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处有什么》：“白银”少女成长记

毛亚楠

《黑处有什么》让许多人想起了韩国电影《杀人回忆》，也让人想起甘肃白银案发生的一段时间内，白银市被恐怖所支配的那些日子

10月14日，电影《黑处有什么》在全国上映，很少人知道，这部不起眼的电影早已声名远扬。

早在2015年，不满20岁的年轻导演王一淳便凭借这部电影处女作，斩获了第九届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导演奖。评委会主席姜文评价道：“少有的那么沉着、那么坏、那么荒诞。”随后，《黑处有什么》又相继入选德国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竞赛单元、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纽约亚洲电影节、澳大利亚悉尼电影节等十余个国际电影节。

就像备受好评的小成本电影《心迷宫》一样，《黑处有什么》的故事也是从一桩罪案讲起的。1991年春夏之交，一个平静的小镇因一起强奸杀人案而笼罩了一种恐慌的氛围。初二女生曲靖的父亲和留级生张雪的父亲同为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察，但两人办案风格迥异：曲警官出身法医，个性谨慎；张警官出身行伍，五大三粗，办案全凭直觉。两人一起办案，本以为抓到了“真凶”，但没想到强奸案还是一件接着一件发生，而凶手到底是谁的谜团，到最后也没有解开。

《黑处有什么》让许多人想起了韩国电影《杀人回忆》，也让人想起甘肃白银案发生的一段时间内，白银市被恐怖所支配的那些日子。“黑处有什么”代表了一种恐怖的情绪，电影将连环凶案与少女的成长叙事并重，营造出凶案发生时人们的生活状态和焦灼的情绪，这些情绪弥漫了整部电影。

中国版《杀人回忆》的民间土壤

在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上，王一淳瘦瘦小小，短发白面，一副清爽干练的样子。颁奖时，姜文说，王一淳“笑嘻嘻的”，没有其他新晋导演的苦情。但王一淳也不是没有遇到麻烦：她既不是科班出身，也从未有过电影创作经验。在缺少投资的情况下，她毅然拿出多年积攒的300万元积蓄投入拍摄，最后拿到了“意料之外”的大奖，她感叹这是一次“家庭主妇的逆袭”。

王一淳大学学的是法语，但却“是个文学爱好者”。她之所以“一腔孤勇”拍《黑处有什么》，是因为2002年父亲的突然离世让她一度崩溃，为找地方宣泄，她开始动笔写与父亲相处的那些日子，自此开始了《黑处有什么》剧本的创作。

剧本起初仅仅是一个少女怀旧的小说，讲少女在成长过程中，和学校、家庭发生的一些小冲突，素材全部来源于王一淳自身成长经历。剧本中的父母、老师、校长都有原型。后来，王一淳想把它拍成电影，“就慢慢往影像化的方向上做了修改”。

为了还原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生活质感，王一淳查阅了大量当年的资料，直到后来，她注意到一些刑事案件，例如河北的聂树斌案、内蒙古的呼格吉勒图案等，“发现了一个更为残酷的90年代”。

“跟这些残酷相比，我们在校园、家庭经历的那些烦恼，其实都是小烦恼、小残酷。但在某种程度上，小残酷和大家所关注的大残酷产生的土壤是一样的。”王一淳说，所以她设计了连环强奸杀人案的故事线索，把少女成长的小残酷和时代的大残酷结合着表现，“刑事案件就成了片中所有矛盾长到极致后的必然结果。”

作为一名新晋导演，王一淳似乎特别青睐犯罪题材的类型片。她告诉《方圆》记者，在她看来，“犯罪是人性恶的集中爆发，即便是不那么恶的普通人，在某一个临界点上也会变得恶”。因此她将片中父亲的角色设计为一名法医，“因为法医的工作涉及另一些人的生命”。这位“父亲”是所在公安局里唯一的知识分子，脾气又臭又硬，还特别抠门，不懂得察言观色，在这个杀人案件发生概率极小的地方，他的专业知识更多用于给各种动物看病。

因为影片讲述了一个无法告破的连环强奸杀人案，有影评人将其称之为“中国版《杀人回忆》”，而这也正是《黑处有什么》未播先火的原因。在中国，“呼格案”的平反、“白银案”的告破，都被认为是足以拍出“中国版《杀人回忆》”的上佳素材。

而《黑处有什么》里也的确有一个与“白银案”背景相似的大工厂——王一淳的青春期是在河南中石化一个石油基地里度过的，这个工厂行政上不归属地方，是个“小而全的独立王国”。全到“从出生到死亡，可以不用出厂区”的地步。电影中，王一淳借敬老院老太太之口道出当时工厂里封闭的生活环境，“我们到死都不用出这门，这儿什么都有，什么也不用买”。

接受采访时，王一淳表示，与《杀人回忆》里那种不断推理、上下求索的故事情节相比，“《黑处有什么》关注的并不是案件本身，而是凶案背景下人们的生活状态和情绪的焦灼感”。如果一定要和《杀人回忆》做比较，“《黑处有什么》拍的其实是长出《杀人回忆》这样一个故事的民间土壤”。

“道德的矮子”是从小长大的

《黑处有什么》将拍摄地选在了河南中原油田的一个被遗弃的基地里，那里仍旧保留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样子。电影成型后，很好地还原了大量那个年代的场景，老式的大自行车、校园走廊随处可见的赖宁画像、女孩房间满墙的香港明星海报，还有推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售卖冰糕的小贩等。来自天南海北的工厂职工虽然方言不同，但言谈举止全都模仿着那个年代的语境。

台词设计是《黑处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元素之一。影片中的许多对话，来源于王一淳年少时和周围人的真实对话。比如曲靖的父亲在片中反问曲靖：“如果世界上只剩最后一口饭，我会给谁吃？我自己不饿吗？”“你知道我给你花了多少钱？你长这么大，花的钱垒起来有十层楼高。”还有，老师批评叛逆学生张雪说：“你耽误了一分钟，班级同学加起来就是几十分钟，你耽误得起吗？”这些能引发共鸣的台词背后，是王一淳想要展现的“成长过程中遇到的冷暴力问题”，心理学研究认为，人成年后所做之事，无论其是否有所意识，其实都会受到童年经历的影响。

王一淳小时候和片中女主很像，成绩中等，性格也不似片中人物张雪那般突出，“比较蔫儿，属于老师要杀鸡儆猴，那个猴就吓得不得了的那种学生”。但她一直特别好奇那些“当年被打骂得很惨的人，他们回望童年的这些记忆，会是什么心情”。“假使有人长大后真的因此变成了‘人性和道德的矮子，那么，他们也是从小长大的。”王一淳说。

电影中女教师的形象几乎是绝对的反派，她几乎是传统教条主义的象征。青春期叛逆又文艺的张雪成了老师重点打击的对象，直接决定了张雪后来的失踪和出走。这一幕取自王一淳的亲身见闻，“当时我们老师说得更难听，原话大概是‘你长得还有几分姿色，又那么会勾引男人，像你这样的坐教室里念书都屈才了，你找个男人养活就行了，别来上学了”。

影片未删减的版本中，“坏学生”蒋四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评比榜上，好学生名字下面是小红花，而蒋四的名字下面则是一连串的大红叉。老师罚站蒋四，让他站在自己名字前，数自己有多少个大红叉。而令人玩味的是，片中提到的连环杀人案的主要特征便是死者大腿根部有类似红叉的“十字伤疤”——虽然凶手不一定是蒋四，但极有可能是一个与蒋四有类似经历的人。王一淳通过这个细节表现了“不停否定的教育方式对人的影响”。

另一方面，影片中警察办错案导致了事件的进一步升级。《黑处有什么》中，法医出身的曲靖爸爸因办案细致、讲究证据成为“异类”被同事取笑；退伍军人出身的张雪爸爸，办案凭直觉，以破案率高著称，却成了单位里的红人。从张警官的办案风格来看，他对个人权利的维护并不在乎，他将有偷窥癖的嫌疑犯绑在街头供人围观嘲笑，不给对方辩解的机会；抓捕与张雪有暧昧关系的小痞子赵飞并屈打成招等，放到现在看，都饱受争议。讽刺的结果果然发生了，所谓的“凶手”很快被张警官抓住了，但相同的强奸杀人案却仍然在发生。

“《黑处有什么》是一个凶手是谁并不重要的故事。因为在更广义的维度上，凶手可以是每一个人：来自家庭、学校每个角落的暴力、冷暴力、对个体尊严的漠视，都在助长着黑暗中的邪恶之花。”王一淳说。

黑处到底有什么

影评人史航看完《黑处有什么》感叹：“论青春，我们都是幸存者。”简洁的一句话概括了影片的真谛。与近年来善于营造下三滥“疼痛体验”的青春片相比，《黑处有什么》的高明之处在于它营造出了危机四伏的成长过程中的恐惧与荒诞，而这也正是众多观者的同感之处。

对于女性遭性侵这类事情，王一淳和许多成年女性聊过，“在童年、少年时期，与男性接触过程中，或多或少都会有那么一些比较奇怪的记忆，人们成年后要么强行遗忘，要么假装遗忘，但实际上它还是真实发生过，对自己多少会有一些影响”。

王一淳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曾见一个孤寡老头可怜，和朋友决定帮助他，约好周末去帮他打扫屋子、洗衣服。但后来朋友告诉王一淳，老头趁王一淳不在，突然抓住她的手摸了半天。当时二人都比较懵，不知道这样好不好。王一淳将这故事放在了电影中：敬老院老头让曲靖给他读《金瓶梅》，趁机亲了她一口。处于青春期的曲靖因缺乏性的教育，不知如何面对。

王一淳对于少女青春期的描写，是比较符合那个时代的特点的。一方面性教育缺失，使得人们谈“性”色变；另一方面，父母对曲靖的性别觉醒有一种警惕与压制，认为女儿开始打扮，就是“不务正业”；女儿和男生一起躲雨，父亲的结论是“男女间就没有纯洁的友谊”。这使得少女对性的探寻始终处于一种被压抑的状态中。

然而少女们越是好奇，便越是充满了恐惧。本该十分美好的恋情结束于被误当做看黄色录像抓去保安科，曲靖对性的美好想象彻底破碎。更为精妙的是，导演在影片中设计了不断出现在曲靖身边或身后的尾随、窥探的男性形象，营造出了一种对“黑处”的惧怕情绪，映射出不安的社会氛围。这些身处“黑处”的男性，既喻示着少女成长环境的危机四伏，也可能暗示着少女在心理和行为上，处处受到男性和男权的压制与操纵。影片当中的这些指向，多少也可以代表导演自己对于女性在当今中国社会中待遇与处境的一种认识。

除此之外，还有荒诞感贯穿《黑处有什么》始终。电影中，曲靖在回家路上，看见两个手持锄头的男人在挖坑，土坑旁躺着一动不动的女人，女人身上还穿着旧社会的诡异服装。曲靖受惊吓跑掉，等她再带着张雪壮胆前来现场一看，那里竟竖起了“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标语牌。到底是埋尸现场还是少女的虚幻想象，导演在采访中不置可否。但在观众看来，凶杀和少女的臆想放一起产生奇妙的勾连，电影越看越有味道。

王一淳说，“对孩子来说，黑处是所有未知的东西”，片中的芦苇荡、防空洞等都是女主探索各种黑暗荒诞的场域。

影片最后，刚刚失去恋情的曲靖想拨开眼前的迷雾，弄清楚大人们忌讳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她孤身一人走进了成人世界的录像厅，屏幕上正放着《蜜桃成熟时》，当成人世界黑处的大门轰然被推开，少女周身的光亮明媚却微弱，喻示着她的成长迈向一个新的阶段。曲靖在乌烟瘴气的座位上突然泪流满面，“她是在惋惜失去的美好的同时，发现原来成人的世界是这个样子”，王一淳说。（图片由《看电影》杂志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