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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落尽金谷园

2016-11-21王莹

中国青年 2016年12期
关键词:刘琨祖逖并州

文-王莹

繁华落尽金谷园

文-王莹

其实标题改成《“闻鸡起舞”之后的历史》,大抵更为合适,只是最近读的魏晋故事里,兜兜转转,总是绕不开这座奢靡的大园子。

那是西晋,三国时代雄烈的纵横之气还没有退散,继承了曹魏的古朴豪壮,斗富烧钱也是斗得心安气壮。山东豪客石崇,和晋武帝舅父王恺斗富的壮举轰轰烈烈路人皆知。而金谷园便是石崇的私家别墅,几十里内,楼榭亭阁,高下错落,云蒸霞绕,“金谷春晴”一直是洛阳八景之一。园内名士雅集,其中便有美男子潘安、祖逖、刘琨和貌丑但“洛阳纸贵”的左思。饮酒、纵马、赋诗,等到几十年后流离凄苦的乱世再去回忆当年“金谷二十四友”盛况,必定恍惚得不像今世。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当是明月前身。

但想写的也只有金谷园中两个人的故事,祖逖、刘琨。

学过“闻鸡起舞”这个成语的人大抵不会对这两个人陌生:那个乱云击石的时代,任谁都对飞蓬一样的命运惶惶不安,而这时两个年轻的洛阳主簿站出来,欲挽大厦于将倾。是夜长风吹过中庭,闻鸡鸣而起着白衣,朗月彤云砸在庭中,人在院前舞剑,互相激励着要警醒啊,在王气衰微的时代,你我更应该砥砺奋发,可能不久之后就会立马中原,亲冒矢石,将这个乱世终结。

读来真是击节赞叹啊,为这份子夜惊起、舞彻中庭的豪情。

刘琨“年少有纵横之才,善交胜己”,祖逖“博览书记,该涉古今,有赞世才具”。二人相约“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而时代果然如他们所料,永康二年(301年)三月,齐王司马冏、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聚兵数十万,攻破洛阳。那句“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一语成谶:刘琨投奔赵王司马伦、东海王司马越,引兵转战并州;祖逖率亲族乡党数百家避乱于淮泗,之后屯粮草,起义兵,常怀北伐之志。各自独对悲欣。

那个时代太远了,抓不住,俊逸、才华、歌啸都逐月光遁去,能看见的只有诗歌,第一次读到刘琨的《答卢谌八首》,被里面的凄厉惊到。魏晋诗清拔之气远高出唐朝,同样的忧愤、逼仄、自毁,只在李贺的《苦昼短》里读过。

“厄运初遘,阳爻在六,乾象栋倾,坤仪舟覆。横厉纠纷,群妖竞逐,火燎神州,共流华域。彼黍离离,彼稷育育,哀我皇晋,痛心在目。”

后来知道,那大概是他给自己写的挽歌。

刘琨不是将才,他善文学,通音律,是中山靖王后裔,但也有公子脾性,终究不是祖逖那样“生性豁荡,不拘小节”的人——我想祖逖大概是岳飞、戚继光一流的人物吧,会粗豪地说兵痞之间才懂的俚语,懂得曲意逢迎,于是兵卒“乐为之效死”。比他小5岁的刘琨,更像战国时的信陵君,善养士,不善死战,他是盏青瓷,太过爱惜羽毛,无论生在哪个时代亦不会快乐,但是很容易成为传说。

他们都是英雄,因为这份不得已而为之,刘琨后来的守城更有堂吉诃德式的悲壮。公元307年,刘琨北上并州,之后“自河以北,幽并以南,丑类有所顾惮者,唯琨而已”。此刻北方异族混战,南方唯有司马睿偏安,不善战的刘琨却奇迹般地守住了并州。

守城期间,他听说好友祖逖率领祖家军渡江北伐,船至中流,击楫而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辞色壮烈,众皆慨叹。他激动地与亲故道:“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一南一北,桀骜之气仍未有消减,是否都想起了20年前闻鸡起舞的旧事?

后来就有了传奇得几乎不真实的“一曲胡笳救孤城”:数万匈奴士兵围困晋阳城。刘琨无险可守,修书请求援军。七天援军仍未至,城内粮草不济、兵士恐慌万状。乘月,他登楼清啸,敌兵听了凄然长叹。刘琨便率队朝着敌营那边吹起了《胡笳五弄》。哀伤凄婉,匈奴兵听了军心骚动。半夜时分,怀念家乡,纷纷泣泪而回。

以一曲音乐退数万大军,大概只有在冷兵器时代能发生这样浪漫的事。后来华美的《洛阳伽蓝记》里也有此类记载。胡笳是北方乐器,哀凉悠远,在浸了月光的古城上吹奏,大概更是孤寒。《胡笳五弄》也如嵇康的《广陵散》一般绝了,你再也无法想象那个晚上刘琨吹奏出的是怎样动人凄冷的音乐。绝了也好,这个时代未必听得懂他的孤独。

这次退城当然只是侥幸,最终晋阳城还是破了。公元316年冬,败于石勒伏击的刘琨穷蹙,不能复守并州,接受幽州刺史鲜卑人段匹之请,取道飞狐口,到达幽州。

一个“穷蹙”看得人愁肠百结,内无粮草,外有群敌环视,大概真是穷途末路了。

公元317年6月,祖逖在南与石勒战。刘琨在北,也想聚兵攻击石勒,但受制于人,力不从心,不成。次年,祖逖投靠的司马睿正式即皇帝位。

公元318年5月,48岁的刘琨和子侄4人同时被害。

我想他大概早就想到了这个结局,所以才写了许多首《赠卢谌诗》吧,从容悲慨多于自伤:“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矣如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百炼刚化为绕指柔,真的便是这样了——开始时是中庭舞剑誓要荡清寰宇的凛冽,之后世相的尘泥扑面而至,那些蝇营狗苟的琐事如斧钺,一点点诛杀性情。时光的催逼谁也逃不过,一柄最锋利的名剑也会慢慢风化在年轮中。

北方乱哄哄地成了逐鹿的战场,东晋在声光水色里偏安。他厉兵秣马后,却发现没有人再想念北方了。纵老谋深算如祖逖,亦无力只手回天,公元321年,刘琨遭缢杀3年之后,祖逖忧愤而死。时年56岁。

后来……后来就没有金谷园了。

铜驼对雨,曾经年轻的心也跟着一同沉寂。洛阳城里没有了“掷果盈车”的盛举,潘安被杀,那个温和忧伤,文辞华美的陆机也被杀了,死前对这个时代早就死了心,只是轻轻叹息:“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我想后来的人,大概再也想不出“金谷之会”是怎样一种盛况了。他们见到的只是战乱后的凋敝,和潇洒被扼死后的困顿,所以杜牧也只好写出这样萧瑟的小诗: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金谷园》)

物是人非莫过如此,你来得晚了,看不见他城上吹笳退敌,你只羡慕乱世英雄辈出叱诧锋锐,看不到英雄们末路的一刻,昔日畏畏缩缩的鬣狗也敢对病虎露出獠牙,还有瑟缩的百姓,在敌兵屠刀下瑟瑟发抖的乞活兵,被战火熏得焦黑的宫墙柳。我们的时代战火已经止息,但是色调愈发沉重,让人无法生出“闻鸡起舞”这样清傲自诩的梦想,只能读着史书寂寞地饮酒,回头去追溯那些泛黄的岁月时,喟然长叹和缅怀。

只有满地月光,浑似当年模样。

责任编辑:刘新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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