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人间 (五章)
2016-11-21河北晓岸
河北 晓岸
实力方阵 璀璨的星群
无限人间 (五章)
河北 晓岸
我们将在异乡死去
我用八年的时光学习忘却,尝试将过去的岁月连同那松湖永不停息的晚风遗忘在黑夜里。
从身体开始,一个暗红色的物体无限膨胀。像一个充满了空气的布袋。
我们将在异乡死去。灵魂漂流掺杂在粉碎的岩石里。
黑暗的行程中故乡依旧是一个梦幻般的岛屿。拂面的风,携带着久违的气息。
那是群山中游荡的精灵。
仿佛处女的体香,迷幻、恒久。而春天的雨水洗去路上的灰尘……
我不再贪恋已走过的路。
在乡愁里掩埋青春,让生锈的躯体回家。
像一个异乡人,徘徊在寂静的街道,等待逝去的亲人认领……
我多么想,这一生都在松湖之畔,在翁泉河清澈的流水中流荡。风送来季节变更的味道,阳光从我的身体中一点点地拿走阴冷、病患和枯干的毛发;拿走血液里的红和骨髓里的白;拿走我一生的思想……
我们将在异乡死去。
呵故乡,八年了我尝试遗忘,而你和我一样渐渐衰老。到如今,我已不敢注视你卑微的身影,在遥远的天空底下……
月下纪事
记忆常常从这里开始:
厚厚的雪在阳光下渐渐消融,松散,被风搬空。在夜里又凝结成薄薄的冰层。月色披身的人们运送着木料。他们像一支舰队,在无声的雪野上划开波涛——
我深深地追忆他们。离开狂欢的焰火,在月色里驻步,面孔比岩石还暗淡。我在无数个梦里跟着他们,绕过深雪的草塘和沼泽进入山中。
早春的月色驱赶着心灵。我起伏、旋升。
夜雾缭绕的远山,低矮的灌木丛和静默的落叶松林。枝柯横斜。稀疏之美伴着我多少不眠的夜晚。
而沉默的人们,揽住马缰就像握住命运之索。我惊呆地看见他们的五指在月光中执拗地展开、垂下——
像坚韧的树藤把我缠住。从一个冬天到另一个冬天,我整日低声呼唤,他们深陷的眼窝中苍鹰的身影——
我整日呼唤。他们把我从深深的岁月带上这月下山地,像一匹马,内心狂野又安静从容。
记忆,或者绑架课
夜里暴雨。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菜园里一片狼藉,像外星飞船坠毁的现场。有人在深夜被劫持。有人在早饭后返回,带来新任务。
母亲拾掇好厨房,洒水,扫地。然后锁门,扯上我,进了菜园子。
哦,小可怜。我的小黄瓜,刚拇指大小。藏在大叶子下面躲过了暴乱。
那么多嫩黄的花朵,被泥水玷污,散落一地。西红柿秧足够顽强,只是有些歪斜;而纤细的油豆角秧,像攀高枝的美人落入市井,它紫微微的花瓣像梦中仙女的胸脯。
它们会耗上我一天的时间。这不比做梦,要付出力气。
粘了一脚的泥。我更喜欢用细麻绳,把西红柿秧和短木棍固定在一起。它的叶子有一种芳香。迷幻,浓烈,搅乱我伺机逃跑的计划。
母亲抱来新砍割的长枝,一根根挨着油豆角秧插进软土里,六根一组在顶端打结。然后用玻璃丝绳逐棵把纤弱的油豆角秧固定在长枝上。母亲一边恶狠狠地绑紧绳子,一边嘴里小声嘟囔着,生怕哪天夜里它们逃出菜园。
我开始有些后悔,为了一盒饼干而要在菜园子里熬上半天。
多年后我会明白,这世界过于香甜,需要保持适当的拒绝。
母亲对我说,你就像它们,欠绑,欠收拾。
我知道我和它们一样,孱弱,经不起风雨。可真的不想被捆绑,浪费游荡和戏耍的时光。
近中午,阳光猛烈起来,菜园里湿气蒸腾,闷热。我赖唧唧地站在西红柿地里,身上沾染叶子的颜色和味道。
干得真不少呢,我在心里说。妈,我不想干了,累呀。母亲直起腰,回头看看我,摇摇头:下课了,你玩去吧……
过去多少年了。多少人生课堂我们进进出出。错过了多少该珍惜的课程。如今,母亲老了,老房子拆了,菜园子没了,那些像仙女一样的植物飞了。
而那个被逼迫的孩子主动回来。幻想像植物一样被绑扎在翠绿而寂静的时光里……
谁来制造另一场暴雨呢——
随便怎样的一个夜里
随便多么混乱的现场
但这不比做梦。它已经耗上了,我们一生的力气。
一个幻想主义者的夏天
湖北的榛丛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把野鸭一家赶到湖中草甸上。小鸭黄嘴未褪,呷呷叫着,围着野鸭妈妈在水里打转。
早上到湖边取水,看见一只黄鼬窜入榛丛里。这些讨厌的家伙,总是骚扰别人的生活。
它们需要和平相处;必要时,才该去学习仇恨。
我只保持客观的立场,独享人类的渔翁之乐。
有时一整天我都在山林里。一边清理芜杂的枝丛,一边却想着灰雁和它窝里的蛋。今年雨水过勤,秋凉早过往年。它们要更快些掌握飞行技艺,以便穿越危险的人间地带。
又下过两场雨,我绕过灌木丛,看见四个被啄破的蛋壳。几天后才发现它们一家的踪影。
这是个安静的夏天。我劳动,休养,钓野鱼,捉刺猬。
酿制了一坛好酒,喂养一群水鸟。清风下躺在湖边神游。
风拂来。又拂来。仿佛从未经过。
树梢之上:巨大,空寥,静谧。
天空的蓝:虚无,凝固,遮蔽万物的背影。
我确定在蓝色的背后躲藏着永生的秘密。但不能确定,我们头顶空阔的道路上那巨大的闪电,将在那一个站台停驻……
立秋日
每一次到来,都是一场完美的呈现。阳光照下来,在土壤的颗粒间,膨胀,旋转,不断打磨夏日最后的元素。
早上薄云流荡。天空在推远,清除多余的水分,留下必要的痕迹。
我肉眼凡胎,贪妻恋子,熟练人间烟火。关注的不是星辰的移位,而是园子里菜蔬的距离。累累青枣,闪着光,像神留下的眼,躲在叶子中间,不小心窥见人间一幕。
它们堆积,悬浮,在树冠上方形成漩涡。
新的漩涡将不断替代旧的漩涡。它们无限的空洞消化了坚硬的一切。
午后两点,两只喜鹊落下。在葡萄架下跳跃,鸣叫,这吉祥的景象正好迎合了梦境。古老的夏日的藤蔓,将再一次苏醒。直到青玉的颗粒,充盈紫色的浆汁。
鸟儿会将它们偷食干净。留出巨大的空白任由光线穿越。
浮游的灰尘无处都藏。我的羞愧无处躲藏。
我没有水晶之心。
年复一年的夕阳烟火掩盖了命运的巧合,掩盖了我羞愧之下深深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