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角飘香的岁月

2016-11-21万华伟

文艺论坛 2016年5期

关键词：采菱菱角奶奶

○万华伟

菱角飘香的岁月

○万华伟

一

夜读秦牧，月朗星疏。本来心静如水，不意被《菱角的喜剧》激起涟漪。先生笔下，将菱角的无角、两角、三角和四角变异成文，生动诠释了事物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菱角于我，却是简简单单的记忆，属于童年秋夏，属于清甜岁月。

二

在儿时的记忆中，我的家乡曲溪浅渚，被水皆菱。

菱角是一年生草本植物，本是野生的，与藕荷荇草为伍，其生命力顽强，不用施肥，便遍布于江河湖汊。“绕城菱莲一千顷，三秋菱歌满街头”，说的就是菱的盛宴。

其实，菱的生长更像一首绵长的诗。初夏，当芦苇在风中摇》，浅滩铺开一层新绿时，浮萍便三三两两随波飘荡，小荷也露出了尖尖角。这时，离岸角较远的地方，菱《便粉墨登场了。它们以整齐的队形，悄无声息地探出水面。菱《的形状也十分俏皮，有的呈菱形，有的呈纺锤形，有的呈不规则的六边形。菱《下面是灰绿色的茎，长长的，细如面条，拉拉扯扯绕成一团。

当荷花亭亭玉立的时候，水面的菱《呈放射状撑开，挨挨挤挤，密密匝匝，大河小渠，便被这碧如翡翠的菱《，一统天下。这手笔，这色彩，这风情，这气势，仿佛一幅泼墨丹青，写意中隐藏婉约，风姿也煞是诱人。菱角也开花，“丛丛菱《随波起，朵朵菱花背日开”。菱角花形小，莹白如雪，如夏夜点缀在苍穹中的星星。其素雅姿态，往往不为人瞩目。荷花与菱花同生泽国，在水中相伴相依，仿佛一对姊妹花。但人之于莲，却是竞相折腰。美文美画亘古至今，论其风骨，绘其丰姿，或高洁，或娇艳。而之于菱花，因其不及荷花娇美，世人漠然。但这，并不妨碍菱的绽放。于天地之间，它默默地吐露自己的清芬与素洁，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我独为之动容。

三

秋风起，采菱时。一塘满眼泛绿的菱角秧，明亮澄澈的秋水，倒映夕阳的余晖，构成了水乡特有的旖旎风光，此情此景，是大可以入画入诗的。

泛舟湖上，微风清徐，菱莲摇》，有暗香盈袖。让人犹记唐代诗人白居易的《看采菱》：“菱池如镜静无波，白点花稀青角多，时唱一声新水调，谩人道是采菱歌。”这样的场景，也算是雅俗共赏了。陆游晚年生活在鱼米之乡，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常让他流连忘返。他在《夜归诗》里描绘道：“今年寒到江乡早，未及中秋见雁飞。八十老翁顽似铁，三更风雨采菱归。”年近八十的他，亲自划船采菱角，直到半夜才回家，可见采菱是何等的赏心乐事！

。想当年，采菱对我而言，有野趣、有童真，还有几丝辛酸。

每当日渐西沉，我们这些野小子，先回家找来大木盆，再找一处离家近的野塘下水。我们以手作桨，你追我赶，在菱塘里漂移，在菱《间穿梭，欢声笑语飞溅在水面，快乐溢满了野塘。塘中的菱角密密麻麻，一大片一大片满目皆是。水乡孩子个个都是采菱的高手，轻轻提起一簇菱《，能看见细长的茎呈放射状地伸向四周，上面斜撑起一柄柄团扇，绿绿的、小小的，十分诱人。那水灵灵的菱角就附在暗红色或者青绿色的《下，采摘就在十指的上下翻飞中领略收获的喜悦。

女孩们不会游泳，便在塘中捞菱《菜。菱角《茎可食，是一种天然的蔬菜。捞菱《很费力，一个瘦弱的女孩，要撑起两根竹竿在水面上不断翻搅，才能捞起一团团灰绿色的菱角菜。稍不留神就会跌到水里。水面上的菱角看上去青翠可爱，可是在水下却牵牵绊绊，像密织的网，足以窒息生命。

我曾目睹那菱角下发生的一场悲剧。那是个叫静华的邻家女孩，因她的父亲早逝，生活更添了几分艰辛。静华三岁时，就已经开始帮家里干点小活。稍大一点，便承担了许多家务，拾柴、打菱草、喂猪、做饭，她用稚嫩的双肩扛起生活的重担。悲苦压抑中，她依然活得挺拔昂扬，功课年年考第一；特别是她的那双明亮的眼睛，纤尘不染，像跌落凡间的天使。这个如莲花一样娇美水乡女孩，却有着如菱花一样的悲苦命运。

那是一个黄昏，我们几个孩子拿着大木盆去采菱，夕阳里，我们越划越快，独留静华在那里，费力地捞着菱《菜，远远落在后面。正当我们几个男孩互相嬉戏时，突然听到一阵惊恐的呼救声，抬头一看，不远处，静华在水中拼命挣扎，稚嫩的手拍打着水面……我们从没见过这场面，一个个吓呆了，眼睁睁看静华淹没在菱《之下……

那个美丽的秋天，那个纯净明媚的静华，如岸边摇荡的芦苇，随季节一同消逝了。静华安静地躺在门板上，旁边是散落的稻草，还有她抢天呼地的母亲。她的母亲哭得没有人样，五官和身体都已变形，全身都浸在悲声和泪水里。秋日的温度还似乎很高，我却分明感到了丝丝寒气，因为死亡和悲怮。

送别静华的那天，天空中下起了蒙蒙细雨，仿佛老天也在暗自垂泪，小镇上的人都在为她送行。出殡的队伍排满了街道。灵柩过处，是一片片撕心裂肺的哭泣，是一行行无声的垂泪，是一声声悲恸的叹息。那是我见到的最简朴、最动情、最热闹却最悲哀的葬礼，为了一朵早夭的花蕾，为了一个原本不该逝去的生命。

那个悲伤的季节之后，再也没有孩子敢去采菱了；那个瞬间凋零的生命，也成了我童年最酸楚的记忆。满塘疯长的菱角，便化作孕育新绿的肥料。

四

菱角是佳果，有水中落花生之称。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家菱种于破塘，《、实俱大，角软而脆，亦有两角弯如弓形者，其色有青、有红、有紫，嫩时剥食，皮脆肉美，盖佳果也。”秦牧文载：“从小到大，我吃菱角不知吃了几百次，小的时候，常把熟菱角放在袋子里随街吃，弄得两只手都变成紫色。长大以后，这样的有趣吃法享受得少些了，但仍然经常吃到汤水菱角。”诗人杨万里也爱吃菱角，他在《食老菱有感》里说：“幸自江湖可避人，怀珠韫玉冷无尘。何须抵死露头角，荇《荷花老此身。”可见，菱之味美，八方共识也。

那出水红菱，娇艳欲滴。下部又掺杂些翠绿，两角微微翘起，再微微弯下，那优美的弧度，坚硬的角，生生是件艺术品。生吃，有梨子的脆嫩，少了水果的甜腻。煮熟，比大拇指大不了一点，壳硬似铁，小而尖利的刺，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无从下口。

后来，菱角变成家菱，仍不遏其野性，留其天然的味道。没有那么尖利的刺，也没有那么硬的壳，肉质比较细腻，虽不如野生的味长，却比野生的甜，入口，白色的粉质糯而香，回味悠长。

红菱艳，菱菜香。菱角《捞上来，细细的、软软的、黄不黄、绿不绿，比农妇纳鞋底的麻线或棉线粗一点，很不中看。吃菱角菜是食其茎。先清洗，摘去老茎，放在开水里焯一焯，去掉涩味，漂洗干净，切碎，待干辣椒、蒜头、生姜都切碎了，再烧热油锅，倒入菱角菜翻炒，放进姜米，起锅时加入大蒜末，一盘清炒菱角菜就做好了。刚出锅的菱菜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芬芳，似乎也只有清炒，才能保持这样天然的原生态味道。不脆、不绵、不嫩、不老，微微的辣味，与姜蒜混成的鲜美，熏染得此菜爽口宜人，齿颊留香。看来，人间有味是清欢呀！

五

在缺食的年代，菱角给那清苦的岁月，镀上了一层甜香的色彩。每每忆及当时的艰苦生活，心中总泛起酸酸的感觉。最难忘的是，每天晚上，昏暗油灯下，奶奶剥菱角，清洗菱角菜，往往要忙到深夜。有一次，奶奶一不小心，手指头被锋利的刀刃划去了一块肉，奶奶痛得大汗淋漓，都没有一声叫喊。我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奶奶见状，安慰我说：“不要紧，用草灰敷敷就好了。”奶奶话音未落，我的泪便夺眶而出。后来，奶奶因伤口感染，发了几天高烧，不吃不喝，还是当医生的父亲回来后，救了奶奶的命。

因为缺粮，菱角还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主食。为了省粮，家中的大米都被奶奶碾成粉，用一个瓷坛装着，每天做饭的时候，奶奶便舀一小碗，和上一大堆菱角秧和一小碗菱角米，蒸熟。我每餐都能得到一碗让人垂涎欲滴的粉蒸菱米，一个人心安理得地享用，却忽视了奶奶每顿都嚼着那枯苦的菱角秧。有时我要分出一点给奶奶，奶奶欣慰地笑着说：“奶奶不饿，你吃，吃好了长身体。”然后，奶奶静静地看着我，露出满足的微笑。

后来，我出去上学，参加工作了，家乡离我越来越远。每当我春节回家时，奶奶都要为我做一碗粉蒸菱米，那仿佛是天底下最香糯、最甘甜的食物。当时，我觉得很奇怪，天寒地冻时，街上哪有菱角卖？奶奶说，那是夏天晒干了的菱角干，特意留着给我的。

多年后，奶奶患了重病。某个黄昏，弟弟打电话来说，奶奶可能熬不过今天晚上了，让我赶快回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我还是惊呆了。车以100多公里的时速飞奔，但老天最终没让我和奶奶说上一句话。我紧紧握着奶奶冰凉的手，悲痛无以复加：这是一双一生中几乎不曾被人相握的手，无人问候过的手，甚至她的儿孙们都不曾注视和抚慰过的手！这大约是世上最辛苦的手，刀划过的伤疤、厚厚的老茧及粗糙的纹理，像河流、似山川。隆起的是辛酸岁月，流淌的是至深至爱的亲情。我把头埋进这双手里深深啜泣，恍惚间，竟闻到这手中传来悠远的菱角香。那甜香中，有我永远的奶奶，有我永远的童年……

六

小时候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卖菱角之后的时光。假期里，我们不停地采摘，除了家里留些备用外，其余的卖掉，以贴补家里的零星费用，更重要是下学期的学费还得指靠这菱角呢。清晨，我就挑着一担菱角、菱角菜赶往集镇去卖，从家里到集镇有二十多里路，但我总觉得。远无比。途中，每走几步，我就得在路边的土坎上歇一会儿。快到集镇的时候，我只能像小甲虫一样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汗水常常湿透了衣服，肩上的扁担压红了肩胛骨。

到集镇时，天已大亮。“卖菱角喽，新鲜菱角哦！”我挑着担，在街头巷尾，把这叫卖声的尾音故意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撩人的韵味，在狭长的街道上流淌。于是，一扇扇门窗次第开启，菱角的清香连同我的叫卖声，飘进了千家万户。中午，菱角卖完了，最快乐的时刻来临。我用卖菱角的一部分钱来买吃的或买书。这时候，最好的奖赏就是两个很久没有吃过的肉包子，还有一碗面。然后去采购酱油、醋、盐等生活物品。最重要的是，别忘了买上自己想念了许久的心爱物品。几年下来，我不仅看了《地道战》《奇袭》等多部电影，还拥有了让许多小朋友羡慕的《霍元甲》《三国演义》等一纸箱小人书。稍大一点，还买了《格林童话》《小灵通漫游未来》等书。现在想想，也许就在那时候，文学的种子就已经悄悄地埋下了。至今，我还保留着那本用菱角换来的《现代成语辞典》，这本辞典伴随了我几十年，早已破烂不堪了。妻几次想处理掉，我执意不肯。当我把那段故事告诉她时，她眼里竟沁出了晶莹的泪花。她不声不响，花了很长时间，仔细将它重新修补，再交给我珍藏起来。

我知道这珍藏的意义，它收纳了一段快乐时光，沉淀了有关童年的香醇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