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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世界的探险
——李燕蓉小说论

2016-11-21张艳梅

都市 2016年1期
关键词:小说精神世界

张艳梅



精神世界的探险
——李燕蓉小说论

张艳梅

女性文学的主旨,不在于把女性存在从两性书写中独立出来,或者使用男性话语,与男权社会对抗,而是女性能够从容使用自己的语言,讲述不同的故事。埃莱娜·西苏说:“人为了从这地狱中挣扎出来,迎向那个神秘的日子而写作。人以写作而通向那个最终将会证实是现在的一刻。”①女性写作,起点是自我寻找,目标是自我完成。摆脱被征服、被围观的困境,以及被启蒙、被拯救的处境,从这一意义上说,女性写作,既是一种社会反抗,也是一种精神反抗。我在《新世纪女性文学的多元文化立场》一文中曾经提到:“新世纪以来,女性作家突破了性别局限,放弃了简单的自我呼告和性别对抗,把目光和胸怀朝向更宽广的世界和更丰富的生活,由反抗男权的偏激和沉溺自我的呻吟,逐渐地向现实回归,显现出一种走出身体藩篱、不再自我幽闭的创作意识,试图以更理性的方式探究人类生存的困境,以及背后的心理动因。精神视野走向开阔深广,风格更加多样,技巧不断成熟。‘我究竟是谁',‘我为什么而活',这些关于存在的本质追问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更含蓄和内敛了。”②

近年来,一大批年轻女作家占据了文坛半壁江山,翻阅主流文学期刊,她们的作品随处可见。鲁敏,盛可以、魏微、乔叶、付秀莹、朱文颖、滕肖澜、阿袁、计文君、王秀梅、东紫、艾玛、肖勤、张惠雯、孙频、迪安等等,都表现出了很好的创作态势。她们或是关注社会现实,写出了《沿河村记事》《拆楼记》《谢伯茂之死》《六月半》《暖》《捕风的人》《陶父吟》这样有一定思想深度的作品;或是对普通市民生活精雕细刻,写出了《美丽的日子》《白猫》《子在川上》《群盲》这样烟火气息浓郁的文字;或是对两性情感世界及人性深度透视,带给我们《白草地》《白头吟》《醉长安》《躺椅》《春茶》等作品。同为70后女作家,李燕蓉的文字也有着属于她自己的审美质地,画面感鲜明,各种现代派叙事技巧运用自如,没有刻意雕琢痕迹。对人的心理关注超出了文字素描的可能,给了我们关于活着的辽阔想象。文字,于她,更像一把灵活的手术刀,剖开社会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横截面,大块的色彩,大段的空白,影像从雾霭中漂移,世界在混沌中清晰。那些美丽的人生青瓷因为一个偶然的细节打碎,她看着世界化作一地的碎片,有些心痛,及至笔端,依然是平和甚至冷静的。她对生活和世界有着常人没有的敏感,虽然说不上彻悟,但是她懂得,那些脆弱的人们,那些微薄的渴望,她顾念,也珍惜,以文字的方式,关切,注视,成全他们。她的思绪,也就此沉入社会生活内部和生命存在的幽深处。

在生活内心思考

现代都市有着日益增多的社会问题,科技越来越发达,生活节奏迅捷而混乱,带给太多人心理的错位感和精神的离散感。尤其当代中国面临艰难的社会转型,改革开放三十年,经济总量提升,伦理道德瓦解。激烈的竞争,拥挤的空间,飞逝的时间,把希望和幻灭交织在一起,把破碎的意识世界与强大的物质世界扭结在一起。城市生活充满冲突压力和剧烈变化,让越来越多的人陷入了心理和精神困境。马尔科姆·布雷德伯里在《现代主义的城市》中写到:“城市的吸引力和排斥力为文学提供了深刻的主题和观点:在文学中,城市与其说是一个地点,不如说是一种隐喻。的确,对许多作家来说,如对蒲伯和约翰逊,波德莱尔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狄更斯和乔伊斯,艾略特和庞德来说,城市似乎逐渐变成了类似于形式的东西。”③走出农村包围城市的思维惯性,当代作家笔下,城市多少还有些概念化,但是并不局限于地理意义,还带有文化、哲学、社会学和诗性观照等多个层面。1990年代以来,都市小说获得了更广泛的生长空间,文字里的城市生活也愈发光怪陆离,欲望不动声色又大张旗鼓地坐稳了城市文学的核心,拜物教与犬儒市侩哲学甚嚣尘上。新世纪十年,城市题材逐渐摆脱世纪末虚无主义阴影,一些写作者不再放大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感官表现,而将笔触探入思想、心理和意识的深渊,回头看,正是这些更为严肃的现实思考和理性挣扎,刺痛了一代人的神经。阅读李燕蓉小说,不难看到她的审美趣味,她很少直观生活,也不喜直抒胸臆,在那些曲折辗转的叙述里,往往藏着她沉静内敛的思考和微带悲怆的生命回响。

《开始熟睡》借两个大龄男女说事,莉香不孕离婚,何健雄供职刑警队,喜欢研究犯罪心理,擅长精神分析。小说重点并不在于为我们呈现这两个人的生存境况、情感态度和心理境遇,而是传达一种各自不在场的精神状态。莉香和前夫韩俊都是有分寸的人,生活始终模棱两可,与何健雄在一起,莉香因为说不清的决绝,第一次觉出和崩溃离得如此切近。档案,记录本,何健雄的讲述,犯罪实录,彼此纠缠和对照,人生就像往返于档案馆和心理诊所的一条孤独长路,因为失眠,连黑夜都无处逃避。何健雄的心理阴影来自于父母不和,父亲花心。莉香身处单亲家庭,与母亲无法亲近。小说在心理分析背后暗示了精神世界的分裂或者变形,笔法洗练干净,又充满了多义性和延展性。《飘红》也是一篇关乎现实而又有所超越的小说,最世俗的物欲和情欲中,写出了寓言色彩。小院的证券交易所,如同王德威所说的异托邦,半封闭的社会空间,流动着热闹的人群,沸腾的欲望,都是物化时代的表征。小五,阿琴,都是自我克制的人,对现实有那么一点妥协,还有一些坚持,作者把一个近乎荒诞的故事,写得相当真实可感。生活灰暗,然而看不出批判和嘲讽,无论物欲情欲,都暗含着同情和理解。平静轻松、游刃有余的叙事里,有种隐含的世俗力量反问人心,活着,究竟意味着什么。小说布局巧妙,层层推进,由热及冷,顿笔收尾,干净自然。没有道德追问,也没有是非判断,生活并不简单,李燕蓉给出了她对精神世界的凛然直视和日常生活的宽厚理解。《烈酒煮鸡汤》像一幅速写,在有限的空间里,勾画出丰富的意蕴。一个女子因为嫁得好,曾经大家都羡慕她,嫉妒她,就像她擅长的那一道菜,飞鸿烈焰,味道浓郁,可是突然就走下坡路了,一个急转弯,人生的方向就不同了。一道菜,就是一种生活,一道菜的诸多做法,就是人生的不同道路。那个女子放弃了年少时的个人理想,归顺现实,认同男人的世界,用做饭这么古老的方式赢得男人心,她喜欢他的钱,更喜欢他运筹帷幄的样子,等到男人生意亏了,人跟着委顿了,她的菜也做不成样子了。小说对一种女性生活状态的勾勒,细腻传神,简洁生动。

李燕蓉的小说没有惊天动地,《让我落在尘埃里》依旧平和细腻,温婉动人,隐约着说不出的忧伤。小说中的心理捕捉、开掘和呈现,自然舒展。不经意间,就带出了有关生命的哲学沉思。爱,究竟是一种生命的誓约,一种心灵的惩罚,还是一种现实的归宿?他者和自我,意义和实存,日常和理性,自闭和敞开,交织在一起,如何在别人或者社会的镜像中完成自我重塑,小说贴着尘埃落定展开,那些曾经有过的精神挣扎,最终都要落进世俗生活的尘埃里。小说落脚点给了爱情和亲情,责任和牺牲。似乎完成了对世俗伦理的认同与重建。不过,我们从主人公之外的其他人物身上,几乎一眼可以看到生活的未来道路。总体上,这是一篇平和舒缓的小说。淡到极致的笔墨里,生活的况味杂花生树。人物对话、行走、起落,画面的连缀之中隐含着心理世界的暗流。这些普通人的灰色生活,承载着时代的宏大外壳,蜗居在各自的心灵角落,落满生活的细小尘埃,如一块任人践踏的褶皱的老鼠皮。牧牧,一个单纯认真而又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女孩,因为父母婚姻不幸,对男人心存畏惧,始终封闭在自己的世界,平静淡泊外表之下是精打细算的人生。雷歌,守着一份大学时代的脆弱感情,日子过得疲惫喧嚣让他抓不住看不清,在城市中满心惶恐无所寄托,又不愿意还乡,一直悬在生活的半空,只是还没有完全麻木,空洞的世界总需要抓住一些什么东西填满,直到厌倦了白发渐生的茫然和混乱,最终选择回归亲情,拯救爱情,尘埃落定,青春年代充斥着各种泡沫的过往如一幅画,贴牢在人生的镜前。这两位主人公有一个精神合集,即自救,牧牧是为了走出生活假象,雷歌是为了走出内心虚无。原本也不是不入世的人,只是与生活有着或深或浅的裂隙,对爱不信任,无力承诺,算是都市人的共同病症。除了牧牧的母亲被爱所伤,拒绝重新接纳这个世界以外,陈涛和女房东,那些无名的女人,倒都更像是物质世界里的主人,与冷硬的生活秩序周旋得游刃有余。

近二十年来,一些都市情感婚姻题材小说,总有窥探隐私的倾向,热衷于世俗男女的精明和堕落,争先恐后沦陷于欲望的飞地。从新写实开始,冷眼旁观的写作态度,强化了日常生活的吞噬性和同化力量。写作者不仅放弃了思想启蒙的立场,放弃了精神救赎的可能,而且放弃了烛照生活的美学追求,自动缴械不断妥协后退。小说家应该在尘埃一样的生活中,寻找意义,找到精神力量,写出生命里温暖的感觉和这种感觉中恒久的光亮。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期待正在生长的城市文学走出欲望的泥沼后,成为一种新型童话,生活本身很复杂,不可能纯化,文学的使命也不是提纯生活。但这也不意味着自然主义的生活元叙事就可以任意突破文学审美底线。洞察、体恤人的疲惫与挣扎,在熟悉的日常生活中,探索人的精神困境和深层心理,这与传奇式的都市流言写作逆向而行的选择是冒险的,却值得去尝试。既要看到那些一步步被现实捕获,被城市吞噬,沉入没有光的深处的人们,他们的生存挣扎;还要看到他们内心的孤独感和漂泊感,就像雷歌,异己者的感受都被灯红酒绿掩盖得很好,自省和自救,往往是深夜酒醒之后的瞬间精神失重,难以摆脱的生活惯性和既定的生活方向,成为精神视野里支离破碎的水面波痕。李燕蓉作为一个安静地写作者,在如今滔滔的市场声浪中,有着如此温暖的城市牧歌情怀,令人感叹。

在精神深处追问

新文学传统中,专注于心理叙事,探究人的精神世界的作家,不乏其人。郭沫若,郁达夫和施蛰存,张爱玲都颇有代表性。研究者大抵把这些作家的创作置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之下,剖析小说中复杂的性心理和人性内涵。作者往往通过梦境,潜意识,无意识,暗示,联想,幻觉,臆测等方式,隐约呈现人物话语和行动背后的心理动因。新时期小说的精神分析向度显得更为暧昧,李锐,王安忆,韩少功等人的山冈,村庄,古寨,蕴藏着多少民族性格的索解?如果说郁达夫等人致力于个体人格的勾勒,韩少功他们则大踏步返回五四那个历史节点,重新考量民族性格和民族心理。这些作家笔下的心理叙事多半是在隐喻和象征层面展开的,并不针对现实生活作答。

收录在李燕蓉最新小说集《那与那之间》中的《百分之三灰度》《对面镜子里的床》《那与那之间》《深白或浅色》等作品,或是关注现代人的精神异变,或是追问造成这些异化的根源。这个时代,有多少人旁观城头变幻大王旗,有多少人安心躲进小楼成一统,有多少人含泪忍看朋辈成新鬼。游走在现实生活边缘,张望着生活热闹喧哗之处,对世事,不能说全无非分之想,烈焰飞腾的传奇毕竟难得一见,倒是灰茫憔悴的日子,俯拾皆是。女性写作者,即或家国历史,也往往没有山崩地裂,大都是嘈嘈切切,而更擅长处,则仍旧是人心人性。在精神视野里,一意孤行,李燕蓉的偏执,更像是把自己放到绝境上考验,她不会以花团锦簇的虚构慰藉自己,也不愿以世外桃源来欺骗笔下人物。那些历练和折磨,既然必须面对,倘使完整的世界最终还是破碎,也是无法可想。

李燕蓉对于现代人孤独,病态,甚至分裂的精神状态,比较敏感,她不喜欢截然分明,不愿意把生活随意贴上某种标签,在明暗之间,在善恶之间,还有一个灰茫地带。焦虑也有,但是并不会把生存拖入深渊,而眼前熟识的一切往往会在瞬间变得陌生。《百分之三灰度》这篇小说很典型,主人公始终找不到自己想要的色度,无论虚拟还是现实。马温与没有心灵感应的女友,小奈与没有面部特征的女人,既虚幻又真实。每个人带着陌生的表情,活在另一个我的世界,而世界另一端指认我们身份的人,同样面目模糊如一团污浊的空气,甚而隐匿并不现身。这篇小说,在李燕蓉作品中,颇有代表性。已知世界永远是我们的枷锁和牢狱,而理想世界即使在梦里也不过是一个幻觉,这种有关存在困境的隐喻,更近乎于抽象的哲学表达。《大声朗读》里有现实批判,立足点还是精神分析。精神病院是福柯所说的异托邦,它真实存在,正常人又几乎无法真正了解那里面的生活。有关精神病院戏剧性表达在影片《大腕》中可谓出神入化。李燕蓉笔下,精神病院更像是一个镜像,那里面貌似有一个思维清晰的患者,在观察他人,所谓的观察是作者替代性完成的,那个潜伏在疯子中间的正常人,本质上其实是一个病得更厉害的人。最后李小小辛田伪装成疯子,医生们也都伪装成疯子,对照波澜不惊的大声朗读,从意识深渊里映照出世界整体的病态,所有看起来很正常的人其实都是精神病人。《对面镜子里的床》《那和那之间》同样揭示精神病态。由单个人的病态写起,隐喻世界整体的病态。从原有的正常生活轨道漂移出来,在非理性状态下,生活和世界不断弯曲变形,悬空虚置。正如《干燥》中所写:“许多时候,你会听到门的另一面有许多模糊的声音,有一天你真的破门而入了,吓倒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你会发现除了黑乎乎的夜空,什么也没有,连声音也消失了,这一切不是做梦吧?可惜,没人回答你。”李燕蓉喜欢写碎裂的感觉。包括现实世界的断裂,精神世界的拆解,各种事物的破碎。写作,于她,似乎就是在寻找一种并不存在的完整,是使命,也是宿命。她一方面苦于世事无常,一方面又不免迷恋于那种边缘感和破碎感,李燕蓉不擅长讲故事,甚至很少能在她笔下看到一个眉眼清晰的故事,那些人物也犹抱琵琶,致密处饱含苍凉的精神隐忧,迂阔里反倒多了细碎的生活暖意。

李燕蓉对人的精神世界有着浓厚的兴趣,这和张爱玲还有所不同,张爱玲喜欢探究人的心理,扭曲折叠繁复错杂的心理,而李燕蓉喜欢分析人的精神世界,那个看不到的世界里飘着的阴霾,焦灼和困扰,压抑和抗拒,病态和疯狂,抽空的精神与荒诞的生活。反抗精神黑暗,实现精神救赎,是李燕蓉小说不断超越现实的终极关怀。或许因为她喜欢绘画,所以小说里不仅线条生动,色彩感强,还有种渗透力,似是而非的生活状态里,人的在场和游离,失意与偏执,都在嘲笑这个不健全的世界,是的,不是人的精神世界不能完美,是世界的阴影笼罩,在精神旷野总有一片幽暗之地。她的文字在对世俗人生饮食男女的描摹中,生长出一片精神的丛林,有着向内的流动性,也有穿透现实世界的弥散性。李燕蓉的写作因此而有别于他人,她对精神世界的专注和质疑,令其创作一开始就站在了一个比较独特的立场上。

我曾在评述李燕蓉小说集《那与那之间》时谈到:“李燕蓉是一位严肃认真的写作者。在她笔下,现实关怀,社会问题意识,批判视角,人性深度,都不缺乏,与众不同的是,她为我们带来了微妙的人生变形和精神世界的涉渡之舟。她写了很多小人物,在人生边缘徘徊,很无奈的生存状态,没有大喜大悲,但是找不到出口,多半处于失重状态。小说有对世事人生的耐心解析,没有鲜明的时代感和大事件,在微观世界辗转腾挪,散点透视,微距拍摄,背景拉成虚化,成像却层次丰富而立体。世界那么笨重,生活那么沉重,精神却常常处于失重状态。有种漫漶的荒诞感,不是特别强烈,在生存隐喻层面,越过幻灭,更像一种宽容的旁观。”④当然,纵观李燕蓉的小说创作,格局还不够大,视野不够开阔,还缺少紧紧抓住人心的力量,语言还可以更富有韧性,相信在未来的路上,她会带给我们更多更好的作品。

(本文系“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13&ZD122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①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21页。

②张艳梅:《新世纪女性文学的多元文化立场》,《山东文学》2010年12期。

③(英)马·布雷德伯里,(英)詹·麦克法兰编,《现代主义》。胡家峦等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77页。

④张艳梅:《在生活边缘与精神深处徘徊——读李燕蓉小说集<那与那之间>》《文艺报》2003年3月15日。

责任编辑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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