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祝福的爱情
2016-11-21刘诚龙
刘诚龙
不被祝福的爱情
刘诚龙
李菊藕美目巧笑,兰心蕙质。百年而后,我们细瞧,见她脸如满月,目似杏眼,虽然看上去,有几分忧郁,忧郁中有几分睥睨,却也是任是无由也动人。是的,以男人之眼来看李菊藕,养心又劳神——男人会有多少夜晚睡不着?
李菊藕秀外慧中,足可与才子西窗共烛;有学有才,才者,能写《一剪梅》与《声声慢》;学者,她曾与老公一同编写了几部书,如《管子注》二十四卷与《庄子古义》十卷;伊之才,仅是写诗编书?不,她会弹琴,她会书法,“酷嗜《兰亭》”,一笔好字呢;“晴,午后阴”,她与老公居后花园中,月白风清,“夜听内人弹琴”,那是如何销魂的琴瑟和鸣?“晴,在兰骈馆半日,与内人茗谈遣闷。”
这是李清照与赵明诚?不是,这是李菊藕与张佩纶的爱情,不被世人羡鸳鸯,而被时人笑肚肠。李菊藕如花美眷,似鲜年纪,其时正是二十有二,豆蔻盛开,那是怎样的撩人韶华?李君初嫁了,黄灿灿花开,张氏三娶了,黄花花菜凉。张佩纶年已四十,日已过午,如何赢得二八少女三八美眷心?以世俗来看,年龄是问题,问题还是,张佩纶“二锅头”都不是,是“三锅头”了。娶李菊藕前,张佩纶梅开二度,待娶李菊藕,张佩纶已然三婚。
张佩纶风头正劲?没,其时他正走麦城。《清史稿》记之:“张佩纶,字幼樵,直隶丰润人。父印塘,官安徽按察使,卒於军。佩纶,成同治十年进士,以编修大考擢侍讲,充日讲起居注官。”是的,他是很有才的,先前也有胆魄,“与宝廷、邓承修辈号‘清流’,而佩纶尤以纠弹大臣著一时。”你说他是官场愤青也可,你说他是士界清流也可,他是有声名的,有才气的。
而李菊藕初嫁了,其时之张佩纶蛮像是落水凤凰。张做文人足够胜任,他偏偏争强逞胜,要投笔从戎,使得尔曹身与名俱灭。光绪十年,“法舰集,战书至,众闻警,谒佩纶亟请备,仍叱出。比见法舰升火,始大怖,遣学生魏瀚往乞缓,未至而炮声作,所部五营溃,其三营歼焉。佩纶遁鼓山麓。”中法战争,张佩纶掷笔请缨,意立战功,战火纷飞,他还高喊口号,冲锋陷阵。枪炮可不是几句口号抵抗得住的,“比见法舰升火,始大怖”,临阵跑了。
李菊藕嫁张佩纶那会儿,张佩纶人到中年,运在低谷。才气虽在,年龄优势不在,事业优势不在,情感纯洁程度优势不在。什么优势不在啊,简直是各种劣势都摆在那儿。
李菊藕是什么人?她剩女嫁不脱了?她家庭差,身世背景不如人?不,不,不,她非贫家女,也非小家碧玉,她是大户人家出身,正宗大家闺秀。她父亲谁?她父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大清炙手可热的、响当当的人物——他就是李鸿章。
如此美女与豪家女,却嫁一位落魄才子,不为人笑煞?是的,张李之爱,来喝喜酒的,有;喝完喜酒后,吐唾沫的,更多。梁鼎芬是这么笑话的:篑斋学书未学战,战败逍遥走洞房,笑话张佩纶秋点兵战场缩头龟,席梦思床上猛冲锋;比梁文人骂得更狠的,连他岳老子都一起挨骂呢,“养老女,嫁幼樵,李鸿章未分老幼;辞西席,就东床,张佩纶不是东西。”
北宋理学家胡瑗曾提出“嫁娶说”,此说乃世俗定理,人间公理,基本上所有尘世爱情,都是以此婚姻理论来指导爱情实践的:“嫁女须胜吾家,娶妇须不若吾家。”女人出嫁,夫家必须比自家强,比自家富,比自家贵;男人娶亲,妻家须比自家穷,比自家家事差,比自家背景弱。
按这个世俗标准,李菊藕真是“下嫁”张佩纶。是吗?美闺女李菊藕却有其超凡脱俗的爱情观:“此矫世之言也,非圣贤之言也。”胡理学家这话是毫无道理的,“然充类尽致则贵家之女将无可嫁之士,而贫士可以乞丐之女为妻矣,岂理也哉”,若这样,那皇家公主嫁谁去?贫下中农家娶谁去?“而于姻戚之家斤斤计较其贫富贵贱,所以似高而实陋耳。”说什么皇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算计什么门当户对。爱情,不能斤斤计较其贫富贵贱,当以琴瑟和鸣与才貌相当为上。
张李之间的爱情,不以世俗为标配,而是才情为质检——爱情质量,是钱,是貌,是家世,是背景吗?爱情质量应该是两相悦,两相爱,两相知音。爱情与婚姻有万千种,种种爱情不都是一样高质量。比如,财貌配其爱情质量多半低于材(男帅哥)貌配,而材貌配尤其低于才貌配。张李爱情,算是才貌配,两人婚后,爱情笃厚,你写诗我磨墨,你书法我倒茶,你挑水我浇菜,你读书我捶背,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张李老少恋,是爱得真挚而深情的,让人羡煞。看张佩纶日记,多记有“午后与菊藕清谈良久”,多记有“以家酿与鞠藕小酌,月影清圆,花香摇曳,酒亦微醺矣”;多记有“鞠藕小有不适,煮药、煎茶、赌棋、读画,聊以遣兴”;多记有“鞠藕生日,夜煮茗谈史,甚乐”……这般爱情,不合尘俗婚姻,胜却尘俗婚姻无数。
张李爱情甚笃,知否知否,其爱情不被时人看好,其婚姻质量却甚高,高质量者,不仅是两人相爱质量高,其婚姻之结晶也挺高的呢:张李婚后,生子张志沂。张志沂何人?嗯,君不知,我也不知他何人,可是,张爱玲,阁下当知道吧?张爱玲即张志沂之女,张佩纶与李菊藕之孙。
知否知否,张爱玲是张李高质量爱情的高品质结晶。
(插图:郭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