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
2016-11-21胥勋和
□胥勋和
红山
□胥勋和
“曹朴素,你哥把你妹夫打了,婆婆住院了,快回来收拾你家烂摊子!”罗红在电话里说。
妹夫挨打,婆婆住院,咋回事啊?我正想问个究竟,罗红甩出一句“回来你就晓得了”,挂断了电话。罗红是我的高中同学,如今在回龙乡当乡长,从来电显示看出,她是在办公室用座机给我报的信。
家院起火,十万火急,我不得不急匆匆赶往回龙乡去。
从县城绕进回龙乡,路程将近二百里,没有直通客车,得在一个唤作“大转盘”的地方转道。坐在大客车上,我晕乎乎的,好似半睡半醒。车到大转盘,余下的路程还有六七十里。客车停稳,我的脚还没沾地,三辆摩托就凑过来抢生意。我没多想,一抬腿上了靠车门最近的摩的。
摩的司机是个年轻人,戴了一副大框墨镜,一身牛仔装,浑身不带一星山民味。在大转盘转车的,多是到回龙乡。牛仔问:“大姐,是回龙吧?”我微微点头,他一拨车头就加速狂奔起来。土公路在狭窄的河谷间扭成一条大青蛇,牛仔熟悉路道,任凭摩托上下颠簸也不减速,抖得我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快要把早上扒拉的那碗米粉给抖出来了。转过一道急弯,就在我喊他开慢点的时候,车子“吱”的一声来了个急刹。我揉揉被灰尘迷糊了的眼睛,看清一辆大卡车侧横在路上,挡住了去路。
牛仔认得卡车司机,扬起头喊:“三鬼子,啥状况?”
三鬼子招招手:“爆胎了,快来搭把手。”
牛仔笑起来:“你得付工钱啊。”
三鬼子也笑:“不会让你白干,这趟跑回来,请你喝酒。”
两人说笑着蹲在卡车下换轮胎。我也下了摩托,活动一下麻木的腿脚。卡车上装了三棵大白果树,断了枝叶和树头,就像垂死的巨兽。
我问三鬼子:“这树卖到哪儿去?”
三鬼子抹一下脸上的汗水,说:“当然是城里啊。远远近近的城市都在修高楼,扩街道,绿化工程跟着火起来,山里的大树都成俏货了。”
牛仔说:“你们天天挖树,大树该要挖光了。”
三鬼子说:“回龙乡值钱的树还多。钱发财来找我,说他的老家还有好几十棵大白果树,要我先给他拿两万块钱定金,他全卖给我。”
牛仔的语气里透着羡慕:“钱发财是我们村出了名的财迷,看来,这回他真要发大财了。”
我心头猛地一惊。钱发财是我亲大哥,年轻
时抛下穷家到外村当了上门女婿。二三十年来,大哥舍不得给爸妈花钱,差不多和老家断了来往。老家的柴山上,确确实实生长着大片白果树。但那山是婆婆的命根子,从来不准家人乱动山上的一草一木。这样一想,我豁然开朗了,定是大哥回家挖树,气坏了婆婆!
我的猜想还真是一点没错。在回龙乡卫生院里,妈把我从婆婆的病床前拉开,引到围墙角落里一丛茂盛的苦儿瓜架下,轻声给我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两年,白果树生意火爆起来,一拨又一拨树贩子钻进山沟来买树,树的价格也一路猛涨,从几百元跳到几千元,今年入秋竟然涨到上万甚至好几万一棵。
“你哥咋见得那么多钱?”妈轻轻叹气,“他逼着幺女挖树,你妹夫挡住他,他就动手打人。结果,你婆婆给气得痰火攻心,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了。”
我很生气:“婆婆今年该满九十岁了,大哥还这样气她!”
妈无奈地摇摇头:“你哥就是那号没心没肺的人,跟他没道理可讲。你大小是个干部,办法多,得想法断了你哥的念头,保住那片林子。”
我点了点头。
要说我家那片山林,得先从我婆婆说起。
婆婆是个老红军。
对,你没听错——我的婆婆就是老红军——尽管几十年来她对自己到底算不算红军从来就没自信过。
婆婆不是回龙乡本地人,她的老家在宣汉,具体是哪个乡镇她也说不清楚。她只说,她是宣汉县芭蕉湾的人,小名叫苦女子。民国二十三年,宣汉县闹起农民暴动,穷苦人都去当红军,两个哥哥牵着给人家当童养媳的苦女子投奔了红军队伍,从宣汉一路打到通(江)南(江)巴(中)。苦女子年岁小,在红三十三军军部当卫生员。有一次,军长王维舟来看望养伤的战士,看到瘦骨伶仃的苦女子端了一大盆草药汤,挨个给伤员喂药。
王军长笑着问她:“小同志,多大了?”
“十四岁。”苦女子有点胆怯,声音细得像茅檐下那缕晃荡的蜘蛛丝。
“呵呵,还真是小同志呢。你叫啥名字?”
“苦女子。”
“哦,苦女子。我们红军战士,好多都是苦娃苦女呢。”军长沉吟道:“你有大名吗?”
1.处理后各组食管鳞癌荷瘤裸鼠肿瘤细胞凋亡情况:TUNEL法原位检测发现,经过25 d后,HBO组、DDP组和HBO+DDP组食管鳞癌荷瘤裸鼠肿瘤组织出现不同程度凋亡,其中HBO+DDP组凋亡程度最明显,其次为DDP组,而Cont组食管鳞癌荷瘤裸鼠肿瘤组织未见明显凋亡现象。见图1。
苦女子摇头。
军长的兴致高起来,嘿嘿一笑:“看来,你是穷得连名字都取不上的穷苦人。这样,我给你取个大名,要得不?”
军长身边的干部说:“军长给你取名字,又高贵又吉利呢!”
军长蹲下身:“我来问你,你可有哥哥姐姐?”
苦女子不再胆怯,声音大了一些:“大哥叫徐向远,二哥叫徐向高。”
干部给军长报告:“两个都在部队里,打仗很勇敢。”
军长哈哈大笑:“真是巧的很,三个娃和总指挥长同宗同字派,都成亲戚了。你就叫徐向红吧,心儿永远向着红军。”他拉过苦女子的手:“我要报告总指挥长,我给他找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民国二十四年三月,红四方面军发起嘉陵江渡江战役,各路红军突破国军和川军的层层防线,向着川西北猛冲猛打。徐向红随着红军队伍不停地走,她也记不清到底走过了哪些大场镇和小山村,在清明节后,她就走进了地处平武县南部的回龙乡。
第一次听到婆婆如此详细地讲起她的身世,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那会儿,我中师毕业刚分配到回龙乡小学教书。暑假中,江晓鸣把我们的高中历史老师黄敬尧带到我家。江晓
鸣和我从小学一直读到师范,又一同分在回龙小学教书,是名副其实的老同学新同事。
江晓鸣说:“黄老师现在在党史办公室工作,要来调查老红军。”
黄老师笑意盈盈地说:“朴素,你的婆婆了不起,是老红军呢。”
当时,婆婆正坐在阶沿上剁猪草。她将双手在围腰布上揩擦几下,对黄老师说:“你这同志说错话了,我算不得红军的。那几年搞运动,公社革委主任说我是假革命,假红军,不挨批斗就算对我客气了。只有山对面老碉岩的吴云生,才是真真正正的老红军。唉,可惜他在前年去世了!”
婆婆说的“假红军”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事发生在一个冬天,那时我还是一个拖着清鼻涕的小黄毛丫头。
搞大集体那阵子,生产队到处砍火地种粮食,毁坏了好些长满树木的山头。我家茅草屋后有一座山包,小地名叫苦竹盖,山梁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平坝,坝子中间卧着一方水塘,一看就是出粮食的肥地。麻子队长好几回想带人砍掉树木,把这块坝子变成良田。但是,每次都遭到我婆婆阻拦,哪怕是天王老子也不许动那山上的土。公社革委主任听说了,他就不相信一个女人能挡得了农业学大寨运动,要亲自来砍树开荒。
天空隐晦,寒风中飘着雪沫。婆婆听说公社革委要来动土,一大早就唤过我妈:“快去老碉岩请你吴云生表叔,要他来保住苦竹盖。”我妈不敢耽搁,没吃早饭就翻过山梁去搬救兵。
上午,革委主任和麻子队长带着几十号青壮年,提着斧头,扛着镐头,阴着脸色向苦竹盖涌来。我家的大黑狗扑过去,吠叫着要扯革委主任的裤脚,被麻子队长一脚踢出好远。我很害怕,拉着妹妹在阶沿上发抖。婆婆走出堂屋,手里拎着砍柴的弯刀,那刀口闪着一道凛冽的寒光。
婆婆挡在了上苦竹盖的路口,高高举起柴刀。麻子队长本想拨开婆婆的身子,却没想到婆婆发了狠,挥起柴刀劈了过来。麻子队长闪得快,要不然,那一刀定会劈下他肩头一块肉。
革委主任怒气冲冲:“徐向红,你竟敢当众行凶!你信不信,老子今天就给你定个反革命的罪名,立马捆起来开批斗会!”
婆婆轻蔑地说:“你在谁面前充老子?我才是你的老子!我闹革命那会儿,你妈都还没断奶!”
革委主任冷哼一声:“你逢人就显摆你是红军,我们到县上查过红军档案,连你一个名字疤疤都没有。你分明就是假红军!”
“哪个敢说徐向红是假红军?”
吵得正激烈,老碉岩的吴大爷拄着棍子赶来了。吴大爷跨前两步,和婆婆并肩站立。他拿棍子绕着众人划了一圈,朗声说道:“你们都给我听清了,我吴云生证明:徐向红是比我资格还要老的老红军!”
麻子队长跳起来喊道:“吴大爷,你跟着毛主席到了延安,到了北京,我们都认你是老红军。徐向红是怕死鬼,没有翻雪山过草地,躲在回龙乡享福,她不算红军,她就是假革命!”
麻子队长的话,就像一根划燃的火柴投进炸药房,把吴大爷给气炸了。吴大爷顾不得年高岁大,扑过身子要撕扯麻子队长。众人一看势头不妙,全都打起退堂鼓,一窝蜂跑了。革委主任和麻子队长不敢惹回龙乡响当当的老红军吴云生,互相瞅两眼,也悻悻然退了。
自我记事起,婆婆极少跟我们讲她当红军的事,这以后,她更不提说红军了。只是有一点我搞不懂,婆婆为啥要死命护着苦竹盖的林子。我偷偷问妈,妈低声说:“莫提这话,免得你婆婆伤心。”
但是,婆婆到底还是给黄敬尧老师讲了她当红军的事情,而且一讲就收不住口,连着讲了好几天。
黄敬尧对婆婆说:“老大姐,是政府组织我们来把平武红军的事情都记下来,要印成书。”
婆婆不理解:“那有啥用啊?”
“老大姐,你还记得那些死去的战友吧?”
“忘不了,到死都忘不了!”
“是啊,你忘不了,我们也忘不了。可是,我们如果不把他们记下来,等到我们都死了,谁还晓得他们?谁还晓得他们舍生忘死到底图个啥?谁还会惜疼红军拿命换来的好日子?”
“嗯,你这话说的在理。”
江晓鸣在一旁插话:“听人说,我爷爷救了你的命。婆婆,你给我讲讲嘛,我真是好奇呢。”
婆婆展开眉头一笑:“你说对了,你爷爷江老禅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江晓鸣朝我调皮地挤两下眼睛:“朴素,神奇吧?我们的缘分早在前两辈就结下了。”
从上高中开始,江晓鸣公开追求我,弄得全天下都晓得我是他的意中人。婆婆也早把他当作半个家里人,不介意他当着长辈的面挑逗我。婆婆缓缓地说:“缘分是天注定的。就像我,从宣汉芭蕉湾远天远地跑来回龙场,起初认不得一个人,到头来,却和这方人恩恩怨怨纠缠了一辈子。”
婆婆准确记得红军政治部开进回龙场的日子,是民国二十四年农历三月初九。这支队伍有七八百人,男人们抬着机器,女人们的背篓里装满了东西,还有几个女红军背着小孩。政治部主任李天焕大步走在队伍前头,他身后的小战士高高举着画了镰刀斧头的红旗。
回龙场街上,家家关门闭户,青石板街面上看不到一个人。这也难怪,国民党宣扬红军是长着红眉毛绿眼睛的“霉老二”,老百姓经不住这番恐吓,一个个早就跑光了。政治部首先要做的是群众工作,李天焕把战士们编成小分队,进山去找老百姓回家。
谁曾想到,婆婆第一个找到的,正是我爷爷。
我爷爷是个哑子,和老红军吴云生同一年出生,都住在老碉岩。爷爷五岁那年,老碉岩突然爆发传染病“窝窝寒”,老老少少死了一大片,爷爷和吴云生都成了孤儿。老碉岩住不得了,剩下的人四处逃散,只求保住性命。听说江老禅在回龙场施舍汤药和粥饭,曹哑子和吴云生随人流挤在江老禅的高门大院前。
江老禅是回龙场的大户,开了油坊、布店、药房和杂货铺,家里银钱多的是。但是,人生总是难圆满,四十出头,江老禅膝下仍无一儿半女。江老禅得闲便去回龙寺烧香拜佛,求老和尚赐个良法。老和尚笑眯眯说:“多行善事,广种福田,观世音自然会送金童玉女登你的门。”这以后,江老禅把银钱看得轻了,逢上有人遭灾落难,他总是大大方方疏财救苦,得了“江善人”的美名。回龙场周边“窝窝寒”流行开来,江老禅当即开了粥棚。每天吃过饭,曹哑子和吴云生没地方落脚,就蜷缩在江家阶沿上过夜。江老禅心生怜悯,把两个小儿引进大院,收留在家中做些杂事。一晃十多年过去,民国二十三年的秋天,江家突然喜事临门,年过四十的江氏有了身孕。江老禅喜不自禁,精心伺候妇人安胎,掐指算着产期,盼着早日迎来麒麟儿。哪里料到,突然间听说“霉老二”从旺苍、广元打过来,占了青川、平武和中坝,不几日就要打进回龙场。江家对面的唐家也是富户,唐老爷开茶庄。大儿子叫唐义仁,二儿子叫唐义慈,常年赶着马帮下中坝上松潘,贩运茶叶、山货和盐巴。两人跑世外,都爱耍枪弄棒,是回龙场的狠角色。他们和县城的团防局长杨兴斋挂上钩,在民团谋得正副排长的职位,对时势了如指掌。
唐义仁安排老爹:“共产党共产共妻,要是让他们抓住,我们都活不成。我和义慈去找国军,你先到山上躲几天。”
唐老爷不甘心:“我辛辛苦苦攒下这份家业,咋个带得走啊?”
唐义仁着急了:“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专门收拾有钱人。保命要紧,快走啊!”
江老禅看到唐家急急慌慌进山去,他也惶恐到极点,赶紧打起包袱,带着家人上山避祸。曹哑子在前面带路,江老禅和吴云生护着江氏夫人,连夜上了老碉岩,藏进后山的岩窠。
时令挨近谷雨,春雨无休无歇,山上雾气紧裹寒气,好多人抗不住这份苦,患上“打摆子”的病症。江老禅和夫人不停发抖,唇焦口燥,气若
游丝。吴云生给曹哑子说:“再不下山,老东家怕是活不成了。”曹哑子呜呜哇哇比划着,要吴云生看住东家,他去扯草药。
曹哑子独自在树林里埋头寻药,突然肩头遭人拍了一下。他一个坐鼓墩跌翻在地,仰头看到的,正是婆婆徐向红那张白白净净的笑脸,当然,还有几个端枪的士兵。
“同志哥,别害怕,我们是工农红军,是穷人的队伍,不会伤害你的。”小个子士兵说。
曹哑子呜呜哇哇叫着,那声音带着哭腔。
徐向红伸出纤细的手臂拉曹哑子起身:“莫怕,跟我们下山,该干啥干啥。”
曹哑子挣脱徐向红的手,转身往岩窠跑。徐向红和战士跟着跑,见到紧紧拥在一起抖作一团的江老禅夫妇。
徐向红摸了一下江氏的额头,说:“烧得厉害呢。”她从挎包里掏出两片白药片,递给江老禅夫妇。
江老禅怕“霉老二”拿药毒死他,不敢吃。
徐向红笑了:“这是奎宁,专治打摆子的。”
徐向红这两片奎宁,救了江老禅一家人的命。
我和江晓鸣结婚后,他还拿他爷爷江老禅救了我婆婆徐向红来打趣我。我听过婆婆讲的这段故事,不再依从江晓鸣了:“你要搞醒豁,是我婆婆先救了江老禅全家三口,要不然,哪来你的爹,又哪会有你这个癞皮狗?”
我坐在婆婆床前,静静看婆婆的脸。这张瘦削的脸布满细密的皱纹,像一枚风干的老果子。岁月不仅在婆婆的脸上刻下深深的印痕,也给她的心灵划下累累伤痕。这些年,我在党史办编写新版的《红军在平武》,查阅红军史料,走访风烛残年的亲历者,联想到婆婆九死一生的命途,感慨良多。
黄敬尧老师第一次到我家走访,给了婆婆一个名分:流落红军。
黄老师说,一九三五年,平武共有一千一百五十四人跟着红军离开家乡,有的直接参军,有的运送东西。这些人经北川到茂县、松潘、理县等地,后来又南下打百丈关,辗转于甘孜、阿坝,三过草地,渡过黄河西征。漫漫征途,枪林弹雨,饥寒交迫,绝大多数人以悲壮的姿势悄无声息地倒下,却给共和国撑起高挺的脊梁。平武籍红军到达延安的仅余十多人,建国初回到平武的仅有六、七人。这部血写的历史,我们没有理由不一代代传承下去啊!
那会儿,我萌生一个念头:我要做红军史!也是命里有福,我的这个愿望变成了现实。仔细一想,这个愿望应该跟我婆婆有关吧,因为,我确实想知晓朝夕相处的婆婆到底有多少惊天动地的传奇。
婆婆醒着,她也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泛着笑意。
我握着婆婆干如鸡爪的手,轻声说:“婆婆,你放心,大哥不敢动家里那片林子,那是你的圣地,也是我心目中的圣地!”
妹妹从家里端来熬好的鸡汤。我接过汤碗,一勺勺喂婆婆喝汤。婆婆微微张开干瘪的双唇喝汤,吞咽的动作带动枯干的脖颈肌肉轻轻颤动。婆婆的神情多像襁褓中的婴儿啊!看着虚弱的婆婆,我的心化成了水,两眼潮热。
婆婆一直是我家的主心骨。爷爷死得早,大炼钢铁时在工地上累出病,公共食堂生活差,爷爷就让病给拖死了。我的爸爸和爷爷一样,也是哑巴。婆婆狠命攒钱,四处托人说亲,把阶级成分最差的妈招进曹家。爸妈生下我们三兄妹,婆婆给大哥取名“艰苦”,给我取名“朴素”,给妹妹取名“简单”。匪夷所思的是,简单生来也是哑巴,念不成书,识不得字,她的心灵世界倒真是简简单单,就像不带云彩的蓝天。大哥从来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艰苦”就是受穷,他在苦竹盖这个穷家穷怕了,像被猎狗撵急了的野兔,飞也似的逃到外村家境殷实的钱家,当了上门女婿,改了姓换了名,叫作“钱发财”了。妹妹成年后,看上外县一个进山做木活的跑滩匠,招那小伙子做了丈夫。妹夫是个老实人,天天勤劳苦做,能
保一家人衣食无忧。我自小读书成绩好,婆婆逢人就夸我,夸得我满心怀都是读书的劲,最终考上学,抱上公家的铁饭碗。
中午,罗红到乡卫生院来,她要尽地主之谊,请我“搓一顿”。
“城里来的贵客,还吃得惯我们这个穷乡僻壤的毛毛菜吗?”
“罗乡长是我的父母官,我悉听尊便啊。”我有事找罗红说,爽快地接受了她的盛情。
回龙乡是小乡,人口仅两千多一点。乡小场镇也小,一条不足百米长的主街,多是穿斗木结构瓦房。乡政府在街道中段,前两年建成砖混小楼,新色未退,在一大片灰蒙蒙瓦面的衬托下,显得很醒目。我知道,那是当年江老禅宅院的位子。乡政府门口,挂着“回龙羌族乡”党委、政府、人大的大吊牌,牌子也是新色的,因为,回龙在前几年才被恢复成羌族乡了。乡政府对面,唐老爷家原来的地面上,矗立着一幢两层木楼,挂着“回龙饭店”的招牌,可以算得这条街最“高大上”的餐馆了。
罗红邀我上了回龙饭店二楼的雅间。窗外,回龙溪波喧如歌,秋蝉在阳光里纵情欢唱。我凭窗观望,横跨回龙溪的松木风雨廊桥,对岸树荫下的回龙寺,都在阳光下安安静静蹲着。岁月静好,山河无恙,一九三五年的春天已然隔世。
“你和江晓鸣还在冷战?”罗红抚着我的肩,拿私人话题引开我思古之幽情。
我吁一口气:“还能怎样。”
“他现在是红得发紫的大红人哦。”
“那又怎样。”
“男女之间出了问题,最耗不起的是我们女人!”罗红语重心长,“听姐一句劝,只要江晓鸣不主动提出离婚,你就妥协吧!”
我侧过身,定睛看着罗红:“他早不是原先的他,我早不是原先的我——还回得到过去么?”
罗红一笑:“莫搞这么严肃嘛。”
我也笑了:“今天不提烦心事。我来给你说红军,说说老前辈的事。”
“啊哟,你当上党史办主任,开口闭口都谈历史,穿越时空不费劲啊?”罗红笑得更欢了。
“吃饭说事两不误,我给你看一封信。”我从包里拿出信,递给罗红。
她快速看完信,又细看了两遍,这才稳身坐下,说:“红四方面军将帅的后人要帮我们建红军小学——这是好事,大好事。”
我说:“刚接到这封信,我和你同样激动。想一想啊,过去六七十年了,那些老革命大多去世了,他们的后人却从来没忘了革命老区,没忘了我们这么偏远的回龙乡,真是可亲可敬啊!”
罗红连连点头:“从信上看,这位退役将军不久就会来回龙乡,我们该做些准备才好。”
我说:“婆婆早年有个心愿,想自家出钱给苦竹盖的红军烈士修座气派的大墓。因为家里缺钱,这事搁下了。”
罗红脸颊涨红,叹道:“唉,那里有我先辈的罪孽。”
我赶紧给她敬上一杯茶:“罗红,你不该这样想啊!现在,海峡两岸国共和解,都成一家亲了。你外公罪恶滔天,他已经受了惩罚,这笔账怎么也算不到你头上。况且,你现在是党的干部,都是自家人啦。”
罗红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朴素,你这话说的正确——太正确了!”
婆婆徐向红治好江老禅的病,江老禅把红军当作了救命的菩萨。他扶着江氏下山后,让曹哑子和吴云生给红军带路,去找别的乡亲回家,要大家安心过日子。
雾气笼罩山川,林中鸟儿的叫声也都湿漉漉的。曹哑子和吴云生各带着几个红军,在老碉岩的密林里找人。曹哑子和红军的草鞋踩响地面厚实的枯叶,发出咕哧咕哧的声响。这声响传进唐老爷的耳朵,他怕得要死,浑身像打摆子那样抖起来。唐义仁、唐义慈临走时,派了团丁王歪嘴保护老爷子和家眷。王歪嘴胆子壮,伏在地面,端起枪,朝着足音传来的方向瞄着。
一步,两步,三步,红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恍如踩在唐老爷的耳根上。唐老爷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断了,“哇”的一声哭起来,挣起身跳出箭竹林,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几个家眷也叽哩哇啦嚎起来,四下乱跑。
王歪嘴慌神了,手指扣动扳机,射出一颗子弹,刺耳的枪声激起巨大的回响。说来也巧,这一枪瞄得并不准,却击中了带路的曹哑子,打穿了他的肩胛骨。曹哑子啊啊哦哦叫着,倒在地上翻滚。红军当即开枪还击,朝着被雾气遮挡的前方射击。
吴云生带的那队红军听到枪响,从对面飞奔过来。他们误把对方当成敌军,双方一场乱战。王歪嘴见红军接上火,顾不得唐老爷,撂下枪逃跑了。等到吴云生听清曹哑子的哭声,才发现这是自家人打了自家人,忙喊“打不得打不得”,双方才停了下来。这一场误战,红军死了一人,伤了两人。打扫战场时,红军找到唐老爷,他像死狗一样瘫在刺巴丛里。红军提起唐老爷的领口,他的怀里掉出一大包银元,散落在地上,白花花一大片。
红军将唐老爷绳捆索绑,押回回龙场。红军保卫部部长贺长子,紧盯着唐老爷肥胖的脸,拉着湖北腔骂道:“狗财主,害死了红军战士,老子要剥下你的皮!”他让人抓来唐老爷的姨太,逼那女人交待埋藏银钱的地方。女人怕死,带着红军进了唐家的高宅大院,抖抖索索指点着。红军翻开卧室木地板,挖开马厩石墙,找出上千块银洋。红军在回龙场打土豪分田地,打的第一家就是唐老爷。穷人拥在唐家大院里,分光了粮食、衣服、被褥,连锅碗瓢盆也一并分了。唐家在乡下有几十亩田地,也被刚成立的村农会全分给穷苦人了。
江老禅看唐老爷家破财,独自在堂屋里闷坐了好几个时辰,端着铜水烟壶呼噜噜不停吸烟。过了晌午,江老禅想明白了,找到贺长子,献出一千个银洋,上百担粮食,还说要腾出房子给红军用,他自己搬回乡下苦竹盖的老房子去住。
贺长子热情地拍打着江老禅的手,连声说:“你是开明地主,是我们团结的对象,我们要在县苏维埃给你安排一个职位!”
江老禅把头摇得像磨坊下被水流猛冲的木转轮:“首长,千万别让我做官,我做不得,做不得!”说完,转过身一阵小步快跑,回到家简单收拾几样东西,庚即下乡了。
贺长子望着江老禅的背影呵呵大笑,唤过卫生队队长:“红军医院就设在江老禅院里,那里够宽敞。”
下午,近百名伤员住进江宅。婆婆徐向红想把曹哑子接到医院治伤,却找不到人影。在下场口,徐向红碰见吴云生,他正帮着红军抬重伤员。
婆婆问:“你看见曹哑子了吗?”
吴云生答:“哑子跟着东家下乡了。”
婆婆说:“他受了枪伤,得换药。等你有空,带我去啊。”
吴云生应道:“他是我兄弟,你这样照顾他,我该谢你呢。”
就在这天下午,吴云生带婆婆去了苦竹盖。经过几天调治,爷爷曹哑子的伤好多了。婆婆还帮着江老禅扫地、做饭、洗衣服,拿听诊器贴在江氏圆滚滚的肚皮上听胎音,和江家混得熟透了。江老禅给江氏说:“这小女子是我们的恩人。往后,她要是有难,我必救她!”
农历三月十九,红军政治部在回龙场举行平南县苏维埃成立大会。会场设在回龙寺戏台前的大坝子,几十个红军战士持枪警卫。回龙溪上的风雨廊桥,是场镇直通回龙寺的必经之路,红军派了两个机枪班守卫。平武县南部地区的甘溪、桂溪、平通、桥头、三圣、豆叩、大印山、锁江河等乡苏维埃,都派代表和群众参加庆祝大会。各地还为庆祝大会送来草鞋一千多双,肥猪几十头,腊肉三千多斤。为了招待四面八方的乡亲,苏维埃干部请来二十多个大案师做菜饭。徐向红忙完红军医院的工作,蹦蹦跳跳跑去回龙寺看热闹。
庆祝大会由平南县苏维埃副主席熊大元主
持。政治部主任李天焕站在戏台上讲话:“穷人团结起来,打倒豪绅地主、军阀走狗,没收财产,给穷人分田地!”台下站着两千多人,不管听清没听清,听懂没听懂,只要有人讲话,大家都使劲拍巴掌。让徐向红没想到的是,吴云生也上台表演了一个节目,叫《刘湘跳河》。这个小青年,头上歪戴国军军帽,身上穿一件国军黄狗皮,那衣服太大,显得松松垮垮的。吴云生两手打竹板,捏腔拿调唱起来:
千错万错自己错,
而今失败没话说。
剿赤清共三打伙,
猴子、冬瓜耍滑脱。
只说重庆能避祸,
谁知四面奏楚歌。
红军捉住岂饶我,
我刘湘只好去跳河!
吴云生扮相怪异,动作夸张,惹得全场的人开怀大笑。徐向红一双小手拍得通红,她挤到台口,吴云生一下台,就扯住他问:“你咋个上台唱戏了?演得真是好看。”
吴云生笑着说:“前天,我唱了几句山歌子,宣传队听到了,说我唱得好,招我进了宣传队。”
“嘿嘿,你和我一样,也是红军战士了!”
吴云生用力点头:“嗯,我是穷苦人,我也要革命!”
就在庆祝大会快要结束的时候,贺长子登上戏台,挥着大手,高喊:“把罪恶累累的反革命分子押上来!”
十多个持枪红军押着五个戴高帽挂黑牌的人到了台下。徐向红看得清清楚楚,中间那人就是唐老爷。唐老爷脸色煞白,虚汗淋漓,因为极度恐惧,原本肥大的身躯似乎缩小了一多半。
贺长子操着湖北口音宣读每个反革命分子的罪恶,众人听不清楚他的话,也没搞明白这些坏人到底做了多大的坏事。紧接着,有人举起手臂呼喊口号,大家也都跟着振臂高呼口号。就在排山倒海的口号声里,红军把那五人押出会场,押到不远的山湾里,全给镇压了。
那时,会场一片寂静。爆响的枪声,让整个回龙场地动山摇。
我在十多年前才听罗红讲起,唐老爷是她的外祖爷,而她的外爷,正是屠杀红军的刽子手唐义仁。
那时,罗红已经入了党,在一个小乡当副乡长。有一天,罗红到县城开会。江晓鸣刚升为正科级干部,在会上碰见罗红,给我报了信,要我约请同在县城的几个高中同学小聚。晚上,大家都喝了酒,而且喝得尽兴,一个个醉意朦胧,性子也就放得开,好似变成了幼儿园里的宝宝,幼稚可爱。
“江晓鸣,坦白一下,你升官比坐火箭还快,有啥秘诀?”大胖嚷道。
江晓鸣不屑地“嗤”了一声:“又不是练东方不败的神功,要看什么葵花宝典。厚黑学,关系学,都是好学问,送票子,送洋房,功到自然成!”
小胖嘟囔道:“你娃就仗着财大气粗,拿糖衣炮弹猛攻领导。”
江晓鸣故意抬起手,把粗大的金戒指晃给一桌人看:“这世道,还真得财大气粗,要不然,哪个看得起你?”
我有点生气:“江晓鸣,你说话注意点儿,要有个党员干部的样儿。”
江晓鸣撇嘴一笑:“在座的都是铁哥们,在你们面前,我不装。”他偏过油光水滑的脑袋,对我说:“老婆大人,要不是我又跑又送,这会儿,你还在回龙乡那个夹皮沟里教那些流着清鼻涕的娃娃识字呢,哪有资格当什么党史办副主任!”
我不服气:“我这工作是党给的!”
江晓鸣哈哈大笑,那几人跟着笑起来。“天真,幼稚!”江晓鸣抚一下我的脸,“这是你的缺点,也是你的优点,我喜欢!”
罗红为我帮腔:“我就相信党!我外爷是杀过红军的反革命,被党镇压了。要是搞血统论,政治审查我根本过不了关,哪有资格当招聘干
部?共产党就是伟大,论本领不论出身,给了我机会。”
江晓鸣两眼瞪圆:“你外公在哪儿杀过红军?我听朴素的婆婆说,回龙乡有两个血债累累的恶魔,一个叫唐义仁,一个叫唐义慈,该不是他们吧?”
罗红脸上的酒红瞬间消退了,平静地说:“是唐义仁。”
桌上的人都惊呆了,也全都没了醉意。我把目光投向罗红。她还是那样平静,而我,一时心里竟是惶惶然。
战事吃紧,从涪江河防前线送来的伤员越来越多。好在红军打下了中坝,源源不断运来各种物资,也保障了红军医院的药品供应。徐向红从早忙到晚,极度疲劳,走路都想打瞌睡。
这天深夜,卫生队队长唤过两个医生和徐向红,命令道:“你们带一个担架队上前线,把重伤员运回医院来救治。”顿了顿,队长补充一句:“部队马上转移,你们的动作要快!”
一行人打着火把,连夜翻山抄近道赶往涪江河防。翻过牛角垭,距前线更近,枪炮声清晰可闻。迎面过来一队队士兵,个个疲惫不堪,人人沉默无声。看来,部队确实开始撤退了。医生挥挥手:“马上天亮了,大家再加把劲,我们要赶在断后部队转移前完成任务。”
徐向红强打精神,跟着担架队跑。天光放亮的时候,他们赶到了煽铁沟阵地。小个子医生找到指挥员,报告了队长下达的任务。
指挥员皱紧眉头,指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嘶声说:“看到没有?敌人马上要进攻!我们全营就剩三四十人了,最多撑半天,不晓得能不能撤下去。”
徐向红听指挥员的口音,带着宣汉腔调。莫非这是自己家乡的部队?但是,情况紧急,她没敢张口问闲话。她望向对岸,密密麻麻都是穿黄狗皮的川军。敌人把几十张木排推到江边,架上机枪,做出了强攻的架势。
医生问:“伤员在哪儿?”
指挥员拿帽子擦擦脸,满脸血水和硝烟,一擦成了戏台上的包公。他指向左侧山包,说:“后沟山神庙里。我们的营长伤最重,拜托你们照顾好他!”
医生弯下腰,带着担架队向后沟跑去。
山神庙隐藏在树林里,炮弹把屋顶炸塌了,破庙歪歪斜斜,快要倒下的样儿。五个伤员躺在草坪上,有人痛苦呻吟,有人昏迷不醒。看护的小战士是轻伤员,见了救兵,一把拽住小个子医生,哭着说:“我们徐营长不行了,快救救他啊!”
徐向红听得清楚,小战士说的是家乡话。这真是宣汉的部队呢!徐营长?啊呀,二哥徐向高就是营长啊,这个重伤员会不会是他啊?徐向红心头猛然腾起一团火,扑过去捧着那个重伤员的头仔细看。血污、硝烟、尘土、草屑,都遮掩不住亲人清晰的面庞,徐向红发出山崩地裂一声长嚎——
“二哥啊!”
就在这时,对岸打过来一阵迫击炮,噼噼啪啪的枪炮声使得整个涪江河谷熊熊燃烧起来,两方士兵的呐喊驱散了惨淡的晨曦。
医生大喊:“抬上伤员,走!”
罗红做事属于行动派。吃过午饭,拉我进了她的办公室,打开电脑,要我和她一起草拟《回龙羌族乡红军烈士陵园策划方案》。
我笑她是急猴子:“好饭不怕晚,用不着这会儿就忙天慌地赶工啊。”
罗红也笑:“好饭拖不得,一拖就凉了。”
我刚把QQ挂上,“红军后人”的头像就欢快地闪烁起来。这是那位未曾谋面的将军。将军退役后,专心研究红四方面军军史,主动与红四方面军长征途经的每个县党史办联系,搜集各县的红军史料。此前,将军跟我聊天时说过,他父亲在平武参加了涪江河防战斗,在回龙场养过几天伤。他父亲记得回龙老百姓的好,养伤时,老百姓送来腊肉,他父亲吃得满嘴流油。在那最艰苦的环境里,这份情义,宝贵得很呐。将军最
大的心愿,就是想为老区人民做点事情,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打开“红军后人”的对话框。将军给我传来一份名单,排列着要来参访回龙的红四方面军将帅子女的名字,好长一串,有二三十个。他还传了他们在巴中、南江、旺苍等地建成的红军小学照片,那一幢幢崭新的教学楼,闪耀着红彤彤的爱心。
我正想跟“红军后人”谈谈修建烈士陵园的事,楼下突然惊炸炸响起吼声:“曹朴素,你给我出来!”
罗红蹙紧眉头:“你大哥找来了,你有麻烦了。”
我咬咬牙:“他不敢吃了我,不怕他!”
我站起身,还没走出乡长办公室,钱发财就冲上楼来了。不等我说话,他一把抓住我的左胳膊,嚷道:“走,跟我回苦竹盖去,分白果树!”
我用力想挣脱钱发财的手,他的力气大,我没挣开。就像老鹰拎小鸡,大哥拖我下了楼。我踉踉跄跄撞在楼梯扶手上,手臂磕破了皮。我实在忍无可忍,扬起右手,一巴掌打在钱发财脸上。这是我第一次出手打人,用尽了平生力气,下手够狠,钱发财挨打的部位一片红肿。这一击完全出乎钱发财的意料,他恼羞成怒,眼珠骨碌碌转着,想在院里寻砖头柴块报复我。
罗红冲下楼,朝着钱发财吼:“不准在乡政府撒野!”
各个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听到这么大动静,都出来了,擒住钱发财,叫他动弹不得。
钱发财不服输,恶狠狠说:“曹朴素,苦竹盖的林子有我的一份,要是不给我拿钱,我就一把火烧了它。”
我也火大,回敬他一句:“你敢烧林子,我点火烧你家的房子!”
钱发财向我投来仇恨的一瞥,甩脱那几个乡干部的手,梗着脖子走了。
罗红竖起大拇指:“朴素,好样的!”
红军全线后撤。一路上,婆婆徐向红只看到少数掉队的伤员,不见大部队的影子。医生自动当了收容队长,把掉队红军拢进担架队,组织大家一起撤退。
爬上牛角垭,医生指挥小战士带几个轻伤员警戒,他打开医药箱,开始给徐营长做手术。徐向红解开二哥的上衣口子,胸脯上全是血。医生清创后,发现徐营长的致命伤在左胸,子弹擦过心脏穿过背部,幸好没打到动脉,否则他早牺牲了。忙了二十多分钟,医生给徐营长缝好伤口,缠上绷带,命令大家即刻出发。大家累了一夜,借着医生手术这点时间眯了一会儿。等大家起身要走,才发现担架队好几个民工钻进树林跑了。医生叹了一口气,亲自去抬担架。徐向红也顾不得个小力弱,挽起了二哥担架的布绳。小战士看她实在抬不起,也加入进来,和她并肩前进。
一路上,从山上俯瞰河谷,好些场镇和村落在燃烧。徐向红心里明白,这是红军在执行西北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张国焘的“坚壁清野”政策。走了大半天,他们终于赶到回龙场。
红军政治部在昨夜就开始转移了,这里剩下不到一百人,都忙着收拾东西。队长正指挥医疗队搬器材,见医生带队伍回来,把他拉到一旁,神情严肃地说:“部队要轻装行军,重伤员无法带走,得就地安置。”
医生顿时紧张起来:“敌人马上反扑,这些伤员都没战斗力啊,后果……”
队长摆摆手,不让医生说出“后果”:“我知道,我知道!”他重重地长叹一声,“可是,有什么办法?”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我留下来照顾他们!”
队长跨前一步,紧紧握住医生的手;“好吧,就这么定了!”
徐向红守在二哥担架前,一勺勺喂二哥喝盐水。二哥昏迷着,却能咽下水。看到二哥的喉结因吞咽而动,徐向红心里生出欢喜:二哥有救了,二哥不会死!在她专心致志喂水时,有人拍了一下她,她吓了一跳,差点掉了勺子。徐向红
定神一看,曹哑子又比又划,指给她看,混乱的人群中,江老禅来找她了。
江老禅递给徐向红一包银钱:“徐同志,前路凶险,这钱也许能帮你度过难关,收下吧。”
曹哑子呜呜哇哇叫着,那意思也是让她收下钱财。
徐向红赶紧推拒:“我们是红军,不拿老百姓的东西。”
这时,医生过来了。他迟疑一下,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徐向红,你二哥是重伤员,部队要把他留在这里。”
“啥?”徐向红哭出声来,“你们不要我二哥了?”
医生显得手足无措,连连说:“不是,不是。都是革命战友,我们咋会丢下他呢。”
徐向红拿袖子揩眼泪:“那好,我和二哥要跟大部队走。你们要是嫌他累赘,我来背他走!”
医生嗫嚅道:“真不是你那意思。我也留下来,等给他们治好伤,我们再一起追上大部队。”
队长听得徐向红哭,也走了过来:“小徐同志,这是组织的决定,请你理解组织的难处吧。”
徐向红低头不语。
江老禅想了想,出来打圆场:“首长,我们这里山大林密,藏下几个伤员,应该没多大问题。我家哑子熟悉山里,让他来帮你们藏身吧。”
队长感激不尽:“那好啊!等到革命成功,我们要给你授勋章。”
江老禅苦着脸说:“勋章就算了。眼下,国军说来就来,能不能保这些人的性命,全靠菩萨保佑了。”
徐向红挺身站起,气嘟嘟地说:“二哥不走,我也不走,我留下来照顾他!”
“也好。”队长同意了徐向红的请求。他不敢耽搁部队行军,向部队挥一挥手:“出发!”转过身,队长抬臂向在场的每个人注目行礼。
徐向红举手还礼。她的眼泪刷刷流淌,淋湿了脚下的土地。
远处传来隆隆炮声,就像滚过天空的惊雷。
下午,输完液,乡卫生院的医生建议婆婆留院观察,我也劝她多住几天,身体康复了再回家。婆婆不听,犟着要走。我们违拗不过,只好搀着婆婆,慢慢走出卫生院。罗红不值班,也想夜里跟我摆一些姐妹私房话,便随我们一家人走上通往苦竹盖的村道。
夕阳缓缓西坠,半圆的月亮早早候在东山,山间浮起淡淡的烟岚,清风拂面,鸟鸣悦耳。也许是因为厌弃城里的现代时尚,这些儿时熟视无睹的景致,竟让我生出身在世外桃源的愉悦。
我和婆婆提起“红军后人”讲的那些往事,婆婆低着头不答话。我以为婆婆耳朵背听不清我的话,又大声说:“我们要给那些埋在苦竹盖的红军烈士修一座陵园。”
婆婆毕竟年岁大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话:“修啊,立一块碑。”
罗红显然有点激动:“会立碑的,立一块又高又大的碑,把知道的烈士姓名都刻上去。”
这话婆婆一下就听清了,说:“好,好!”
乡长登门是贵客,妈和妹妹忙着杀鸡炖肉,爸不能陪客人闲谈,就在灶前烧火。夜间寒气重,妹夫把火塘烧得旺旺的,给我和罗红泡上自家炒的青茶。我叫妹夫坐下来,给我们说说钱发财和他打架的事。妹夫不善言辞,啰啰嗦嗦好一会儿,我们才大致听清了事情的经过。
这段日子,白果树像牛市的股票,给炒疯了。有树的人家,奇货可居,漫天要价。没树的人家,都怨先人不给子孙造福。拿得出本钱的,当上老板去买树。没钱的,当上掮客赚几个跑路费。可以说是人人争谈白果树,个个都做发财梦。我家这片白果林,成了众人眼里的金山银山,一天得有好几拨人来探问。
昨天,钱发财一到家就嚷,他自小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曹家亏欠他太多了,他要回来分家产,挖了白果树去卖钱。妈和他论理,说他早早离家,既没给家里做过贡献,也没在集体分得土地和山林,哪有资格要家产。钱发财说,他不认
天不认地,更不认什么理,他就只认钱。妈很生气,说这林子是婆婆的心头肉,当年公社革委主任都不敢动这山林,你这个小祖宗还想翻天!钱发财争吵不过,抓起镐头就要上山挖树。妹夫上前挡住钱发财,两人扭打起来。婆婆见了这场面,一时急火攻心,晕倒了。一家人乱作一团,忙忙慌慌把婆婆送进乡卫生院。家人没电话,妈想起罗乡长是我的好朋友,就到乡上求罗红给我报信。罗红也很着急,三言两语给我说了情况,转身赶往卫生院去看婆婆。
我无语了。
罗红安慰我:“朴素,你是读书人,未必还没有读懂当今的世道人心?”她站起身,“今夜月色明朗,我们出去走走吧。”
确实,月色美好,可解千愁。我们脚随心动,缓步走上屋后苦竹盖的小径。静谧的林间树影婆娑,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爬上两道坎,我们登上宽大的台地,一方水塘映着月光,多像仙女照鬟鬓。
我指着水塘侧边,说:“这就是红军烈士的坟墓。”
罗红说:“我来过好多回了。”
“一百多条生命呢。”
“是啊。”
“每回看,每回都心痛。”
“看着心痛,想起也心痛。”
“这是革命的代价,太沉重了。”
“所以,唯有铭记,才懂珍惜。”
我感觉眼眶热热的,一抹,全是泪水。
罗红也抹泪:“在这儿,我比你更难受。你心里有先辈的光荣,而我,永远抹不去前人的罪孽。”
我轻轻拥抱罗红:“你要坚强!”
红军前脚撤走,国军后脚跟着紧追。国民党胡宗南部书记长许良玉成立了地方整理委员会(也就是“还乡团”),委任唐义仁当回龙场的主任,唐义慈当副主任,命令他们清除红军的残余。端午过后两天,唐义仁骑上高头大马,带了三四十个喽啰,杀气腾腾杀进回龙场。
刚到场口,唐家一伙眷属拥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都喊老爷死得好惨,要给老爷报仇啊!唐义仁一怒之下,抬手枪杀了在半道上抓的几个掉队红军。
王歪嘴平常自吹懂风水,凑近唐义仁耳边说:“大哥,我看过苦竹盖那坪上,埋下死鬼不得转世投胎。这些霉老二,就该压在地狱十八层,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把这几个死鬼埋到苦竹盖去,咋样?”
唐义仁信了王歪嘴的鬼话:“要得!捉到霉老二,都弄到苦竹盖去砍头!”
当天下午,唐义仁捉住平南县苏维埃代表杨大寿,押到苦竹盖,先割耳朵,再用刀砍掉双臂,最后才杀头砍死。杨大寿的惨叫,惊飞了满山林的鸟儿。只有成群的乌鸦在林子上空盘旋,不停地号叫:哇——哇——哇——
第二天,“还乡团”捉到三十多个掉队红军,夜里押到坪上,用矛子戳,用刀砍,这些红军活活疼死……第三天,唐义仁杀害了平南县苏维埃游击大队长刘万全夫妻、土地委员曹善富、游击队长魏天传全家四人、游击队连长易元林全家三人、花园村苏维埃主席白天成全家三人、委员文中理全家四人、龙王庙村苏维埃主席陈大培全家三人、游击队员王兴成父子三人(儿子名叫王树朋、王树谦)、游击队员崔元兴全家五人……
大屠杀惨绝人寰,血雨腥风笼罩回龙场的山山岭岭,村村寨寨。
江老禅听不得苦竹盖坪上的惨叫,怕惊了江氏的胎气,忙忙搬回街上宅院。半夜里,他摇醒曹哑子,塞给哑子一个布袋。曹哑子翻身起床,提上布袋子,蹑手蹑脚溜到后院土墙,扔一块石子,听听没有动静,这才翻墙出院。
月似弯钩浮碧霄,清风如水洗翠林。如此美景,却因屠杀的恐怖了无诗意。曹哑子隐在暗处,看清廊桥桥头和上下场口民团布下的岗哨,
不敢走街上过,穿过街后密林,偷偷向山上摸去。哑子自小常随江老禅上山挖野药,记熟了山间的小径密道。他身轻如猿,疾行如猫,不消一个时辰,就攀上老碉岩更高处的野猪城。他学着山猫叫了几声,黑暗中传来掌声,徐向红迎了出来。
小个子医生接过布袋,翻出玉米饼和煮鸡蛋,摸出两包金疮药,连说太金贵了。徐向红掰碎鸡蛋,一块块喂给伤员吃。曹哑子怕伤员噎着,拿竹筒灌满山溪水,喂伤员喝水。徐营长失血多,虽说神智清醒了,却还不能动。吃了东西,大家的精神好了一些,就向曹哑子打探山下的情况。
提起大屠杀,曹哑子忍不住抽泣起来。他指点着眼前每个人,然后,比划出砍头、戳心、开枪的动作。哑子天生模仿力强,红军一看就明白了,要是被白军和民团逮住,他们没一人能活命。
天亮下山危险大,哑子不敢久留,匆匆折返下山。
徐向红守着二哥,哭肿了双眼。
二哥轻声唤:“苦女子,哭有啥用,莫哭。”
徐向红想给二哥笑一笑,哪能笑得出来,还是哭了。
二哥受不得伤感,泪珠滑出眼眶。他咳出两声,撕扯伤口剧痛,额头渗出一片细密的汗珠。
徐向红拿毛巾给二哥擦汗,轻轻抚摸他的胸脯,帮他平复咳喘。等到二哥稍微平静下来,徐向红好几次动了动嘴唇,最终忍不住,问二哥:“你和大哥同在二七九团,有他的消息吗?”
二哥又流泪了。他颤颤巍巍动动右手,指着左胸的衣袋,说:“大哥在这儿!”
徐向红将手伸进二哥的衣袋,掏出一枚红布做的五星。不用二哥说啥,徐向红知晓,大哥徐向远没了。
二哥又一阵咳喘,喘得似乎接不上气来。过了好久,他才停下喘,断断续续说:“我们一起打江油县城武都……他打头阵……让手榴弹炸了……就死在我怀里……我留下了他军帽上的……”
徐向红捧着红五星,嘤嘤啜泣,双肩轻耸。
二哥说:“妹子,我的五星也给你。我这伤难养好,又落在敌后,我的日子怕是不多了。我们家就剩你一个,你一定要活下去!”
徐向红摇头:“二哥,我们都要活下去,活到革命成功,一起回芭蕉湾种地。”
二哥笑了:“傻妹子,你得替我们活,给徐家留下根脉啊!”
记得八十年代那个暑假的下午,当婆婆徐向红讲到这段时,江晓鸣和我不约而同问:“婆婆,那红五星还在吗?”
黄敬尧老师也说:“这是烈士的遗物,是革命文物,很珍贵呢!”
婆婆拿手背抹抹泪水:“这是我两个亲哥的命,我咋会丢。”说罢,她起身揭开堂屋正中的毛主席画像,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轻轻打开。我看见,两枚红布五角星紧紧相挨,好似亲兄弟搂肩搭背微笑的样子。
山上红军被捕,是因为敌人搜山,重伤员行动不便难以转移。
唐义仁大开杀戒,很快杀光了山下抓捕的红军、苏维埃干部和他们的家属。苦竹盖的血肉磨坊没血肉了,这让唐义仁这个大魔头焦躁难耐。他叫来王歪嘴,问道:“还有没找到的霉老二吗?”
王歪嘴报告:“端午节前两天,赤匪动身到徐塘去。我藏在老林里不敢出来,远远地看见他们翻山,不晓得具体情况。”
唐义仁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管他有没有漏网之鱼,先把网撒下去捞一捞。”他叫唐义慈集合队伍,双手叉腰,粗声大嗓发了命令:“从今天开始,都给我上山去搜霉老二,抓住一个当兵的,赏大洋五块,抓住当官的,赏大洋十块。”
团丁中好多是猎人和药夫子,山里的路道
烂熟于心。两三天后,敌人搜遍老碉岩,慢慢接近了野猪城。
野猪城地势险峻,三面悬崖。那天,队长派士兵帮着把伤员转移到山上,医生看中这地方,一是因远离场镇不易发现,二是易守难攻,实在跑不掉,干脆跳崖。眼下,敌人封锁了唯一的路径,红军自然陷入绝境。放哨的伤员发现敌人来了,医生和徐向红拖拽着伤员转移,两人力气不够,哪里拖得动。团丁放出的猎狗嗅到红军伤员的血腥气,狂吠着追赶上来,这几个红军全暴露了。
唐义慈带着团丁围过来,狞笑着喊:“赤匪,快快缴枪投降吧,大爷我赏你们一个全尸。”
徐向高要医生和妹妹快走,他和伤员们打掩护,跟敌人拼命。医生和徐向红都摇头。医生说:“从决定留下那一刻起,我就等着这一天到来。今天,我们革命到底了!”
见红军不出来,唐义慈骂一声,打出一枪。敌人在唐义慈驱使下,一步步靠近。王歪嘴躬着腰端着枪,嘴里念叨着:“老子今天抓两个当官的,就有娶媳妇的钱了。”这个甜蜜的念头给了王歪嘴勇气,他冲在民团最前头。
队长临走时,留给医生一支驳壳枪。徐向高对医生说:“我的枪法准,把枪给我!”
医生给枪上好子弹,把枪递给徐向高。徐向高伏在石头后面,简单瞄一下,打出一枪。出膛的子弹带着尖利的啸叫,直穿王歪嘴的额头,王歪嘴应声倒地,到阴曹地府去圆他娶媳妇的梦了。
徐向高笑了:“老子够本了!”
敌人全趴在地上,一通乱枪射击。徐向高的枪里没多少子弹,挡不住敌人的火力。对峙小半天,终究是敌众我寡,敌人待到红军子弹耗尽,蜂拥而上,捆住了这几个伤兵。团丁沿路鸣锣,扯着嗓子喊:“快来看啊,抓到霉老二啦!”那一声声锣响,惊得老百姓心惊肉跳。
曹哑子扑爬跟斗跑去给江老禅报信,江老禅坐在堂屋的大木椅上长吁短叹,捧着铜烟壶吸水烟,点烟的那根纸媒明明灭灭,燃尽了。
晚上,备好一桌酒菜,江老禅亲自到对门唐家,恭请唐义仁来喝酒。
“贤侄,你这次安定了地方,真是大功一件啊!”江老禅恭维道。
唐义仁恨恨说:“我这是有仇必报。”
江老禅说:“你爹其情可悯。”
唐义仁说:“明天,老子割下霉老二的脑袋,拿去祭奠我的亲爹!”
“全要杀掉?”
“一个不留!”
“可不可以做笔交易?”
“江善人,未必你想买霉老二的人头?”
“我是有恩必报啊。”
唐义仁搁下酒杯,一下跳起来:“江老禅,你明知我和霉老二有不共戴天之仇,咋个跟我开这玩笑。”
江老禅微微一笑:“贤侄,你且听我把话说完。”
唐义仁气哼哼地不言语。
江老禅说:“要说报仇,你已经杀了上百个赤匪,你爹一命换百命,他也可瞑目了。而我受了救命之恩,却未报丝毫,这叫我如何安心。而今,你缺的不是快意恩仇,而是重振家业的真金白银。我呢,不缺钱财,缺的是恩义二字。我们两相对换,可不是各取所需吗?”
唐义仁吼道:“不杀尽霉老二,我心不甘。”
江老禅说:“多杀无益啊!人生图享乐,钱财才是最妙的开心顺气丸。只要你肯卖,我花大价钱买,白花花的银子,你愿意看它化成水?”
唐义仁迟疑了:“你能给啥价?”
“你先开个价。”
“我只卖一个,少了两百个大洋就免谈。”
“每个我给你加一百,多卖几个,怎样?”
“这事有通匪的嫌疑,许书记长要是追查下来,我活不成。最多卖两个,这话顶到天了。”
“那好,我们钱、人两清,立马兑现,如何?”
唐义仁歪着头说:“江老禅,说来听听,你想
要哪两个?合我心意,我就干,要是合不上,你这银子我不挣!”
“那个小女子给我治病,救我一命,我得报恩。我家哑子男大当婚,我买那女子给哑子做媳妇,岂不两全其美?”
“嗯,准了!”
“还有那个医生,洋药中药都会用,我那药铺用得上啊。”
“匪性残暴,你不怕他恶狗反身咬善主?这个,说不通。”
“哎呀,你忘了?你的大儿子患急症,因为找不到洋药死掉了。你的小女儿得病,要不是及时送到中坝吃了洋药,能保命么?我们这大山沟缺医少药,要是有个好医生,你家也能随时使唤啊!”
“这么说,多少有点道理。照准!”
江老禅见唐义仁点头,急忙进内室取出六百大洋,捧到唐义仁身前。
唐义仁收下钱,补上一句话:“这两个明天得陪杀场——先杀杀他们的匪气,今后你也好使唤。”
江老禅念道:“阿弥陀佛!”
第二天,江老禅带着曹哑子去了苦竹盖,却不愿上山看唐义仁杀人,静静呆在瓦屋里。近晌午,听得团丁唤他的名字,忙出门来看。院子里,两个红军被捆绑着,徐向红昏死过去了,医生脸色煞白,目光呆滞,似是魂魄出窍。江老禅先给曹哑子说:“把徐女子背回去,过几天我给你们成亲。”接着,江老禅解下医生的绳索,用力拍打医生的背:“醒一醒,跟我抓药去!”
这天晚上,江家响起婴儿清亮的啼声,江老禅的儿子降生了。
在苦竹盖的这个夜里,我和罗红同榻而卧,两人东拉西扯,扯到江晓鸣头上。
江晓鸣继承了爷爷江老禅的优质基因,头脑聪明,擅长交际,眼光独到,行动果决,天生是块做生意的好料。上世纪八十年代,全民经商,回龙乡的人疯狂伐木,旮旮旯旯都是木材贩子。江晓鸣上课懒心无肠,却成了贩运木材的急先锋。很快,他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腰包鼓胀起来。同一时期,涪江河挖金出红滩的消息传进回龙。江晓鸣异常兴奋,找到我们一个在沿江场镇教书的同学,和那人合伙投资挖金。那同学的父亲是县上有影响力的干部,借助这一无形的力量,他们赚得盆满钵满。有了雄厚的经济基础,两人并肩进军官场,一路攻城掠地,战绩惊人。现今,江晓鸣调到外县当上副县级领导,身边的朋友都看好他继续上升的前景。他那位同学更需仰视,调到外市当了副市长。
“他最大的行事风格,就是善于投机。”我总结道。
罗红说:“重要的是他成功了。”
我说:“我不稀罕。他那种成功,最招风骚的女人。”
“当今社会,像江晓鸣这类人,有几个能做到君子慎独?”
“前两年,我趁他醉酒归家,问他那些风言风语是不是确有其事。哼,他倒爽快,不打自招!一想起他的丑行,我的心子都快炸开了。”
“嗨,你这是道德洁癖,还是心理洁癖?注意,洁癖是病态。”罗红说,“其实,你的心理困境很简单。要么,彻底砸烂一个旧世界;要么,大踏步前进收复失地。”
我说,“说教太空洞,给支个有用的招。”
罗红突发奇想:“叫他回来给红军烈士修墓!”
“此话怎解?”
“第一,测试一下他的忠诚度;第二,对他进行一次革命传统教育;第三,他不差钱。”
我兴奋起来:“乡长大人果然水平高,说的话句句有理,最有用的是后一句。”
“说干就干?”罗红又成了急猴子。
“说干就干!”我心里冒出恶作剧似的快感。
“那就马上查他的岗啊。”罗红笑得有点调皮。
我摁亮手机一看时间,凌晨一点过。分居这一年来,我从没主动给江晓鸣打电话,就算他打过来,除了说说女儿的学习,我基本上没理睬他。这时给他拨电话,实在是太冒失了,我不免迟疑了。
罗红见不得我临阵退却,夺过我的电话,翻出江晓鸣的号码,嘻嘻笑着拨了过去。她这一招够狠,断我退路了。
电话那头,“欢迎你致电某某县”的宣传语刚念到一半,就响起了江晓鸣那略带磁性的男中音:“朴素,还没休息啊?”
狗日的,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却装出风月无痕的样子,真他妈不要脸!
罗红拍拍我,示意我接话。
江晓鸣又抛来一句:“我也没睡,在翻闲书。”
我冷笑:“就你那德行,是不是在看《金瓶梅》?”
江晓鸣不跟我绕:“有啥事?说吧!”
我也直奔主题:“我想了却婆婆心愿,给埋在苦竹盖的红军烈士修墓立碑。”
“正事。好事。我支持!”江晓鸣好似在批阅下属的报告。
“支不支持,看你行动。”
江晓鸣语调沉稳:“朴素,我是从回龙乡走出来的,我心中也一直有红军情结,我是真心支持。这样吧,全部花销都归在我头上,我把钱打进你卡里。”
我忍不住给了他一个表扬:“这还差不多!”话一说完,我先挂了电话。
罗红猛地抱紧我,压着嗓子笑,笑得身子一抽一抽的。我也笑,两人不由得疯到一块,恍惚回到了任性的少女时代。
笑过,罗红轻声哼唱:“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我紧跟着唱:“我们要做主人,我们要做主人,向前进!”我们反反复复唱那老歌,真把江晓鸣当成新时代的土豪了。
隔壁,传来婆婆咳嗽声,我们这才发觉疯过头了。
第二天,罗红要回乡上,我想陪她走一段,都早早起床了。妈和妹妹忙着给我们盛洗脸水,煮荷包蛋,罗红推拒不了,只得一一领受。临走,罗红去跟婆婆告别。婆婆酣睡着。我捋了捋婆婆稀疏的白发,回想起早年她对抗革委主任的壮举,感觉反差如此巨大,禁不住鼻子酸酸的,想哭。罗红不愿叫醒婆婆,悄悄退出去。
刚跨出大门,突见前方山坳驶来一辆摩托,一人驾驶,两人坐在后座,直奔我家院落。我看三人面熟,待他们近在眼前,才看清是昨天见过的牛仔、三鬼子,还有我哥钱发财。
我不免好奇,问两个小青年:“你们来干啥?”
牛仔和三鬼子也都认出我,回以礼貌的笑容:“钱发财叫我们来看白果树,要是能说好价钱,他就卖树给我们。”
罗红插话:“你们晓得么,钱发财说的白果树在哪里?”
三鬼子答:“他说就在苦竹盖,我才租了摩托来看树。”
钱发财粗喉大嗓,想在气势上压住我们:“今天必须把树分了,我不贪心,只卖属于自己那一份。”
妈生气了:“这些树没一棵是你栽的,没你的份。”
三鬼子和牛仔面面相觑:“扯筋的生意,我们不做。”两人转身要走。
钱发财急了,掏出打火机晃着:“要是不分树,我真就烧山。”
罗红拉我到院外:“遇到不讲理的了,多少打发几个吧。”
我说:“这成啥了,拿你们对付缠访的那一套来对付他?”
罗红不跟我啰嗦:“毕竟你们血脉相连,闹起来都不好看。”
我心想: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不妨一试。于是,我叫过钱发财:“你闹来闹去,
就是要钱嘛。说来我听听,要多少?”
钱发财有些错愕,缓了缓神,报出数来:“五万。”
我想起罗红曾经教过我逛服装店砍价,先给他砍下一大块:“给你五千。”
钱发财梗着脖子:“四万!”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把钱数定在两万。钱发财不死心,还想再往上跳一跳。我发火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要把我惹毛了,一分钱也休想。”
钱发财吐出一口唾沫:“那就两万,我要现钱。”
我说:“过两天给你钱,要是没拿到,这片林子任你放火烧。”
打发走钱发财,罗红问我:“你从来都是小气鬼,今天咋愿当冤大头了?”
我伏在罗红耳边说:“我得把这笔钱算在江晓鸣头上。”
罗红像猫叫那样连连说“妙”。路上,我们放声高唱“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越唱越觉得心血如潮,激情澎湃。
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个暑假,婆婆的讲述让我们心潮澎湃,久久难以平复。就像每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听众一样,我和江晓鸣都想知道人物后来的命运。黄敬尧老师抄写完婆婆当红军那段口述史时,我生怕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便急着问婆婆:“那么,后来呢?”
“啥后来?”婆婆不解。
江晓鸣和我心念想通:“就是我爷爷花钱救下你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啊?”
“哦,你们是问民国二十四年后的事情啊?”婆婆摇摇头,“那些年都是乱世,日子不好过呀。”
我把茶盅捧给婆婆:“先喝水,再慢慢给我们讲。”
黄敬尧也说:“老大姐,流落红军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给我们说说吧。”
婆婆捋一下额前的白发,“嗯”一声,接着讲起了红军离开后的亲历和见闻。
江老禅老来得子,兴奋得额头发亮,双颊红润。曹哑子和徐向红要报江老禅的大恩,男人卖力干重活,女人伺候坐月子的江氏,都是成天忙得脚不沾地。满月那天,江老禅挂红放炮,大宴宾客,为的是冲冲晦气,庆祝自家的大喜事。这以后,日子似乎慢慢回到红军来之前的节奏,回龙场恢复了平静。
但是,伤痛和仇恨永难消弭。唐家和江家门户相对,徐向红和唐义仁成了低头抬头都看得见的冤家。徐向红看见唐义仁,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二哥和战友牺牲的场景。那天,唐义仁用了古代惨无人道的酷刑——凌迟,操起杀猪的剔骨刀一片片割红军的肉,还往伤口上抹盐。二哥和战友疼得一次次昏死过去,直到最后血尽而死……唐义仁看见徐向红,也拿眼珠瞪着这小女子,就像凶残的狼不肯放过嘴边的羔羊。江老禅冷眼旁观,心里惴惴不安,担心哪一天唐义仁突发狂犬症,要对徐向红下毒手。江老禅叫来曹哑子和徐向红,要他们立刻搬到乡下去住,耕种苦竹盖那片坡地,自种自吃。
医生倒是安下心来,在药铺处方抓药。不到半年,医生治好不少疑难杂症,方圆百里的病人都来回龙寻医问药,他成了山民信服的药王菩萨。唐义仁和那些团丁的家人生病,医生眼里好似只有病人没有仇人,照样药到病除。唐义仁觉得医生无毒无害,不再想着要弄死他了。
得了江老禅的银钱,唐义仁做起老本行,开茶庄,赶马帮,生意越做越大。经人引荐,他跑到县衙去,给新县长送上大包银洋,买回一顶保长的乌纱帽,在回龙当起了土皇帝。过了几年,回龙这片地区种上鸦片,成了平武有名的“烟场”。唐义仁坐地起科,收缴烟税,又多了一大项收益,简直是肥上添膘,回龙这小池塘搁不下他这飞天龙了。
唐义仁的祸事,就出在他“飞龙在天”出山
闯世界上。仗着有钱有枪,唐义仁到中坝买下宅院,开起铺子,成了花花世界的花花公子。唐义仁爱看川戏,特别是中坝绚春班的台柱子月中仙,完全迷住了唐义仁的心窍。他成天泡在绚春班戏园子里,大把花钱给月中仙捧场。月中仙那句唱词“你把奴家摸一把,摸得奴家周身麻”,真是把唐义仁的骨头都唱酥软了,他日思夜想的就是“摸一把”。这天,唐义仁酒劲上头,真就冲上台去“摸一把”。他不晓得,月中仙是中坝龙头大爷雍子固的心头肉,外人谁敢去动?雍子固冲冠一怒为红颜,拔枪搂火,打中唐义仁右腿。闯荡中坝的龙潭虎穴,唐义仁的结局是瘸着腿滚回回龙场。
说话间到了民国三十九年,也就是一九四九年的冬天,国民党气数已尽,解放大军横扫胡宗南的溃军,贺龙率领解放大军打进川北。平武地方实力人物顺应时代潮流,在地下党领导下,组织山防队起义,宣布和平解放。一九五0年开春,随解放军到平武建立新政权的,有一个回龙场的老红军,他就是当年江老禅家的小长工吴云生。新解放区干部奇缺,部队安排吴云生就地转业,刚成立的平武县人民政府任命吴云生为回龙乡乡长,派他回老家征粮、收枪、组织农会。
回到回龙乡,吴云生先去看了江老禅。江老禅拉着吴云生左看右看,总是没法把眼前这个一身虎气的中年汉子和当年那个稚嫩的小青年联系在一起。“回来就好,就好!”江老禅反反复复说。
吴云生说:“老东家,天又变回来了,这天是人民的天了!”
江老禅说:“是是是,又要打土豪分田地了。”
吴云生又去苦竹盖见曹哑子。哑子紧拉着当年的小伙伴,呜呜哇哇叫着,说不出满心的欢喜。
徐向红热泪长流:“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们还能打回来。”
吴云生说:“我们的胜利来之不易,都是流血牺牲换来的。”
说起牺牲,徐向红哭得更厉害,她把吴云生带到苦竹盖坪上,详详细细讲了红军烈士就义的惨状。吴云生咬着牙说:“这笔血债,该偿还了。”
其实,唐义仁第一眼看清吴云生带着工作队踏上回龙街的青石板,已经预感自己死期临近了。他和弟弟唐义慈借酒解愁,越喝心里越空虚,不由得长吁短叹。唐义慈却没那么消沉,给大哥透了一个消息:“豆叩的龙头大爷张质均在练大刀队,定下计策要灭了土霉匪。我们有人有枪,不如去投张质均,说不定乾坤扭转,回龙照旧是我们的天下。”
酒精烧红了唐义仁的双眼,他喷着酒气问:“真有此事?”
唐义慈冷笑道:“中坝的雍子固逃到吴家后山,拉起反共救国军的队伍,给张质均封了第三大队大队长。我们去和他联络,说不定也能拿到一张委任状。”
唐义仁摇头:“雍子固是我的仇人,肯定容不下我。”
唐义慈不以为然:“而今生死关头,哪还记私仇?他们有好几百人,靠上他们,我们才可保命。”
唐义仁想了想,说:“要说稳妥,还是去投靠张质均。”
唐家兄弟说干就干,当天夜里,带上十几个铁心的狗腿子,翻山去了豆叩祖师庙。
一九五0年六月二十六日,张质均发动了反革命叛乱,上千土匪同时进攻豆叩、南坝、桂溪、锁江等十几个场镇。
唐义仁得了张质均命令,裹挟上百土匪和无知百姓,呐喊着冲向驻扎在回龙寺的解放军工作队。吴云生身经百战,尽管身边只有三名战士和十多名工作队队员,但要对付这群乌合之众,也是不在话下。他和战士守住风雨廊桥,瞄准敌人开枪射击,打死了冲在前头的五个匪徒。唐义慈摆出死战的架势,脱下上衣,挥着手枪,
带领敢死队又冲了上来。吴云生也勇气倍增,跳出掩体,端起轻机枪一阵横扫。叛匪应声倒地,唐义慈喊一声“妈呀”,也一头栽下廊桥,死在回龙溪的波涛里。唐义仁一看这阵势,全身泄了气,一瘸一拐带着残匪往山林里钻。
很快,中坝的解放军派出两个营进山剿匪,敌人发动的“六·二六”暴动彻底失败。土匪有的被打死,绝大部分投了诚,只有少数几个惯匪藏匿在深林里,不敢露头。唐义仁虽说右腿残废,逃命的行动倒是不逊于正常人,一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工作队开始在登记投诚的土匪中进行甄别,凡是受蒙蔽的百姓,通通放回家搞生产,罪恶不大的,集中在乡上开会学习。吴云生做得最细致的一项工作,就是遍访乡亲,询问当年何人参与了屠杀红军,带了多大罪恶。清查下来,唐义仁那二三十个“还乡团”团丁,人人手上都沾了红军的鲜血。除去暴动中被打死的团丁,乡上已经关押了剩下的人。吴云生请示上级,如何处理这伙暴徒。上级的回复简单明了:坚决镇压一切反革命!
开公审大会那一天,回龙寺的坝子上挤着两千多人,场面和一九三五年成立平南县苏维埃时同样宏大。烈日烘烤,会场蒸腾起热浪,婆婆徐向红不停地揩拭脸上淋漓的汗水。好几个老年人上台控诉,都是遭团丁杀了亲人的遗属,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引得台下也响起一片哭声。徐向红的心子在燃烧,她把我妈推到曹哑子怀里,挤出人群,挤上戏台,大声讲起苦竹盖上那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举起拳头高呼:“血债血偿!”台下群众也都跟着高呼口号,声浪裹着热浪,撼动群山,回龙乡又一次地动山摇起来。
二十多个反革命被押进山湾,一阵枪声响过,婆婆忍不住掩面哭泣。这天晚上,婆婆带上香蜡纸钱,爬上苦竹盖祭拜英烈。吴云生也来了,他一边烧纸一边对地下的亡灵说:“同志们等着,用不了多久,我要亲手杀了唐义仁,给你们报仇!”
吴云生的誓言并未很快实现。唐义仁拖着瘸腿东躲西藏,多次逃过民兵的跟踪追击。直到两年后,老婆偷偷溜进山给唐义仁送衣服和食物,民兵潜踪跟随,唐义仁这才暴露了行踪。吴云生也没亲手杀了唐义仁,而是送到县上交给公安局,最后由法院判了死刑。唐义仁的老婆犯了包庇窝藏罪,也判了重刑,送到山外劳改。唐家剩下一个小女孩,政府把她交给住在另一个山湾的舅舅家抚养。这个女孩后来做了罗红的母亲。吴云生干完镇压反革命的工作,向组织口头申请,回老碉岩乡下种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吴云生生了重病,托儿女给婆婆带信,说他死后想埋进苦竹盖,跟老战友在地下相聚。婆婆很爽快地答应了。老红军吴云生病死后,就埋在苦竹盖向阳的缓坡上。
江老禅早年帮了红军,政府就给了他一顶红帽子——平武县各界代表大会委员,在区上开会坐过主席台。经过土改和“三反”“五反”一系列运动,江老禅看清了自己该走的路子,在政府倡导公私合营时,带头把自家经营的店铺全交给公家,把大部分宅院献给政府,自己留下几间小房间,优哉游哉过上逍遥日子。“文革”来临前,他在家病逝,逃脱了席卷神州大地的红色风暴。
医生在解放初被招到刚成立的县医院,当了两任院长,后来调到山外大城市,再无讯息。
婆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恢复了流落红军的身份,每年能领到政府发的生活补助。家里的日子如静水无波,婆婆安心在乡下休养。前些年,当着我的面,妈曾问婆婆对身后事有啥安排。婆婆揉了揉眼睛,说:“我死后,也埋在苦竹盖。这片红军坟,你们能保护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江晓鸣的美德是重信守诺,想来,他看重的应该是男人的面子。给他打过电话的第二天,我收到他发的信息:款已汇到,请查收,若有欠缺,告知即可。我把打土豪的成果说给罗红,她在电
话那头笑骂道:“有钱就他妈不一样!”
我要赶在“红军后人”来之前把新版《红军在平武》印出来,每天忙着跑出版社,忙着校对样书,难有时间回老家。
罗红话说得干脆:“苦竹盖的事,该我跑腿。”
我问:“这么大的事,得给县上领导打要钱报告呢。”
罗红说:“这不用你操心,县上领导高度重视,表态要拨款整修回龙寺和红军桥(风雨廊桥),把回龙的红军革命遗址建成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党性教育基地。”
一个月后,书印好了,红军的墓也整修一新,定下的红军小学捐赠授牌的日期也到了。
这一天,艳阳高照,晴空如洗,是大山里最常见的好天气。县上的领导站在红军桥桥头,看到客人乘坐的车到来,笑吟吟迎了上去。这么多老人,哪一个是跟我联系的“红军后人”呢?我问走在前头的老人,他哈哈大笑,指着身边的人说:“我们都是红军后人啊!”
仪式隆重、庄严而简朴。
县领导致词说:“平武是革命老区,一九三五年四月,中共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在徐向前、陈昌浩、王维舟、李先念、李天焕等首长的率领下,从川陕革命根据地经青川、江油等地挺进平武,占领了平武县城,解放了平武县境大部分地区。红军在平武开展革命活动两个月,播下了革命的火种,留下了英烈的浩然正气和为了崇高理想而不怕牺牲的红军精神。我们一定要继承革命先辈伟大事业,高擎红军精神火炬,把对信仰的忠诚,对信念的执着,化作对平武的深情热爱,感恩自强,辛勤劳作,把平武建设得更加美好!”
红军后人向红军小学捐款捐物,还送给学生一百套红军服装。他们的代表也讲了话。在讲话中,红军后人回顾了“苏维埃”的来历和红四方面军在平武的战斗历程,饱含深情地勉励广大青少年要像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那样,为了崇高理想不怕牺牲,奋勇前行。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早日成为祖国的栋梁之才。
听着这些话,我的脑海里冒出伟人的两句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也许,在庸常的日子里,我会觉得这些语言太“高大上”,但是,经过这么多年对红军史料的挖掘、整理,经过对红军个体生命和集体精神感同身受的体认,我确信,我们发扬红军精神,在当今乃至今后,都是有意义的。说一句我的心里话:红军是我们疗治心病的良药。
仪式结束,县领导陪同红军后人前往苦竹盖祭拜英烈。
通往坪上的土路,已改建成石砌的墓道。巨大的坟茔前,矗立着墓碑,碑上镌刻着上百个英烈的名字,其中好几个显然是小名或外号。碑的两侧刻着一副对联,这是红军后人撰稿传给我的:忠魂赤胆千秋在,红色江山万年长!
登上墓台,大家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墓前燃香烧纸。是的,这是我的婆婆。婆婆太老了,在高大的坟茔和墓碑衬托下,她显得特别瘦小,像一片枯叶。我明白,此时此刻,在婆婆的心里,那些战友的魂魄全都复活了,他们看到眼前的一切,一定都是满心欣慰吧!
罗红扶起婆婆,向红军后人介绍:“这是我们回龙羌族乡唯一健在的流落红军,她叫徐向红,从宣汉一路打到平武……”
不等罗红说完,红军后人中几个退役将军整了整衣服,跨前两步,列成一排,高喊一声:“敬礼!”齐齐抬臂举手,给婆婆敬了标准的军礼。
婆婆干瘪的嘴唇蠕动着,想要说啥,却没说出口。她颤颤巍巍地想站直,尽量挺起胸,缓缓举起右手,给将军们还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
瞬间,我的心里涌起狂涛,禁不住热泪盈眶。我摸出纸巾,悄悄擦去泪水,抬头环顾巍峨雄壮的群山。
正是深秋时节,满山的枫香、青杠、栓树、黄栌被阳光照透,一簇簇,一块块,一片片,闪烁着耀眼的红色。
哦,这一座座红山,真是美得令人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