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也频 在爱恨里,在大小间
2016-11-21曾念长
曾念长
一
一九二八年二月至六月,除了一次或数次短暂的上海之行,胡也频多数时间是在杭州西湖的葛岭度过的。在外人看来,葛岭生活远离尘嚣,与世无争,但是对胡也频来说,甫一住进葛岭十四号,他便开始了一段惊涛骇浪般的情感体验。在此之前,他与丁玲、冯雪峰之间难断取舍的三角恋情已相互确证,成为事实。作为一种权宜之计,也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解决方案,三人共同住进了葛岭十四号,以同居的方式展开了一场爱情实验。这是对三角恋情关系的一种空间压缩,所有的情感细节,在一个狭小的实验空间里,暴露得更加清晰了。对胡也频来说,这样的实验太过残酷,此前不曾有过,此后也不会再有。他不堪承受三人同居的折磨,仅坚持了约六天时间,便逃离了。到了上海,他向沈从文诉苦,说他“一时或不回西湖了”。
在沈从文住所,胡也频除了详述他与丁玲、冯雪峰之间的三角恋情之外,还道出了一个隐情:他与丁玲同居数年,却是在某种“客气”情形中过日子。所谓“客气”,也就是有同居之形式,却无夫妻生活之实。常人断难相信,两个漂泊在城市的年轻人,相拥取暖,却能在日复一日的纠缠中严守身体的那一道防线。不过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无性同居在不少信奉自由主义和独身主义的新潮青年中却是一种时尚观念,其中尤以朱谦之与杨没累的故事最为动人。丁玲后来回忆她与胡也频的同居关系,一度拿朱、杨的传奇经历相提并论。因此,即便丁玲的说法无法得到事实的确证,在观念层面也是可以找到时代出处的。
但是将一种新潮观念套到胡也频身上,情形则要复杂得多。在早期的成长教育中,胡也频濡染旧戏,寄读私塾,十五岁时到金店当学徒,并不曾得到新潮思想的浸润,因此在沈从文看来,无论是见识,还是思想,他都不如丁玲来得进步。胡也频最初追求丁玲,也不是冲着她的进步思想而去的。从他们同居之日始,胡也频就自然地表现出以一个男子的热情来征服和占有一个女子的私心。这种私心既不是崇高的,也不是卑下的。它仅仅是一个年轻人对普遍男女之爱的自我保护意识,再加一点个人的热情和自私罢了。然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胡也频很难获得丁玲的全身心之爱。他与丁玲之间达成的“客气”,不论是发生在生活层面的,还是发生在观念层面的,都成了这种爱之障碍的无形隐喻了。
丁玲回忆,她与胡也频之间保持无性同居,是因为不愿被羁绊,“彼此没有义务,完全可以自由”。这一说法和当年朱谦之与杨没累之间维持一种“Pure Love”给出的理由颇有相似之处,也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流行一时的朴素的个人主义思潮极为合拍。为个人自由而设的“Pure Love”,意味着爱情游戏的随时结束。一九二七年冬天,经朋友介绍,丁玲请冯雪峰辅导日语,不出几日便发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对于丁玲来说,这是顺理成章的,是“Pure Love”的必然逻辑。但是在胡也频这里,他已在俗世情感层面对丁玲产生了深深依恋,此中变故,除了进一步激发他的“褊持热情疑嫉”之外,实在不知有何更好的办法了。
一九二八年二月初,冯雪峰南下上海。时隔两周,由于无法抑制对冯雪峰的那份情感冲动,丁玲尾随南下,胡也频则紧追不舍。在上海短暂逗留间隙,他们在沈从文住处发生了激烈争执。争吵的内容完全是针对这次三角恋情来说的,对话逻辑自然也如平常男女成冤家之后,有理难以说清了。翌日,恢复理智的他们前往西湖,住进冯雪峰租好的葛岭十四号,开始了三人同居的爱情实验。似乎没有更加详细的资料可以说明,丁玲是如何说服两个男人以她为轴心住到一起的。但是丁玲在后来的回忆中谈及她与胡也频的无性同居,亦曾说到她一度认为“三个人都可以长期做朋友生活下去的”。后人可据此推测,丁玲是要将这种爱情游戏由两人间扩展到三人间。这样的游戏对于胡也频来说太过尖端和前卫了,绝不是他的那颗“思慕平庸的幸福”的心灵能够承受得了的。于是他跑到上海,找沈从文诉苦。两人躺在一张大木床上,彻夜长谈,将前因后果说了个遍。其中的关键处在于,沈从文针对他们的同居方式,“提出了些新鲜的意见”。后来沈从文推测,这些意见对于扭转胡、丁两人的关系颇起了些作用,“因为新增加了那从前所缺少的成分在内,故两人简直像一对同度蜜月的伴侣”。
不必多说,这是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故事本该到此结束了。然而在小情感归于平息的地方,大情感正起波澜。
一九二八年六月,由于某种无法被确证的原因,胡也频与丁玲结束了葛岭生活,住进了上海法租界内。一九二九年一月,他们与沈从文共同创办红黑出版处,编辑出版《人间》月刊和《红黑》月刊,又因为经营不善,分别只出了四期和八期就先后停刊了。为了偿还遗留债务,胡也频于一九三零年二月只身赴济南教书。此时,丁玲对胡也频的恩爱情感发展到了一个峰值,须臾不得分离,刚在码头与夫君作别,回到住所便写信诉相思之苦。一个多月以后,丁玲索性也北上了。恰在此时,她发现,胡也频的情感世界发生了质的变化,倏忽间完成了从儿女情感到革命情感的升华。
一个多月以后,等我到济南时,也频完全变了一个人。我简直不了解为什么他被那么多的同学拥戴着。天一亮,他的房子里就有人等着他起床,到深夜还有人不让他睡觉。他是济南高中最激烈的人物,他成天宣传马克思主义,宣传唯物史观,宣传鲁迅和雪峰翻译的那些文艺理论,宣传普罗文学。我看见那样年轻的他,被群众所包围,所信仰,而他却是那样的稳重、自信、坚定,侃侃而谈,我说不出地欣喜。
胡也频断然不是瞬间生成了这种“伟大的情感”。在北京,也就是在葛岭生活之前,他不曾接触过革命;但在葛岭生活之后,他开始接触鲁迅和冯雪峰翻译的苏俄文艺理论和社会科学书籍,“对革命逐渐有了理解,逐渐左倾”。沈从文忆胡也频,说有另外一种营养“慢慢的在改造这个人的灵魂”,其实从一九二八年就已经开始了。这种发生在灵魂深处的自我改造,在他的中篇小说《到莫斯科去》已经清晰显露出来了。这部小说完成于一九二九年五月,描写一个生活在上流社会的新女性遇到一个革命恋人之后,通过一种情感教育,最终转变为一个彻底的革命行动者。小说完成一年之后,胡也频写了一个短序,称这部小说是“能够作为我将来作品的转变的一个预兆”。在这篇序言中,胡也频公开批评了中国新文学在一九二八年之前普遍存在的错误观念,“大半都站在超阶级以及超世界的立场上,把现代的十分膨胀的社会诸问题当作无所关心的事件,完全忽视这阶级斗争的社会的现实”。
胡也频将一九二八年作为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实则是以自己的情感体验的变化为依据。这样的变化持续到一九三零年,则表现为一种突破性的行动:一九三零年二月底赴济南教书,组织学生运动;五月回到上海,加入左翼作家联盟,任工农兵通讯委员会主席;十一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在左联会议上当选为苏维埃第一次代表大会代表。
二
春天的葛岭笼罩在西湖的雾气中,安静极了。
在极静处,一种情感正在停歇,另外一种情感正在升腾。透过葛岭山上的那段宁静时光,就像白云浸入湖水一样,胡也频的情感世界呈现出了菱形状的一般结构。菱形的一个锐角由小爱和私恨两条线构成,代表了小情感的极限;另一个锐角由大爱和公仇两条线构成,代表了大情感的极限。在菱形的两个钝角处,则是两种情感维度的转折点,也是它们的结合地带。它是宽阔的,延展的,代表了一个人的情感世界的丰富性和可能性。
对于多数人来说,这个菱形状的结构不过是一种理想的情感模型,不曾在生命中的多数时光里被完整拥有过。胡也频更是如此。以葛岭时光为切入点展开胡也频的短暂一生,后人就会发现,他经历了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的情感质变。一个极端是小情感,一个极端是大情感。若用线性来描述这两个极端的情感质变,则是从小爱到大爱,从私恨到公仇。
在可资检索的文献中,胡也频第一次鲜明表现出他的情感素质,是在一九二零年。这是他在福州慎祥金店当学徒的第三年,由于铺子里丢失了一对金戒指,胡也频成了重大嫌疑之一。店主用好话暗示他,用丑话羞辱他,用绳子捆绑他,胡也频都不甘屈服。后来,这件事情有了结果,金戒指并不是胡也频偷的,但掌柜的并没有向他道歉。一个月后,胡也频从这家金店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一副大金钏。这是胡也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也是他开始独立演绎一个人的故事的起点。此后,他开始了漂泊他乡的旅程,直到后来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可以确定的是,胡也频的这次远行,不是出于某种遥远的理想,而是真切地为了某个具体的私恨。
私恨改变了胡也频的人生轨迹,使其背井离乡,瞬间脱离了亲人之爱和常伦秩序,因而又生成了他获取寻常之爱的欲望和动力。一九二五年春夏之间,胡也频与丁玲只是见过数面,便在心中生成了爱的方向。这一年的夏天,丁玲因为情绪失落回到湖南常德老家,胡也频则于几天之后尾随而至,敲开了丁玲的家门。令丁玲感到诧异的是,胡也频孑然一身,连人力车钱都是由丁玲母亲代付的。多数人难以想象胡也频的这份勇猛之爱,正如无法效仿他为私恨而出走一样。但是这样的勇猛,却是以俗世里最低的幸福为目标的。他对丁玲的最初冲动,固然有一个青年男子对一个青年女子的爱慕成分在起作用,但更直接的动力,则是来自他对缺失的亲情和友情的寻找。他只身一人到丁玲家做客,看似突兀,实则是一种惯性行为。在他流落北京期间,身无分文出入于朋友家,已是家常便饭事。他甚至贸然跑到烟台,在他同学的哥哥的家里“做一种极不受欢迎的客人”。
就天性而言,胡也频善交朋友,即使是在最困境的时候,亦能得一二友人相助,从中不难看出,他的情感世界是朝着广阔的社会性敞开的。但在特定阶段,当他试图从丁玲身上获得某种牢固的俗世幸福时,他却愿意放弃广阔天地,朝着越来越窄的情感世界走去。由此,正如沈从文观察到的,胡也频“得到一女人,却失去一群朋友”。这种朝着小的极限发展的情感实践,在丁玲的回忆中也是可以得到印证的。她说,在北平同居期间,她不愿意胡也频再和之前的许多朋友交往。她甚至对这个态度作了反思,认为这是一种“狭窄的情感”。这是一个革命者对旧情感的遗弃,但在当时,他们沉浸在小情感的自足状态,断难不朝着越来越小的方向走去。
当男女爱情走向某种狭窄形式,小情感的排他性也会随之凸显。丁玲与冯雪峰相识之后,有一次在外约会吃饭,胡也频一时找不到丁玲,又似乎猜到了他们在外约会,自然是气急败坏,一待他们结伴出现在家门口,便猛扑上去,将冯雪峰痛打一顿。这是从小爱里反弹出来的私恨,是俗世情感里最常见的一种。正是通过这个细节,人们可以理解俗世的小情感其实是有它的自足性的。它有自己的边界,以及爱憎相随的生成方式。只是在胡也频的短暂一生中,这种小情感多数时间是缺位的。只有通过他与丁玲的那段情史,后人才有可能重新勾画出这种小情感的极端形式。
在大情感这一端,胡也频拥有了一种全新的爱憎品质。这种品质不再以个人的俗世幸福为目标,而是冲着某种宏大理想奔去。这两种情感品质的差异,若是换算成一个人的价值理性,则如沈从文描述的,前者“明白自己应当如何”,而后者“明白社会应当如何”。在胡也频的天性里,那种“明白社会应当如何”的情感素质一直是存在的,只是在他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之前尚未形成具体的形状和方向罢了。
胡也频接触马克思主义之后,大情感的因子被全面激发出来,且塑造出了一种全新的情感世界。他后期的写作,以《到莫斯科去》和《光明在我们面前》两部中篇小说为代表,清晰呈现了这种新情感的构型。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均被赋予了革命者特有的情感品格。他们稳重,隐忍,胸怀阶级大爱,以及背负着打倒腐朽统治者和民族侵略者的社会公仇;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通常是受小资产阶级思想侵蚀的进步女性,在与革命恋人的情感互动中,最终认识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必然性,走上了革命道路。这种革命加爱情的写作模式,在一九三零年前后一度相当流行,甚至在一部分左翼作家笔下成为一种写作公式。值得注意的,是胡也频对爱情这个元素的处理方法。在他笔下,两性之爱不是通往小情感的世界,而是推动故事人物向大情感升华的润滑剂。为了服从这种情感逻辑,写作者最大限度地删除爱情故事里的俗世欲望的元素。胡也频生前创作的最后一部小说《光明在我们面前》,将这种方法应用到了极致。故事里,沉着而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刘希坚,与无政府主义者白华的爱情,始终有着一道隐形障碍,直至白华转变为马克思主义信仰者,那道障碍才被拆除,他们的爱情才开始走向真正的融合。
这种为宏大理想而存在的爱情,以删除复杂而琐碎的俗世欲望为代价,正是大情感发展的必然逻辑。这种逻辑不仅指导着胡也频的写作,也规范着他对现实的人际关系的重新调整。最显著的变化是他对冯雪峰的私恨,已被一种普遍的公仇所替代,他们之间的情敌关系,也随之升华为同志关系。一九三零年五月,胡也频从济南回到上海,即受冯雪峰邀请,为左联举办的暑假文学创作实习班授课。旋即又加入左联,接受冯雪峰的派遣。此时,丁玲依然还为小情感的奔腾不息而刻意回避着冯雪峰,而胡也频则在大情感的牵引下坦然面对这个昔日的情敌了。
三
葛岭时光虽短,却可照亮胡也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情感大跃进。仅此瞬息间,小情感和大情感的错位转换显示出了它自身的戏剧性。无论是胡也频笔下的爱情加革命的叙述模式,还是他与丁玲和冯雪峰之间的情感迁移,看似情节偶然,却可解释胡也频的真实的情感变奏过程。换作任何一个人的人生历程,这种解释都是有可能生效的,也是可以令人信服的。但是终究来讲,这种解释又是有缺憾的。它固然让人看到了胡也频从情感世界的一端滑移到另一端的速度,却不能使人明白,为何这个速度不是发生在丁玲身上,更不是发生在沈从文身上,而是恰好发生在胡也频身上。
此中巧合,实则还有个人的性格因素可作解释。
在丁玲和沈从文笔下,都对胡也频的性格有着反复描述。两个人回忆胡也频的生命历程,在态度上有所不同,在措辞上也难免有悬殊之分。但他们无疑都是面对着一个真实的胡也频,对他的单纯而热情的性格,以及被这种性格决定了的行动逻辑,亦有着异曲同工的揭示。两人皆认为,正是有这样的性情因素的存在,使得胡也频完成了从小情感到大情感的升华式转换。只是对其间的内在逻辑的理解,丁玲说得抽象而肯定,沈从文说得具体而中性。后者对这种性情的描写,不仅循环往复地使用了“单纯勇往的热情”“单纯雄强处”“男性的雄强处”“敢于正视生活的雄心”“褊持专制热情”等多侧面词汇,而且诉诸于栩栩如生的生活细节,无疑让胡也频的情感世界变得更加可考。
胡也频与沈从文曾经有过共同的理想,就是办一本文学刊物。这种理想是在无数次的投稿失败中生发出来的,实则源于一己之私,在沈从文看来不过是一种“最谦卑的情感”。但是对于两个并无靠山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理想也是不易实现的。在北平期间,他们反复筹划,终归只能停留在空想层面。到了上海,他们大胆尝试,最后还是归于失败。面对日复一日的挫折,沈从文且无奋起之决心,亦不向外求。而胡也频却是完全不同的,他并不曾“馁去寻觅出路的勇气”。一九二八年以后,胡也频在作品发表方面遇到了更大的困难。由于丁玲的走红,一些书商甚至要求胡也频的作品以丁玲署名出版,以博取更大发行量。这种不公平的待遇近乎是一种羞辱,也“孕育了他反抗现状的意志和勇气”。由这种遭遇激发出来的本真性情,进一步“坚固了他生活的方向”,以致最后他闪电般地走向革命实践了。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在沈从文住处,胡也频还重提成立作家协会的计划,其初衷是同商人对抗,从政府方面争取出版的自由。对于这种写作之外的行动,沈从文自然是颇为怀疑的,为此与胡也频争论了一个钟头。这是见证两人友谊的最后一次对话。当天下午,胡也频在东方旅社被捕,又过二十天,即二月七日,在上海龙华被执行枪决。
胡也频入狱后,丁玲和沈从文竭力施救,亦将关系疏通到南京国民政府。根据丁玲的回忆,时任宣传部长陈立夫曾表示,若是胡也频肯投诚,“或许可以想办法”。换作常人的想象,丁玲获此消息必然欣喜若狂,至少会想到即刻前去说服胡也频,让他暂且答应下来,以缓一时之性命危机。但是丁玲没有。她当即拒绝了这种有条件的自由。在沈从文的回忆中,丁玲的态度大体是可被证实的,回到常人的角度,这种态度也同样是可信的。从一九二五年二人过同居生活,到一九三一年胡也频被捕,他们已近七年之痒,即便最初的结合不是出于灵魂深处的相互爱慕,也已完成了思想和情感的相互渗透,如若左右之手,互为整体。此时,丁玲又焉能不知胡也频的固执脾性,以及他的志向之坚?从“镜中我”的一般常识出发,亦不难理解,正是有丁玲这样的知己者在作证,进一步固化了胡也频内心深处的那种执念。因此,后人同样有理由相信,这是丁玲替胡也频做出符合其本意的生死抉择。此念既出,历史已不容再作假设,胡也频的赴死之途也不可逆转了。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