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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代品

2016-11-21刘子还

剑南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奶奶

□刘子还



替代品

TI DAI PIN

□刘子还

这座二层小楼是民国时期建的,虽然它墙体斑驳,像妆卸到一半的京剧演员,但仍旧可以看出当年非凡的气派。住在里面的一家人也曾经是名门望族,不过如今沧海桑田,早已经衰落得不成样子,再不可与繁华时节同日而语。

为了纪念她,那间二楼走廊尽头的卧室一直保持她生前的样子,奶奶对此很满意。虽然住在相片上,但她并未放弃对这个家庭的干预。这也可以理解,谁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过得好呢。每当她的孙子——当今的房主——李延昊过来给房间通风时,经常可以听到奶奶用缺少牙齿的干瘪嘴巴费劲地哼唱过去的民谣。内容大部分是告诫的或是励志的,例如:“大雪纷纷下,柴米都涨价。板凳当柴烧,吓得床儿怕。”

李延昊这时,肯定会低头,抓紧溜出去。因为这分明是在嘲弄他没把日子过好了。李延昊爸爸妈妈都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斗死了,他是李家剩下的唯一的根苗。是奶奶把他带大的,奶奶在世时,对他既呵护又严厉。如今虽然奶奶死了,但他还是怕她。

李奶奶生前在家里说一不二,死了之后虽然还想掌舵,却有点力不从心。一是世道变化太快,跟她生前不一样了,二是李延昊年纪也大了,比以前更有主见了。因此祖孙两个发生争论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李奶奶对当下的世界并不陌生,她能看电视,能听广播,还能透过窗子看到外面。她看到周围的老房子一座不剩,全被拆掉了,自家的老宅坐落在一大片废墟的中央,到处是破碎的墙体和瓦砾石块,暗绿色的野草和不知名的野花在其间繁衍生息,还有那些老鼠、蜘蛛、蜥蜴、蜈蚣和蛇不时出现。最近又生出许多黑色的树木。这些树木颜色黝黑,犹如墨汁浸过一般,而且生长速度极快,郁郁葱葱地将老宅包围了起来。本来繁华老街却成了荒芜之地,怎不令人感觉凄凉。似乎连上天都厌恶这里,城市里阳光普照,这里却是阴雨连绵,昏天黑地。

“扁豆花,紫莹莹,俺和大姐一起生,大姐生在靓床上,俺就生在土炕上......”李奶奶感觉难过,用苍老沙哑的声音唱道,老嗓子像用了好几十年的旧风箱。

小楼里除了李奶奶李延昊祖孙俩,还住着李奶奶的孙媳妇盛雪。盛雪跟李延昊结婚快十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她以前很漂亮,但结婚后不久,过马路时不幸被一辆运送生猪的货车撞倒,成了跛子。自那以后,她不爱说话了,也不爱出门了,每天在家做工艺画填补家用。

“一个相片里的人,不是唱歌,就是乱喊。怪吓人的。”盛雪有天偷偷对李延昊说。“咱把相片收起来,放到箱子底下不行吗?”

“奶奶不在相片上说话,就会钻进咱们梦里说话。你说哪样好?”李延昊回答。

盛雪想了想,觉得还是让老太太留在照片里的好。梦境里的李奶奶不好控制。要是每晚在梦里训导她、指教她、吓唬她,那还了得。

“外面那些黑色的树越来越密,把路都快挡住了,连走路都费劲了,”盛雪又抱怨道,“我们这不是要与世隔绝了吗?”

“现在不是还能出去吗?再说这里早晚都要搬迁的。”李延昊说。

“上次就可以搬迁的,都怪你。”盛雪越来越喜欢嘲讽李延昊了。

“你媳妇对你太冷漠了,这可是很危险的事情。”李奶奶经常背着盛雪唠叨说。

“她就是那个脾气。”李延昊回答。“您不是早知道的吗?”

“怪不得你们一直生不出小孩,娶了个这样的女人。”

“生不出孩子还不能确定就怪她。”

“当然是因为她。”奶奶神秘地笑了,提醒孙子自己有特殊的感知能力。

于是,李延昊带着盛雪到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发现盛雪的子宫天生是歪着的,很难受孕。盛雪对此自然是十分难过的。因为她一直想要个孩子。在多次求医问药均告失败后,她开始变得心灰意冷起来。她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自闭,平时很少踏出家门,对李延昊态度非常冷淡,对奶奶更是冷若冰霜,从来不去看。

对此,李延昊认为这肯定是对失去生育能力太过失望造成的,是一种类似抑郁症的东西,将来是会自己好的。他把几乎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赚钱上。外面的房价太贵了。即使租房子也要一笔钱。总之,只有攒了足够的钱,才能从黑树林中突围出去。

他每天早出晚归的工作,在家里待的时间少了,也很少跟盛雪谈心了。而盛雪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点,从不主动找他谈心。有一天,他想到该去二楼看看奶奶,因为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去看奶奶了。于是他再次推开那扇古旧的房门,房间里很长时间没人清理了。他拿起一块抹布,轻轻擦拭掉相框玻璃上厚厚的灰尘。

“奶奶。”他一边擦拭,一边轻轻呼唤。奶奶双眼痛苦地闭合着,似乎睡着了。她慢慢地睁开两只干枯的双眼,干瘪的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延昊啊,你可真是不孝啊。”奶奶责备地嘟哝道。“你多久没来看我了啊?”

“我忙嘛,奶奶。”李延昊转过身,开始擦拭一张红木方桌子。“我要赚钱养家的。”

“唉。”奶奶叹息道,“要是你太爷爷埋在地下的金条还在该有多好。我当年啊,亲眼看见你太爷爷将一坛金条埋在地下室的角落里,说是防贼防盗,以备不时之需。那可是整整一坛啊,有上百根呢。可惜啊,后来不知怎么被红卫兵发现,挖走了。为了这个,你爷爷和我还挨了不少批斗呢。”

“有钱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李延昊叹息着说。“我倒是希望外面的黑树林生长得慢些,这样光线能好些,也不那么容易下雨了。”

“你日子过成这样,都是你娶的那个女人闹的,她就是个害人精,一个不祥的女人。”奶奶用冷酷无情的语气说。“我当初就觉得她不好,不同意你娶她,可你偏不听,还有你爸爸你妈妈,也都不站在我一边。简直是可恶。”

“日子过得不好,怪我没本事。跟她有什么关系。”李延昊说,“她现在跛脚了,是个残疾人。奶奶你多担待她。”

“延昊,你被蒙蔽了。虽然她有残疾,但她可是不太老实呢。”奶奶小声地说道,仿佛在说什么非常恶心见不得人的事情。

奶奶的话被雷声遮挡住了。闷雷一声连着一声,仿佛有一巨大的铁锤在猛烈地击打着天空。天空中乌云翻滚,光线暗淡,虽然是下午,却宛如黑夜。紧接着,一道道闪电划过,将天空撕扯得四分五裂。雨滴开始飘落下来了,落进窗子里,落在地毯上。李延昊急忙过去关窗。

“不,延昊,别关。”奶奶急忙说道。“别关窗子。”

“为什么?奶奶。”李延昊吃惊地问道。

“让窗子打开吧,我就能闻到雨夜的气息,我喜欢这种气息。”奶奶恳求着说。“它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闪电照亮夜空的一刹那,惨白的光划过奶奶的面孔,奶奶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她的皮肤显得很放松,皱纹减少了,她痴迷地闭上眼睛,仿佛在努力感受大雨带来的刺激。李延昊心里很清楚,实际上奶奶什么也感受不到。她只是个相片。即使雨滴扑落到她脸上,她也感不到一丝凉意,她也闻不到雨夜清新的微腥的空气。相反,她倒是饥饿的,麻木的,劳累的,焦躁的,这是她死后继续与世人沟通所必需付出的代价。

楼下传来电视新闻的声音。每当下起大雨,盛雪都会开大音量,以此减轻内心的烦躁。

“够了。”李延昊把窗子关上了。雷雨声顿时被隔到了窗外,房间里安静了许多,到处是雾蒙蒙的水汽。李延昊拿起抹布把相框玻璃上的水珠擦干。

“你知道你白天去工作时,盛雪在干嘛吗?”奶奶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了出去。先让自己平静了下,然后说道。

“在家,做工艺画。”李延昊慢慢坐了下来,看着窗外的大雨。

“她可不总在家做那个。”奶奶虚弱地说,脸上不知何时挂起诡异嘲弄的微笑。“她有时会出去。”

“哦?”李延昊听出奶奶话里有话。

房间里很阴暗。地面上还留有刚泼洒进来的水迹。古旧的落地大钟发出“哒哒”的声响。在安静的环境中格外明显。一道闪电照亮夜空,紧接着又是一道。

“她能去哪?她是个跛子,走路都不方便。”李延昊转过头,苦笑着对奶奶说。他知道奶奶和盛雪关系不好,但他不希望奶奶恶意中伤对方。

“她的确走路不方便。但是还是可以走的。”奶奶说完,就不再说下去了,而是忧愁地闭上了眼睛。“延昊,你最好去查清楚。”

奶奶重新恢复成一张普通的照片。她可能一整天都不会说话了。她已经回到地下阴暗的爬满虫豸和老鼠的巢穴,那里有炽热的篝火供她取暖。

李延昊走出奶奶的房间,把门慢慢关上了。门后,大钟响了。他手扶着栅栏,向楼下望去。幽暗的烛光里,盛雪正在打电话。声音很细小,听不清说话的内容,但她不时咯咯笑着,显然很高兴。李延昊向后退了几步,贴在墙壁上,让自己隐藏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

她终于挂掉了电话,然后跛着脚到沙发边坐下,拿起未完工的工艺画,开始继续工作。她用防备的眼神地向二楼扫了一眼,但她并未看到黑暗中的李延昊。李延昊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她面颊带着红晕,嘴角挂着微笑,手上的动作又轻柔又美好。

“我一定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李延昊想。

一天李延昊向单位请了假,假装像往常一样去上班,实际上是躲进附近的黑树林,观察着门口的动静。两天后,盛雪果然出门了,而且打扮得格外漂亮。盛雪光顾着一瘸一拐地走路,竟没有发现他跟在后面。他们穿过不断扩大的黑色树林,跨过黑色的河流,走下瓦砾山,来到了城市。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公园。这个公园是当年他和盛雪谈恋爱时经常约会的地方。就在那片葱翠的草地上,他们曾经无数次手牵手地漫步诉说心曲。那时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期许,而且雄心勃勃,对彼此倾注了无尽的柔情蜜意。

在公园里也发现不少黑色的树木。它们显然是新生出来的。

“这些树木难道想占领整个城市吗?”李延昊想,他很了解这些树木的生长速度,不由得有些担心。“我要回去查查这些树木的品种。为何有这样的生命力。”

他躲在几棵黑树后面,专注地看着站在草地上的盛雪。他已经久没这么专心地留意妻子了。他这样疏忽她的确不对。妻子仍旧美丽,然而毕竟是年龄不饶人,她的脑后甚至生出了一缕白发,她努力用黑发把白发遮住。

“她来这里干什么?是在追忆过去吗?”李延昊黯然神伤地想。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发现盛雪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男子,那个正和盛雪手拉着手说着什么。而最令他惊异的是,那个男人长得跟他是如此之像,不只是像,简直一模一样。李延昊大脑中一片混沌,感觉一切真是太荒诞了。他们肩并着肩走开了。李延昊情不自禁地跟在他们后面。那个人就像他自己,又像是从他身上抽离出来的。盛雪既然选择了那个人,是不是代表他已经不存在或者没意义了呢?

李延昊感觉筋疲力尽,他没有再跟下去,而是失魂落魄地向家走去。他上了一辆公交车。车里有很多人,跟往常毫无差别。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读书,有的在发呆,有的心事重重。他很想指给他们看,那些新生出来的黑色的树,告诉他们这些叶片圆圆的树生长得非常快,它们已经快侵占他的家了,它们可能还会侵占这个城市,侵占全世界,必须及时铲除他们。但是,他发现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也没人有兴趣了解到他的忧虑。

况且他连自己的问题还没解决呢,也许盛雪就这样跟着那个男人走了,再也不回来了。那个男人跟他这样像,完全可以代替他。他已经够窝囊了,窝囊到了极致,没用到了极致。那个男人肯定是比他好的。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下了公交车。他穿过黑色的树林,跨过黑色的河流,爬上高高的瓦砾山,他的家——那座凄惶的小楼又出现在眼前。他疲弱无力地打开门,走了进去。他要好好歇息一下,然后把事情想明白,是该放弃。他走进黑黝黝的房间,摸索着找到床,然后绵软无力地像一根面条似的慢慢躺了下去。楼上又响起奶奶苍凉的呼号声。雨点又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

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小楼里面部分陈设是可以当文物欣赏的:八仙桌、太师椅、方凳、三门衣柜,屏风、老式钟表、西洋摆件、宁波香篮……这些东西能历经百年,穿越文化大革命的浩劫,要多亏当今李奶奶当年的周旋。李奶奶年轻时是个出了名的美人。像所有出类拔萃的人一样,仍旧免不了被时间的车轮碾压成一张黑白照片,装进相框,挂在墙上。如今这张七十岁时拍的照片就挂在老人家当年的卧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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