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傅逸尘
2016-11-21徐则臣
○徐则臣
我认识的傅逸尘
○徐则臣
文学编辑的职业病之一,是跟狗仔队一样喜欢到处找好作家。有一阵子我想找几个擅长军旅题材的好作家,就在各种报刊上乱翻,掘地三尺的结果是,我不敢肯定发现的作家是否就是好作家,但我确信,发现的一个一直在追踪和评论军旅文学的批评家肯定是个好批评家。该批评家至今已经连续七年在《文艺报》上作军旅文学的年度综述,高屋建瓴,条分缕析;此外,他还出入诸多评介军旅文学的专栏,思虑和文风尖锐清朗,从容雅正。毫无疑问,那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直到现在,军旅文学批评里最重要的声音之一。这个批评家叫傅逸尘。“逸”字很年轻,但“尘”字听上去白发苍苍,让我肃然起敬,文章写得又好,我想这肯定是个老同志。接着继续感叹,该老同志身体真好,写作如此勤奋。
某一日,去解放军艺术学院附近跟朋友聚会,朋友指着一个面如冠玉的小伙子向我介绍:这是批评家傅逸尘,军艺文学系的研究生。我不擅交际,但体面上的事勉强也能应付,那天有点失态了——我忘了见陌生人之前总要提醒自己说的久仰、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堂皇话,脱口的话是:你多大了?幸亏傅逸尘是个男的(这一点我没猜错),要是位女士,态就失大了。逸尘是1983年生人。那时候我还习惯于虚荣地自认是个小年轻,作家里的年轻作家,而隔着几盘湘菜的饭桌对面,一个“老批评家”用小我五岁的右手向我举起了啤酒杯:徐哥,敬你。
从此算认识了逸尘。我家离军艺很近,不下道的一条直路,两根烟时间就能溜达过去;共同的朋友来了,或者闲了聚在一块儿聊聊,你来我往,跟逸尘就熟了。逸尘不喧嚣,也没有早慧与少年得志者的骄矜,有话说的时候说话,没话说的时候安静地看和听,是我喜欢的朋友的类型,所以也愿意以文学和朋友的名义经常聚聚。谈得来的文学圈朋友聚会,只要聊文学一认起了真,就很性情,多半在饭桌上就得搞分裂,对一句话的理解上产生分歧,额头上也会暴跳起青筋,最后都要拿酒来解决,坐不稳的算输。这种时候我和逸尘通常都是统一战线,不惟文学观点相近,还因为我们俩酒量都差强人意,同属弱势群体;他比我好一点,但似乎还是愿意堕落到与我为伍。于是,别人把酒舌战,我们俩装模作样地转着空酒杯,在一边和气生财地说我们的文学。
逸尘是那种谈论起军旅文学就要纵横捭阖的评论家。我拜读过当下很多著名批评家的年度文学观察和综述,于小说、散文、诗歌、评论、非虚构皆能言而总之、总而言之、纲举目张、入木三分,于中国当代文学的诸多边角都能在细节和结论两个层面上很好地落实,但常常省略乃至忽视了军旅文学这一领域——毋庸讳言,对他们来说,这一块的确是盲区。我也基本认同,中国当下的军旅文学距离我们的期待尚有不小的距离,但若能在当代文学的整体框架下考察和深入军旅这一块,对军旅文学的提升必定有重大的引领作用。遗憾的是,这样的文章极少。而逸尘在相当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憾。近两年,他接连出版了《叙事的嬗变——新世纪军旅小说的写作伦理》《英雄话语的涅槃——21世纪初年军旅长篇小说创作论》两部专著,在新世纪以来的军旅文学研究领域可谓独树一帜、成果显著,建构起了一种带有个性风格的批评话语体系。
傅逸尘评论军旅文学极少就事论事,而是将军旅文学置于整个当代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坐标中来考察。从一个作家的角度,我更信任这样一些批评家——当他们在评论当下的某一部作品时,我能看见他们文章和鉴赏力背后耸立着一个巨大的文学史背景,他的头脑里能够在第一时间浮现出一个与该作品相关的作品序列:过去的、当下的、国内的、国外的,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你不知道它的来龙,你也就很难明白它的去脉;你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就不会很好地明白它是谁。就我的阅读,逸尘是知道他所论及的每一部重要军旅题材作品的前生今世的,所以,他可以大笔一挥,果断地予以定位。
也正因为他能在当代文学的纵坐标和世界文学的横坐标构成的宏大坐标系中检阅作品,他对当下军旅文学的要求就近于苛刻。由此,他的结论可能就会让很多人不舒服。比如,他对当下军旅文学的批评有三条:生活质地稀薄;思想深度不足;文学性弱化。以我对军旅文学狭隘的阅读,深以为然。就这一点,我和逸尘交流过。他是现役军官,其实就算跟文学八竿子打不着,他也希望军旅文学能跟想象中的军人一样过硬。但他得实话实说,而苛刻是必须的:爱之深,责之切,如果你不能见贤思齐,如果你不能从更宽泛的意义上来理解军旅文学,如果你不能以经典的标准上来衡量当下的创作,我们的军旅文学永远只会是半瓶醋,习惯于自得意满、自娱自乐。这是真正敬业的专业态度。所以,每一个年度综述之后,面对报纸上辽阔的一整版文字,逸尘就开始了新一年的斜上三十度的焦虑。
这个度数是他的表情:眉头稍皱,两眼发直,目光斜上三十度不知看到了哪里。好像发呆、走神、酒喝不动了也是这相同度数。也许因为不胜焦虑,偶尔会听他放出狠话:这批评真没劲,都不想搞了。反倒说狠话的时候,满脸平和,不像个搞批评的。面相上看,逸尘确实不像个搞评论的,细皮嫩肉比江南人还江南人,倒是文风泄了底,他的忠直雅正,他的对要害问题下得了狠手,他对“正能量”价值的确认,对纯正现实主义的持守与强调,确有北人之风——实话实说,比他的长相与军人的身份以及和凌厉之论断间的反差还要让我惊讶的是:他还这么年轻,就在文学和价值观上如此中正与坚定。我仿佛在一张娃娃脸上看见了沧桑。他的理论和批评文章零散读过不少,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的评论大著《重建英雄叙事》也曾集中学习一过,这印象大抵不会太离谱。
中正与坚定当然不是坏事,但年纪轻轻就过早稳定,总让我疑心会错过一些可能性。年轻是犯错误的好时候,而犯错误往往是开拓疆域与可能性的前提。我倒是希望能在逸尘的文章里看到更多的对文学和对世界的任性的、个人化的理解,哪怕观点亟需商榷,也无妨,谁让咱年轻呢。后来看到他的一部长篇纪实文学《远航记》,写他跟随远洋航天测量船在印度洋和太平洋上长达一百四十天的航行历程。在记叙科技人员的工作之外,逸尘深入、坦荡地记录了荒凉的大洋中的孤寂,以及对孤寂和生命的体认和思辨。这一部分极为个人化的文字轰然作响,文采飞扬,我得说它深深地打动了我;其间思想和情感的丰富、独特与弹性,让我看见了另一个傅逸尘,他必定能给作为评论家的傅逸尘带来更多的可能性。于是,作为朋友和兄长,我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