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一碗豆花再上路
2016-11-21马鹏波
文-马鹏波
喝一碗豆花再上路
文-马鹏波
闫豆花和赵豆腐起地比鸡早,天没亮就出发,一路叫喊一路卖。
天津卫有三绝:狗不理包子、耳朵眼炸糕、十八街麻花。不尝一尝这“三绝”,白在天津走一遭。
来天津头一年,稍作安顿,喊来朋友一起去品尝“津门三绝”。行车至解放桥,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车夫是个老师傅,地道天津人,一口天津话听起来像百灵鸟唱歌。
“小伙子,你们介似要去哪儿?”
“狗不理,十八街,哪个近去哪儿!”
“外地的吧!吃包子去?”
“嗯,还要吃麻花和炸糕!”
“我跟你说,别去,咱天津卫比包子好吃的可多了。要吃地道天津菜,还得老豆腐,就一根果子,地道天津味!”
老师傅的话没能挡住我们几个外地人对“津门三绝”的钦慕,包子、麻花、炸糕,挨个儿吃了一圈,抹干净嘴,想起了老师傅的话,一看表,时间尚早,索性就吃一碗老豆腐吧。天津卫的早点铺子都卖老豆腐,早晨六七点,街边支一个摊子,摆几把桌凳,吃的人很多,有的摊点下午也有,和煎饼果子一起卖。我们在一处菜市场找了一家摊位,坐下来。
“小伙子,吃点嘛?”
“老豆腐,加一个果子!”
天津人把炸脆的油条叫果子,卷煎饼,就一碗老豆腐,都行。老板端上来一碗白花花的东西,浇一圈卤,盖几根咸菜,飘几颗豆芽,我舀起一勺,送进嘴里,用舌头一舔:“呀,原来是豆花呀!”
老豆腐和豆腐脑很相似,光洁如汉白玉,嫩而不松,豆腐脑没有卤,老豆腐有,清而不淡,带点咸味,吃进嘴里也飘一点肉味儿,但不腥。老豆腐的口感比豆腐脑儿要老,所以叫老豆腐。有些书上记载,老豆腐也叫北豆腐,起源于山东直隶一带,清末闯关东和跑码头的山东人把这份小吃带到了天津卫,从此,老豆腐和煎饼果子一起成了老天津人的必备早餐。
我们那地方没有老豆腐,有豆腐脑,但我们那儿不叫豆腐脑,叫“豆花”。外乡人说我们那地方人爱吃、也会吃,连给吃食起名儿也起得亲切,听起来像姑娘的名字。我仔细琢磨过,“豆花”不是豆子开的花,我们那地方人喝豆花用的碗比较特别,收口的不用,得要敞口的,看起来有点像深一点的碟子。卖豆花的师傅用平底铲子,把豆花从木桶里头铲出来,拖到碗里,稳稳放下,摞完三铲子豆花,打眼一瞅,碗里的豆花就像一朵盛开的白花。我猜第一个把豆腐脑称呼为“豆花”的人,一定是个热爱生活的乡村美食家,他和别的食客走的不是一个路数,食客们把食物当作食物,上手就吃,他把食物当作艺术品,先欣赏,再下口。
不管是豆腐脑还是老豆腐,都离不开豆腐!豆腐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发明出来的。刘安是刘邦的孙子,属于刘姓贵胄,是个不多见的才子,编纂了一部《淮南鸿烈》,是本大书,但后来要造反,兵败自杀。我很佩服刘安这个人,是个人物,比他的同族侄子武帝刘彻伟大,因为他既做了大事,也做了发明豆腐这件小事,而刘彻只能做大事,做不了小事。那些“金匮石室”所藏的笨重史书中的军国大事记,几千年来,除了为数极少的政治家们在心潮澎湃时,偶尔展阅之外,很少有人感兴趣,而豆腐却是家家户户每日必备的食材。
不得不说,豆子真是个好东西!
以前读到一个故事!说犹太商人卖豆子,如果没有卖出去,就加入水分让它发芽,过几天卖豆芽,豆芽卖不动,就干脆让他长大当豆苗卖,豆苗卖不出去,就索性移植花盆卖盆景,若盆景卖不出去,就再移植到泥土里,等它长高,结出新豆子再卖。这个故事是想说犹太人脑子活,会做生意,贼精!
中国人卖豆子,如果卖不出去,就磨成豆浆卖,豆浆卖不出去,就做成豆腐,豆腐若滞销,就熬成一锅豆腐脑再卖。犹太商人卖豆芽、盆景,豆苗,摊的二次成本太大,有点划不来,中国人用一颗豆子紧紧抓住食客的胃,豆浆、豆腐、豆腐脑,都是开胃爽口的饭食,中国古人很有大智慧。
我的家乡盛产黄豆,能磨豆浆的人多,做豆腐的也不少,但会做豆腐脑的没有几家。我们村有两家,闫姓和赵姓,我们那儿人不称呼他们的名字,径直就喊闫豆花、赵豆腐。闫豆花做的豆腐脑很有名气,味道足,口感爽滑;赵豆腐家的豆腐是细密白嫩,拿筷子夹不散,掉在锅里像颗弹力球。
闫豆花和赵豆腐过去都只卖豆腐,两家的豆腐成色不相上下。闫豆花有一辆二八自行车,他找谭木匠在后座上特制了两个竹筐,左边装一筐豆腐,右边放一杆秤、挂一只口袋,闫豆花卖豆腐不要现钱,和人用豆子换,一斤豆子折合半斤豆腐,闫豆花每天装满一口袋黄豆就收工回家。赵豆腐个子矮小,拉一辆架子车,把豆腐整块摞在车里,用潮湿的土布包裹严实,现钱和豆子都收,一杆秤很精准。乡下人只在早晨买豆腐下饭,闫豆花和赵豆腐每天起得比鸡早,天没亮就出发了,一路叫喊一路卖。
闫豆花的嗓门尖,吼起号子来,像打鸣的公鸡:
“豆腐....哦......!”他把“哦”字拖地很长。
赵豆腐喉咙粗,声音大,他喊号子只喊两个字:
“豆....腐!豆.....腐!”连着听,像啄食的鸽子。
过去我们那儿的女人早晨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挖半碗黄豆放在窗台上,听见闫豆花和赵豆腐的号子经过时,隔着厨房窗户,杀猪似地大声高喊:“豆腐,等嘎!”
赵豆腐的家族有癫痫病史,后来他的豆腐事业被迫中断了。从此,村里只剩下闫豆花一家独大。
赵豆腐退出豆腐行业几年后,闫豆花在自家小院里盖了一间新房,买回一口大锅,盘了锅灶,紧挨锅灶淘了一眼井。闫豆花打算要扩大产业卖豆花了!
有一年夏天我去闫豆花家里给送豆子,看见闫豆花的小儿子在那口大锅里头洗澡,从此以后,有好几年的时间,我未曾尝过一口闫家的豆腐和豆花。祖父喜欢吃,天天吃,有些上瘾,骂我道:“喉咙眼细,不会享受,瓜怂!”
闫家的事业越做越大,闫豆花买了电动三轮车,走街串巷,跟庙会,赶市集,和媳妇一起叫卖。后来两口子一人开一辆电动三轮车,媳妇走在前面,闫豆花跟在后面,媳妇踩累了,闫豆花伸起右腿,在车屁股上狠狠蹬一脚。一年四季,无论风霜雨雪,天天都是如此。闫豆花的大儿子前些年在北京打工,后来打道回家,和闫豆花一起干起了豆腐生意。小儿子原本是个混江湖的二流子,娶了一房媳妇后,也干起了卖豆腐的营生。于是,闫豆花跑到城里定制了几块招牌,上面统一印一排正楷大字:闫记豆花,各自撑起一张,吆喝着号子在乡里奔波。
闫记豆花是在2012年火遍乡里的。“闫记豆花”作为我们那地方的特色美食代表,上了电视。乡下人逢着闫豆花媳妇就打趣道:“上电视感觉得是美得很?”
“不容易,苦着咧!”闫豆花媳妇爽朗一笑,像豆花。
我们那地方还有一个特色,把吃豆腐脑叫“喝”豆花。一碗豆花端上来,按在嘴边,一圈一圈咂摸着喝。“喝”字,透漏出的是豆花的嫩,嫩得像水,用嘴皮子就可以完全舔碎。豆花这食物特别招牙口不好的老年人喜欢,凤姐给刘姥姥特意“观照”的“豆腐饭”,也许就是豆花。
有一位本家大爷八十多岁,牙齿早已掉光,喝汤顺着嘴角流,想找牙医镶一口烤瓷的,牙医上下瞅瞅,只说了一句话:“还是不要花这冤枉钱。”老爷子一天出一次院门,坐在巷口专等“闫记豆花”,喝干净一碗才肯回家。头些年他去世了,高寿九十,临咽气之前,儿女们问:
“大,你还有啥事放不下心?”
“豆花!”
儿子跑到闫豆花家里端回来一碗,老爷子喝完,抹干净嘴,安静地合上了眼。
责任编辑:刘善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