗新浪潮之星
阿巴斯的电影创作经历与“伊朗新浪潮”的诞生时间刚好重合。1960年代,本在美国加州读书的伊朗人戴瑞奇•麦瑞受《偷自行车的人》影响,回国从事电影业,于1969年拍摄了《母牛》,获得威尼斯电影节评审团大奖,成为新浪潮的开端之作。之后,很多青年创作者应运而生,拍摄了一批与伊朗电影传统截然不同的影片,在国际电影节屡有斩获,而阿巴斯便是他们之中的新星。
新浪潮追求独立创作,1977年,阿巴斯离开青少年智力发展协会这个平台,由朋友资助,拍摄了他的首部商业片《报告》,讲述一位受贿的公务员和妻子的4天生活纠葛。这一时期的阿巴斯遭遇了婚姻危机,故事可看作是他自己内心的一种投射。影片本身质量并不突出,随着1978年伊朗爆发伊斯兰革命,还遭到了严格的审查,被划为禁片。阿巴斯只好又回到协会拍片。
1979年,什叶派穆斯林推翻了巴列维王朝的君主立宪政体,建立起了一个政教合一的共和国。随后,伊朗又爆发了“文化革命”,大学遭遇关闭,西方潮流被打压,很多新浪潮导演被关进监狱或流亡国外,伊朗电影出现了一个黑暗时期。阿巴斯的电影因为政治性并不强,没有受到冲击。这期间,他为协会拍摄了《有序和无序》《公民》《小学作业》等短片或纪录片,延续的是之前的教育风格,不过有些作品也带有对权力的隐喻色彩,比如《合唱》。
时间来到1987年,阿巴斯拍摄了《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先是在国内受到好评,获得了德黑兰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和评委会奖,1989年后又被介绍到欧洲放映,相继获得洛迦诺国际电影节铜豹奖、戛纳国际电影节艺术电影奖等。阿巴斯不但重现了伊朗电影的辉煌,并且帮助伊朗电影打开了世界之门,他个人也因此一跃成为国际电影节的宠儿。
影片承接的是他在《过客》中的叙事母体,讲述主人公美丽的执著故事。一位儿童想把作业本还给同学,以防后者第二天被老师批评,但是找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找到同学的家,只好自己帮他完成作业。在对目标的追寻中,蕴藏着一股纯真的生命力。这部电影可谓是阿巴斯之前所拍的众多儿童短片的结晶,在更加沉稳和成体系的镜头语言中,完成了真善美的表达。
大师气质开始彰显
1990年,阿巴斯和剧组正准备去拍摄一部电影,突然被报纸上的一条新闻所吸引。新闻讲的是一个贫苦的青年假冒著名电影导演马克马尔巴夫,去一位富人家里骗吃骗喝,并向他借钱拍电影。阿巴斯被主人公行骗背后的动机所吸引,便带着摄制组去监狱采访他,并跟踪拍摄了之后的法庭审判。这便是影片《特写》的诞生过程和故事架构。
和以往一样,这也是一个关于执著追梦的故事,但《特写》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其介于虚构和纪录片之间的表现手法。阿巴斯通过场景还原的方式来展现已经过去的事件,这本身就是在建构叙事,同时他又故意用跳跃剪辑、断裂录音等方式来营造纪录片效果,散发出浓郁的思辨味道。可以说,正是从这部电影开始,阿巴斯的大师气质彰显出来,带给电影创作以新的启发。
紧随其后,阿巴斯又拍摄了一部关于真实与虚构交错的电影《生生长流》,讲述伊朗大地震发生之后,导演带着儿子去寻找《何处是我朋友的家》中的两位演员。影片里的事件看似是在地震刚发生,实际拍摄却是在五个月之后。而导演为了避免观众真的把目光聚焦到能否找到两个演员的身上,故意设置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尾。在他看来,影片中那两位小孩是否活着不是重点,重点是生活要继续。
电影迷们都知道,1994年是电影史上的一个重要年份,诞生了一大批经典之作,而阿巴斯的《橄榄树下的情人》便名列其中。该片与《何处是我朋友的家》《生生长流》组成他的“乡村三部曲”,故事都发生在伊朗西北部的山村,人物之间也有一定的互文关系。影片虽以爱情为主线,但又不同于我们通常所看的爱情片,故事里的男主人公执著地去追求心目中的所爱,却又毫无结果。影片结尾处风吹麦浪的诗意长镜头,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
此时,阿巴斯已真正离开老东家“青少年智力发展协会”。《橄榄树下的情人》由当时蒸蒸日上的美国独立制片公司米拉麦克斯出品,得以进入更大的国际市场,并入围了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但最后败给了同样由米拉麦克斯出品的昆汀的电影《低俗小说》。不过,这时期的阿巴斯正值创作佳境,离登上巅峰已经不远。
掠过威尼斯的“风”
1999年,阿巴斯拍摄了直接面对死亡问题的《随风而逝》,镜头中所出现的高原风光和乡村民居的画面,就像塔科夫斯基的影片一样,美得让人窒息。当然,阿巴斯自己也是塔尔科夫斯基的追随者,他曾经评价塔氏说:“他不是一位俄罗斯电影艺术家,而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来自一个被人们称作‘电影’的世界。”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实际上,《随风而逝》的摄制组到达村子的时候,村民们整日玩命干活,就像在劳动集中营,没有兴趣和阿巴斯交流。整个村子也很脏,苍蝇满天飞,摄制组不得不花费许多精力去打扫卫生、驱赶苍蝇。由于清洁剂毒死了不少小鸡,村民们还很不高兴。如今,当观众们为影片中所展现的诗意画面所迷醉时,谁能想到背后的真实世界,这就是电影的魅力所在。
《随风而逝》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评审团大奖,阿巴斯完全证明了自己的大师水准。但在闭幕式上,他宣布以后不再参加电影节评奖。原因是他自己做过电影节的评委,发现很难评判那些知名导演的影片,认为电影节评奖要注重作品本身,而不是作者的名字,应该将机会让给更多的年轻导演。但事实上,这个宣言并没有兑现,之后他的作品也接二连三进入电影节竞赛单元。
跨国际的实验创作
艺术家的更高追求是思想家,进入新世纪后,阿巴斯关注的不是拍什么样的电影,而是怎么去拍电影,他这个时期的电影充满实验味道。2002年的《十》将一台数码摄影机放在出租车头,记录了女司机和10个乘客之间的交流片段。2003年的《伍》用5个长镜头向小津安二郎致敬,让人们在漫长的观察中进入冥想状态。2008年的《希林公主》通过观众的表情反应来叙事,而故事本身从没出现。
在伊朗,很多人谴责他的电影是为外国电影节拍的。对此,阿巴斯说:“我是为人类拍电影,我的影片没有精确的地理界限。电影没有护照,就像树木一样。”正因为这个理念,他开启了一个国际电影拍摄计划,拿出了自己的实验精神,回到用故事去表达概念。2010年,在法国拍摄的《原样复制》探讨了复制品能否超越原样这个命题,其实也对应了电影能否比生活更真实的问题,具有强烈的思辨性。影片帮助朱丽叶•比诺什获得了戛纳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让她实现了欧洲三大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的大满贯。
2012年,阿巴斯来到日本,拍摄了电影《如沐爱河》,讲述一个年老的大学教授和一位应召女郎之间的故事,看似艳俗,但主题还是关于生命、死亡和情感的探讨,最后在玻璃窗的破碎声中戛然而止,让人意犹未尽又余味无穷。《如沐爱河》也在2013年来到上海国际电影节参加展映,是中国影迷为数不多能在大银幕上看到阿巴斯作品的机会。
之后,在老朋友马克•穆勒的牵线下,阿巴斯准备把自己的第三部国际影片放在中国拍摄,从一个酒店女保洁员的视角去讲述她所看到的客人的故事,定名为《杭州之恋》。2014年,阿巴斯来到中国采风,此时他已经74岁,但精神矍铄,言行活跃,媒体也进行了很多报道。影片本计划在2017年上映,如今已成一个伟大的遗憾。
迟到的致敬
今年3月,阿巴斯被查出患有胃肠癌,家人把他送往德黑兰的一家医院治疗,本该由临床经验丰富的老医师主刀,但他坚持让年轻的医生来完成。年轻医生的经验匮乏,导致手术带来了并发症,造成持续感染。之后又经过三次手术,并送往巴黎的医院救治,可惜为时已晚。事后,当官方追责那位年轻的医生时,他说:“我并不知道他是阿巴斯,不知道他是个名人。”这句颇有些荒唐的话也道出了阿巴斯在祖国伊朗的窘境。
由于特殊的国情和政治原因,阿巴斯生前在国内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国外的电影节经常举办他的作品影展,邀请他做评委,而伊朗却从没有举行过关于他的电影活动。直到他去世后,棺材从巴黎运回德黑兰,终于迎来了人们迟到的致敬。在“电影之家”的发起下,数万人聚集在“青少年智力发展协会”前的广场上,悼念这位伊朗民族的文化英雄。这里是阿巴斯电影创作起飞的地方,也是他与人们灵魂连接的地方。
曾凭借《一次别离》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伊朗导演阿斯哈•法哈蒂在致敬词中说:“我想要感激你并没有以一种美好的视角来展现这个世界,却以一种美好的世界看待这个世界。”唯有伟大的心,才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纵观阿巴斯的一生创作,正因为他将目光植根于现实的大地,用心灵去思考生命之困境,才创作出了动人至深的作品。
除了拍电影外,阿巴斯同时也是画家、诗人和摄影家。2007年,广西师大出版了他的诗集《随风而行》,刊载了22首短诗,并配有他那充满空旷诗意的摄影照片。在一首诗中,阿巴斯写道:“初夏,我随风而来。晚秋,我随风而去。我始终悬浮于季节之间。”如今,阿巴斯真的随风而逝了,但是他关于电影的理念,他的电影之魂,就像这轮转的四季一样,依然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