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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

2016-11-21支天瑞

都市 2016年1期
关键词:老妇人

支天瑞



你知道吗

支天瑞

星期六早晨七点钟,毕峰被卧室门反复开合的声音弄醒,昨夜入睡前看了罗伯特·雷德福的电影《普通人》,看得太晚,窗户都忘了关,门才会这样在气流中晃个不停,发出嘭嘭的响声。他探起身来,看着眼前舞动的厚窗帘,头斜靠着实木床头,感觉脑袋里像装了个大铁块一样难受,窗外刚冒出绿芽的树枝上有麻雀在啼叫。

他舔了舔嘴唇,脑海里在清晨腾起一片薄雾,像是依旧在梦里,翻身下床,那张贴在墙上的电影海报里的梦露,正眯着一双凤眼朝他微笑。微笑,甜蜜地回应,对他而言只有在海报和上网冲浪时能看到。

“已经八点半了,你到职业中心没准中午饭的时间都要过了。”毕峰趿拉着拖鞋走到餐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屋角的沙发上响起姑妈干瘪难听的声音。

“你说过你周末会到招聘中心去看看,有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你说过的,你难不成忘了吗?”梅玲姑妈停顿了一下,右手把烟蒂从嘴里拔出来,龇着黄牙对毕峰吼道:“你还要在我这白吃白喝到啥时候?”

“我去的,现在走也不晚,到下午人才市场才关门!”毕峰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嘴,同时将水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厨房的木窗棂都震得发出刺耳的尖响。

梅玲姑妈五十四岁了,在集贸市场的门口支一个摊位卖手套和袜子,一干二十年。在那之前,就是在她患麻风病被毁容前的经历对毕峰来说一直是个谜。直到某一天,他还在学校混日子的时候,那一天他背着帆布包,骑车回家时,看到几个老头围在个象棋摊前闲聊。他走进他们身旁的小吃摊要了碗凉面,在取筷子的时候,他听到他们在嘀咕他的姑妈,嘀咕她曾经彻夜不归,那时候靠几个做小买卖的外地人过活的经历。

“真他妈的恶心!”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

姑妈有早饭前抽烟的习惯,现在她穿着件碎花的呢绒睡衣,油腻的头发上夹着几个塑料发圈,嘴唇上留着昨夜没有擦干净的口红,她满脸的褶子总是让毕峰不自觉地想起郊游时爬过的山丘。

“微信上有新的通知,招聘会会持续到夜里八点,我有充足的时间走过每一个展柜。”

“你会失去一个个好运的,没有一个好运会眷顾一个懦夫。”听到这话时,毕峰正弯着腰,费劲地用小拇指把鞋跟弄好。姑妈难听的诅咒像根铁丝一样贯穿了他的双耳,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关门的一刹那凝视了一眼挂在餐桌旁墙上的父亲的遗像———一个有着一双大招风耳的铜矿工。

透过公交车脏兮兮的大玻璃,毕峰注视着街道上走动的人群,他的嘴深埋在倚靠在车窗的臂弯中,那一副沉思的样子和他曾经在学校里轻佻的表现十分不符。他冷冷地望着窗外,好像在凝思人生的某个片段一样,他看到一个高挑的女孩,穿着一件雪白的连衣裙,脚下一双闪光的深紫色漆皮鞋,一个系着长金属细链条的挎包跨在右肩,旁边跟着一个留着波浪头的中年妇女,那女人体型很胖,也许是她的母亲。他看到只有一层楼的临街商铺中摆满了各种新款的商品——玻璃杯子,瓷器,围巾还有T恤。一个出租车停在红灯线后,就在毕峰的右下方,戴着黑墨镜的司机嘴唇翕动着,像是在抱怨着什么。也许是诅咒这多雾的天气吧。他注视着远处天际线外隐藏在浓雾里的大楼,平日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摩天大楼,在他看来就像一片粼粼的湖水,而此刻,它如此平淡无奇。

他想起了父亲,父亲有一双粗糙的大手,会把他按在玩具车里哈哈大笑,他现在只有依稀的回忆,记得有一天夜里,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妈妈握着话筒,靠在沙发上哭。“你父亲被埋在矿洞下了。”不久,一辆大车停在了窗外,妈妈那一夜都没有回来。他自己用棉布被子蒙着头,醒着,直到早晨太阳升起来。

公交车开过三处路口和两处红绿灯,在十字路口西面的站台上停下了车,车门轰然打开,那声音像鞭炮炸响了一般。毕峰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随着人群下了车。他感觉脚底下柏油路面像海浪中的小船一样摇摇晃晃,云缝里泻下的阳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交警岗亭开外三百米左右的地方,一座仿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物前挤满了人群,攒动的人头像熬在锅里的芝麻糊,毕峰走了过去,感觉人潮的热浪涌到他的脸上,他加入了无数求职者的行列。

无数的嘈杂声从脚底传到耳膜,那个过去是高中篮球场的拼木式篮球馆的地板早被摩擦得破烂不堪。毕峰感觉到现在正有无数人撞击着他的肩膀,腥臭的空气突然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跑到墙角一个灰色的塑料桶旁,手撑着墙朝着垃圾桶剧烈地呕吐起来。他学着曾经看到过的方式,把两根手指插到喉管中。他努力侧过脸去,好不让别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这时一个穿着碎花衬衣的老太太从他身边经过。用很关注的目光盯着他,却闭着嘴唇什么都没有说。她头上柔软的白发像蒲公英一样洁白而耀眼。毕峰向她挥了挥手,垂下眼睑,并用左手摸着自己的胃,示意自己情况还好。妇人离开他时,那皮鞋的后跟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响声,步伐的节奏确实夯实有力,似乎那步伐里溢满了一种被称为生命力的东西。

午间的太阳光斜射在窗棂上,人群渐稀,展台间的招聘黄页被一页页撤去,杂乱的地面上到处是各种食品袋、矿泉水瓶和纸屑。热汗黏在脸上,脸颊干得像一张皱巴巴的白纸,这时他最想找到卫生间,在洗脸池子里注满凉水,把脸浸透在凉水中一定像企鹅挥舞脚蹼划过南极洲的冰面一样畅快,他想。

他要找的是秘书或者档案类的职位,只要提供最起码的养老保险和公积金即可,但即使只是这样,情况依旧不乐观,不多的还没有撤去的展柜上罗列的工资少得可怜。“或许我真的该考虑下那份高尔夫球童的工作了。”在展厅里转了一圈的他,心里想到这种自嘲时,松了松紧张的肩膀,无奈的苦笑爬上他的脸皮,双脚分开近三十厘米站在会场中央的一个假喷水池旁。

夕阳的余晖穿过穹顶上的彩色玻璃倾泻下来,毕峰从牛仔裤的衣兜里拿出一盒红梅烟,刚放到双唇间时,便听到了《圣母颂》的歌声从头顶处飘来。他双手插兜,解开了衬衣上的第二粒扣子,眯着眼循声而去。在一个铺着大理石地面的展厅里,他看到木头旋梯拐到了第二层尽头的一间玻璃门里。许多六七十多岁的老人围坐在一个年轻人周围唱着歌,这个年轻人穿着一身黑色的笔挺西装,胸前别着一个小巧的金雀花胸针,样子像个牧师。他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优美的弧线,双目紧闭着,好像要努力从周围的喧嚣中挣脱一般。他身旁几个老人的眼里,都噙着泪花。他们伸直了脖颈,嘴唇跟随年轻人挥舞的节奏清唱着。

柔缓的赞美诗。

他走进屋子,站在人群的身后。落地窗外的车流渐渐隐没,窗缝里的清风吹着他的短刘海,他把脸从纱窗前移开,看见那个年轻人搂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奶奶起舞,皮鞋尖在木地板上划出各种弧形。那人伸出长着粗汗毛的双臂,轻轻地将老人扶回到座位上。他站立在人群的中间,向着大家鞠了一躬。当他抬起头来时,看到那些老年人正用温暖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我们工作的意义在于创造财富,而财富的背后真的可以使我们享受到幸福吗?”年轻人轻轻将双手合十放于腹部,脸颊微微燥红,略显结巴的语音似乎使他强作的镇定显得可笑。“我们在流汗中享受幸福,品尝劳动的果实,而这种甘甜正是上帝赐予我们的。我们的快乐,我们的衣食,连同我们的生命,都是神圣伟大的主创造的奇迹。”年轻人的湖北口音似乎在颤抖,他额上的沁出的汗滴被窗外的阳光照射得如同刚出壳的珍珠。那十几个老人坐在塑料凳子上,以环形围绕着他。仔细聆听年轻人的演说。“所以,我们要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祈祷、敬爱我们伟大的天主。”

毕峰又拿出那盒烟,它放在他衬衣前胸部被汗水浸湿的衣兜里,朦胧的烟雾中,毕峰看到两个佝偻着背,穿着花纹薄布衬衫的老太太跑上前去。搂着年轻人的脖子开始大声哭泣起来,其中一个戴着老花镜的把她厚厚的无框镜片摔碎在地上,碎成了几块。毕峰靠在墙角,双手堵住耳朵,努力从脑海中赶走巴赫赋格曲的调子。

毕峰睁开眼,他觉得自己此刻正眼冒金星,仿佛现在面前的是一片黎明前的海滩,无数的金沙闪烁着刺眼的光,同时耳边又响起了那个温柔的男中音,就像上帝的召谕——还是那位年轻牧师的声音。

“请在座的各位,切勿忘记明早在市文化中心广场南面集合,我们清点好人数后就乘大巴准时出发,明天去的目的地是城北丘陵尽头的圣殿山,我曾经介绍过,就是一百多教徒为抵抗日军入侵,保卫教堂而全部牺牲的地方,现在那里的教堂遗址是省级文保单位,想想当年兄弟姐妹们誓死保卫教堂的精神吧!”说到这里时,年轻的牧师因为激动,粗壮的脖子上青筋跳动。他把最后一个重音压在了“吧”字上,他端起身旁一个玻璃茶几上的大茶壶,往口杯里倒了些酸梅汁,毕峰听到年轻牧师的喝水声,牙齿和杯壁碰撞的声音,他握住杯子的右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着。

毕峰感觉眼前的海涛声越来越响,无数的波浪打在那个有九十度弯角的小楼梯上。他跟在他们身后最后一个走出房间,双手插兜,撇着外八字向门口走去。屋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位年轻的牧师,牧师也在看他,那咖啡色的瞳仁里泛着溪水一样的宁静,嘴角含着笑意,虽然整个过程中他们没有交谈。

他回家时夜风正撕咬着院门前的绿草,草尖已经泛黄。他推开屋子的前门,听到卧室里依稀传来脱口秀的声音,脚下的门缝塞满橙黄色的灯光,他紧咬着嘴唇,想到每天夜里电视机的屏幕照亮姑妈疲惫脸庞的样子。他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往浴缸里注着热水,几分钟满屋子已充满了水蒸气。他脱掉上衣,慢慢地把身体泡在浴缸里,黝黑的腿毛在水波里摆动着。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和脚趾上被热水浸泡出了皱纹。随着水温的下降,雾气在渐渐消散。

水温已经变得很凉了,池壁上刺满了污泥和泡沫。毕峰从浴盆里站起来,感到猛地一阵眩晕,他顺手从身边抓过一条干毛巾,在身上胡乱擦了几下就赤着脚跑回自己的卧室,水滴在地板上,他的脸上淌着汗,感到一种窒息的热,仿佛自己现在变成了一团火球,他下意识地解开了浴袍,倒在了床上。

半夜里他被一个噩梦惊醒,他梦到一只硕大的鹞子咬住他的小腿奋力向空中飞去,他头朝下,翅膀扇动气流的声音塞满他的耳朵,小腿处被咬住的地方发出钻心的疼,他惊惧地号叫着,直到那只鹞子松开爪子,他最后掉落在一片沙漠里,死了。

他醒来,脸上沾满冷汗,薄棉被像湿毛巾一样黏在他身上,他看到天花板的屋角泛着蓝幽幽的光,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屋角,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如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对视。闹钟的指针走到四点二十五分时,他轻轻地闭上了双眼,两颗泪珠缓缓从太阳穴滑向枕巾。

发射台的发射天线基本都在60米以上,在当地也算是最高的建筑了,天线即作为发射体,也是最好的引雷体,因此遭受雷击的几率比较高,特别是雷电高发区,经常遇到雷电损坏匹配网络和发射机部件的事故,因此,在天馈线匹配网络中一定要增加避雷装置,确保发射系统的安全。图4是三种防雷网络原理图。

天空呈绛紫色,柏油路旁的街灯依旧没有熄灭,大地一片宁静。毕峰沿着路肩行走在清晨中。他前额的头发被吹了起来,像是刺猬的刺一样竖着。空中一栋栋高耸的大厦,几扇高档落地窗玻璃反射着透明的光。走到广场时,东边的天际线外已经显出一丝鱼肚白。他朝一辆涂着十字架的红色沃尔沃大客车走去,客车周围的街角落满了初秋的树叶。一堆堆团在十字街头。有几片被微风吹散,随风舞动起来。

他钻进了大客车,弯着腰穿过昏暗的座位间的过道里朝车厢尾部走去,客车厢顶的暖气让他鼻尖冒汗。借着窗外路灯的光,他发现车内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昨天见到的那些老年人,眼前几十双迟钝的眼睛像牧场里的奶牛一样,呆滞而无助。毕峰把套头衫的绒帽罩在头顶,闭上眼沉沉地睡去了。

醒来时,正在横穿一座大铁桥,他微微睁开双眼透过车窗玻璃,望见太阳像一团火一样冲出地平线,燃烧在蓝色的海平面上。他耸耸肩,向上提了提身子。这时,他发现身旁坐了一位银发老太太,一双如柴的手趴在前座位的靠垫上,她戴着一副无框的圆形眼镜,正安静地端详着他。

“小伙子,你身体好点了吗,我这里有治疗呕吐的药,还有贴在肚脐上的那种。“老妇人开腔说话了,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像是在做一个勉强的微笑。

“几点了?“毕峰抬起手揉了揉双眼。

“八点十一分。“老妇人回答。笑容似乎收敛了一些,开始用平静的眼神注视毕峰,趴在身前座位靠垫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铁桥外的海蔚蓝而广阔,极目远望,像无数的银片在闪闪发光,几只水鸥展开羽翼在波浪的白泡沫上滑翔,毕峰盯着海面看了一会,直到眼皮变得越来越重。

陈兰的样子渐渐在他的脑海里复活开来,那感觉就如同在旧别墅的地下酒窖里翻到初中毕业的旧照。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像菲林映画般浮现出脑海。那是初中二年级一次清明节的郊游。他们年级所有人挤在五辆老旧的考斯特里一路颠簸在盘山公路上。但那趟去往雷城郊外烈士陵园的路途,因为高速路外山谷里凝结在森林中的初春的冰凌而使所有人兴奋不已。那是下午四点二十六分,在紧邻烈士陵园西北角的不远处,是一条旧的防波堤上,毕峰把时间记得如此精准是因为她不同于那些铺着毯子,席地而坐,东倒西歪搂在一起吃得满嘴流油的女生,毕峰远远看到陈兰一个人坐在防波堤上,颀长的藏青色裙裾漫过她的膝盖,左手腕上带着一个翠色的手镯。她双手交叠放于腹前,额前的头发几乎遮住了眼睛,也掩盖住了藏在后面的忧郁。她正望着不远处河堤里的浅水,毕峰觉得河水里荡漾的波浪也漂浮着她忧郁的生命。他手里握着杯百事可乐,迈开腿,越过周围人的喧哗,悄悄向她走了过去。

远处隐约出现一个高速公路收费口,客车在缓缓减速,最后向右一拐,驶入休息区。高速公路旁出现一座不大的家乐福超市,主要供应快餐和热水。旁边一体相连一个不大却很整洁的公厕。

初秋季节,气温已经有一点凉。毕峰看到车内很多人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旅行包,从里面翻出防寒的帆布冲锋衣。还有几个教授模样的老先生把厚牛仔帽戴在头顶上,灰白色的发丝溜出帽檐。几乎所有人在套上厚衣服后都嘴里念叨了什么,并且亲吻了胸前的十字架。大部分人在车门轰隆一声打开后走下车去。在渐渐呈铅灰色的天空下伸展腰肢,舒展脖颈。高速公路上不时会传来一辆辆汽车疾驰而去时的轰鸣声。

“你不需要吃一点东西吗?“毕峰身旁的老妇人问道。

“不是很需要,我包里放了压缩饼干和面包,好像还有一盒没有打开过的酸奶。“

“我这里还有一些巧克力,我喜欢那种甜腻的感觉,不过话说回来,好像上了年纪的人很少有喜欢这个的。“

车座位上的小灯珠在簌簌向下倾斜白光,照在老妇人银白色的头发上。这时毕峰才发觉眼前的这位老妇人就是昨天他倚靠在墙上呕吐时,给他施以援手的那一位。

“您也来了,抱歉我刚发现是您,谢谢您昨天对我的关心。”他双手撑着座椅扶手努力想直起身来,但此时才发现自己浑身绵软无力。

“不要那么客气,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但你似乎缺少别人对你的帮助。”妇人白净的脸上布满了红血丝,今天她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刚刚横穿沙漠的旅人。

车外购物和解手的人陆续回来了,“这是我丈夫死后我第一次独自外出。”妇人说到,“他曾经在很远的地方做生意,几乎很久才回来一次,虽然在本地我们有个面积不小的门面,可无锡,昆山、南昌甚至北海都留下过他的足迹。这不,我钱包里还有他的照片的。”

妇人从她的紫红色灯芯绒裤兜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张四角略微发皱的照片,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黄山云海前,白色的云海覆盖了陡峭的山崖和山上的松柏。老人身穿枣红色的皮夹克,健硕的双肩紧紧撑着软肩垫。

“他原来在军队练习过击剑,年轻的时候可帅了。”妇人静静地说着。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毕峰问。

“我们曾经在一个部队里服役,那时候我是军区机关医院的护士,他是见习连长。我执勤的医院距离他带队的训练场不远,每天早晨都能看到他带着战士们在操场上列队,跑圈。他膝盖下还残留着一个弹片,是对越反击战时在老山阻击战中留下的。你知道,对于我们,那是一段多么难忘的岁月。”老妇人说着,会心地咧嘴笑了起来。

客车驶入城市郊外,远处有一只高耸的黑色烟囱,它应该属于一家炼油厂,这只烟囱吐着红色的火焰,随之升腾的一缕缕黑烟被西北风撩拨着,不断上升,直到被蔚蓝的天空稀释。

“看见燃烧的火焰就会让我想起儿子。”妇人说到,语调开始有了迟缓,并悄悄地向毕峰身旁靠了靠,他甚至可以闻到妇人身上淡淡的乳霜味。

车厢里有人哼唱起歌来,是昨天主持会议的年轻牧师。旋律很慢,渐渐地像一股气味在车厢里蔓延开来。毕峰以前从没有听过,只能依节奏判断是一首很老的教堂献礼曲,逐渐车厢里的其他人开始跟着旋律附和起来。

“我的儿子,曾经是我们最大的骄傲,你知道,我和我丈夫的骄傲。从念小学开始,到中学和大学,他的成绩从来都是家族里最棒的一个。十四岁那年甚至代表省里参加过全国化学奥林匹克竞赛。大学最后一年他得到保送名额,去国外进修研究生。但这都是其次的,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他从来都那么懂事,那么孝顺。仿佛天生下来他就有天赋可以读懂我和他爸爸的心似的。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和我丈夫生气,我独自一人坐在窗台前哭泣,那时只长到我腰那么高的他跑到我跟前,小手摸着我的头发和脸颊上的泪,一声不响地安慰我。“

因为开着空调的原因。车厢里在渐渐变热,毕峰将双手放在腰间,拽出掖在牛仔裤里的衬衫,用右手背在脑门上抹了一把汗。他慢慢扭过头去,不经意和妇人对视了一下,毕峰发现那眼神中饱含了一种叫人不安的柔和。

“那您的儿子现在在干什么呢,还住在这里吗。“毕峰把头扭向窗外,躲开老妇人的眼睛问道

“他们说他死了,医生这么和我说的,但我始终认为那是他永生的另一种形式。”妇人平静地应答到。

毕峰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微收起双腿,脚踏在座位旁的踏板上,下巴轻轻地放在膝头,但那种突然从天而降的冰凉感还是让他十分难受,他低下头把额头默默埋在膝盖上。

有几分钟他们就这样保持着尴尬的沉默,车厢里已经没有了歌声的喧哗,唯独留下轮胎摩擦高速公路的声音从脚下升腾上来。

“那是他回国一年后的事情。”老妇人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抬起右手刮了刮自己锃亮的鼻头。“他参加了一个公益组织,去一个偏远的山区给孩子们送书送学习用品,大巴车开在一个盘山公路上,司机驾驶的速度过快,在弯道处没有注意到对面会车的卡车速度也很快。两车相撞后,客车翻到了山谷中起火了。装了三十多个乘客的大客车里只有五个幸存者,我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妇人叙述着,脸上淡漠的表情平静得像是清晨的溪水。

一阵颠簸,毕峰感到突袭而来的眩晕。客车此时驶入一个陌生城市的市区,住宅楼犹如宫殿一般鳞次栉比,他看到一个梳着辫子的姑娘,在隔着窗户张望公路上飞驰的汽车。每家每户冲着街区的窗户上几乎都挂着羊形的中国结。

“他后来怎么样了。”毕峰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着镇定一些。“他后来还好吗?”

老妇人的双手搓合在一起,不停地搅动着,她轻轻地将右手放在毕峰的大腿上,即使隔着牛仔裤,毕峰也能感受出那渗透了一层棉布的寒意。

“我儿子被救了出来。”妇人的左手堵着嘴唇,但发音的声线依旧清晰。“但是他全身都被烧焦了,送到医院的时候我听医生说他身上还冒着烟。他们在他全身上下包裹了一层抗菌的医用纱布,天啊,你无法想象我赶到医院后看到的一切。他——我的宝贝,躺在全封闭的重症监护室,全身包裹得像个木乃伊。”

毕峰闭着眼睛,他脑海里迅速翻涌起上学时曾看过的一部纪录片,电视屏幕里一个考古队正在埃及发掘古墓,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学者站在一具具裹着亚麻布的木乃伊身旁,低头看着它们。

想到这些在记忆里潜伏了很久的画面,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他现在需要稍微镇定下来,所以拉开了一点窗户的缝隙,有一缕清风开始徐徐拍打在他的脸上。

“后来呢,他挺过去了吗?”毕峰问道,他依旧扭头看着窗外。

“后来他闯过了一关又一关,我是说,皮肤感染、器官衰竭。他每天躺在那里,四周十几个灯泡烤着他,那时候几乎每一天都要更换好几次棉被单,每洗一次,脸盆里漂满了血和脓。你知道,我搓着那些沾满血和油脂的棉被单,看着我泡在盆里滑溜溜的手指,我快要崩溃了。就在那不久前,我儿子出车祸前,我丈夫刚刚离开了我。他是心脏病突发走的,出事时他正端着一杯茶,坐在负责售后的办公室里。”

此时大客车驶入一片郊区,柏树和杂草繁茂地生长在山崖和斜坡上。柏油路旁挤满了黄色的野花。远处山顶偶尔会望见一座佛塔,塔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客车在慢慢减速,驶过一道铁门后,进入山顶一片荒芜的地带。车内响起一阵稀疏的声响。老人们在不紧不慢地穿戴,整理头发,松散腰肢,一个挨着一个排队走下了客车。

他们走到一片残垣断壁前面,这里有很多被焚烧过的瓦砾和砖头。山顶中心是一座废弃的哥特式教堂旧址,屋顶已经坍塌。类似修士宿舍的平房屋顶上,一个黑色的十字架直插晦暗的天空。几处窗户外依旧镶嵌着发黑的木头窗棂,旧址旁一个风蚀的大理石碑刻显示这里是省级的文保单位。

穿着冲锋衣和粗布外套的人们在年轻牧师的召集下开始围成一圈,大家席地而坐,默默地双手合十,哼唱起圣歌来。那位年轻牧师表情肃穆,他盘腿在地上,裤子上沾满了红色的黏土,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轻轻打起了响指。

毕峰走到那位老妇人的身旁,拿出口袋里一瓶绿色汁液的苏打水给她,妇人远离人群坐在一排靠近山崖的废弃的回廊上,毕峰和他并排坐着。

“谢谢你。”妇人说到。

他们把脚放在面前的两块很大的褐色石头上,远离其他正闭目低声吟唱的朝圣者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在慢慢品尝软瓶中的苏打水,他们肩膀挨着肩膀,仿佛在此时,唯有静默才能聆听到对方内心的波涛。

“那之后的情况如何?”毕峰叹了口气,选择打破沉默。

“后来,他渐渐恢复了意识,清醒了过来。”老妇人接着说,轻轻地冲着眼前的三叶草吹出一口白气。“但是他再也没法说话了,因为浓烟熏坏了他的嗓子,他的气管深度切开过。他毁容了,样子可怕极了,像一堆烂肉糊在脸上。更要我命的是,当我在病房里看着护士一层层揭开他脸上纱布,当他借着病房床头的镜子看到自己的样子时,原本文雅的他像个疯子一样干嚎起来,他眼皮没了,两滴泪水划过小洞一样的眼眶。淌过那堆烂肉。那时我站在墙角像个木乃伊一样干愣着。从此他就像失去言语的能力一样沉默了。我那个活泼的儿子,那个笑容灿烂的儿子就这么被大火烧没了!出院后,他就整天待在自己房间里不说一句话,有时一整天不吃不喝,常常突然发起狂来摔烂家里所有能看见的东西,花瓶、杯子、相框,总之一切能看到的。有时候他会莫名其妙地发呆,一个人弄个马扎坐在阳台上看一天的天空,从早餐持续到傍晚。我知道,那场灾难把他的灵魂彻底烧毁了。”

毕峰静静地听着,他闭着眼睛,开始想象一个毁容男子,坐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注视着窗外的白云、草地还有行人的画面。他想起了初中的岁月,一次因为伤到右腿无法去上体育课。他坐在堆满试卷和课本的教室里,透过窗户看着操场上其他男孩挥舞着棒球棒,那些男孩子们的脑门上溢满了汗滴。他看到陈兰那天穿着白丝袜,坐在花坛边看福楼拜的《情感教育》。

老妇人默默地扬起脖颈,朝着昏黄的太阳望去,太阳躲在搅动的气流之后开始昏暗起来。旧址、石墙、废墟和太阳,一切的一切就像一幅欧洲印象派宗教油画。

她的手指抠向地面,在尘土里摩挲起来,她开始在地面上画出一个圆圈,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毕峰看到她的手指尖有血渗出来,浸红了沙砾。

遥远的古城那边隐隐传来敲钟声,夜晚的乌云开始聚集在晦暗的天际线外。人群停止了歌唱,大家站起身,拍掉裤腿上的尘土,一言不发地朝山脚下的大客车走去。荆棘丛没过每个人的脚踝,凉风开始吹拂大衣的外领发出脆响,毕峰和老妇人走在人群的最后,他抬起头看到远方的落日燃烧在模糊的山影中,乌云几乎遮盖了天空。

凉风呻吟着从窗户缝里溜进来,耳边满是发动机的轰鸣声,看着飞速掠过眼前的杨树,毕峰想起了中学时的棒球集训,那时偶尔会收到父亲从矿区寄来的贺卡。每天的傍晚,天空就像此刻,燃烧的火烧云下,大年级的男孩会冲着他们这些新丁咆哮。新丁们每天会用最大的臂力挥动球棍,示威似的把汗滴一起挥洒出去。毕峰在棒球队做了两年替补投手,那付棒球手套,写着陈兰名字的手套,是他不多的温暖回忆。

印着雾气的车窗“哐”地一声拉开,冷风呼呼奔向额角。睡意突然被驱赶得无影无踪。毕峰斜睨了一眼倚窗而坐的老妇人,她空洞的咖啡色眼仁正呆呆地望着车窗外。

车厢空调发出轻微的响声,大部分的老人都已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坐在副驾驶位的年轻牧师睁着眼,平静的目光盯着前方笔直的车灯光。大客车轻微地颠簸着,公路上信号灯发出的刺眼绿光也上下波动着,划出迷人的弧线,毕峰的眼皮在睡意的摧残下眼神在逐渐沉重起来。

“后来,一件小事让他稍微有了些改变。”毕峰猛地扭过头去,看着老妇人。他深吸了一口气好清醒一些,准备好听她接下去的叙述,就像完成一件艺术品。他发现今天的自己不同于以往,是那样的乐于倾听。

“他变得爱动,是从看到一幅画开始的,虽然那以后他依旧喜欢沉默,不过剔除他声带被烧坏的原因,我能感觉到他的变化,积极的改变。”,老妇人倚在窗框上的右手轻轻抚摸自己的颧骨,那些额角的皱纹会随着眼皮抽动一下。

“有一回一个邻居来拜访我们,她是一位画家,作品还在欧洲巡展过。那是个下午,太阳快要落山的下午,我的邻居敲门进来,右胳膊下夹着一张画板,那是她不久前刚刚完成的。她揭开画板上的硬纸,和我一起坐在客厅里欣赏着。那幅画上画着一条干净的沟渠,两边砌着玉雕的栏杆,还有蓝天、绿草,一个戴着草帽的女孩双腿交叉着躺在草地上,耳朵里插着耳机在听音乐。旁边卧着一只黑白相杂的猫。我倒了两杯橘子汁,我们俩边喝边欣赏,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夜晚她要离开时,说想把这幅画送给我作为礼物,还说画的颜色和我居室的风格很搭配。在那个下午,我儿子还是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以往无论谁到家里做客他从不出现,他拒绝出现。也许是担心自己的样子会吓到别人,总之他房间的门在那个下午一直是关着的。

虽然车窗外充满了轮胎磨擦地面以及风刮过河面的声音。但毕峰依旧能感受到老妇人叙述中言语的平静,就像一个老保姆给被窝里的宝宝讲故事一般。

毕峰把手指放在侧腰间,蠕动手指按摩着疲惫的腰部,感到一阵解乏后的轻松和舒适,好像血液一下子涌向了全身。他感觉到自己的耳垂和脸颊都热烘烘的。

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小女孩头枕着她戴无框圆形眼镜的老爷爷的腿上吟唱起来,歌唱时双眼还会不自觉地瞟向前方。毕峰就坐在小女孩右斜前方的位置,他能感觉到耳朵里此时塞满了各种声音——老妇人的叙述,小女孩的歌声以及他自己悸动的心跳声。

“是啊,从那个下午后,我儿子微妙的变化就开始了。我真正发觉是在几天以后。”老妇人双手交叉在胸前,声音似乎有意提高了几个分贝,像是故意让毕峰听清似的。没有睡着的人们都看向窗外,此时大客车行驶在下山的盘山路上。赭石色的山岩外一条绿色的河流在星光下缓缓流淌。

“有一天夜里我口渴极了,起床去客厅拿水壶时,看到一个黑影站在客厅中央。”老妇人扭过脸去,疲惫的侧脸好像有意躲避什么。“一开始我吓坏了,但仔细去看,发现是我儿子站在那里。他上身穿着棉睡衣,双腿光着,借着月光站在餐桌后仰视挂在墙上的那幅画一动不动,突然,也就是三五秒钟,他转过身来冲我笑了一下。这是他出事以来第一次向我微笑。虽然屋子里很黑,但我还是看清他在冲我笑。你知道吗,我们俩就那么傻站着,不一会我哭了,他也哭了,我们间隔着六七米吧。”

“为何是因为一幅画?”毕峰不解地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

“我想他一定在那画里找到了什么,一种无法言语的东西。第二天他翻出毛料裤和皮衣,用围巾蒙着脸去文具店买来画板和油彩。按照视频网站里的教学视频学习起来。虽然这个过程是在他反锁着的房间里进行的,虽然我看不到他,但我知道那扇门后的他与以往不同了。他不再发呆和哭泣,而是每天忙碌起来,从早晨到夜晚几乎他都在忙碌着,他开始有意识地模仿一些画家的作品,塞尚、戈雅或是波拉克。偶尔他会双手举着画布跑出房间,把画好的作品扔到客厅、厨房和阳台上。他画的东西潦草极了,不过通过那些奇怪的线条我还是发现他在努力。在他绘画的日子里,吃午饭时他甚至会咧开嘴笑,让自己满是血痂和死皮的脸活跃起来。

“后来呢?“毕峰问道,现在他的上身不由自主地转向老妇人,左上臂搭在座椅的靠背上,大客车刚刚驶过一个加油站,前挡风玻璃上已经映出高楼里的灯火,让夜空中的繁星显得有些黯淡。

“他画了很多画,每天不停地坐在画架前举着胳膊在颜料纸上实验着,涂抹,上色。”老妇人诉说着,声调随着路面起伏而颠簸。“有时,我会悄悄推开房门,总会看到他手拿着画笔,站立着盯着墙看。他房间外是一栋红砖别墅,所以房间的光线总是会很暗。我在门缝里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清他受伤后鸡爪一样的左手,还有贴满一墙的画。光线黯淡,但是我感觉出他的作品色彩却越来越鲜艳。他越发喜欢用鲜艳去表达自己,我觉得那也是希望的颜色。”

毕峰耳朵里涌进风吹过枯草的声音,鼻子里闻到草的腥味。他们现在已经回到市区,远处有无数闪亮的光点——繁星、楼宇灯光还有高压电线,司机把车停在了停车场里,周围停放的汽车像被注射了麻药的巨兽蹲伏在地面。车厢内又响起了一片响动,老人们开始在各自的座位上慢悠悠地穿戴外套,取下行李架上的东西,准备离开。

毕峰和那位老妇人依旧并肩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地方,其他人都离开后她才起身。当她弯着腰,双手握在一起向车门走去时,毕峰就像受了刺激一样在她身后喊了句:“您的儿子是为何而死的?”

老妇人停在过道中间,回头望了毕峰一眼,眼神里满是人看不懂的东西。

“败血症,是误食了抗菌药造成的,他死的时候我在他身边,我很满足,因为他走的时候起码是平静的。”老妇人的语气平和得像干涸的河床,说完她转过身朝毕峰走去,重新坐回到他身边,她右臂搂着毕峰的脖子,笑容看起来是那么疲惫。

“你知道吗,我希望你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你无法改变,但是并不意味着毁灭,也许是一个新的开始,我就是这样猜测的。”老妇人的足尖并拢,头发的一侧轻轻靠向毕峰。“虽然我知道一切都会结束,但结束不一定意味着毁灭吧。”

毕峰觉得脖子里凉凉的,黑夜里的星斗像土壤里的虫洞,好像他耳朵里的呼啸声是从那里面涌出来的。他不想回家,不想看到姑妈那张比死人还难看的脸。车窗外,那些年迈的夫妇搀扶着对方,挪着缓慢的步伐一个个都离开了。毕峰觉得喉咙有一些干,就甩开胳膊走到街上去。那些服装店、珠宝店全都在这个夜里灯火通明。人群拥挤着呼着热气。好像那些人头顶笼罩着一层雾。毕峰慢慢走过一家家金碧辉煌的店铺,透过窗户看清了自己投射在上面的影子——模糊而弯曲。突然,他驻足在一家糖果店门前,呆呆地看着店门口装着发光电线的玻璃里,一个面孔被火烧烂的人,举着肉瘤一样的左手在朝他挥手,那人嘴唇都没了,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眼睛肉鼓鼓的好像马上就要胀出来。毕峰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极度的恐惧让他的心狂跳不已。他蹲在路旁,冲着下水道口呕吐起来。他抹了抹嘴,感受温馨的凉丝丝的风掠过嘴唇,他提起牛仔裤的裤腿,弯腰摸着胃朝巷子的尽头慢慢走去。

走出巷口,顺着街道走上一道缓坡,就走到了高中校门口,那扇沾满铁锈的大门在他毕业时是那样,现在还是老样子。他走到门跟前,轻轻推了推,门就一下子开了。接近午夜的时间,门房里的电视机还开着,保安早就睡死过去了。毕峰想找一个角落,好躲一下风寒,因为呕吐后他觉得身上难受极了。

他觉得自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耳垂又再一次痒了起来。月光下的操场飘着一层淡淡的白光,借着月光,他看到操场东侧主席台的水泥墩子旁,凸出教学楼外的阶梯和主席台形成一个避风角。支起的国旗杆上飘动着红旗,主席台足有两米高,旁边一个新建的花池子里荡漾着花影。毕峰放下堵在鼻孔里的手指,挪着步子朝那里走去。

他感觉衬衣像纸一样黏在他身上,虽然这个拐角可以暂时避开冷风,但他还是觉得冷极了。从头皮到脚底都是这样的感觉,他觉得膝盖有些刺痛,就弯腰坐在了花池子旁。他看着前方,看着那些熟悉的双杠和爬梯,操场的跑道像宇宙中土星的圆环一样延伸出去。一个女孩的身影像黎明时的第一缕曙光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陈兰的样子,他想起在毕业的前夕,自己不顾学校反对,执意要参加棒球赛的经历。那是个下午,大概四点钟的样子。夕阳挂在水房平房顶上的信号接收线间,他戴着投球手套,屈膝,弯腰,一次次奋力将棒球投掷出去。而陈兰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在她的注视下,他一次次把棒球砸在布满坑洞的围墙上。

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涌上心底,毕峰突然有了动力似的跑到操场中心,弯腰捡起一个碎土块,圆滚滚的土坯块在他手里裂成两截,他扔掉其中一块小的。现在他觉得自己正穿着秋季棒球服,头戴校队黑色的棒球帽,耳边烈风的呼啸化为全场的欢呼。

他屈膝,弯腰,奋力朝围墙掷出手中的土块。

“也许明天天气会好一些。”他想,他破碎的过往在这一晚被渐渐重塑。

责任编辑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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