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花开
2016-11-21潘德权
“爸爸,你栽的槐树开花儿了”,无线电波穿越千里传来儿子稚气而惊喜的声音。自从那年挤上南下的列车,我与儿子便天各一方,万千牵挂都只能烙饼般在锅中煎熬。而每周一次的电话就成了拉近我们父子距离的唯一载体。我们就像守候一场重大的仪式,期待着每一个周末的到来,这是个激动的温馨的时刻。儿子不会厌烦我的絮絮叨叨,而我则可以听儿子播报一周的要闻。常随着儿子所喜而喜,所忧而忧,甚至为他的咋呼学舌而手舞足蹈。但今天,儿子带来的消息却如碎石击水,纷纷思绪涟漪般在水面氤氲而散,那些附着在落叶,浮萍,岩石上的记忆几经回旋,终于浮出水面,泼墨成一幅幅清晰的镜像与文字。
槐树真的开花儿了吗?儿子的消息是不容置疑的。然而离家仅两年的我竟然忘了花期,难道岁月真是把杀猪刀,不仅催老了容颜,还磨灭了记忆?可是那些槐树都是我一锨土一瓢水栽下的,一个有着槐树情结的人怎么会轻易忘了槐花的孕育和绽放呢?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结婚那年,我是一边唱着这首民谣,一边栽下那些槐树的,那些小树苗不仅蕴藏着我怀抱子的美好愿望,还承载着一个寻根祭祖的古老传说。
元末明初,中原地带群雄并起,战乱不断,中原大地满目疮痍,人烟绝迹。而山西一带因地势险要免遭战乱之祸,加上年年风调雨顺,所以人口众多,粮食充裕。朱元璋建国后,实行移民垦田政策,强行迁徙山西人到内地安居。可是故土情深的当地人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无奈之下,官府贴出榜文,宣称居住在大槐树以内二百里的人可以不迁。听到这个消息,人们纷纷赶往大槐树,而政府却调集千军万马团团围住大槐树。人们发觉上当时已经晚了,官军为防止移民逃跑,将他们绳捆索绑后一个个连接起来。一部分人倔强的不愿离开,紧紧抓住槐树不放,官军挥刀斩断树枝,依恋故土的人们舍不得丢掉手中的断枝,来到中原内地后,便把这些树枝插在了房前屋后,历经千里的树枝不仅存活了下来,而且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押解途中,由于双手都被倒绑着,大小便时必须先由官军解开绳子,大便时解开两只手,小便时解开一只手,久而久之,解手便成了中原人上厕所的代名词。很多人试图在途中趁乱逃跑,为了便于抓捕和识别,残忍的官军索性在每个人小脚趾上砍了一刀。这一刀留下了永远也无法愈合的疤痕,这疤痕世代遗传,子子孙孙的小脚趾上便都长出了两片小指甲。
这些故事是从祖父花白的胡子中抖落出来的。他讲这些故事时,手里正忙着插引线(自制的鞭炮,也叫文武鞭),眼睛却始终盯着门前的槐树,这时候的槐花已经零落,只有几片枯萎的花瓣在风中飘舞,但仍然依稀可闻淡淡的花香。几只喜鹊落在树上叫个不停,祖父陡然显得很兴奋。这些喜鹊是从山西大槐树来的,他说。接着他便摇头晃脑的唱起了他百唱不厌的民谣:要问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他唱歌时眼里满是虔诚和向往,而我眼前却总是浮现出一幅绳捆索绑,千里迁徙的场景。大槐树,老鹳窝,这两个词儿和这两个词儿产生的物象也始终在脑海里忽闪忽现。
后来渐渐长大,读的书也多了起来。听好多人说祖父自幼经商,上兴山下宜昌,行走官场民间,吹牛谝泡堪称一流。我便开始怀疑他大槐树下的故事,于是我搜阅了很多历史资料和民间传记。史载,自明洪武到永乐年间,历时五十年,前后移民达四百万人,而我们极有可能是永乐年间那批移民的后代。永乐皇帝大兴武当,塑造真武金身,从山西征调匠人民工数万人,在完成武当山三十六宫七十二殿的浩大工程后,这批匠人再也无心逃跑,遂就近安家落户开枝散叶,或许蒙祖师爺护佑,竟然繁衍不息,人丁兴旺。后来十堰,荆襄一带便遍及大槐树人的子子孙孙。我们的祖先就来自于大槐树,我们就是大槐树人的后代。槐树,在我心中突然变得神圣起来,而老家百峰埡那棵槐树,更让我对槐树多了几分敬仰之情。
这棵槐树左倚龙山,右靠歇百公路,在这个叫百峰埡的地方已经不知守候了多少年?虬曲盘旋的树干已经空心,粗糙的树皮因过多的皲裂而显得格外苍老,靠近地面的树枝因为妨碍车辆的通行已经被道班的工人肢解,一排排碗大的疤痕如同武松的断臂黯然而壮烈。尽管如此,顶端的一蓬树枝却张扬自信的展开,远远看去像一个巨大的蘑菇,但更像一位孤独的老人,在这个九路寨旅游区的大门口,在这个终日北风萧萧的埡子上,默默地注视着脚下的人来车往,静静地思索着世事的风云变幻。但就是这样一棵孤独的垂老槐树,依然会顺着节令的更替,在每年的农历5月盛开它年轻的花朵。上高中的时候,这里是我们的必经之地,为了节约几块钱的路费,三十几里的路程,我们都选择步行。尤其是在槐树花开的季节,这棵槐树更是我们流连忘返的地方。爬上唐儿埡,早已累的大汗淋漓,正准备躺地上休息一会儿,风中忽然飘来一阵淡淡的,甜甜的香气。猛吸几口,顿时感觉神清气爽,加快脚步向花源奔去,老远便看见这棵槐树像一把点缀着几点绿意的洁白雨伞。无数的蜂,成群的碟,难抑贪婪的欲望,纷纷攘攘争风吃醋的抢亲芳泽。细看,乳白色的花朵像一串串小巧玲珑的风铃,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有的绽开笑脸,好似一只只白蝴蝶展开了翅膀。有的含苞待放,微黄的花蕊呼之欲出,就像一个个抿嘴含笑的姑娘。就这样一棵孤独的老槐树,它的芬芳却丝毫不减,花香随风而散,走出几里路身边仍然有暗香涌动。那时那刻,我们一群风华正茂的小青年,早已醉倒在这一片四溢的花香里。
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村里的五月,正如苏东坡笔下营造的意境一样,一树槐花开,十里香如海。然而这种槐花飘香的美景却有好几年是树犹在而花未开,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这个初学经商的小货郎破坏了春华秋实的自然规律,扼杀了槐花绽放的权利。在槐花还是一个豆蔻未开的处子的时候,已经被我采收殆尽,作为一种叫做槐米的中药材卖给了药材店。人生的第一次经商从收槐米开始,十里八村的槐树都没能躲过此劫,而我却借这小小的花蕾掘得了生活的第一桶金。
这赚钱的好事儿自然不能忘了柱子。我和柱子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那时候,我们家里都很穷,常常结伴挖点儿药材啥的卖了贴补书本费用。高二那年,无意中打听到镇上山货店收购槐米的消息,得到药材店老板的承诺,并且拿到一笔定金,趁着放假,我们便开始走村串户收购槐米。槐树浑身是药,槐米更是凉血止血,清肝泻火的上好药材。槐树并不是每家都有,之前也没有人收过这东西,农户更不知道价格。干槐米三块到五块一斤,农户忙着干农活顾不得采摘晾晒,我们只能自己爬树收活槐米,酌情打折算个五角到八角钱一斤,最后同着主人家过个称就可以了。我从老伯口中打听到邻村一户姓马的人家有几棵巨大的古槐,虽然父亲一再嘱咐我不要爬太高的树,但受利益的驱使,我哪里还顾得了这些。一大早起来,找几个尼龙袋子绑在扁担上,把一把面额不等的钞票叠的整整齐齐贴身放好,带上头天晚上就磨的贼亮的镰刀,约上柱子,学着货郎的样子一路吆喝着出发了。
走到那户人家的门前,看着眼前耸入云霄的槐树,我们不由惊呆了。树身有水缸那么粗,我和柱子两个人也无法合抱过来,树高二十多米,而且离地面一丈多高才有树枝。心里一阵阵的发怵,主人家看着瘦小的我们笑着说,你们自己看着办,能搞就搞,不能搞不要勉强,反正我是不得闲。上,看着满树翠艳欲滴的槐米,我们同时握紧了拳头。找来根长竹竿,把镰刀绑在一头,就成了一把可叉可戳的钩镰长枪。上这么粗的树,惯用的攀爬式已经不行了。只能采用助跑式,吐口唾液在手上搓一搓,退后十步站定,深吸一口气后一阵猛跑,在离树两步之遥一跃而起,脚蹬树身,借着惯性交替前行。蹬上三步,离地面已有两米多高,这时候一只手抠住树皮稳住身形,另一只手快速抓住早已瞅准的树枝,然后一个悬空翻便骑在了枝头上。这一连串的惊险动作对于从小掏鸟窝钻天坑,在学校又勤练单双杠的我们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有时计算失误,蹬上三步后已无力再登,而手又还够不着最近的树枝,这时候一个观音坐莲跌落地上,饶是我们皮粗肉厚,也难免疼的龇牙咧嘴。好在屁股天生脂肪层较厚,从小又常有五指将军光顾,所以减压抗震性能出奇的好,否则几米高跌下来,东西半球不分家才怪哩。
槐树的枝桠无论怎样虬曲盘旋,它都会极尽所能地向远方延伸,而槐米大都长在新生的嫩枝上,直接用手是够不着的,只能凭借手里的这把钩镰长枪八方扫荡,或站立,或跨坐,甚至倒挂金钩。在层层树枝间纵横突击,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空中斗士。巨大的古槐是一个偌大的战场,起伏的树枝是一匹匹腾飞的战马。掌中钩镰枪,胯下赤焰驹,一场上古时代的空战就此打响。这时候,打小从《薛丁山》《岳家将》里学到的招式全都派上了用场。上一招摘星夺月,下一招夜叉探海,左一招仙人指路,右一招神龙摆尾,前一招分心刺,后一招回马枪。长满槐米的嫩树枝,在我娴熟的孤鹰九式钩镰枪法下,一蓬蓬一束束纷纷落于马下。
经过大半天的肉搏,换来的是满载归。过称时,主人家才如释重负的说,你们这些娃子呀胆子也太大了,跟个雀嘎子样在树上飞来飞去,把老子都吓死了,赶快来吃饭了回家,你们的大人肯定担心死了。赚人家的钱还吃人家的饭,心里真是过意不去。但肚子早已饿的咕咕叫,也只好厚着脸皮吃了几大碗。挑着沉重的担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想着这些槐米经过杀青再晒干后,就可以赚到一百多元票票的时候,心里不知道多畅快,身上的擦伤早已不是个事儿,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许多。要知道那时候大人一天才能挣到十五元钱哩。像这样下去,这个暑假就可以挣够下学期的生活費了,也许还有些节余。我们一边商量着明天的路线,一边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柱子说他看上了一个价值二十多元的相册,他说一定要买下来,在毕业的时候送给他最喜欢的女生。我则有另外的打算,歇马车站那儿开了个溜冰场,两块钱一个钟,我一定要偷偷去疯一把。
少年时的经商首战告捷,但这段经商之旅并没有走多远。几年后,人们都知道了干槐米与活槐米的差价,收购的人也多了起来。柱子收拾起行囊到了南方闯世界,我被选进了村委会当了干部,拎着公文包再去做讨价还价的小生意似乎也不合适了。这几年,槐米的价格已经涨到十几元钱一斤,但已经没有人敢爬那么高的树,年轻人也不会在乎那几个小钱了。老人或妇女们,要么站在地上,要么搭个梯子摘一些变卖。这样一来 ,大部分花蕾就幸运的存活下来,幸福的孕育起来,并且热情的绽放开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又可以闻到淡淡的甜甜的花香了。
后来听说柱子已经在某城市开了自己的公司,成了雄资千万的大老板。而我在村里混了十几年后,终于心灰意冷。黯然告别家乡的老槐树,来到南方的一个小镇,至今仍然挣扎在城市的边缘。当年亲手栽下的槐树已经有小碗粗,再过二十年就可盈尺了吧。如果那时候还兴土葬,如果那时候还有打制棺材的木匠,我一定要给自己营造好另一个世界的乐园。百年之后躺在里面,感受着槐树的气息,一定能得到祖先的护佑,说不定还能带我到山西的大槐树老鹳窝走一趟。而我一定也可以庇佑我的子孙后代,幸福快乐,健康长寿。
“爸爸,槐花儿好香啊,我好想去掐一枝插在瓶子里,可是又怕采花的蜜蜂咬我。”儿子还在电话那端呱呱哒哒。
“儿子,你能看槐花闻花香,还不知足呀。你把它插在瓶子里,几天就枯萎了,在树上却可以维持更久的花香,又成全了蜜蜂采蜜,又免了你自己被蛰之痛,不是更好吗?”在儿子面前,我总能语重心长的理论一番。
“嗯,倒也是的,那我去捡几多花瓣夹在书里做个标本。”我正准备再来一通槐树浑身是宝,药性极好之类的医学培训,儿子却已经挂断了电话。我意犹未尽的拿起手机在鼻子上嗅了嗅,老婆看见后一脸的不解:“难道手机打时间长了发烫,有烧焦的味儿?”
不是的,手机里飘出了槐花的香味儿,我说。
(潘德权,作家,现居广东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