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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故事与文化争议

2016-11-20杨远婴

电影新作 2016年5期
关键词:郭敬明时代

杨远婴

电影故事与文化争议

杨远婴

近年来,中国电影创作界出现了《黄金时代》《归来》及《小时代》等一批话题性极强的影片。三部影片分别讲述了不同年代的不同故事,但都引起了社会的多极反响,形成文化界的对抗性争辩。这三部影片之所以能够成为媒体事件,是因为它们触碰了当代中国人的精神问题,可以说是一种时代之问。

电影故事 文化争议 社会转型

在市场化转型的过程中,电影业在短暂的时间内发生了巨大的“裂变”,2010年后的短短几年,商业影片迅速成为主导力量,把中国电影推入资本的大时代与文化的小时代,电影生产也相应发生了变化:

其一,导演构成年轻化,而且越来越多地由其他专业转行而成。

其二,制作主体明星化,在经济的杠杆之下,决定影片制作成本和未来票房的已经是明星和明星式投资人。

其三,编剧程序项目化,剧本成为每一个环节都有专人负责、明码标价的市场行为。

其四,电影制作工业化,类型电影成为票房主力。

其五,电影营销策略化,营销资金日渐加大,并以网络为手段,“逆袭”主流话语,抢夺媒体资源,全面控制社会舆论对影片的影响。

其六,电影题材样式青春化,青年群体成为消费主力,提出要创作给“21世纪的21岁青年在21点看的电影”。

在市场化、商业化、类型化、明星化、营销化、青春化的过程中,电影的“工业指数”不断提升,而肇始于2000年左右的“保卫电影院运动”为中国电影的工业复兴提供了必要的前提条件。2002年年初,法律允许私人资本投资电影,也允许民间资本加入院线的建设与改造,这个经济杠杆有效地撬动了电影市场,影院和银幕迅速增长,行业成就化作一个个数字化的喜悦——三万多块银幕,六百多部影片,四百多亿票房。

在近十多年的冷落之后,中国的电影院重新热闹起来,成为受欢迎的休闲场所。影片观赏是年轻人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价值争议常常形成重要“媒体事件”,转型之际,电影再度成为文化引擎。

巨大的社会变动带来巨大的分裂。城乡差距及贫富悬殊的拉大、代际分层的细化,以及由此造成的人群隔膜,使得文化表达越来越难于达成共识。而面对转型过程之中的种种问题,人们的语言往往特别情绪化,而情绪化的表达使不同意见的对立愈加激烈。这种现象表征在电影,就是影片评价差异大,口碑与票房不统一。

最近一年间,话题性最强的电影当属《黄金时代》《归来》及《小时代》,它们分别讲述了不同年代的不同故事,但都引起了社会的多极反响,形成文化界的对抗性争辩。

一、《黄金时代》:一部野心之作

编剧李樯用三年时间写作剧本,并选择了解构式的间离效果,主演们常常在表演中转头对着镜头述说,由剧中人变成局外人,比如萧红、萧军、端木蕻良的三角纠葛,在三个人的口中是三个版本,颇有“罗生门”效应。与此相对应,影片的故事线索也打乱了时空,人物在过去与未来之中随意穿越,前场是萧红和萧军在哈尔滨朋友家排话剧过元旦,下一个镜头马上就切换成萧红与端木蕻良在西安寺庙信步漫游。而影片最大的特色是没有起承转合,没有起伏跌宕,始终平铺直叙,甚至少有背景音乐,以克制达成客观冷静。

导演许鞍华的创作涉猎极为广泛,几乎覆盖惊悚、武侠、家庭情感、社会写实、政治动荡、性别困扰等不同电影主题。在《黄金时代》之中,许鞍华以一贯考究的环境造型气氛刻画细节铺陈,围绕萧红的人生展现30年代左翼文坛的众生相,把他们塑造为义无反顾的一群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声名显赫的鲁迅能够对无名小辈出手相助,吃不饱饭的青年同仁可以典当衣服资助朋友出书,透过这些有情有义有抱负的人们,影片要展现“民气十足、海阔天空”。

也许是想要匡正原来的偏见,编导扬弃了神话表述框架,将一代文豪塑造为和蔼可亲的普通人——鲁迅不再横眉冷对,还与萧红讨论衣着,许广平不上厅堂只在厨房;胡风永远伴随着美丽的妻子、嬉戏的儿女,温和替代了狷介;聂绀弩总是协调各种关系,如兄长般温厚;丁玲和萧红促膝谈心,还送了她一件战利品;萧军、萧红、端木蕻良合盖一床棉被,丁玲在男人们的揶揄中和他们挤睡在一间小屋。通过这些历史传说中的趣闻轶事,把曾被刻板化的左翼文人表现得平实而生动。

《黄金时代》虽然仅仅是5千万人民币的票房,但却获得文化界的赞许和各大电影节的垂青,可以说是输了票房,赢了口碑,并成为“民国范儿”的影像表征。

任何怀旧都与当下相关,在中国已经流行了一阵子的“民国范儿”是对当下文化生态不满的宣泄。在与当代知识分子的比较对照之下,胡适、傅斯年、钱钟书、陈寅恪、蔡元培等历史文化人物得到高度评价,他们那些曾被历史隐去或被后人忽略的种种人生细节被一一发掘出来,以其博学独立映衬教育失范,以其刚直不阿反讽犬儒主义盛行,他们卓尔不群的士大夫精神被津津乐道地彪炳为民国气质。

构成《黄金时代》叙事脉络的却是更加富于戏剧性的左翼文青。作为革命的文本,他们和起伏跌宕的新中国历史有着更为直接的关联。跟今天的北漂一样,当年的他们从乡村来到城市,在亭子间蜕变为都市摩登。他们以文学介入社会,呼吁个性解放,描述社会贫困,身体力行地追求恋爱自由,成为那时的思想先锋。然而在1949年后的政治运动之中,“阶级斗争”的外延不断扩张,“个人主义”的内涵日趋弱化,他们所标示左翼文化意义不断衰减,直至作为资产阶级糟粕被彻底扫入历史的垃圾堆。与左翼文化价值嬗变相对应,他们的个人命运也几乎都是悲剧:漂泊的萧红在战乱中病逝香港;投身延安的萧军先为王实味与党相左,后因“文化报事件”被逐出文坛;1955年胡风被定罪“反革命集团”,在狱中耗尽了最好的年华;舒群、罗峰、白朗于1958年被打成“舒罗白反党小集团”;聂绀弩连续遭受胡风案件、反右运动牵连,1967年又因“现行反革命”被判无期;而丁玲于五六十年代被劳改12年,监禁5年。

影片策略性地略过灾祸、冤屈和苦难,把这些有着强烈政治符号的人物还原为一群朝气盎然的青年,截取他们波折一生中最灿烂的早年时光,在爱与青春、自由与梦想的故事里述说“黄金时代”,填补了过往“民国”描述中遗漏了的左翼形象,为贵族化精英化的民国披上了革命的外衣。

《黄金时代》的民国味道得到了赞许,也引起了不满。其中较有代表性的观点认为:影片承接“民国范儿”的历史意念,延续了对旧时代的美好想象,但言说方式的成功不能填补概念本身的虚幻,所谓“黄金时代”不过是历史鸦片所催生的一场文青意淫。①

批评者认为:经历过革命与资本双重洗礼的当今中国,仕绅学人与名门闺秀的“民国范儿”早就失掉了再生的土壤,而当今以互联网为生活圈的文青们所认同的“黄金时代”,隔绝了历史,也剥离了现实前提,不过是以虚幻的乌托邦为归宿的“革命浪子”的狂热理想。

《黄金时代》追求布莱希特式的间离效果,但依然受到制造历史幻想的指责。这种指责主要源自对民国热的意识形态批评,即认为赞美民国就是挑战大陆主流历史和现实政治的表述,是对旧时代的病态缅怀。

二、《归来》:重回70年代

张艺谋曾说,透过表层情感故事折射历史和文化是他一直渴望的创作。《归来》可以说是一次标准化的尝试。影片大量铺陈夫妻执拗相守的虐心细节,反复变奏当年催泪电影《渔光曲》的凄婉曲调,不断渲染相见不能相认的无奈与悲凉,暗示失去了的永远失去,无尽的压抑已是男女主人公的生活常态。《归来》的格局很小,叙事也很平缓,无论结构框架抑或修辞方式都显得锐气不足。

尽管张艺谋热衷于电影类型或风格样式的探索,但他的每一部作品都会招致不同程度的文化批判,平稳的《归来》也未能例外,而两种对立的批评意见都关乎这部家庭情节剧背后的政治意味。

前者说张艺谋用犬儒态度弱化“文革”伤痛,抽离小说原著中最黑暗的劳改部分,以夫妻情爱替代政治批判。后一种声音来自《亚洲新闻周刊》的主笔刘浩锋②。他将《归来》与前苏联格鲁吉亚电影大师阿布拉泽的《悔悟》相提并论,说《悔悟》以解构苏共社会主义价值观而误导苏联民众思想,推动了苏联社会的解体。而《归来》就是中国版的《悔悟》,其解构主义的表现手法、电影语言风格、语言背后的政治诉求、西方犹太血统顶级导演的叫好、相关业内文人的互捧,都可以看见西方文化战略的精致部署。他严重警告:《归来》具有解构社会主义价值观的心灵殖民效应,它的公映是西方吹响摧垮中共意识形态的集结号。

张艺谋最近的两部“文革”作品《山楂树之恋》《归来》都采取简约风格,把人物情感纠葛置放在前景,将政治因素推为远景,以简单的结构讲述婉约的爱情故事,情节留白,影像克制,注重隐喻。比如《山楂树》中,领导一直说那株山楂树开的是红花,但结尾镜头里挂在枝头的却是白花,影片以非常隐晦的手法暗示当时无处不在的言不由衷。同时对“文革”批判也是间接象征,以男女主人公青涩的爱情指涉时代的蒙昧与压抑。同样是“文革”背景,《归来》虽然有逃逸追捕的惨烈场面,但更多的影像还是给了夫妻挚爱情深,空间只有“家——传达室——火车站”的三点一线,用平实的生活表象和中国式的忍耐来反衬时代的残酷和人们所遭受的精神折磨,有意以个体创伤规避整体的社会批判。

就是这样一个克制的小作品竟然引起了那样强大火力的批判,说明影片戳到了社会病灶的一个痛点,即如何对待“文革”历史。而刘浩锋高压式的论说恰是一个反面例证,活灵活现地展示了那个大批判年代的穿凿附会。

三、《小时代》:对话自己的时代

《小时代》的主题似乎想表现青年个体在金钱时代的无所适从,通过人物的毁灭进行资本批判,但影片极端物化的美工造型恰恰表现为对资本的认同和对物质的迷恋。影片似乎在为观众普及奢侈品教程,那些林林总总的各路名牌成《小时代》最为夺目的形象标签。影片的特点因此被概括为:帅哥靓女的情爱、金钱主宰的工作伦理、西洋广告模特为蓝本的审美取向。而四部《小时代》的高度华丽戏剧性地魔化了上海的都市特质。

中国电影常常会因泛政治化或泛艺术化而招致意义“超载”的责备,《小时代》则与之相反,它是因为泛个人化和泛物质化遭受了意义“卸载”的批评。从第一部开始,郭敬明就被贴上拜金主义、影楼美学、粉丝圈钱的种种标签,截然不同的评价撕裂了中国,但没有阻挡住影片的继续拍摄与发行,从2013到2015,郭敬明两年四部,与国内导演一部两年的时间节奏相比,可以说郭敬明两年完成了别人八年的工作,而《小时代》的四部曲也是当代电影史上少见的大系列。为《小时代》点赞的批评者认为郭敬明有三个张艺谋、冯小刚等大导演不具备的新武器,一是不玩人性玩年轻人的痛点。二是不玩明星玩粉丝经济。三是不玩编剧玩大数据。③

《小时代》和《了不起的盖茨比》在中国前后脚上映,两部影片的历史背景不同,故事内核却很接近。《小时代》表现20世纪90年代经济迅速崛起时的都市幻境,《了不起的盖茨比》反映一战结束后美国的纸醉金迷,因为郭敬明的个人经历与片中人物相仿,所以人们戏称他为“了不起的盖茨比”。其实他更应该是觊觎盖茨比的尼克。虽然郭敬明在生理上是一个小矮人,但他对自己的才华颇为自信,认为自己就是中国梦的典型,因为所有的辉煌都源于强烈的成功欲望。他曾经说:“我是很认真地想要拿第一名,用尽全力地,朝向那个最虚荣的存在。”④“富二代们含着金钥匙出生,生下来就有我今天的一切,我什么背景都没有,就靠聪明努力和奋斗,我享受我的劳动成果。”⑤凭借这股顽强的拼命精神,从四川盆地走出来的郭敬明把自己从尼克变成了盖茨比,银幕上他制造梦幻魔都,银幕下他引领时尚潮流,了不起的郭敬明用奋斗的履历实现了他个人的中国梦。

结语

《黄金时代》《归来》《小时代》可以说是三代导演,三个时态,三种主题。从观众反馈看,《黄金时代》是文艺青年的爱,《归来》是中老年观众的眼泪,《小时代》更多受到低龄青年的追捧。事实上《小时代》在小城镇更受欢迎。影片的华美服饰满足了小镇青年观看并模仿现代时尚的欲望。那些身处现代化边缘的观众热切地张望着《小时代》里的香车宝马、名牌服饰,以替代性满足弥补着自己的都市缺憾。

电影是社会的晴雨表,《黄金时代》和《归来》指涉了中国知识分子在由前现代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的心理创伤,而《小时代》的都市想象则表征了镀金时代的精神分裂。

这三部影片之所以能够成为媒体事件,是因为它们触碰了当代中国人的精神问题,可以说是一种时代之问。什么样的时代是黄金时代?小时代的特点就是孜孜于物质追求吗?摄影机捕捉历史光谱,让观众在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里温故知新,处于大变动中的中国人在追寻新的价值观与新的生活方式,这三部电影表征了他们的困惑与探求。

导演张一白最近这样总结中国最近30年来的电影走向:第四代是文学的一代,第五代、第六代是影像的一代,而当下则是电玩的一代。玩游戏长大的一代对快感狂热求索,把反抗和原创的力比多宣泄于日常生活的愉悦,最近的中国票房奇迹似乎也从侧面说明了这个特点,“娱乐至上”的初潮推动了社会消费的增长,也解构了原有的道德尺度和美学规范。

《黄金时代》《归来》《小时代》这三种文本所反映的年代都是中国社会转型的特殊时刻,但在价值取向多元化的时代,这些试图阐释历史、表现历史的影片只能是断裂的文本。

【注释】

①2014年10月13日,凤凰网文化,徐鹏远:《黄金时代:后民国范儿的又一场意淫春梦》。

②2014年6月3日发表于《党建网》的《以揭露的名义渲染丑恶摧毁主流价值》。

③金错刀:《郭敬明《小时代》破10亿的秘密武器》,Baidu百家,2014年7月21日。

④《郭敬明:一有机会追求极致》,作者:杨林,新京报,2013年08月07日

⑤《郭敬明:我什么背景都没有只能靠努力》,中国文化传媒网,2013-08-09

杨远婴,北京电影学院电影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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