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的人文地理图
2016-11-21黑正宏
□ 黑正宏
作家以文学创作的形式,将自然地理转化为人文地理的过程中,地理想象,文化记忆,依恋感和敬畏感彼此之间相互依存,共同造就了带有作家形象的地域文化面貌。刘亮程多年来坚持以“在新疆”的观察视角,以散文的形式致力于新疆人文地理、历史文化、民俗风情的书写,给读者呈现了一个精彩纷呈、令人向往的新疆。而被誉为献给家园的长歌的散文集《在新疆》,更是在字里行间流淌着将新疆各民族人民从根本上连接在一起的情感力量。因此,当我们阅读《在新疆》这部饱含深情的散文集的同时,亦是一次浏览新疆人文地理图的过程。点缀刘亮程这幅人文地理图的元素不仅有语言、民族、宗教、习俗,还有各色人物、动物、植物,以及形形色色的行业和传统。
刘亮程,1962年出生并成长于天山北麓、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一个村庄,和村里绝大多数孩子一样,刘亮程是干着农活,放着牛羊,种着薄地长大的。不同的是,拥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他,成年后当过十多年的乡农机管理员。因为不安于现状,1994年辞职后到乌鲁木齐一家报社打工,之后在《中国西部文学》从事编辑工作。刘亮程的文学创作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经崭露头角。当时身处新疆边地的刘亮程生活拮据,没有多少书籍可以拓展视野。起初十余年,他主要从事诗歌创作,而且诗歌中的意象和意境就是他所生活的那个村庄。这些诗后来结集为《另一只眼睛》和《晒晒黄沙梁的太阳》两部诗集。至此,刘亮程仍然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写作者。之后,刘亮程开始转入散文创作,且一发而不可收。1998年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出版后,引起了文坛的广泛关注。正是这一部散文集,呈现了刘亮程在中国文坛独树一帜的作家形象。刘亮程本人也被誉为是“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而继《一个人的村庄》之后,刘亮程从村里出来开始在新疆大地上行走,而散文集《在新疆》的出版就是作家跟新疆的一场相遇。
《在新疆》共收入刘亮程用十年时间写下的三十八篇散文,涵盖了作者在新疆天山南北多年的观察和记录。第一辑“一片叶子下的生活”,第二辑“半路上的库车”,第三辑“树的命运”,第四辑“月光”,第五辑“向梦学习”。刘亮程在这部散文集里用淡雅、质朴的语言描写了北疆那些他所熟悉的人、事、物,还讲述了南疆那些他并不十分熟稔的风土和人情。不论是对北疆的描绘还是对南疆的想象,刘亮程的散文中那个说话人的声音没有变,还是喜欢从缓慢的、循环往复岁月里品味生活的那个调子没有变。虽然,有时候刘亮程是一个人在独语,但他的文学表达并没有停留在新疆的表面,而是深入到了新疆的精神内里。比如在一篇题为《通往田野的小巷》散文里,刘亮程就是顺着一条巷子往前走,经过铁匠铺、馕坑、烧土陶的作坊,不知不觉地便进入一片果园或苞谷地。八九月份,白色、红色的桑葚斑斑点点熟落在地。鸟在头顶的枝叶间鸣叫,巷子里的人家静悄悄的。很久,听见一辆毛驴车的声音,驴蹄滴答滴答地点踏过来,毛驴小小的,黑色,白眼圈,宽长的车排上铺着红毡子,上搭红布凉棚。赶车的多为小孩和老人,坐车的,多是些丰满漂亮的女人,服饰艳丽,爱用浓郁香水,一路过去,留香数里,把鸟的头都熏晕了。如果不是巴扎日,老城的热闹仅在龟兹古渡两旁,饭馆、商店、清真寺、手工作坊,以及桥上桥下的各种民间交易。这一块是库车老城跳动不息的古老心脏,它的头是昼夜高昂的清真大寺,它的手臂背在身后,双腿埋在千年尘土里,不再迈动半步。这种视听兼顾的人文地理表达,让一个沉睡了千年的边疆小城即刻鲜活起来,跃然于纸上。
纵观《在新疆》这部近三十万字的散文集,在一篇篇看似琐碎的文章里,刘亮程往往从细微处入手,萃取精华并加以提炼,能将生活在新疆的普通人延续了几百年的生活状态,写得入木三分。在《最后的铁匠》一文中,贫穷的铁匠吐尔洪·吐迪住在破烂的屋子里,操持着祖上传下来的打铁营生。他清楚,身为铁匠不仅仅是架一个打铁炉,把一块铁打成镰刀就此完事。作为一门传承了千百年的手艺,铁匠更多是通过一把镰刀来表达对世界、对人生的理解与认识。他的“父亲说,我们就是干这个的,祖宗给我们选了打铁这一行都快一千年了,多少朝代都灭掉了,我们虽然没有挣到多少钱,却也活得好好的。只要一代一代把手艺传下去,就会有一口饭吃”。
海德格尔认为,地方与自我之间存在亲密的关系,人通过栖居,不断重复对于地方的体验,在这种互动过程中,地方成为自我的隐喻,人被特定的地方所标记,地方成为界定自我与他者的中介。显然,就刘亮程而言,沙湾作为他出生并成长的故土,那里的历史文化、人文地理、民俗风情、甚至是一片树叶、一只蚂蚁于他而言都是熟悉的、亲切的,所以他在散文中一再书写。而代表了南疆人文地理的库车虽然不是刘亮程长期栖居之地,但关于库车的多角度表达恰恰构成了刘亮程散文写作的另一面。
《在新疆》里,刘亮程为我们讲述的那些缓慢悠闲的日常生活,比如做剃头生意的买买提生意不景气,常常搞得剃头刀生锈;收旧货的玉素甫常常睡在巷子口的毛驴车上,等待卖家送货上门;还有那个怀里抱着一只鸡的长胡子老汉,经常是一整天都没有生意可做等等,不仅是一种社会现实,也是作家想用文字刻意去留住的一种生活状态。
“人类都是情感相维系,为人类互通情感之邮的,就是文学。”不少作家之所以倾心于边地异族的描写,是因为他们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动因,那就是想要用文字留住已经失去或者正在逝去的东西。就像刘亮程自己说的那样——库车老城是一处难得的昔年旧址。我想象中的古老生活,似乎就在那些土街土巷里完整地保存着。而这种古老生活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我记得我们在一个周五黄昏到达库车老城,满街的毛驴车正在散去。那是老城每周一次的巴扎(集市)日。我们停车在库车河边,在写有‘龟兹古渡’桥头旁的一家维吾尔饭馆吃晚饭,街上一片零乱,没卖掉的农具、手工制品和农产品正被收拾起来,装上毛驴车。赶集的人渐渐走散,消失在夕阳尘土里,临街的门窗悄然关闭,仿佛库车的热闹到此为止。只有街对面,一位蒙面的维吾尔族妇女,依旧端坐在那里。她的褐色面纱一直垂到膝盖,卖剩的半筐馕摆在面前,街上离散的人群似乎跟她没有一点儿关系。”
刘亮程眼里这种节奏缓慢的新疆式生活方式,不仅是他自己向往的生活方式,也是当下绝大多数人想要过的生活方式。甚至,读者在看了刘亮程的散文后,很容易将文学的新疆和现实的新疆等同起来,并试着想要去过刘亮程所描绘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日子。但我们别忘了,《在新疆》中作者形象的原型虽然是刘亮程,但文学毕竟是想象的产物。刘亮程自己也说“文学呈现的是作家虚构和想象的能力,和这个世界血肉相连的情感能力”。在天山北麓的那个小村庄,刘亮程能听到蚂蚁走路的声音,老鼠走进院子的声音,蜻蜓的翅膀扇动的声音,尘土在空气中碰撞的声音。如果读者想当然地认为这就是生活的真实,从世界的某个角落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并试图体验这种感觉,那不仅是对刘亮程的误读,也是对文学的误解。
库车热斯坦巷的铁匠铺
沙湾,位于天山中部北麓、准噶尔盆地南缘;库车,位于天山中部南麓、塔里木盆地北缘。沙湾和库车作为新疆汉文化和维吾尔文化的两个典型代表,构成了刘亮程散文写作的两大地理版块。刘亮程在这两个地理空间里,尽情书写着熟悉又陌生,真实而虚幻的的生活。在用语言描绘这两个地理空间的过程中,不仅所言说的对象各异,就连作家在作品中所扮演的形象也不同。而不论是关于沙湾的体验式书写,还是关于库车的他者化描绘,在刘亮程的散文写作路上,其创作风格和写作手法是一以贯之的。《在新疆》里的那个“我”总是拒绝刻意的、带着目去观察并记录目之所及,而是在漫不经心的游走过程中,去发现并认知一个事物,进而与自己所描绘的事物产生某种默契或共鸣。
家乡是地理的,故乡是精神的。从《在新疆》里我们了解到,刘亮程的父辈从甘肃逃亡到新疆,这种特殊的家庭背景势必会影响他的散文写作。而刘亮程坚信,文学写作,就是一场从家乡出发,最终抵达故乡的漫长旅程。以至于,在最初的写作过程中,他觉得一个村庄(黄沙梁)是他的家乡,后来认为一个县域(沙湾)是他的家乡,如今整个新疆给了他一个看全国的视角,从而有了“《在新疆》是我跟新疆的一场相遇”这样的感言。与其说,刘亮程在散文写作的过程中,家乡成了一个不断被放大的地理空间,还不如说作家看待世界的视角在不断调整。其实,这也是作家对于自我身份认同的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所谓的家乡在渐渐淡去,而心灵深处的故乡在慢慢清晰。
不仅如此,作为作家的刘亮程在不同的散文作品里,往往会以不同的视角描绘事物,甚至在同一篇散文里,随着时间和空间的转换也会选择不同的视角。刘亮程的散文写作不仅有我们常见的人的视角,还有动物视角,植物视角,家畜视角等。正是这些不断变化的视角,构成了刘亮程散文作品的多样性。在书写天山以北沙湾的那些散文作品里,作家时而以人,时而以植物,时而以家畜的视角,渗透着充满农民天真如童话深沉如哲学的想象。这使得他的想象超越了一般散文家的边界,如让狗叫和庄稼丰歉建构因果,以驴的“心理”想象青年男女钻庄稼地的刹那的秘密等。
当刘亮程将笔触伸向天山以南的库车时,他刻意将言说的对象从之前的人与自然转向了人与人,藉此为我们勾勒出一个较为丰富多彩的人文地理图。很显然,刘亮程将描写自然的细腻笔墨完美地运用到了书写人上。在《逛巴扎》那篇散文里,刘亮程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农夫一样,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女人去巴扎上买东西,只是个小小的借口,她们主要为了展示自己的服饰和美丽。女人买东西,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挑,从街这头到那头,穿过整个巴扎,再转回来,手里才拿着一点点东西。年轻小伙上巴扎主要看漂亮女人。没事干的男人,希望在巴扎上碰到一个熟人,握握手,停下来聊半天。再往前走,又遇到一个熟人,再聊半天,一天就过去了。聊高兴时说不定被拉到酒馆里,吃喝一顿。”不可否认的是,这一幕幕逼真的街头景象是作家虚构的艺术,但是从这些文字里我们可以清晰感受到,作家就在现场,而新疆也不再遥远。正是因为这些漫不经心的日常生活镜头,为我们呈现了一幅色彩斑斓的人文图景。
沙湾和库车虽然在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方面存在很大差异,但二者在刘亮程的笔下却有着某种共同点,就像库车第一次进入作家的视野时所呈现的样子:低矮破旧的土房子、深陷沙漠的小块田地、环屋绕树的袅袅炊烟,以及赶驴车下地的农人——仿佛我是生活其中的一个人,又永远地置身其外。不可否认的是,作家在写到充满少数民族风情的库车时,作为汉族的他想融入其中,但无能为力。这与之前在北疆沙湾的散文写作完全不一样。之前关于北疆的散文,刘亮程更多是以生活在其中的一个村民的视角看待万事万物,那是他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熟悉而亲切,自己就是其中一份子。而在关于南疆库车的散文写作中,他更多是一个人背一个包,带一个相机,拿一瓶水在那些古老的街巷里行走。刘亮程自信地认为,一个地方的生活不仅靠语言交流才能明白,靠眼睛也可以看懂,靠鼻子也可以闻懂,靠耳朵也可以听懂。
因此,通过刘亮程的《在新疆》这张色彩斑斓的人文地理图,我们不仅看到了茫茫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犹如仙境的夏尔希里、醉人的喀纳斯。还认识了月光里的那些贼、买馕的那位维吾尔妇女、靠打铁过日子的吐尔迪家族、割礼的木塔里甫和无数个买买提。而那些熟悉的街巷、麻扎、毛驴、皮牙子和梦境一样的喃喃自语,更是让这张人文地理图充满了独特的地域风格和民族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