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片时代的中国电影音乐
——电视专题《百年银幕歌声》制作总结
2016-11-20宋杨
宋 杨
默片时代的中国电影音乐
——电视专题《百年银幕歌声》制作总结
宋 杨
中国电影音乐在电影百年的历史长河中占据着重要、独特的地位,但是在默片时代的中国电影音乐常常被人忽视。笔者因在2005年制作电视专题片《百年银幕歌声》,特别阅读了大量历史文献,走访了众多学者和影人后代,调查取证后,对默片时代中国电影音乐的形成、样式有了初步认识。特撰文与读者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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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前,法国人卢米埃尔兄弟第一次在巴黎公开放映电影短片,有人称电影为“伟大的哑巴”。哑巴似乎和音乐搭不上什么关系,但是音乐最终伴随电影走过30年的默片时代。世界电影诞生的7个月后,上海徐园内的“又一村”放映了“西洋影戏”,中国人第一次看到了电影,此后数年,电影迅速地在中国流行开来。中国自己的第一部电影是在1905年诞生的,就是在北京的丰泰照相馆拍摄的《定军山》。在中国电影起步的默片时代,当传统的戏曲与新兴的电影一见钟情,音乐与电影如影随形的关系从此注定。
一、默片时代中国电影音乐的存在形态
笔者将默片时代中国电影音乐的存在形态梳理为三种。第一种,即音乐存在于观众心中。20世纪20年代是无声片发展时期,为了赢得商机,制片商们把目光投向中国老百姓所熟悉的京剧艺术。当时是梅兰芳艺术走向成熟的鼎盛时期,全国“梅迷”数不胜数,敏锐的商人看到了契机,想运用梅兰芳的影响力来创造中国电影票房上的奇迹,于是就把镜头对准了梅兰芳。青年时代的梅兰芳是电影院的老顾客,他看电影不仅出于喜好,还注意从电影表演中学习、丰富自己的舞台艺术。1917年,商务印书馆以低价收购了美国人的一些电影器材和胶片,开始了自己的电影摄制,并成立了活动影戏部。首先就拍摄了观众所熟悉的梅兰芳两部代表作《春香闹学》和《天女散花》,梅兰芳是主演兼导演。在电影的拍摄过程中,针对无声电影的特点,梅兰芳还对两处戏进行了改动。梅兰芳在《我的电影生活》一书中有这样的记述:“到了无声影片里,唱念手段被取消了,那么拿什么来表达呢?只有依靠这些缓慢的动作和沉静的面部表情。回忆起来,拍摄黑白无声片,不但和舞台上不同,和现在拍摄彩色有声片也不同,对于面部表情和动作,需要做一番适应无声片的提炼加工,要把生活中内在的情绪节奏重新分析调整。”戏迷们对梅兰芳的这两出戏早已了然于心,在观看影片时,伴随画面头脑中自然浮现早已熟悉的唱段,无声胜有声。
有趣的是20年代唱片业早已十分发达,梅兰芳从1919年便开始录制唱片,并传播到世界各地,但是由于唱片版权和电影技术的限制,《春香闹学》和《天女散花》这两部电影却没能将唱片与电影进行结合,从而创造出一部有声电影,这不得不说是中国电影史上的一个遗憾。虽说观众只能从银幕上演员的口型和字幕来感受戏曲音乐的魅力,但相信此时,这些经典唱段正回荡在观众的心中。
默片时代中国电影音乐的第二种形态是乐队现场伴奏。当人们习惯了电影画面的表达方式,观看电影时没有了猎奇心理之后,无声片的缺点渐渐地暴露了出来。就人的生理而论,视觉和听觉在人的感觉系统中有不同的分工,只有相辅相成才能完整地传递信息。有了活动的视频之后,对声音的要求,是人们最为自然的反映。而无声电影,仅仅提供画面,远不能满足观看者的感观需求,长时间地观看还会产生出憋闷的感觉。渐渐地,观众对于电影的热情开始减退。由于技术的局限,当年电影放映时,噪音十分刺耳,对人们观片的干扰极大。影院经营者为了招揽观众,同时也为了减轻在观影过程中产生的不适感、降低放映机发出的噪音,就在电影放映前后以及中间,安排一些乐队演奏。于是无声电影在诞生之初便有了“伴奏音乐”。
当时的音乐师要到各家影片公司去现场奏乐,像大光明、夏令配克(即新华电影院),还有北星、共和等影院,都有现场配乐。现场乐队不仅有中国的,还有菲律宾的、匈牙利的、欧洲的。在众多的乐队中,上海的子夜乐会无疑是当时颇具影响力的,会长许如辉更是集演奏和创作于一身,繁忙奔波于各大影剧院间。他们演奏的曲目大多是即兴的音乐小品,深情的地方用《圣母颂》《月光曲》,悲哀的地方用《哀歌》,死人的地方用《阿塞之死》,欢快的地方用《春之歌》,激动的地方用《春之声》,追逐的地方用《塔兰台拉》,一般的序奏就用《蓝色圆舞曲》等乐曲。当年看电影的状态大概基本如同今天看电影音乐会。
默片时代中国电影音乐的第三种形态是唱片现场伴奏。乐队的现场演奏毕竟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而唱片和留声机的流行,为电影院的现场伴奏提供了一个更加经济和便捷的方式。当时影院开始出现一个特殊人物——专职的配乐师,他凭经验根据不同的电影情节,挑选不同情绪的音乐唱片段落,从头至尾为影片现场播放音乐。采用的唱片都是外国音乐,本国的电影配上这种现成的舶来品,毕竟有些牵强附会。
二,电影音乐的探索者
让电影配上符合剧情的中国音乐,在默片时代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就是有这样的一批电影人,他们才华横溢,不懈追求,勇于创新,迈出了可喜的一步。20世纪20年代末,中国本土的无声电影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涌现了一批非常杰出的导演。他们在无声片的拍摄之余,开始了对电影音乐的新探索,其中的佼佼者便是刚从美国学习电影归来,被称为诗人导演的孙瑜。
1928年,孙瑜执导了他回国后的第一部电影《潇湘泪》。电影科班出身的孙瑜并不满足于无声片的简单拍摄,他需要创作上的新飞跃,不仅要尝试将无声片变为“有声”,更要在影片中响起真正属于电影自身的音乐。《潇湘泪》描写了一个从湖南流落到上海的叉鱼大汉的悲惨故事,就其故事,虽然没有跳出20年代上海各影片公司竞相拍摄的神怪武侠电影的俗套,但是在艺术处理上却有可取之处。其中“夜半吹箫”一场戏就十分精彩。小船月下,叉鱼大汉拿起斑竹箫吹了起来,配以古体诗字幕:西风吹兮叶纷飞,湘水涟漪兮秋月微。秋月微,君久游不复归!叠印:“娥皇女英在潇湘竹林中悲悼舜帝”的画面。影片在电影院放映时,由乐师对着字幕配放中国箫乐唱片。这支古体诗曲子的运用,既抒发了青年渔民之间的美好情怀,又为叉鱼大汉的壮别和最后的牺牲作了情绪上的艺术铺垫。《潇湘泪》的音乐处理上尽显孙瑜“诗人导演”本色,而为了让音乐跟电影的画面配合得天衣无缝,在现场放映时获得最佳效果,孙瑜动足脑筋,特别在唱片上做好记号,亲自放映。这首孙瑜创造的所谓电影歌曲的表现形式的确别具一格。它的歌词只能见诸影片的字幕,它的曲调只能听诸现场配放的唱片,称之为歌曲,却一无剧中人的开口,二无画外人物的发声。这种方式也恰恰新奇在只能由观众自己看着片上的字幕,听着幕下留声机传出的箫声,心中哼唱着这首歌。这个类似当今卡拉OK伴奏带的形式,在那个没有真正电影音乐的时代大受欢迎,毕竟观众终于在影院中第一次感受到中国电影歌曲的神奇魅力。
之后,孙瑜又开始了新的尝试,这一次,他将梅兰芳的表演放置在了他的电影《故都春梦》之中,并对此选取了相应的京剧唱片音乐,待到影片放映时配放。如果说《潇湘泪》中是对具有叙事空间声源音乐的运用,那么在这部影片中则是对非叙事空间声源音乐的尝试。影片有个镜头,阮玲玉饰演的女主人公到剧场去看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因为演“别姬”那一段曲牌是“夜深沉”,刚好导演有京胡圣手孙佐臣拉的“夜深沉”唱片,他就在电影院里面把这个唱片放了。但是孙佐臣是为谭鑫培拉琴的,其速度跟电影的速度完全不搭。梅兰芳的“夜深沉”是根据表演舞剑的身段、亮相来演奏的,而孙佐臣的“夜深沉”是击鼓骂曹的“夜深沉”,速度非常快。胶片和唱片速率上的不同步造成了动作和声音上的不吻合,这确实是《故都春梦》的一大败笔,但是瑕不掩瑜,不管是非成败,孙瑜导演毕竟为中国电影音乐的发展迈出了坚实的一步。日后,他拍摄《野草闲花》,片中的《寻兄词》更是成为中国电影史所记载的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电影歌曲。
在早期无声片的导演中还有一位勇敢的音乐探索者,他就是卜万苍,早在1926年,卜导演已在自己的作品中用一种独特的形式,让观众听到了专门为电影创作的歌曲。当年卜万苍导演的无声片《良心的复活》是根据托尔斯泰的《复活》改编,女主人公生产后,因为家中贫困,便到一大户人家作乳娘,自己的孩子却已早殇。当电影放映到女主人公哄小孩睡觉,想起自己死去的孩子时,影院灯光突然打开,大幕拉开,观众发现刚才银幕中的场景出现在舞台上,主演杨耐梅在现场边表演边唱起主题歌《乳娘曲》,唱完后,大幕徐徐落下,电影继续放映。卜万苍的这个创意确实新颖超前,但是实施起来却并不容易,难点有三。
其一,当时电影公司没有专职的电影作曲,于是想到了戏班的乐师,行话“编腔”,但是当红的京剧艺人普遍看不起这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电影,于是无人愿意帮助卜万苍这个忙,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最终找到曾经红遍大江南北、但此时已经隐退在家的京剧青衣冯子和,冯先生乃苏州人士,于是这第一首中国电影歌曲便有了苏滩的民歌乐风。
其二,要找到能登台开口唱歌的演员。当年拍摄无声片,电影公司不要求演员能言擅唱。当年明星公司有四大花旦,俗称四大金刚。其中只有杨耐梅能唱流行歌曲,于是这个重任便落在了她的头上。
其三,京剧名伶冯子和并不懂记谱法,当时更加没有歌谱,怎样才能教会大明星杨耐梅唱好“乳娘曲”呢?据说她只好天天到冯子和的家中学唱,冯子和耐心地口传心授,也算是很快把《乳娘曲》学会了。
其四,要找到一家既能放电影又能现场演出的大剧场并非易事。位于北海路247号的上海工人文化宫影剧场,也就是过去的中央大戏院,作为明星公司旗下的剧场,当年专门放映国产电影。它曾经门庭若市风光无二,无数的观众在这里为一部部中国电影而激动喝彩,《良心的复活》正是在这里上演的。不出所料,《良心的复活》轰动一时,连演数月。
不可否认,现场演唱的形式,终于让观众听见了演员的声音。这一刻的辉煌,让观众对电影的热情越来越高。同时,也令电影歌曲《乳娘曲》马上走红。后来,明星公司还特别录制了杨耐梅演唱的《乳娘曲》单曲唱片发行,供影迷收藏。如今上海图书馆依旧保存着这张唱片,我们也有幸欣赏到了杨耐梅的原唱,尖声细气、抑扬顿挫,与其说是在唱歌,不如说在唱戏更加恰当。但无论如何,这段声音见证了默片时代中国电影人勇于突破创新的艺术探索之心。
默片时代的影像有些早已无从欣赏,留给我们的只有发黄的照片和褪色的记忆,但伴随默片走过30年的电影音乐,我们今天却依然可以感受和聆听。或许这就是音乐的魅力。
宋杨,上海电视台节目制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